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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沉思(卢骚)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沉思
    (卢骚)
    第一漫步
    现在的我么,简直是,在地球上只孤伶仃的一个,已经是没有弟兄,没有邻舍,没有亲友,没有社会,除了我自己之外,是什么也没有的了。人类之中尤其是最爱社交,最可以爱人而受人爱的我,竟被共同一致地排除放斥了。凭借了他们憎恶我的重重经验与洗练,他们会经研求探索尽了要如何才能使我这易感的心灵得受到最惨酷的苦闷的方法。他们竟乱暴地将可以把我和他们连系起来的种种关节都截断了。但是不管他们是怎样地对付了我,我可曾经不能自己地爱过了他们这些人类;除出了他们是不做人类以外,他们是从未能脱出过我的满心情爱之外的。因为老早他们就已在期望着如此,所以现在他们终于对我是成了陌生的路人,完全不相识的人,和我是痛痒不关的人了。可是我呢,从他们和他们的全部隔绝了的我呢,我自己究竟还是一个什么?这就是余下来应该研求的地方。但是不幸得很,这一个研求不得不权时按向后边,在此之先,对于我自己的地位处境,却不得不先加以回顾的一瞥;这是为想到达我自己之故必然不得不经过的一个心的过程。
    我的处身在这一个奇异的境遇之中,已经有十五年以上的岁月了,就是现在,我也还觉着仿佛是在梦中的样子。我时常自己在幻想着,想是一种消化不良在苦绞着我,所以我的睡眠不能安稳,想我是大约就快从这些恶梦里清醒转来了。种种苦恼脱离得干干净净,而我将仍旧置身在许多知心的友朋之中。是的,这是毫无疑问,一定是如此的。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竟作了一次跳跃,一次从清醒到睡梦,或者是从生到死的跳跃。我是自己也莫名其妙,不晓怎么的竟被拖拉出了凡百事物的秩序常规,而坠落陷入了一个什么也完全辨识不清、不可解明的混沌界里;是以我越想我现在的境地状态,反越是不能明白我现在究竟是身居何处。
    可是,在那里伏候着我的这不可避免的运命,又哪里是我所能预想得到的呢?就是目下,就是我还在这里受它的压迫的现在,我又如何能够把它懂得呢?以我的平明的头脑来想,我又哪里能够梦想得到会有一天,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我,而现在也仍旧还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我,竟忽而会变得仿佛是,被人都视作是:一个怪物,一个毒药谋害者,一个暗杀杀人犯的呢。我又哪里能梦想得到忽而会变作人类社会的恐怖的对象,暴徒大众的玩弄的器物;甚而至于我从各个路过之人处所受的敬礼就只是他们的涕唾我面;前后一代的人,都在以打倒我使我活着也等于死了为唯一的乐事,凡此种种,以我的平民的常识来想,我又哪里能够梦想得到的呢?当这一个奇异的剧变初起之时,我简直是惊惶失措极端的呆骇倒了。我的激昂,我的愤恨,使我陷入了一种失神昏乱的状态。这失神昏乱的平抚镇压足足费去了我十载的光阴。在这中间,一错再错,一误再误,从这一件愚事到那一件愚事地,说来哩原也是我自己的不谨慎之过,我竟对于那些我的运命的支配者们供给了以十足的材料把柄,他们也很巧妙地运用了这些,竟把我的运命永久不能变易地造成决定了。
    我是已经在一个长时期内猛烈地,可也终于无益地抵抗力争过来的。不施狡计,不用术数,不事虚伪,不运深思,正直地,公开地,气急地,顺了我自己的一时的意气,我的奋斗的结果,却终于成了更加紧了我自己的束缚羁囚,与更连续地给了敌人一些新的攻击我的把柄,对于这些攻击的材料的获取,他们是原在用心候着,不肯放松一着的。最后,感到了我的全部的努力都是无用无益的空图,不过是在苦我自己而促致我的完全的灭亡,我才采取了这个到此是已经成了我的可取的唯一的手段,就是决心服从顺受着我的运命,对于不可避免的必然不再空事反抗的这一回事情。在这一个完全绝望的断念之中我却寻出了对我过去所受的一切苦恼的补报,就是因这断念而得来的恬静沉着的心境,这心的恬静沉着和那苦痛的,并且同时也是无益的不断的反抗奋斗,原是不能联合在一起的东西。
    所以使我能得到这一个心的宁静的原由,另外是还有一件事情在的。在他们对我的全部洗练精究过的仇视疾恶之中,我的迫害者们却把一件事情忘却了,这原系是他们对我的深恶痛绝的敌意使他们忘记了的;就是他们应该再巧妙一点,把对我的仇恨的效果适当地分点渐次加浓的程序出来,应该时常加我以些新的打击,而得常使我不断地感到新的悲痛的这一件事情,这一件事情他们竟忘记了做了。假如他们能够再乖巧一点,巧妙地留给我以一线希望的出路的话,那他们就只在此也尽可以擒捉羁系住我了。他们尽可以用着些假的诱饵来玩弄我,使我因为我自己所属望的期待幻灭了的原因而感到新的苦闷,因以再使我的肝肠寸裂的。但是他们太没有耐心了,在起始,老早就把他们自己所有的种种手段耗用得干干净净,正因为他们把什么都从我这里剥夺了去,不再留剩一点点的希望之类的东西给我之故,结果就等于他们对他们自身所有的一切也都夺去了是一个样子。他们所投盖上我的身来的诽谤,嘲弄,压迫,侮辱,已经到了一个使我不能感觉到增加或减轻的程度了,我们两方面是同样的失掉了能力——他们的一方面呢,不能再加恶我的处境,我的一方面呢,当然也不能够将此身脱出这一个状态。他们因太急躁了,竟将使我苦恼的不幸罗致到了极度,终至于以全部的人力,即使再加以下界的全部诡计,也不能再加上以些什么更狠的东西。就是肉体的痛苦,也不能够再增添加大我的苦恼,倒反而可以成一种散心的慰安。绞榨着我,使我不得不放声哭喊的这一件事情,或者可以免了我的苦闷的呻吟,而我的肉体的拷敲绞榨却正是可以使心灵的拷敲绞榨得一时暂停的一个方便法门。
    到了一切已被他们做尽做绝的现在,我还有什么要再怕他们呢?不能够再使我的境遇变得更恶了的他们,哪里还能够再引起我的其他什么的怕惧呢?他们已经永久地将我从不安与恐怖这两件灾难里救度出来了;这在我常是一种无上的慰安。真真的灾难是不大能够苦我的了;我所经验身受的灾难,却是常能克服忍受的,可是将来而未来的恐怖中的灾难,我却不能够耐受。我的饱受惊怖过的想象,会将这些灾难联合起来,翻旋转来,伸引扩张开来,把它们增加到很大的地步。恐怕它们到来的那一种期待,实在是比这些灾难的实际的临头还百倍地难受,这一种将来而未来的威胁,实在是比实际的打击还更其可怕。等这些灾难一旦临头,则实际的事件就将一切想象中的事情马上消去,倒反会把它们减归到它们的真正的实价上去。于是,我觉得它们本身,倒比我所想象中的它们,来得更轻;所以就是当我正在受难的当中,我倒也反无时不感到身心的轻快。在像这样的状态之中,免除了各种新的恐怖,摆脱了不安与希望之后,对于一个无论什么也不能够再使它恶化的境遇,一天一天的反使它易于挨忍过去的,就只须一个习惯便万事都足了;而阅时既久感情日渐地消退下去,这些灾难就也渐渐的消失了它们的唤醒感情来的手段。我的迫害者们因无限地放尽了他们对我的仇恨的毒箭之故,在这里倒反给与了我一点唯一的好处。他们已经把他们自己对我的一切权利剥夺了,所以以后倒是我反可以翻过来嘲弄他们的。
    自从绝对完全的安宁恬静在我的心里重行恢复以来,到现在还没有两个足月的样子。过去已经有一个很长的时期我早已不再怕惧什么了,可是我终还怀抱着有一缕的希望;而这一缕有时觉得可以固信,有时觉得完全断绝的希望,却成了激动起我的千万种热情的罗网。当一件空前未见的悲惨的事件起来之后这一缕希望的微光也终于从我的心里消失了,而使我终于看到了今后在这世上怎么也不会变更的我的运命的决定。从这一个时候起,我就毫无疑义地将己身完全寄交了断念的绝望之中,而重复获得了和平的心境。
    当我一看穿了这事情的范围全部之后,我马上就永久地想在我生之前把大众再唤回和我在一起的念头消失了;而且就是这一个大众的来归,早已经不是两面相互的事情,所以这在今后可以说是完全无益的事情了。人类也许会再回到我这一边来的,可是他们即使回到了我这一边,他们也是不能再寻出我来的了。因他们已在我的心里惹起了轻恶嫌弃之情,再和他们去夹在一道实在是一件无聊而且累赘的事情;我的一个人的沉浸在孤独里,却比再能和他们去处在一道,更是百倍的幸福。他们已经从我的心里将社交的一切乐趣尽行篡夺了去了,这些乐趣,在我的一代之中,是再也不能发芽成长的了;时机已过,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让他们去,不管他们对我是为善为恶;凡是他们的一方面的事情,在我都是不关痛痒的,无论他们做些什么事情,我的同时代的大众对我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的,就只如风马牛的相关而已。
    可是我从前对于未来仍旧是还没有绝望的,从前我仍在盼望着后来的一代,以为他们对于这一代的人所加于我的判断是非,想更能比较明白地辨悉得清楚,而这后来的一代的对我的行为处置,或者是容易和那些前代者所行施的谲诈诡计成一个显然的区别,而最后或者也能看出真正的我的为人来的。正因为是有了这一个希望,它终使我写成了我的《对话录》,更使我想出了千万的愚策来想把这《对话录》可使留传至于后世。这一个希望,虽则是很遥远的这一个希望,却激动起了我的心灵的兴奋,和当时我还想在这一个时代里寻出一个真实的心的共鸣者来时所激动的兴奋一样;而我的寄托在很遥远的未来的这些希望并且也同样地成了使我变作现代众人的玩弄物的原因。我在我的《对话录》里曾经说明了我之所以要有此期待的种种理由。可是我却是错了。但幸喜我及早发见了这着,还可有十足的时间寻出一个完全安静与绝对休息的中隔期间来在我的毕命之前。这一个中隔期间的开始,就是我现在正在说述的时代,并且我还有理由可以相信,相信这期间是往后再也不会得中断的了。
    新的回想使我确信了我的还在盼望着大众的回到我这一边来,即使是异代的大众,也是如何的一种错误的想头;这一个新的回想的对于我的错误的唤醒,去现在还只不多几日的事情;因为关于我的事情,另外的时代的向导者们原系是一般常在不断地使他们自身更新化入在憎恶我的团体中的人,被这一般向导者们所引导的另外的时代,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个个的个人是要死的,但是团体的集团是不会死的,和以前一样的情感会永久地继续下去,和吹煽这憎恶之情在他们中间的恶魔一样,他们的热烈的憎恶我的感情永也不会消灭,将永久地一样的在继续活动的。我的特殊的个个的敌人虽则会死,但是那些医生们和奥拉多良(oratorians)教徒们却仍旧是活着下去的;当我的其他的迫害者们已经没有,只剩了这两个团体的敌人的时候,我一定知道他们在我的死后对于我的回忆也决不会予以和平的,正将同在我的生前他们不给与我的身体以一点和平一样。或者,经过了时间的间隔,那些实际上我所得罪过的医生们,也许会和平下去;但是那些我所热爱的,尊敬的,曾经予以全部的信赖而从来也不会加以侮辱过的奥拉多良教徒们,恐怕是不会的;这些教会中人,也是半僧侣的奥拉多良教徒们想是永也不能谅解我的,造成我的罪状的,原系是他们自身的不公平的私心,然而他们的自负心却永也不会使他们饶恕我这本系由他们的私心所造成之罪;还有世人大众哩,这些他们在竭力地鼓吹起对我的敌意且在使这敌意永不消灭的世人大众,大约总也是不会和平下去的了。
    在这世上我是什么也完结了;无论何人,现在对我还能再行什么善什么恶呢?我在这世上,既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希望,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再可以怕惧,现在沉入了深渊之底我却落得个沉静清闲,虽然是一个可怜的不幸的人,然而我却泰然不动心了,简直可以同上帝一样,荣辱升沉,毁誉褒贬,都不能激动我了。
    凡是我身外之物,外界之物,今后与我是毫不相干的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有邻人,也没有族类,也没有相亲相爱的弟兄们。我的寄生在这地球之上,仿佛是从一个我所住惯的游星里掉落下来,掉在这一个完全不识的游星上面的样子。若在我的周围我还见认到些什么东西的话,那这除非是些摇撼我的心恼乱我的意的对象而已;我不睁开眼看则已,我若一睁开眼睛,则与我接触,绕在我周围的,总没有一件不是使我恼怒的侮蔑的物事,或使我悲痛的伤心的种子。所以,权让我将这些无益而又悲伤地和我周旋得很久的惨痛的对象移开吧,权让我将这些对象全部从我的心灵里迁出吧。我的余生只想清清静静一个人孤独地来过,因为我只在我自身之内才寻得到慰安希望与和平,我不该再,也不愿意再和别的相周旋了,除了我自己自身之外。正是在这一个境状里我现在在着手著述那一部真率严格的著作的续篇,那一部著作就是曾经叫它作我的《忏悔录》者是。我想将我的晚年供献在我自己的研究之中,打算不得不将我自身修结出来的总帐预先来准备清算它一下。让我完全将我自身沉酣在和我自己灵魂对话的禅悦里吧,因为只有这一着,只有这一个灵魂是他人不能来剥夺我去的东西。假如,因对于我的内部倾向的考察,而得将这些内部倾向理一理整齐,若其中有不是之处,得因此而更一更正,那我的沉思默考或者也未始不是完全无用的东西,并且虽则我在这世上已经是无用之人了,可是我的晚年也得因此而不至于完全成为空费。我在我的每日闲步的中间,每有快乐的默想涌上心来,但可惜这些记忆是就要消失的。我现在想将这些今后还能来我心头的默想录下;每次将它们来重读的时候,想来一定总能给我以新的快乐无疑。梦想想我的心灵所应得的真价的报酬,大约是可以把我所受的愁苦,我的迫害者们,我的不名誉之类的事情忘去的。
    正确的说来,这些记录,不过是我的沉思的一种无形式的日记。这里面的大部分都是关于我自身的问题,因为一个沉思默想的孤独者,必然地他之所想总是以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为多。此外,凡在我的漫步之中经过我脑里的各种无论什么思想,都想也同样的在此地录下。我将把从我脑里经过的想头一点儿也不变易地照它来的原样在此地写出,并且各种思想的联络也许有不甚紧接之处,不能如平常一样地昨日的思想观念一定会和次日的衔接联系着的。但是结果,从现在在这一个奇异的境况之中的我的灵魂每日所寄托的感情和思想的知识里,至少也可以看出我的天性和情趣来,对我的天性和情趣至少也可以发生一个新的了解。所以这些原稿也可以当作我的《忏悔录》的补遗看的,可是我却不以这一个名字付给它们,因为我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可说了。我的心已经在艰难的熔炉里锻炼得纯洁清虚,就是仔细地测量搜寻起来,我觉得也不见得再寻得出一点尚可非难的倾向存留在那里。这世上的各种情爱都已被剥夺毁尽了的我,更还有什么可以忏悔呢?我对我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颂赞,也没有什么可以谴责。今后我在众人之中只等于一个无,等于一个“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我的一切,和他们众人已经是没有一点实际的关系,没有一点真正的交谊存在着了。偶行一善也终会变恶,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伤及他人或害及自己的我还有什么,就只有禁止我自己的行动无为过去而已,这就是我的唯一的义务,而我也想就这义务之所在而竭尽我的力量去奋勉躬行。可是,身体虽则在这无为的不动之中,但我的灵魂却仍在活动的;它可仍在继续着生出感情和思想来的,并且因为地上的现世的一切关系都断绝了的原因,这内部的精神的生活,反而是更加增加了活力的样子。我的肉体对我只是一种累赘,一种麻烦的障碍,我将及早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先把我自己解脱开来。
    像这样奇特的一种境遇,的确是值得研究,值得描写的,我将我晚年的闲日月想全部奉献出来的,就是对这一个研究的事情。要想把这事情做得好好,就非先按顺序方式的依次前进不可;但这一件工作却是我所不能做的、而且这也是与对我自己想把我灵魂的变化和变化的连续记录下来的目的不符,若要那么做去的话,那简直要把我弄得远离开我的本来的目的。物理学者为想知道每日的空气状态之故对空气所施的实验,我将对我自己到一个一定的程度为止来施行见看。我将对我自己的灵魂装置一个测验气压的晴雨计表,这些实验只教运行得好,长时间内反复地多试几回,我想总也可以得到和科学上的实验一样地正确的结果的。可是我的计划也并不想扩张到这一个地步。我只教把我的实验记录下来就满足了,我并不想把这些实验归纳起来作成一个系统。我将实行同蒙泰纽(montaigne)一样的计划,但是目的将完全和他的相反,因为他是不为他人就不写他的文章的,而我将我的沉思写下来却完全只是为了我侬自己。假使,到了我的衰极之年,临死之前,万一天从人愿,我还能保持着现在那么的情绪,那么把这些沉思的记录拿来一读,必能将当我写下它们来的时候的快感重唤回来,这样岂不是我的过去的日子的再现么?换一句话说,岂不是我的生活的二倍化么?不管世人大众的如何,我于是还能享受一次社交的乐趣,我虽则是衰老龙钟,但还可以和另一时代的我自己欢聚在一道,这正如和一位比我年轻的朋友在一道是一个样子。
    当我从前写我的《忏悔录》和我的《对话录》的时候,我是在一个不断的忧念之中的,这忧念就是为了若可能的话想将它们传交给后代的子孙之故,因此务须想出要如何方能从我的迫害者们的贪暴的手里把它们争夺过来的方法。可是关于这一部著作,这同样的不安却不再苦我了;我晓得这一种不安忧念是不中用的;在众人之中要被人家大家更晓得一点的这一种欲望已经在我的心里消失了;关于大约是已经永久地全被消毁了的,我的真实的著作和证明我的无辜的证物作品之类的运命,在我的心里只留存着一种极深的漠不相关之感而已,此外是什么也没有了。让他们来侦察我的行动,让他们去为这些沉思的记录之故而劳心,让他们来将这些记录原稿擒抢了去,让他们去压迫销毁,伪造涂改,总之今后是无论什么对我都是一样的。我不想把它们来藏匿,我也不想把它们来公表。假如它们在我的生前被人家夺去了的话,那我的已经把它们写下来了的这乐趣人家总不能来夺去的,关于它们的内容的记忆总也是夺不去的,那些孤独的沉思默想总也是夺我不去的,这原稿本就是这些沉思默想所结的果实,而这些沉思的根本源泉却是永也不会消灭的,除非要和我的灵魂一道消灭才可以。若是,当我的第一次的祸难临头的时候,我并不向我的运命施行反抗,早就采取了我今日所取的手段而安处入如今日那么的境遇里的话,那他们众人的全部的努力,他们的全部的可怕的阴谋诡计,将成了对我一点儿也不生效力的东西;那么他们即使用了他们的全部的计划也不能够搅扰我的平安的,正如今后不管他们有千千万万的成功也不能够再来搅乱我的和平一样。让他们去满心的欢喜来享乐我的不名誉吧,他们可再也不能够来阻挠我的享乐,我自己的无辜洁白了,不怕他们是大众全部的,他们可也不能够再来阻挠我得在和平里以终尽我的天年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六日
    第二漫步
    这样的,已经定下了想把在一个人所能遇到的最奇特的境遇里的,我的灵魂的平素状态叙述出来的计划之后,我觉得要实行此计划除了将我的孤独的漫步和在这中间的沉思默想忠实地记录下来之外,再要简单确实的方法,另外是没有的了。在这样的时候里,我的头脑完全是无拘无碍,让我的思想观念一点儿也没阻挠、一点儿也没有困难地在顺着它们的径路走去的。一天之内只有这几个孤独和默想的钟头,完全是恢复我自己,隶属我自己的时间,没有丝毫外界的牵引,没有半点任何的阻障,只有在这里,我可以实实在在地说,我才是造物所造的自然的我。
    不久之后我马上就感到这计划的实行实在已经是稽延得太久了。我的想象力,已不如从前的富有生气,当想到了使它活跃的对象的时候,也不如从前一样的能燃烧兴奋了。我在冥思默想的幻梦里沉醉的事情,也已经比从前减少得多;在现在的想象力所产生的东西里,只是回想的一方面的来得多,创造的一方面的来得少。微温的疲劳,弱尽了我的全部的能力。生命的精神也在我的身内渐渐地在消失,我的灵魂要想从它的狭隘的樊围里跳跃出来除非要苦斗一番才行,并且,对于觉得我正有权利所应得的那一种状态的希望之情也已经完全没有,总之现在的我的存在,除了在过去的回忆里活着以外,是什么也没有的了。像这样的,所以,为想在我的衰徂之前来把我自己静观一下的原因,至少也就非回溯到几年以前的时候去不可。就是应该回溯到正当我失去了在这世上的一切希望,而在这地上是已经不能够再寻出可以养我的心灵的食料,渐渐地我在自家练习惯来把它自己的本质来作它的养料,而试在我的己身之内寻出它的全部食物来的那时候去才行。
    这个方法,我虽则是寻见得太迟了一点,但却已变得这样的丰硕,致使它马上就足够补偿我的一切而有余。没入在自己一己之内的这一种习惯终于使我忘失了感情,甚至使我对于过去的灾苦患难的记忆都一并失掉。像这样的我以自身的经验终学知了些下述的事情,就是真真的幸福之源是在我们自身之内的,对于一个知道如何地愿望幸福的人,则旁人即使想使他不幸也是办不到的。四五年来我竟不断地尝到了这些内心的喜悦,这些只有可爱的柔雅的灵魂在默想里所能得到的内心的喜悦。像这样的我在独步之中时时得到的这些欢愉,这些狂喜,实在可说是我的迫害者们所赐予我的悦乐;假使是没有他们的话,那大约我是决不能得到也决不能晓得这些怀在我己身之内的宝藏的。处身在这样大量的富裕的境里,如何能记下一个忠实的记录来呢?在试回想起这许多甘美的沉思梦想之时,我却不能够把它们来写出而又重新没入到这些沉思梦想中去了。这原系是对于过去的回忆所驯致的一种状态,而也系一个人若完全把感觉这一件事情停止则马上将不能了解的一种状态。
    这一个结果是在我当决定了想写我的《忏悔录》续篇的计划之后而在试行许多次的漫步的中间实际感到的,尤其是在一次我底下正要说及的漫步之中,在这一次的漫步里一件万想不到的事变出来了。终于将我的思想的线路打了一个断,在相当的时间之内却给与了我的思想以一个另外的方向。
    在一千七百七十六年十月二十四日礼拜四的午后,吃过了中饭,我沿了大街走到了须曼物爱儿街(rue du ohemin vert)上,从这里又走上了美尼儿蒙旦(m'enilmontant)的高冈;更从那里经过了许多通过葡萄园及草地等的小道,我一直顺着了在微笑似的风景而到了夏隆内(charonne),这微笑似的风景系界在两村之间而在作它们的襟带的;然后我又择取了另外的一条道路,打算绕一个圈再回到那些原来的草地上去。我满怀着大凡风景住处所常给予我的快乐与兴趣在这些草场之上徘徊游乐,有时候且还要停下来将草中间的植物来辨认研究它们一番。这中间我却认出了两种在巴黎附近是很少看见,而在这地方一带却是很多的植物来。一种是属于菊类的辟克利斯·歇爱拉可候特斯(picris hieracoides),一种是属于伞形科的蓖泊留刘姆·法儿喀丢姆(bupleurum falcatum)。这一个发见使我快乐高兴了好久,而落后终于又寻出了一种更奇异的,尤其是在高地上所少有的植物,那就是开拉斯丢姆·亚夸的寇姆(cerastium aqua ticum)。这一株植物虽则经过了在这同一天之内所飞临到我身上来的奇祸,但后来我却又在一本当时在我口袋里的书中寻了出来,收入在我的植物的标本册子之中。
    详详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其他的许多我看见还在开花的植物之后,这些植物的形态与类别原是我所熟悉的东西,可是对我也还是很有趣味的,是以详细地观察了一番这许多植物之后,最后,我就渐渐的中止了这些琐碎的观察,想把我自身没入到一样的有趣但是更觉得动人的,由那风景全部所给与我的印象中去。在数日之前,葡萄的收割也已经完了了;从城里来的漫步者们也都已经回去了家里,到冬天的劳作期为止田野里的农夫也没有在那里工作的了。一乡的原野,虽仍还是绿色缤纷同在那里作微笑一样,可是有几部分却也已经凋落了树叶,而并且几几乎连人影都一个也没有,无论哪里都在呈示出景象的寂寥与严冬的逼近。从这一乡的野景而生的印象,是一种悲哀与甘美混合在一处的东西,实在和我的年纪我的命运太相像了,不得不使我把它来应用到我自己的身世上去。我看到了自己的已在凋落期中的洁白无辜坎坷不幸的一生;灵魂里虽还是充满着泼剌的情感,精神上虽还有些鲜花装载在那里,可是忧患频来,悲怀难遣,我的一生也已经是干枯到行将萎谢的地步了。影单形只,为众所弃,我已经感到了令人起栗的初冰的寒冷。我的日就衰落的想象,也已经不能再从心所欲地来创制些人物以慰我的孤苦了。一声长叹,我只自己对自己说:“我在这地上究竟是做了些什么?”我是为生之故而被创造出来的,可是生也还没有生着,而已在渐渐地死下去了。归根结蒂这也不是我的罪愆,因世人之不许,我虽则终于做不出良好的工作出来,然而对于创制我的造物之主,我至少也可以带回下列诸贡品去奉献给他,就是一心的善良而被阻抑尽的意志,一腔健全而终被弄得不曾有结果的情感,与夫对于众人的轻侮蔑视有以挨忍过去的一种忍耐的坚心。回想到此我真不觉涕泗之潸然;重行反省,我又把自少年期以后的灵魂的经历回顾了一场,想起了壮年当日,我的不得不与人类社会相隔绝的种种,和在这垂老的暮年,也还不得不长期韬晦以终我的余日。我满怀了快乐回省起了我心里的一切的情衷,回省起了非常柔美但又非常盲目的心的一切的牵爱,回省起了数年之间曾作过我的精神的养料的,与其说是悲哀毋宁说是慰抚的种种观念与思潮,并且我还打算能够感着和我将自己沉酣在它们中间的时候一样地满心快乐而充分十足把它们一切都回想出来来供我的叙述。我的这天午后是在这些和平的默想里过去的,而我也正抱了我对这一天所感到的满足在回去的途中,忽而,在我的沉思的正中心里,竟被下面就将记叙的这件事变推挤了出来。
    当六点钟的光景,我正从美尼儿蒙旦,差不多正对着了伽蓝·贾儿弟尼爱(galant jardinier)在走下来的中间,忽而有几个走在我前面的行人突然间避开了路,我看见了一只丹麦大犬在一辆马车的前头用了全部速力在向着了我飞奔前来,当它看见我时它已经没有制止自己的速力或转向道旁去的余裕了。我想这时我的可以避免被冲倒在地上的唯一方法只有用力纵身向上的试一大跳了,因为跳起之后我在空中的时候那只大犬就可以在我的底下经过的。这一个在危急之前的最后的想头,来得比电光还要迅速,我也竟没有以理性来判断或把它来实行的时间,事变就起来了。直到重省人事回复了意识的一瞬间为止,我对于这一次的打击,骤然的颠仆,和其后接续起来的种种事情,简直一点儿也不曾感到点什么。
    我回复意识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晚上了。醒了转来感到我自己正躺在三四个青年的手里;这几个人就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了我一个详细。那只丹麦狗因自己不能制住它的突进之势所以就冲上了我的两脚,以它的身体和速力的冲击我就头翻朝下被冲倒在地上了。载着我的全身之重的上腭,打上了非常不平的石砌地道,而且因为这路是下山之路,而我的头比我的脚还要跌倒在底下的原因,所以倾仆的势头来得格外的大。那只狗所属的马车就紧跟在它的后面的,若不是那御车的马夫在这一瞬间立刻将马制住的话,那这马车可真已经从我的身上辗过去了。
    这是我从几个救我起来而当我回复意识的时候还扶抱我在手里的人的口里听来的一切。我在那一瞬间里感觉到的自己的状态,实在是太奇妙不过了,就想在底下把它来叙述一下。
    夜已经深了。我辨认出了一弯天,几颗星,和一点儿绿色的草来。这最初的感觉却是愉快的一瞬间。我在由它们这几件物事而来的感觉之外便什么也没有感到。我在那一瞬间之内又得着了重生的生命了,并且我觉得似乎以我的渺小的生存把我所辨认出来的对象全部都充塞满了的样子。完全置身在这目前的一刻之中,我无论什么的记忆都没有了;关于我的自我个性我也没有了明晰的观念,在我自己的身上究竟出了怎么样的事变我也一点儿想头都想不出来;我不晓得我自己究竟是谁,也不晓得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灾难,恐怖,不安等感我也没有感觉到一些些儿。我看见了自己的血在流仿佛是同看见了一条小河在流一样,连这些血是似乎该属于我的那一种观念都一点儿也不曾发生。我只在我的全身之内感到了一种销魂的狂喜,每想到此,我觉得我在我所知道的一切快乐的活动之内是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与这一种销魂的狂喜来相比拟的。
    他们问我是住在什么地方的;对此问语我简直不能够回答。我问他们我是在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在奥都波儿纳(haute-borne)的高崖之上;这仿佛等于他们对我说我是在亚脱拉山上(on mount atlas)一样。我不得不继续问他们我是在哪一乡哪一镇哪一区的地方;可是这还不足以使我清醒而想起我自己来;为记起我的住所和名氏之故我还不得不再经过一歇从那里走起直走到大道上为止的全段路程的时间。真亲切地陪我走了一歇的一位我所不识的先生,听到了我的住在这样远处的住址之后,就忠告我,劝我还是在汤泊儿(temple)叫一乘马车坐了回家去的好。虽则我口里接连着在吐出一口一口的血来,然而走路却已经很轻松地可以走了,我并不感到痛楚与创伤。但是身上起了一阵冰冷的颤栗,致使我的松动的牙齿很不舒服地尽在轧轹鸣击。走到了汤泊儿的时候,我想我的走路是并没有什么不便的,与其坐在马车里头而将身体去冒受足以致死的寒冷的话,倒还不如继续着步行回去的好些。于是乎我竟毫无不便,避去了来往的混杂和车马,同在完全健康时候一样地择取了去路,安然走尽了界在汤泊儿与泊拉屈利爱儿街(rue platriere)之间的五六里地的路程。我到了家了。开了装置在街门上的锁,我就在黑暗之中走上了楼梯,终于除了我的倾跌和其后继起的事情等之外,另外也并不发生什么别的事变而竟安然地到了家中,关于这倾跌和其后继起的事情之类我就是在那时候也还不曾感到点什么。
    我的女人于见我之后放出来的许多叫唤才使我觉到我的受伤比我之所想的伤势还要来得重大。这一晚上我既不晓得也不感到我的不幸事变就一夜过去了。是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我才晓得这事情,感到这伤势的。我的上嘴唇的内部直裂到鼻孔为止破裂开了;外部因为有皮肤较好地保护在那里之故,所以嘴唇还没有全部分裂开来;上腭有四个牙齿曲向到里面去了,面上包在上腭外面的皮肤全部却肿得非常、伤得很重。右手拇指打得粉碎肿得很大,左手拇指割裂伤得很深,右臂压破,左膝也肿得很高,而且因受了很重很痛的创伤之故完全伸屈都不能够了。可是,虽受了这样的灾难打击,但一处也没有折损的地方,就是牙齿也没有打落一个;在像这样的倾跌之中而能得到这么的结果,实在可说是一宗同奇迹似的幸运。
    这是很忠实的我的这次遭遇奇祸的记事。不多几天,这故事就改头换面的传遍了巴黎了,内容的改窜改到了这一个地步,甚至于连这故事的本来面目都一点儿也再不能够辨认出来。本来对于这事实的变形捏造我也是应该预先估量到的;但是附加上去的奇突的事情来得这么的多,暖昧的说话与附随着的仿佛是不敢全部吐露的隐语来得实在太多了;终至于人家对我谈到这事情的时候也带着了一种含着微笑的慎重的神气。这一切的不可思议的秘密倒弄得我不安起来了。黑暗的秘密之类本来就是我所深恶痛恨的东西;因为这些黑暗的秘密自然要引起我的恐怖来的缘故,这一种恐怖就令我有了世人在这许多年中尽将秘密黑暗包围在我的周围的经验也是不能够轻减几分的。在这一个时期里的一切奇怪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中我只教将其中的事件报告一件出来,就尽够用以推测其他的种种了。
    我和他向来是没有关系的某氏,为寻问我这一次的事情,竟差了他的秘书来到了我的地方,并且还恳切地说出了他的愿为我而效力,他的这些自愿效劳的好意在当时的状态之下对于我的恢复慰藉,我实在觉得并不是十分有用的。他的秘书殷殷恳笃,硬的要我接受这某氏的好意,并且甚至于说到了我若不信任他那我可以直接写信去问某氏的极端的话。他的这种非常恳切之情和与此附结在一块的确信的态度使我想到了这事情的底下大约一定伏着有些秘密在那里,但这秘密究竟系伏在何处我却终于捉摸不出来。要使我发生恐怖惊疑是并不必要怎么样的大动干戈的,尤其是当我的不幸事变之后,身上正因此而在发热,头脑是正在兴奋混乱中的这个时候。我就把己身没入了千千万万的不安与伤痛的推测之中,于是在我周围所起的一切动静事件都成了促我说出许多解释来的原因,这些解释言语简直是为热病所催昏了的人所说出来的梦话,并不是一个头脑冷静对什么都不感到兴趣的人的谈吐。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起来之后,我的心境的平静就完全被搅乱了。好几年来某夫人就已经在寻着我了,我真不能猜出她的究竟是为了什么。许许多多的琐碎的赠品,常常来谒的屡次的访问,也没有理由也并不快乐的这些赠品与访问,在这里面想必有一个秘密的目的在那里,但她却并不对我说出这目的究竟是在何处。她说起了她为献给女皇之故想写的一本小说。我说出了我对于女流作家的意见。她又告诉我说这一个计划,是以回复她的运命为目的的,对此她实在是在需要保护;对于这点我就没有回答她一句什么话。随后她又说,因为她不能得到接近女皇的机会,所以她已经决定把她的书去发表给大众了。她并没有来向我请教什么,当然我也没有给她以忠告的理由,并且正因如此,即使我自荐地忠告了她,她也一定是不会听我的。她说她在出版之前想将原稿来给我看一下,我请她不要做这种事情,后来她就也没有拿来。
    当我正在恢复期间的有一天晴朗的日里,我接到了她的这一本完全印刷好、并且也装订好的书。在这书的序文上一看,我看见了那些实在是粗野过度的对我的称赞,这些赞辞真真是非常笨拙地故意骄矜地表现在那里,致使我吃了一惊之外还感到了不快。使人容易感到的卑野的谄谀决不会和仁爱的厚谊联在一道的;在这一点上我的心是决不至于再被欺骗的了。
    数日之后,这一位某夫人和她的女儿一道来看我了。她告诉我她的那本书因为有了一段惹人注意的解释在那里之故正在引起大家的注目;我当时只飞快地把那本书读了一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这一段的解释。等某夫人走后,我就把它来重读了一遍;细细参究了一回它的辞句里的幽意;我觉得她的屡次的访问,她的谄谀,她的序文里的卑野过实的颂赞的动机都被我寻出了。我断定这一切的一切,另外是没有什么理由的,不过是想向世间的人表示出这解释是我做的,结果,关于这小说的出版的事情之类万一社会上对于作者若有非难的时候,那这责任也就可以推诿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方法来破坏这种由她所造成的风说和由这风说而生的印象;我的所能做到的全部不过是想以后不再给这风说以有力的支持,不再让这某夫人和她的女儿继续那些虚饰的用以夸示于人的频繁来访而已。为此之故,我写给那母亲的短简是像下面那么的一条:
    “卢骚,对于无论哪一位著作家的来访都是不接待的,谨谢谢某夫人的好意,并请她以后再不要赐以赐谒的光荣。”
    她的对我的一封复信在形式上虽然是很郑重的,但是里面的辞意却和无论何人在这样的同一状态之下写给我的书简是一样的东西。总算是我野蛮之至,这么的竟把一柄短剑刺入了她的多感的柔心里去了,而由她信中的语气看来,则对我是抱有那样挚热那样诚实的感情的她,对于这一次的绝交,似乎是非要经过一番同死也似的苦闷才能忍受得下去。在这一个世界上,对于各种事情的直截坦白公明正大原是与可怕的犯罪行为毫无出入的样子;而我也因为不能合污同流地同世人一样的装作虚伪假义之故,所以虽则并不犯有什么罪恶,但在我的同时代者的眼里却终是一个凶险狠毒的恶人。
    我已经出外去走了多次了,并且还常走到铁由璃(tuileries)去散步,当我看到了许多遇见我的人的惊异的脸色之时,我就晓得另外总还有些我所不晓得的关于我的消息流布在那里。后来我却终于听到了,知道一般的人在说的风说,是说我已经为倾跌之故而死去了;这一个风说并且还传布得这样的快这样的坚确,到了我听到之后的半个多月宫廷里还在当作一件实际的事情而在谈论。据有一个人费了心写给我的信之所说,则亚未吟的报知(the courier of avignon)新闻报在这一个好机会里竟想率先的报道出那些凌辱与侮蔑来,这些凌辱与侮蔑原是预备于我的死后为纪念我之用取一个送葬哀辞的形式来发表的。
    与这一个消息附带着的还有一件事情,更是奇怪了,这事情我不过是偶然知道的,所以它的详细的一切终于不能够晓得。这就是同时有人在开始预约集款,说是打算来印行我的大约是在我的屋里将被找出来的未刊行的稿子之类的。从这事情一看我才悟到了他们总已经有一大部分假作的稿子收集在那里,专预备于我的死后来发表说是我做的;因为实际上假如从我这里找出了真真的原稿来,果真去忠实地替我付印的这一件事情,只有失掉了理性的疯人才肯干的愚事,对于这一件事情的必没有人会干,我的十五年来的经验却是确确实实地在作保证。
    周到深沉地一件一件的做下来的这些注意,另外还有许多同这些一样地令人惊异的事情并合到了一气,把我的自己以为是衰竭了的想象力可也惊醒转来了;并且这些一步也不肯放松只在我的周围再三增加上去的黑暗的谣诼,重新把它们当然要在我的心里唤起的恐怖全部催唤了起来。我为想把这些事情完全予以种种的解释,与想将他们故意弄得使我不解的秘密分析看取之故,简直是弄得我自己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这种种猜不透的哑谜的唯一不变的结论,就只有一个,就是使我更确实信服了从前我所下的全部结论的这一件事情。就是我知道了我自身的运命与我的名誉永远地经现代一代的人的全场一致把它们决定了,在我的一方面是无论如何的挣扎也不能够逃避掉这些的了,因为要想把一件文件记录不经过这一个时代的全部只在想把它抹杀来的人的手而传到后代去的这一件事情,在我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我可更不对了,这许多意外的事情堆积到了一起,我的最惨酷的敌人又全部兴聚成了一道,总之,执政当局的诸人,左右舆论的诸人,从公服务的诸人,特从对我怀有私仇密怨的最厉害的人中间选出的享有信用的诸人,全部聚集了拢来,合作组成了这一个对我的共同计划,说起来大约总只可以说是由于运命的了;这一个全体大合作的共同一致实在是太异乎寻常了,无论如何总不能说它是出于偶然的。
    只教单有一个人能够不参加在这大阴谋里,只教单有一件事情能够是与此相反,只教单有一宗不意的事变能给予这计划以一个阻障,那就仅够只以破坏这企图而有余的。但是全部的意志,全部的宿命,运命,全部的运行都只巩固了这人群的工作;几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伟业的这一个可惊异的大合同简直要使我确信它的大成功是写在上帝的永远的决议文上的。不管是过去的或是现在的许许多多的特殊观察的结果,只使我确实信定了这样的一个意见,就是今后我对于这上述的工作无论如何只能当它作一件天的秘密来看,而不是人的理性所能了解的,对于这同一的工作,我到现在为止还不是这样的看法,还只在当它作人群的恶意的果实来看的哩。
    这一个观念,对我却完全不是一个惨酷的割心的观念,反而倒是安慰我,镇抚我,助我把希望割断使我安心乐命的东西。我可并不同圣奥格斯丁(st.augustine)一样,他是只教是上帝的意志的话,那就是被罚到地狱里去也是安心的。我的安心乐命却是从一条老实说虽然不免有点利害打算,但可是纯洁的源泉里流出的,照我的意见说来,则我这安心乐命倒要比他的更应是为我所崇拜的完全的“存在”所喜悦的东西。
    上帝是公正的,我的应当受苦是他的意志,而他也晓得我是洁白无辜的。我的信念的动机就在这里;我的心我的理性在叫喊着说,这信念是决不会欺骗我的。让群众和运命尽他们的力量去摆布吧;让我们不放怨声地去学习受苦吧;一切的一切到头来终于要回复到秩序上去的,或迟或早我的序次总归是会轮到的。
    一九三○年十二月
    第三漫步
    “我在常是不断地学着的中间一年年的老了。”
    所龙(solon)到了他的老年时代这一句诗是常在反复讽诵的。在有一种意义上我在我的晚年也可以把这一句话来说着;可是二十年来的经验使我得到的这一个知识,实在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知识;在这一点倒反还是无知不识的更可欣羡。当然,艰难不幸原是一位伟大的老师,可是这一位老师的功课的教授之资实在取得很贵,每使一个人从这些功课里得来的益处不能和牺牲的代价相抵偿。并且还有,在由这样迟迟的功课而来的益处全部得到之前,一个人可以把它们拿来使用的适当时机却早已就过去了。青年时代是学求智慧的时代;老年时代是实地行使智慧的时代。经验是常在予我们以教训的,这事情我也承认;但是除非当一个人在未来的前面,还有相当的时间的时候,那经验在这一段时间里当然是有用的,否则经验又哪能够给一个人以益处呢?
    到了一个人不得不死的时候,这时候难道还是一个人的去学在过去应当如何生的时候么?
    啊啊!这样迟迟其来而又这样惨痛地在我的运命,在它的结果就是我的运命的他人情绪之上得来的这知识,到头来对我终究有点什么益处呢?我之所以了解认识他们得越清者,正因为他们所摆布陷害我的悲惨的感情感到得越切的缘故;这一个认识,虽在暴露者他们所设的一切的陷阱,但终不能使我避去了这些陷阱的危害。使我在这许多年数之内封围在他们的全部阴谋策略之中而决不发生一点疑念,使我在这许多年数之内成了我的许多友人们的牺牲和玩具的这一种愚极但也很安适的确信,我为什么就不永久地保持着它而沉酣在这确信里的呢?我实际上是他们的玩物和牺牲,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但我当时却相信他们是在爱我,我的心曾在他们对我所引起的友谊里欢欣跳跃过,而对他们亦曾施引以同样的深情。这些甘美的幻象现在是被破坏了。在使我感到我的不幸之中,时间和理性所显示给我的那伤心的事实,令我看透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安心绝望之外我是什么出路也没有的了。像这样的所以到我这一个年纪为止的这些个年岁的经验全部,对于在这样状态中的我,是现在也没有一点用处,将来也没有一点儿益处的。
    我们当一生下来就踏进入竞争之场,直到死的时候方才走出。到了我们的一生将终的末日,再学知了我们如何能够较善地立身处世,那更还有什么用处呢?到了这时候,除了我们将如何地脱出此生之外,另外是没有什么可以思考的。对于一个老年人,若他还有什么事情可做的话,那他的研究就只是关于死的学习;可是正是这一着却是在我那样的年纪的一般人所不做的事情;人每会思虑到另外的种种事情而总不肯想及到这一着的高头去。全体的老人总比小孩子们还更固执着生,而去这世的时候,总比青年还更带着难堪的神气,这是因为,他们的辛勤工作的全部都系是为了此生之物,到了九九归源他们就看到他们的辛苦终归乌有了。他们的一切的营求,他们的一切的财产,他们的由苦战恶斗而得来的一切的果实,当他们去世的时候他们是要抛弃的。他们在生存中的时候从不曾梦想到过获得些临死时可以带去的东西。
    我的说出这些是在正是应当说的时候全部说过的;纵使我不曾更好好地知道了如何才能从我的思考里得着益处,但这却并不是因为我不能及时反省,与不能十分把这些思考反省融化之故。从儿时的幼年,就被卷入在人世的旋涡之中,我老早就从实际经验上晓得了我并不是为生活在这世上而被创造出来的,我老早就晓得了我的心之所欲的那一种境遇状态是得不到的。所以把我觉得终于是寻不到的幸福停止不再向人世中去追求之后,我的热烈的想象力就超越过了生命的空间,宛如从一块和我完全不相识的土地而来似地,勉强飞渡到了一处我能将自己安定下来的平静的地方去求安息。
    为从孩提时期起的教育所熏陶,又为我的充盈着悲惨和不幸的长续的一生所强化的这感情,终使我变成了无论何时比无论何人更热心更注意地只在努力解剖分析我己身的性质和运命的一种习惯。我及身曾见到过许多比我更饱学的从事于哲学的人,可是他们的哲学,简洁地说起来,与他们却是风马牛不相关的。只在打算比他人更博学一点,他们的研究宇宙的存在配列,正同为纯粹的好奇心所动,譬如当他们看到了些奇异的机械之后而去研究这机械是一个样子。他们的所以要去研究人性者为的是可以去贤明地说出其所以然,并不是为了想知道他们自己;他们是为了想教别人而在努力的,并不是为了想从内部的启发他们自己。他们中间的一大部分除去只在想写着一册书而外是什么也不顾到的,只教这一册书著出来能够受欢迎,那其他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当他们自己的书著成了出版之后,那除了去运动他人将这书来引用赞许,与被攻击的时候为这书作一番辩护之外,这书的内容是和他们却全无关系的。此外,则只教不被人家非难,那他们是自己也不想从这书里取些对自身的特别的用处,甚至于内容所说的为真为伪都一概不问的。至于我自己哩,那当我想学得些东西的时候,却只是为了想知道知道我侬自己并不是为想去炫学教人;我是常是抱有这一种信念的,就是去教他人之先,总要先为自己己身十分知道明白了才好说话;在我的平生与众人相处之间试做过的种种研究之中的任何一种研究,我想即使我处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之上,即使我处到了一个不得不禁锢在那里孤独地送我的残生的孤岛之上,那我也一定同样地做了无疑。我们之所做大半是系于我们之所信的:而在一切凡不系属于自然的第一要求的事情之中则我们的意见便是我们行为的规定。依照了这一个主义,这原系常是我的主义,依照了这一个主义,我为了处理我自己的平生事业之故,曾常常也很久地为探求了解人生的真目的而努过力,但是其后不久我就感到了这一个的目的探求是不必要的,因此对于我自己的不善处于斯世的才能缺乏也就被慰抚了下去不再有所悲恨了。
    生落在遵守着风纪和信仰的一家旧家的家庭,其后又在富有智慧和宗教心的一位牧师之家柔和地被抚育而成人的我,从小时很早就接受了许多主义,箴言——旁人或者要说是偏见——之类的东西,这些主义与箴言从没有过完完全全地离我而去的一回事情。当我还是孩童的时候,被弃而成了孤独,为爱抚所沉醉,为虚荣所诱惑,为希望所欺倒,为必要所逼迫,我成了罗马加特力克教的教徒,可是我却常是一个基督教的信者;不久之后,为习惯所克服,我的衷心就很纯真地归依了我那新的宗教。伐兰夫人(madame de warens)的教道和榜样使我巩固了这归依爱着的心。我的如花的青年时代在那里过去的乡村田野的寂寞,我满心倾倒日夜耽读的许多好书的研钻,更在她之旁坚固助长了我的自然的天性与挚热的感情而使我变成了一个几乎像飞奴龙(fenelon)那么的宗教笃信家。在隐僻之处的沉思默想,自然的研究,宇宙的考察等事,终于驱使得一个孤独者不断地趋向着万物的创造之主,怀抱着一腔愉乐的不安而去探求他所见到的一切的终局与所感到的一切的原因。当我的运命把我抛入了这浊世的洪流的时候,我在这世上竟不曾找到过一件可以娱我心意到一时半刻的东西。我对甘美的闲居时代的悼惜回思处处追随了我,在我的周围所及的一切事物之上都投上了无趣与可憎的外观,就是可以使我幸福与光荣的事情,我也觉得毫无意义而要讨起嫌来。对于我的不安定的欲望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把握,我的希望减小了,我的所得几乎没有了,而我就是在成功幸运的一刹那间也还觉得是这样,即使把我得到了我以为是所寻求的一切的时候,可是在那里要想寻到我自己不晓得该怎么才能分辨出它的对象来的那个我的心愿的幸福,终也还是不可能的。像这样的就是当弄得我完全与世绝缘的那些大难不幸还未来临之先,一切已经合聚了起来把我的对这世间的种种牵系柔情剥夺了去了。浮洗在贫穷与幸运,贤明与错乱之间,满具着习惯上的恶德而并没有一点恶的倾向存在我的心头,生活在偶然乱杂之中而没有些由我的理性所规定的主义,并且,并不是蔑视义务而忘掉了义务,不过常常实际上并没有了解它们,我就达到了四十岁的这一个年纪。
    从我的青年时代起,我就将这一个四十岁的时期决定作我的为立身而努力的一个期限,而决定为我的各种企图的达成期限的;我是曾经十分坚决地决定着的,想达到了这一个年龄之后,不管它我所处在的是任何地位境遇,总不再去奋斗前进,但只日度一日地终老我的余生,不再去为将来而操心费虑了。这期限到来了,我毫无疑难地就实行了这个计划。并且这时候虽则我的幸运似乎还在示我以尚能前进而得一更确实的地位的机兆,但我却非但略无遗恨,反而真正满心愉悦地弃绝了这一个机会。我从这些全部的诱惑,全部的空虚的希望里解脱了出来,而将我己身完全地付予了无为无虑,付予了灵魂的安息,这无为无虑的灵魂的安息原常是我的最强有力的趣味与最根本的愿望。我弃去了世界和一切世上的繁华。我弃绝了一切华美的服饰与衣装;不再带剑,不再要表,不再用白的袜儿,金的织物,和冠冕之属;一具素朴的鬘和一袭好的粗呢的衣裳也不用了;并且比这些一切更有甚者,就是从我的心里把给与这些我所弃绝的一切以价值的贪欲想念也连根的除去了。我当时所有的那个本来就怎么都不适合于我的位置也抛弃了。于是我就开始着来抄写几文钱一页的乐谱以谋生,对于这一个职业,我却常是有着绝对的趣味的。
    我的改革不仅仅止乎在外表的事物之上。我感觉到了这一个改革本身就必然的在要求另一个当然是更为痛苦但却是更为必要的改革在我的心意之中。并且,已经决下了心来,为想一劳永逸使这事情不至于做第二次之故,我就将我的心的内部付了一次严厉无比的检验试探,这严重的试验是往后终我之生可以规定我的心的行程,可以使它变成当我临终之日希望它应当是怎样的那一种状态的。
    在我心内起来的一次大大的革命,显示到我的眼前来的一个另外的精神世界;并不曾预先见到我自己的将如何变作它们的牺牲而已经开始感到无聊不通的那些他人的无意识的判断;文学上的虚荣本来就只须一触着这气息便要使我嫌恶的东西,在这种文学上的虚荣之外的一种另外的善的只在增长起来的要求;比我前半生已经较好地经过了的那条路还更要确实稳固,最后可以使我的余生遵从着它而过去的一条大道的渴望;一切的一切都在督促我实行了这个我已经老早就感到必要的大计划,就是对我自己己身的这次大大的检阅。当时我就把这计划实行了,而我为完满地实行这计划之故凡在我的能力以内的一切却是一着也不曾放松过。
    我的完全把世界弃绝了的日期实在是从这一个时期起的,而这一个强烈的孤独的况味,自从那时候起从还没有离开过我。我所计划的那工作若不在绝对的隐遁之中是不能实行的;它所必要的是长时间的和平的默想,这一着却是在世间社会的喧扰之中所办不到的事情。因此在一个时期里我不得不依着另外的一种生活方法而生活下去,这生活方法我觉得实在是快乐得非常,所以从那时候起除非是被强力所阻止或不得已而暂时中断之外,我马上就一心的重来经营开始,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一刻也不迟延地极容易地将我限住在这生活之中;故而最后当大家迫害着我使我不得不孤独过活的时候,我倒反而觉得在这想使我受苦的放逐之中,他们却为我造成了我自己所想不着得不到的幸福。
    我以对于这事情的重要和我所感到的要求两者都相称的一种热心而专心致志地没入在我所企图的那一种工作之中。当时,和我在一道者,系与古代的哲学家等完全不相像的一群现代的哲学家。他们不但没有解答了我所怀疑的疑问与解决了我所不能决的诸问题,并且连我所急宜知道而自以为很有把握的诸点都被他们弄得荧惑不定了。因为他们都是无神论的热心宣传者与很专制的独断论者的一群,凡是对于任何的一点有人敢和他们所想的设或不同者,他们却是决不能抑压愤怒而肯大量相容的。我却老因为不喜争论的缘故,总只很软弱地辩护防御了我自己,又老因为才能的不足不能坚强地支持着我之所信。可是对于他们的那一种那么狂暴的教理我却从来也没有赞同采用过。而对于这些本来是别有他们自家的用意的偏激的人们的反抗,也就是招致他们对我的敌恨心的大原因的一个。
    他们并不曾说服了我,可是他们却使我感到了不安。他们的议论摇动了我,但决不曾使我信服。我从没有找到过一个好好的答辩,可是我却觉得一定是有一个的。我对我自己并不感到是我有谬误,不过是软弱一点罢了,而我的心却比我的理性更满足地答覆了他们。
    我终于这样的想:我将永远地被这些最有名的雄辩家的诡辩所嘲弄了么?对于这些人所宣传的意见,他们在那样热心地想使他人信服的意见,我却还没有十分地知道,简直不知道这些意见是不是他们自己的,与为他们自己的。笼罩在他们的教义之上的那些热情,想使人信服这个或那个的他们的那一种关心,简直使人不能够晓得他们自己所信的究竟是什么。对于一党的首领人物们我们究竟能不能够在他们的身上找出真正的信条来的?他们的哲学是为他人的哲学;而我呢却是必须有一个为我自己的哲学的必要。是以且让我去用了全力,当时候还来得及的中间,为在我自己的晚年能得一个确立的行动方针之故去努力寻找吧。现在我是正在我的成熟期的顶点,我是正在我的理解力的全盛的时期;已经也就快临近到衰落的时期去了;我若再待之稍久的话,那以我的迟慢的考虑,恐将不能运用我的力量的全部;我的种种智能恐将已经失去它们的活力了;我的今天所能最善地做到的,将来怕将不能和现在那么完好地做到了;我且来把捉住这一个最好的时机吧,这是我的外部的物质的改革之期,让它也变作了我的智力的精神的改革之期吧。让我且用了诚意一劳永逸地把我的意见我的主义确定下来吧;且让我在我的晚年成一个当熟虑之后正不得不如此的人吧。
    这一个计划我徐徐地屡次三番尝试着地把它实现出来了,但系用了我的可能的全部的努力和全部的注意。我确切地感觉到了我的晚年的安心立命和我的运命的全部都是系属于此一举的。最初我陷入了那样的一个混乱,困难,反对,迂曲,黑暗的迷途之中,大约总有二十次的光景几至于想把一切都抛弃了,我已经打算将那些无益的研钻抛弃,在熟虑之中,去遵行着平常的谨慎的规则做人,而对于费了那么些的困难想阐发出来的主义之类不再去从事追求了;可是这个平常的谨慎对我是那样的无缘,我觉得自家是那样的不能和它适合,想把它拿来作我的向导恰正如既没有舵又没有南针而入大海的怒涛之中,去试寻一座并不能指示给我以湾岸的不可接的灯塔是一个样儿。
    我顽强地固执了下去。在我一生之中总算是第一次我奋发起了勇气。对于从那时候起开始包围在我周围的那可怕的运命之所以有能力支持过去者都是这勇气之所赐,虽则在我心中关于它的疑念本来也就一点儿都没有的。经过了一番大约是人类所曾做过的中间的最热烈最真率的研求之后,我才决定了终我之生将牢把着那些对我本来是必要而不可缺的感情意向,并且即使我的行为的结果终是不好的话,那我却确实地知道我这错误并不能算作是我的罪恶;因为我对于罪恶是尽我所有的力量在竭力防止的。我当然也自己知道,这是的确的,就是少年时代的那些偏见和我心里的种种私密的愿望曾使水平的秤衡倾向了最能安慰我的一边。要想禁止一个人对于他自己那样热心地追求的事情不生信仰之心本来是不容易办到的。并且,对于他生的判断或者是嘉纳或者是否拒的利害关系是对于大部分的人各依了他们的希望和恐怖而确定他们的信念的这事情又有谁能够稍怀疑虑呢?这一切或许也会迷乱我的判断,这事情我是承认的;可是无论如何却总改不了我的真的信念;因为在一切事情之上我只在怕我或欺骗了我自己。假如一切都系包含在这生的种种习惯里的话,那至少当我还来得及的中间,免得完全被他人所欺骗,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为选取对自己最善的部分之故而学知这种种习惯,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在我那时候的心的状态之中,对世界所最觉得怕惧者,却是为了这世上的利禄享受之故而把我的灵魂的永久运命去付之孤注一掷的这件事情,这世上的利禄之类,由我看来,原是从来也没有过多大的价值的。
    我须自白,我承认对恼乱我的一切疑难常不曾给与以称心的解答,而这些疑难也就是我们的那些哲学家们每以此而来搅扰我的耳鼓的东西。但是,已经决定了最后须在人智所不能捉握的事物上来求解决,而在各方面又逢着了不可入的神秘和不可解的反对,我对每个问题就直接采取了由我看来似乎是最可靠的直觉情意,对于我所不能解的异论也并不曾有过迟疑停顿,这些异论可也是有和它们一样地有力的反对论在相反的方面存在在那里的。在这些事物上的独断的论调不过是适合于诈欺师的论调而已;但是对于一个人的自己必须有一个为自己的情意,而对于它的选取又必须尽用着个人所有的成熟的判断力来行使这几点,却是最紧要也没有的事情。若说此外我们再至陷入谬误的时候,那因为这并不是我们的罪,我们的因此而受苦难却是不公平的。这就是在我的心之所安的根底里的不可动摇的原则。
    我的艰勤辛苦的研钻的结果实际上就是我在萨伏亚未喀(savoyard vicar,见卢骚所著的教育小说《爱弥儿》中)的信仰告白里所发表的东西,这一部著作在现代虽则是理不该地受了侮辱的亵渎,但将来若健全的理性和真的信仰能在人类中再生的话,那总有一天是要在人类中唤起革命来的无疑。
    自从那时候起,恬静地信赖着在长时间的默考运想之后所采获的根本大义,我就由此而定下了一个对我的行为与信仰的永久的准则,不再为那些我所不能解决的反对论,或我所不能预见而时时更新地显现到我的心里来的反对论等恼乱我的心身了。它们有时候也曾使我感到过不安,可是它们却从没有使我感到过动摇。我曾屡次的对我自己说过,这些实在都不过是形而上学的冗论与玄虚,比到那些由我的理性所采取,被我的心意所确定,在我的情感的缄默之中受到我内心赞可的封印的根本原理,则它们是一点儿也不足重轻的东西。在这些决非人之悟性所能企及的事物之中,仅仅的一个我所不能解答的反对议论,哪里就能够马上把这样确实坚固的教理全部都推翻呢?这确实坚固的教理系于那么细心的思考和注意之后那样完全地被连系结成的,它对于我的理性,我的心意,我的全存在又是那么适合,而且还是被我觉得是我所独有他人所无的内心的赞可所坚实化了的;这确实坚固的教理又哪会被全部推翻呢?不会的,空虚的议论决不会将存在在我的不朽的灵魂与这现世的组织之间的谐调,和在那里支配着的物理的秩序破坏的;在与这物理的秩序相对的精神秩序之中,我寻出了为支持我生命的不幸之故所必需的那些支柱,说起这精神的秩序的方式,原系是由我的研究的结果得来的。处在除此而外的无论哪一个方式之内,则我将毫无根据地活着毫无希望地死去了;我将变成一个在生物之中最可怜的动物了。不管那些运命与迫害我的世人们的如何,且让我固守着只此便足使我幸福的唯一方式吧。
    这个熟虑和从此而得的这个结论,看起来真是老天爷的意旨,真是为使我对付在前面候着我的运命,与使我处入到对此也能挨忍过去的境地里去的老天爷的意旨。假使,老是没有一个避难之所使我得从毫无宽恕的迫害者们的手里避掉,他们在这世上所加于我的污辱没有伸雪的一天,我所应得的正义终于没有得到的希望,我就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委身于一个比任何人在这世上所受过的还更惨酷的运命的话,那陷入于正在等候着我的可怕的苦恼之中,处身在我晚年不得不在那里过去的这说了也人家不会相信的境遇之内,我可不知道已经变成了怎么的一种样子了,就是今后也不知将变得怎么样哩。在另一方面,我因为自己的洁白故而平心静气地,曾只在梦想着世人对我的尊敬和亲爱的;可是当我的大公而易信人的诚心正在披肝沥胆向朋友弟兄们倾注的中间,谁知有许多阴谋者们已默默地用了在地狱底里炼成的网子将我围捆起来了。在不幸之中为人最所意想不到的不幸,对于一个自尊心很重的人的最可怕的打击,无缘无故也不知是何人的作弄忽然向污泥里的横被拖入,一个污辱的深渊里的陷落,上面只有邪恶的对象罗列着的黑暗的包围,被这种种所惊骇而压倒,当我初次受打击的时候我简直是茫然不知所措了;假如我不是事前曾保存着些倒了之后也能支持我起来的力量在那里的话,那我从那个被这些意想不到的不幸所投入的绝望的渊里怕是再也不能够恢复转来的了。
    直到了多年的苦恼烦闷之后,最后终于回复了我的精神,而在开始恢复我自己的时候,我才知道了我所用以抵抗不幸的力量的价值。关于一切概须由我判别的事情都已经下了决断,把我的主义箴言拿来和我所处的境遇地位一比,我看出了我的对于一般人的无聊的批判与这一个短短的生涯里的许多细事等太看得不相称的重大了;这人生原不过是一种艰难受苦的状态——假使是理数所前定的这些艰难的结果定然会出现,和因此之故,这些艰难来得愈大愈强愈复杂的时候,倒对于如何忍受它们的学知反愈为有益的话,那当然这些艰难的为如何如何的一种等事情是毫没有关系的。无论如何深刻的苦痛,对于一个能在这些苦痛之内看出伟大的必然的报偿来的人是会失去它们的效力的;而对于这一个报偿的确信,却是我从以前的默想里得来的重大的效果。
    我觉得在各方面都受着攻击,于无数的凌辱与无限制的轻侮之中,实际上的确是时时有不安与疑惑的时间来摇动我的希望搅乱我的安静的。那些我所不能解答的有力的反对论等,于是就更强而有力地显现到我的心上来了,正当我于已经不能担负运命的重压,势将陷入于绝望之际,这些反对论的出现,却正是来完成我的没落的新力;常常还有那些我所能造成的新的议论会回复到了我的心里,来帮助那些已在苦我的反对论的势头。在心的苦闷已将把我窒死的时候,我曾经叹着说,啊啊!假使在此可怕的运命之中,我在我的理性所给与我的慰藉之内只寻出了妄想;假使像这样的理性破坏了它自己的工作,反背了它所给与我的一切希望和信赖的支持的话,那么更有谁还能救我出绝望的深渊里来呢?在这世上除我之外对什么人也不能给与以慰藉的幻影还能支持点什么呢?现在的这完全的一代,他们在支持我疗养我的情感之中是只能看出错误和偏见来的,他们在和我相反对的方式之中,倒反能够看出真理和实证来;他们并且还不能相信我之取此是出于我的诚意的;而我自身的全心全意地拳拳于此也曾遇着了许多不能抑制的困难,这些困难系我所不能解决而又不能使我不固持着这所信的。难道在人类之中,只有我是智慧明白的么?只教它们能合我的胃口,就可以相信一切事情是如此的了么?在由他人看来并不确实的外见之上;而在我自己哩,若我的心意不支持我的理性之时也觉得是虚幻的外见之上,我究竟是能够予以开明的信仰的么?并不同他们一般的见识而打发他们开去,只在我自己的幻想之下而成为他们的狡计的牺牲者,并不采取他们的主义而用了和他们同样的武器来对抗那些迫害者们的我,究竟是胜一筹的事情么?我自信我是聪明的,而实际只是一个空虚的谬误的玩弄物,牺牲者与殉难者而已。
    当疑惑与不安袭来的瞬间,我曾经有几多次地预备将己身完全委付给了绝望的深渊!假若是在这一个状态之内我曾经连续经过去一个足月的话,那我的生命我的自身就早已完结了。可是这些危机,其后虽则也常是袭来,但它们的期间却总是很短的;到了现在,虽则我还没有完全从这些危机里解放得了,可是它们已经来得次数非常之少时间非常之速,没有能力再来搅乱我的和平了。它们现在正如一根羽毛的倾落入江而不能改换这江水的流程一样,不过是些决不能再来搅乱我灵魂的小小烦恼而已。我觉得对于从前我已经决定过的诸点,再来加以二次的断定,是对于我自身的一种新的光明的希望,是比在当我苦心研究之时所得者更为完善的判断,与对真理的更挚烈的热情;因为这些见地各异的诸事件之中没有一件是能适合于我自身的,所以无论以如何坚实的理性,我也决不能弃去了当我在壮年时代所采用的那些主义情意,而来适从这些在驱除绝望之时只能增加我的惨苦的种种意见。说到当我壮年时代所采用的那些主义,却正在我的精神全部圆熟之期,是加以最审慎的反省之后,而当我一生之中除了追求认识真理之外,更没有一个再较为有力的兴味在支配着的沉静期间所得的。到了我的心是为苦痛所绞榨,我的灵魂是为无聊所累疲,我的想象力昏乱到了不可思议,我的头脑是被包围在我周围的许多可怕的秘密所扰乱的现在;到了我的全部能力都为老年与烦闷之故变得十分衰弱而失去了它们的力量的现在,我岂能甘愿地把我所保有的各种资源尽行舍去?
    我又哪能够为使我自己陷入于不应当受的不幸之故而去信赖我的日就衰落的理性,而对于能将我所不该受的不幸施以报偿的完全的有力的理性反置之不信呢?不然的;我现在比当时将这些大问题下决断的时候并不见变得更为贤明,更为深刻,更有了较确实的信念;我在当时,对于目下在烦扰着我的这些纷争并不是不曾晓得;这些纷争并不曾阻挠住我,假使另外更有我在当时所不曾觉察的新的纷争出现的话,那这些不过是琐碎的形而上学的诡辩,这种诡辩是不能与永久的真理来对立的,是不能够摇动着这个古往今来为所有的圣贤们所承认,为无论哪一个民族所共仰,以不可磨灭的文字刻印在世人心上的永久的真理的。我在把这些事情沉思默虑的中间,晓得人之悟性各方面都为感觉所局限,是不能把这些事情的全部都包括在内的;所以我只固守着在我的能力所及的范围以内,而不去涉及到超出这范围以外的事情。这一个选择是合乎理性的;我在从前就遵守着它了,而我的内心和理智也在承认我如此地固守着它。当这许多有力的动机在使我不得不固守着它的今日,我又凭什么要来弃绝它呢?跟从着它过去我有什么危险呢?弃绝了它我又有什么利益呢?我难道该采用着我的这些迫害者们的主义,而又学取他们的气风道德的么?这气风道德实在只是些无根无果,只由他们在他们的书里卖弄夸耀,或在些舞台的动作上用以欺眩众人的东西,在这里头是毫无一点物事足以洞入内心深入理性的。或者难道我该学取另外的那种阴秘残酷的气风道德的么?这就是凡系他们的徒党所采用的一种内部的主义的意思,对此则其它的一种只能充作装饰外部的面具而已,这个阴秘内部的气风道德只有他们当行为动作的时候在遵行着,也即是他们对我的时候曾经那么巧妙地运用过的东西。这一种气风道德完全是不适用于防御而带有攻击性的物事,除了用以侵略之外,是什么地方也不能用的。对于处在这一个由他们所迫入的境遇地位里的我,这又有点什么用处呢?在穷愁痛苦之中所借以支持住我者只有我自身的洁白无辜的一念;假若我自己竟把这唯一的有力的资源来剥夺而代入以一种邪恶的话,那我正不知将陷入于何等更甚的不幸哩?在加害于他人的技术一方面我难道能胜得过他们的么?即使我在这作恶的一方面成了功,那我所能给与他们的一种不幸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这就能够安慰着我解放我了么?我怕将因此而失去我的自尊之心,此外怕是一无所得的哩!
    是像这样的,我自思自考,终得将我的主义保住而不致被那些诡辩的议论,不可解的反对论,及许多在我的了解力以外,或者简直也可以说是在人的心意所能了解以外的种种纷争所动摇。我的心意立脚在我所能给与的最坚实的地盘之上,在我自己的良心的保护之下习惯稳处得那么之安,终至于或新或旧的奇说异论无论哪一种也不能来使它动摇,就是片时一刻,我的安心静息也不会再被搅乱弄翻了。陷入了精神的倦怠与忧郁之内,我简直把我的信念与格言所由来的那些推理论断都忘掉了;但是从它们那里得来的结论,为我的良心和理性所赞许的这些结论,是永也不会忘记的,我是嗣后一直保守着在这里。让世上的全部哲学家都来说出对此反对的议论来吧;他们怕将空费掉些他们的时间与劳力而已;终我的余年,在无论哪一点上,我将固守着当我在最适当的位置里而决定的这正当选择的一边。
    在这样的安排里静闲息着,我却喜竟得着了对我的境遇上是必要的希望和慰安。这样完全无缺,这样永久不变,而在它的本身又是这样可伤的这一个孤独,现代一代全部的人的那些过敏的活动的敌意,与这一代的人向我不断地在罗织的种种侮辱与欺凌,这一切的一切,要说它们简直一点也不会把我赶入到绝望的深渊里去却是不可能的;有时候简直希望也被摇动,而使人意气沮丧的疑惑也会袭上身来,因这些的时常来复,每致恼乱我的精神而将无边的忧患充填入我的精神的全部。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心意就不能再行活动,为使我自身再得着安心起见,我就得想起从前的种种决断;为取得这些决断而生的忧虑,注意,和心意的率真等于是得再回到我的记忆中来,而我的信念又得因以复活。我对于一切新的观念的拒绝,如同拒绝邪恶的误谬一样,因为这些是只有一个假的外观,除了扰乱我的静息以外是一点儿也不中用的。
    像这样地,在我从前所有的很狭的知识范围里固守着了,我简直像所龙一样的一天一天学着而老下去的这点愉快都无从得到,并且我还更不得不对于今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十分知道的东西的一种学得欲加以谨戒而使我得脱离那个危险的自负之心。但是即使在有用的知识方面我很少有希望着新的获得,可是在对于我的境遇状态是必要的道德方面,却是有许多重要的获得物在那里的;是在这一方面我将有充分的时间去获得着些东西来丰富与装饰我的灵魂,只有这一种获得是灵魂能够和它本身一道地永久保持过去的。当冲犯着灵魂而使灵魂盲目的这肉体终焉的时候,看到了真理的最后暴露,灵魂才会看出我们的那些假圣贤们所那么在虚夸着的一切知识的空虚,到此灵魂才会悼伤在这一生中为获得这些知识之故而费去的时间的无益。可是忍耐,柔和,安分知命,廉洁,和不偏的公正等,是我们怀在我们本身上的美德,是可以不断地用以丰富我们自己,就是死的来临也可以不怕致使我们失去价值的美德。我的晚年的余日将对于这一个唯一而又有用的研究来作一个圣神的奉祀。假若我自己己身得渐渐地进步而学得着脱离此生时,虽不会较好,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比较我初得此生时更为有德的话,那我的快乐幸福就最大也没有的了。
    (第三漫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