第 11 章
她这短暂的一生中,站上过很多次高台。每一次下台前,她都会听到那来自台下的掌声雷动。她以为,只要有着这持续的掌声与尖叫,有着台下那越来越多的只属于自己的荧光色,她就可以忘记台后的一切血泪与心酸,乃至忘记曾经那一.丝.不.挂的耻辱与苦痛。
她以为,她的人生,一定会在台上有个华丽的退场后,再去到某个没人认得她的地方,享受着血与汗与泪所带来的成果,慢慢走向尽头。
她从未想过,她人生的尽头会是这里。会是在这底下空无一人的高台上,会是在这废弃的大楼中。
挣脱束缚后的双手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嘴里的伤口也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感受不到痛。
“嗯嗯……嗯……嗯哼嗯嗯……”她用仅剩的喉咙,哼着再也唱不出口的成名作。
她向前跨出了脚步,她一脚踩空。
“嗯哼嗯嗯……”声音戛然而止。
啪!
成分不明的粘稠物溅了李泽芬一脸。可等她伸手去摸时,脸上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她扭头看了眼那永远无法瞑目的眼球,然后收回目光,向外头迈出了脚步。
或许是因为隐约中清楚着这里是梦境吧,所以此时此刻的李泽芬,放松了超负荷劳作的面部肌肉。她的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和善笑容,本就属于冷色系的瞳孔,在卸下那温柔的伪装后,彻底凝为了一块寒冰,色调偏淡的嘴唇,在取下那刻意勾起的弧度后,露出了那带着阴暗的固有冷漠。
忽的,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即将抬起的脚。
她慢慢地转过头,然后看到了脚踝上那被血红遮住了精致美甲的手。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又回到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卡在眼眶上的两颗珠子,本来已经彻底涣散了,控制方向的眼球外肌也理应再也无法收缩。可不知为何,当李泽芬的目光落在上面时,那珠子的瞳孔竟然猛地缩了一下,右边的内外直肌与上下斜肌打出复杂的配合,将原本对着墙角的右瞳孔,挪到了正视李泽芬的角度。
李泽芬没有惊呼,也没有颤抖。而是稳稳地转过身,面向了它。
“不甘?”她毫无感情地吐出了两个字。
没了舌头的尸体,显然是无法回应的。
李泽芬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然后轻哼一声,抬脚甩开抓住脚踝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记忆中,废弃大楼外的是一片空地,走出空地不远,就能找到公路。但李泽芬却既没有见到公路,也没能见到空地。她跨出废弃大楼后所踏入的,竟然是个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里很凉。
走廊没有亮灯,但她却能凭借优越的夜视能力,看见挂在走廊两边的贵重艺术品与画像。对上一排排画像中,翼善冠下那如出一辙的似笑非笑的眸子,李泽芬不由地握了握垂在大腿两边的拳头。
再向前走一步,四周的景象突转。不再是走廊,也不再有画像。光线从接近没有的昏暗,变成了让人无法睁眼的刺亮。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整体的构造有些像是课室,但却不尽相同。房间入口大门不是普通的教室木门,而是一个与室内装潢极其不符的高档密码门。密码门正对着的墙被做成了可推拉的黑板。黑板推开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多功能屏幕。左右两侧的墙壁则被两块擦得程亮的落地镜所覆盖,李泽芬的一举一动被这两面镜子牢牢监视着。
房间内只有一张书桌。书桌的左上角摞着一沓高过李泽芬头顶的参考书,而右上角却只放了一个灰色的沙漏。摆在沙漏与参考书中间的,是一排精致的文具。其中最为显眼的,就要数那足足二十五厘米长的铁质直尺了。
不知道是使用者唯独不爱惜它还是怎么的,一排干净整洁的文具中,唯独这直尺上,沾着些辨不出成分的黑褐色污渍。
李泽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这书桌前,手里正拿着一根黑色签字笔,面前正放着一张惨白的卷子。沙漏也不知从何时起被翻了个个儿,开始流动了。
她本能地拿起卷子开始读题,可她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她凭着直觉胡乱猜测着眼中的乱码,她的额角冒出了一滴汗,拿着签字笔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往沙漏的方向瞄着,她看见沙漏像是被人做了手脚一样,开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往下流。她的呼吸有些乱了,但脸上却还强作镇定着。
很快,最后一颗沙粒,落在了同伴的怀抱中。
嘀。密码门开了。
李泽芬立刻放下笔起身站起,向后转,面对来人的方向,左手握住右手拇指,右手拇指向上,四指伸长,伸臂,弯腰,低头,标准的叉手礼。
来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却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看书桌上的什么。李泽芬虽然一直维持着面对来人的方向,但她却不敢偷瞄对方的行动,所以她只能凭借声音妄加揣测。
来人的呼吸似乎变重了,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因此下降了不少。
李泽芬心底一寒,连忙屈下左膝,右膝,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然后,不等来人开口,就向着对方,老老实实地摊出了左手掌。
李泽芬听见了直尺被拿起的声音,看见了缓慢进入视野的金属色。她没敢抬头,没敢动手,却屏住了呼吸。
直尺高高举起,直尺重重落下。
啪!
伴着左手掌心的剧痛,画面突转。伸出来的不知何时从左手变成了右手,而右手掌心正握着一把黑洞洞的自.动.手.枪,枪.口还冒着硝烟。
她顺着枪.口所指的方向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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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芬猛地睁开眼睛,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哎哟妈呀吓死我了。”法医赵雨菡刚解下包着头发的毛巾,就被李泽芬的突然站起吓得后退半步胳膊一挥,将毛巾上的水全甩到了李泽芬脸上,“啊,抱歉抱歉抱歉。”连忙从一旁的消毒柜中取出了一条干毛巾,递到李泽芬的手边。
李泽芬却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并没意识到身边发生了什么。
“你刚刚睡着了?”赵雨菡只好直接将干毛巾放在了她的手里,“难怪叫人没回应呢。”
“谢谢。”李泽芬回过了神,眼中的寒意还没被人发现就已经消失,“你洗完了?”看了眼更衣室隔壁浴室的方向。
“嗯。”赵雨菡从贴有“沐浴用品”的储物柜里,拿出了一个吹风机,一边向插座方向走着,一边回答了李泽芬的问题,“早知道该让你先洗的,听说你调去那边后,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这下又来了一具尸体,可有你们忙的。”
李泽芬笑了笑没接话,而是走到标有自己名字的储物柜旁,准备起了冲澡的用品。
“说实话,特侦队的这个编制挺坑人的。说的好听,是在调查局和鉴定中心有着双职位,说得难听,就是领一份工资,干两份活。科长就是欺负你新入职,还没弄懂潜规则,所以才把你往那头塞,亏你还答应了。”
李泽芬笑着摇了摇头,“待遇倒也是有所提高的。”
“不就是鉴定中心的基本工资,加上一线刑警的补贴和奖金吗?哦,再加上你那个人才引进计划的奖励?虽然取了两边的重头,但又能高到哪儿去?一线刑警可是一不小心把命都能搭上的。我看你也不像缺这点钱的样子啊。”也亏得她的嗓门足够大,李泽芬才能透过吹风机的嗡嗡声听见她在说啥。
“倒也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李泽芬抱着东西,走到了空出来的浴室门前。
“也是,还有那个荣誉感啊、责任感啊、刺激感之类的。”李泽芬虽然已经进了浴室,但赵雨菡却还在扯着嗓门说着,“我当初入了这行,不得不说,也是被文学影视作品骗了的。觉得不用上前线,还能穿个制服配个枪啊什么的,拿个手术刀酷酷地说出职业,就能将渣男吓跑。结果,制服也就一年穿两次,枪也只有每年考核的时候能碰,职业别说吓跑渣男了,连亲爹都能被吓趴下,年夜饭的时候被亲戚当个瘟神供着。”
浴室里已经响起了水声,李泽芬似乎因此没能听见赵雨菡在说啥。
“我说泽芬啊,”赵雨菡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该不会等会儿还要回调查局吧?这都几点了,我这值夜班的都快下班了,你这个正常班的还没回去。要不,我顺道帮你把尸检报告带过去就行了?他们想问啥我也能解释。你回家休息休息?”
浴室里似乎没有反应。
“你不做声,我就当你答应了啊?”赵雨菡又哼着歌吹了会儿头发,然后,胡乱抓了两把,绑了个马尾,弯腰站到洗手池旁,对着镜子往脸蛋上拍起了精华。
“啦啦,啦,啦啦啦……”熟悉的旋律。
“《罪影》?人都死透了。”耳边的声音很小,却足够赵雨菡听清。
“哎哟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洗完出来的。”赵雨菡又被李泽芬吓得一个激灵后退了半步,差点把墙撞穿,“就是因为人死了,所以才更不能忘记她的作品嘛。这也算是种祭奠。”
李泽芬似乎是在忙着折腾衣物,没接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放在现在来看,这首歌的歌词还真挺讽刺的,就像是预知了自己的未来后写的一样。‘光与影,罪与恶’……哎可惜,有这个作词作曲的天赋,就算再也无法歌唱了,也不该自杀啊。”
“或许是……”李泽芬后面的声音,被她打开的吹风机盖住了。
“啥,你说啥?”赵雨菡没听清。
“我自己会回调查局一趟,就不麻烦你了,谢谢。”李泽芬没有重复被吹风机挡住的话,而是婉拒了赵雨菡的好意。
“你确定?就你这精神状态,估计审疑犯审着审着都能睡着吧?”
“放心,刚刚睡了会儿,已经不困了。”
做了那样的梦,又怎么可能还困呢?
在赵雨菡看不见的角度,李泽芬收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