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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拜金艺术(辛克来)

      拜金艺术
    (辛克来)
    关于本书的作者
    《拜金艺术》,是美国upton sinclair新著之mammonart的日本译名。日本的译者名木村生死,他系将此书中的易解的部分抽出来的,所以sinclair的原著有一百十一章,共三百九十页,而木村生死氏的译本,只有二十八章一百九十九页。日本的译者,也在序上声明此意,说“他在将来总要把全书翻译出来,因为要介绍这一位文学家的对于文学的见解,非要把全书来全译是不行的”,但到现在为止,我却还没有见到木村氏的全译的书。
    将木村氏的译本和原著对照起来,则原著的开宗明义的第一章“阿嶷,阿葛的儿子”(ogi, the son of og)的一章是略去的。译本的第一章“艺术家是谁之所有?”(whoowns the artists?)系原书的第二章。实在原著的第一章,是说得变幻离奇,很不容易懂得,我勉强把它译在底下,大约是颇多错处,只好于出书的时候再来订正。
    我的翻译此书的兴趣,是因为当写一篇答辩文时,感觉到原著者仿佛在替我代答,因而省了我许多工夫。所以当时把日本译本里没有的那一章第四十五章译了的时候,心里就下了一个决心,想把它全部来翻译出来。现在工作已经开始了,大约没有别的障碍发生,在这两三月之内,一定可以完成这一部小小的工作的。当我正在这里做这一部工夫的中间,每逢着原著中的许多美国当时的时事,及书中特有的那一流俏皮话讽刺语之类时,都赖前北京大学言语学教授林玉堂先生及其夫人帮我的忙,我在此地第一不得不对他们表示感谢的热意。第二,日文的译本虽则很简略,但有许多地方,也可以省我翻字典之劳,所以对那位日文译者,也要表示一点感谢。
    最后关于原著者的生活及作品的介绍,我仿佛在《北新》(?)《莽原》(?)上看见一次过的,现在不惜辞费,先来根据了美国一九二七年出版的,也是一位文学家floyd dell氏著的upton sinclair, a study in social protest一篇评传,很简略的来介绍一下。(此书系美国 george h.doran co.出版)
    这评传的作者,是一位新进的文学家,是半自传式的小说moon calf(1919?)的著作人,他很在替u.sinclair抱不平。因为全世界所尊敬的这一位正义的战士,何以在美国本国会这样的没有人提起?在这评传的叙论及第一章里,是述说他所以要作这评传的理由的。以后就逐章评叙uptonsinclair的作品,而兼带说及到他的生活上去了。我们读完这一篇评传之后,就可以了解在资本主义的美国,uptonsinclair的所以不能得大家赞许的原因。不但如此,这一位正义的战士,劳农群众的随伴者,并且还到处在受攻击和逼迫。据欧洲十九世纪的大批评家勃兰提斯(george brandes)的所说,则美国的作家中之最杰出者,只有franknorris, jack london,和upton sinclair三人,前两位都不幸短命死了,现在虽则时时为胃病所苦,但行年五十,活动力正还兴旺,只一个人巍然独存在银行工厂很多的新大陆的,唯有u.sinclair氏了,而美国的资产阶级,对于这一位残剩的预言者,仿佛还在十分讨嫌他的样子。u.sinclair的在美国的不名誉,或者反过来说,也许是阿嶷的子孙的进了步的算段吧!
    评传的第二章,名“南方的出身”(southern beginnings),系叙述u.sinclair的出身世系的,以下的每章,便以作品的时代作了中心,带着批评他的作品,带着述说他的行动的,现在打算把这评传的第二章以下的全部,不分章节抄在下面。
    upton sinclair于一八七八年九月二十日,生在美国的baltimore, maryland,他父亲是one of the norfolksinclairs,母亲是one of the baltimore hardens.他的祖父,是南北战争时的一位海军司令,所以他家里的传习,是很带有贵族气的。南北战争以后,家道中落,因南方人民的战后的醉荒逸乐的流行,他父亲就做了一位贩卖酒类的商人。他母亲是一家中产的铁道会计师家的女儿,姊妹行中,亦有嫁给千万富豪的资产阶级的。
    辛克来小时候并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直到一八八八年他十岁的时候,全家迁往纽约之后,才入了小学校an eastside school。一八九二年进纽约市立大学的时候,他却因年龄未逮,不得不虚报了几岁年纪。他自幼就爱读书。像喀拉衣耳的衣裳哲学,法国革命史,及许多诗人的作品等,这时候已经是他的最爱的伴侣了。他一边在学校里求学,一边且更不得不撰著些无聊的文章,去卖钱求活,赡养母亲。因为他父亲的商业中衰,这时候已经染上了饮酒的恶习,不能担负养家的重担了。他在这中间,实在表现了他的伟大的精力。每礼拜中,于读书上课之外,不得不写十几万字去分售给各杂志和书坊,于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之外,他更学习了些德法意国的近代文学,养成了一种可以读破万卷的能力。你想,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年,于求学之中要做这么些个工作,岂不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伟业么?
    他十八岁的时候,在大学卒了业。又入哥仑比大学的研究科去研究法律。廿一廿二岁的时候,他的成一个作家的冲动,已经是很强了。一千九百年的春天(廿二岁的时候)他下了一个大决心,把一切的社会关系切断,以他平日卖文积下来的几百块钱作了资斧,一个人到quebec的林中去租了一间孤屋住下,就日日在那里写他的创作。他的日用品类,一礼拜只有人为他搬去两次,除此之外,他就和外界断了交,一个人只在写,写,写,写他的创作。(评传第五十五页)这前后的事情,在他的一部自传式的小说名love's pilgrimage(一九一一年出版)的中间,可以看得出来。
    这一年的夏天,他母亲和一位女朋友及这女友的女儿,一道来quebec过夏。这他母亲的朋友的女儿,时常因送饮食而到他的幽居,两小无知,来往的久了,便自然成了爱友。可是辛克来当时对于这年轻的女孩,只有攻击她的虚荣,攻击她的小资产阶级的虚伪无知的厉语,而毫没有半句温存慰抚的甜言,这真是反抗的诗人的love-making的特异的地方。
    在小说love's pilgrimage里,男主人公的名字是thirsys,女主人公的名字是corydon。这两个名字,系由希腊罗马的牧歌式的小说里取来的。在这一年的十一月里辛克来氏回到纽约,两人的情事,已经成熟到了结婚的地步了。
    在千九百年的冬天结婚之后,千九百零一年的春天,他就把在quebec的林间写成的那部名springtime and harvest的书,自费出了版。这一年的十二月,生下了小孩,名david。在这一九○一年里,他又写了一本戏剧prince hagen。(一九○三年才发行)系由德国的nibelungenlied里取来的题名,而以他独特的那一种革命的精神写成的。
    一九○二年写the journal of arthur stirling。这书虽是他初次在文学上成名之作,然而书的命运却和他的头一本一样,送来送去,终究寻不着一家为他出版的书店。后来总算由一家书铺无报酬的弄了去印出来,而书上仍不写作者的名字,系anonymous edition.这事情他到现在还在切齿痛恨,就是在本书《拜金艺术》之中,也曾有提及的地方。
    这书我记得在七八年前曾读过一遍,是主人公一位天才的作家,受了社会的轻视奚落,为饥寒所逼不得不自杀的心理描写。以日记的体裁,写青年的野望和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的苦闷等很是真切。更有灵感来时,全身振荡,如狂潮怒马般的精神兴奋的状态等,也被他写得惟妙惟肖了。这可以说是他在那两三年中的经验的复写,即此作家日记一册来看,我们便可以看到他结婚前后两三年中间的苦战恶斗的状况了,文人的生活,实在是一出悲剧。
    一九○三年印行了这本the journal of arthur stirling之后,他却因此而得到了一位思想上最重要的启发者georged.herron氏为朋友。这dr.herron本来是宣教师出身,所以是christian socialist的左倾分子,这时候他已经和教会断了关系,专在做主义的宣传者了。
    辛克来本具有骄强的性格,明晰的头脑,而又偏在少日尝尽了贫困的摧残,他的接受社会主义,本来是当然的事情,可是和dr.herron的接触,却确是造成他日后社会主义信心的一个重要基础。以后的他,就是一位自觉的“主义的战士”了。
    他在亚萨斯戴林的日记里,也曾说及,以为史事是绝好的小说材料。尤其是美国的南北战争,他以为是可以做一部三部作的最好的史实。于是一九○四年中,他的计划的三部作的第一部出来了,名manasas: a novel of the war三部作的计划虽没有实现,但这一本manasas却是一部很好的战争小说。
    一九○五年,他为写the jungle的原因,曾亲自到猪牛屠杀场去收集材料,调查内幕,费了好几个月的工夫。终于the jungle在一个社会主义的周刊appeal to reason上出来了,劳动者家庭的苦况,资产阶级的恶毒的阴谋,商人的不顾旁人死活的自利之心,和有产阶级的联合阵内的丑态等,都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了。芝加哥市,因为看见了自己的原形,便起了绝大的恐慌。当时的总统罗斯福,也惊骇了。the jungle的结果,便促生了调查屠杀场委员会的组织。芝加哥市上的资产阶级,及和屠杀场有关的各大资本家,并这些资本家的走狗的各大新闻杂志的记者,因为辛克来氏的这内幕的摘发,都有危惧之心了,于是便拼死地联合起来,想把辛克来氏的声名荣誉,一棒就打毁下去,他也便不得不以一个人而和社会全部来斗争,发行小册子,以自费组织调查处,以及指摘攻击各无耻的言论机关等等,凡在他的能力以内,所能做到的和恶社会斗争的事情,差不多都在这时候做到了。
    但是一个文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得很,黄金的势力,到底不是笔头所扫得倒的,辛克来氏奋斗的结果就变得美国全国的被收买的新闻杂志里,都结成同盟似地拒绝了他的言论的登载,他们本想把他的名字,永久的从言论界文学界里抹杀下去的。可是在国内,虽则遭遇了这资产阶级的逼迫,而他的全世界的声名却也因此而建设了下来。
    与辛克来氏的屠牛场事件前后发生,足证美国的言论界的卑劣无耻,和资产阶级的阴险恶毒的,是一九○六年的高尔基事件。
    一九○六年俄国作家gorki为故国的解放运动而去美国募集资金,当初美国的上下本是大家欢迎他的。但高尔基一到美国,适逢西部矿山中的劳动首领meyer氏及haywood氏为反抗矿主而在受压迫。高尔基徇了社会主义者同志之情,马上就打了一个电报去安慰他们,这事情就拂了美国资产社会的逆鳞了,风势一转,得津贴的各杂志新闻就一例的攻击起来,说高尔基带去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他的结过婚的妻子。于是上自大总统起,下到文学家的当时还未死的mark twain止,都受了资本家和俄国皇帝的钦使的运动,或者拒绝了白官的接见,或者拒绝了欢迎大会中的主席的莅临,结果弄得乘兴而来的世界的巨人高尔基,不得不扫兴而离开了美国,这事情是美国自由史上的最大耻辱,现在当俄国上下,举国在庆祝高尔基的创作三十五年的典礼的时候,我想特别举出来叫美国人反省反省。
    辛克来氏虽则受了各资产阶级的同盟攻击,而失坠了他的声誉,可是正义之声,当然还存在一部分的美国知识阶级之中。所以像the jungle一类的指摘社会恶的文学,嗣后竟成了风气,影响所及,就有一种所谓muck-raking作家出生了。
    一九○六年,他以the jungle的版税三万美金,在englewood, new jersey.组织了一个新村名the helicon hall,教气味志趣相同的人,多到那里去住,一边作各种的工,一边在实验他们所赞成的互助的生活。现在的流行作家sinclair lewis也是这新村中的工人之一。美国的名宿,像杜威博士之流,也都到这新村去住过的。可是这理想的生活,不幸到一九○七年的三月告终了,因为三月里的一天晚上,一场火事,把the helicon ho ne colony烧得干干净净。于是他又变了一个无家之人,上了飘泊之途。
    一九○七年的夏天,是在point pleasant(new jersey)过的,冬天在bermuda。第二年的夏天在adirondacks。一九○八到一九○九年的那一年冬天,在california,这中间他也曾组织过一个宣传社会主义的剧团,然后又和他的家族上arden, delaware去住了三年。
    在这中间所发表的作品,是一九○七年的the metropolis和一九○八年的the money changers。以后胃病厉害,消化不良,他的作品,也现出了低落的倾向。千九百十年的samuel the seeker,和千九百十一年的the fastingcure,很足以证明他在这时候的精力衰退的痕迹。尤其是使他意气沮丧的,是当这中间的他女人的出奔,她竟弃了这位革命反抗的文人,跟了一位无聊的男子跑走了。但是美国的法律,在这样的时候,反而不能批准离婚的——因为两造愿意离婚的时候,法庭反不应许,恐中间有串通的关节——所以他只好离开了故国,应了荷兰文学家frederickvan eeden之招,移居到荷兰去。因为在荷兰,一则容易得到法律上离婚的许可,二则荷兰的新闻杂志,决没有像美国的那些被资产阶级所收买的新闻杂志那样恶劣腐败,会打落水鸡,会把他拿来取笑讥讽,使他至于无地自容的。
    一九一三年在荷兰,他作了一册sylvia。是关于一个南方的女孩的恋爱小说。大约因为他离开了故国,怀乡之念在那里作恶了,所以这一册小说,并没有一段攻击美国社会的地方。所以他的评传作者的floyd dell说,大约美国人读了,不至皱眉蹙额的小说,在他的著作里,恐怕只有这一部sylvia吧?一九一四年的sylvia's marriage。因为他已经回了故乡(他是一九一三年回美国的),又和美国的实社会接触了,所以有几处仍旧不免是美国人所不愿意看的。
    在荷兰的法庭上解决了离婚事件以后,他又回到了本来是不愿意回来的美国,一九一三年就和mary craig kimbrough结了婚。这一位新夫人虽貌和心善,完全是资产阶级的产物,可是对于辛克来的事业工作,很有了解,很能帮助。当他因为反抗社会而入狱的中间,她能带了工人纠察队去行街示威,但自工作的地方走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回到了冷清的宅内,她也是柔情不断,暗地里常在为她的男人洒泪的,《拜金艺术》中的阿嶷夫人,大约就是她的化身。
    在这一年中间,美国colorado的矿夫们有大罢工的举动。财阀的矿山王,以饥寒无住宿的利器来对付,将数万的矿夫都从矿宅里赶出,逼他们不得不聚住在露天草棚之内。于是饥寒交迫,疫疾流行,老的少的无辜的工人,不知死了多少。而这些事实,因为美国的联合通讯社及许多大新闻杂志都被矿山主贿通了的原因,全国的新闻杂志上面屁也不放一个,提也绝不提起。辛克来于亲自赴矿山,将实情调查清楚之后,就只身到矿山王john d.rockefeller jr.的事务所去责问。去了几次,都被拒绝了出来,他就约了许多工人,身上服了丧服,在事务所门前的街上行走示威,举行追悼惨死的矿夫们的行列。保护资产阶级的警察将他捕缚之后,就由他的夫人带了服丧的工人纠察队在行走示威。结果这事情就变了新闻的记事,矿夫的惨死,矿山罢工的事情也就隐瞒不煞,全国的新闻杂志也只好大大地登载起来了。
    在这中间他所调查的美国新闻界的无耻黑暗,都在一本书名the brass check(一九一九年)的里头很明白很勇敢的写在那里。勃拉斯·揩克仿佛是卖淫的雅号,大约是称赞美国的那些新闻记者的无耻,连卖淫妇都赶不上的意思。(这书日译本也有。)
    一九一五年他印行the cry of justice,把自古以来的正义之声,都收集在里头,是一部很特异的anthology.头上有jack london的绪引一篇,也是很出色的文章。
    在gulfport miss. 过了一个冬,一九一五年后,他就上california,在pasadena组织了家庭住下了,大约现在也还住在那里。
    一九一七年,他的小说king coal出版了,内容当然是colorado的罢工事件。虽则没有the jungle那么的成功,然而自社会主义的观点看来,仍复是一部有声有色的无产阶级的文学。
    欧战起来以后,他因为被德国的毒瓦斯和潜航艇所激刺,变成了一个参战的主张者,和许多左翼的同志pacifists分了家。但看到了理想主义的忽被政客们所利用,和看到了威尔逊的银样鑞枪头的本色对苏俄出兵以后,他就翻悔从前主张参战的不明,又加入左翼的阵营里去了。在此地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的光明磊落的态度,绝不是一班机会主义者所梦想得到的。
    因此在一九一八年所写的战争小说jimmie higgins也成了首尾不合的结果,主人公的jimmie higgins在参加欧战的当初,本是一位chauvinist,及到后来被派到西伯利亚之后,却成了一位赤色的主义者了。
    一九二○年作100%,the story of a patriot,一九二一到一九二二年发表the book of life,以后就是许多pamphlets和戏剧的著作,大家都以为他的对于用创作来宣传主义的态度变了。因为一九二三年的the goose-step(机械的教育)是攻击美国教育的书,一九二五年的《拜金艺术》是痛论古今来文艺思想的大作,大家都以为他的态度变了直接用论文来宣传的方法,不再做长篇小说了,殊不知到了一九二六年,却破了八年的沉默,出现了他的一部到现在为止,可以说是他的最伟大的创作小说oil!
    oil!是他在california八年中静思默考的结果所产生的大小说。背景起于加州,扩张到世界的舞台。内容有煤油工业,有世界大战,有苏俄的政策,有劳动运动,有恋爱,有革命,有电影明星,有外交阴谋,差不多现代世界潮流,都被他描写到了,全书大版五百二十七页,笔致的沉着,气魄的雄浑,是在the jungle里头所看不到的。
    最近听说他因这《煤油!》在波士顿的发卖禁止,更在美国的the bookman志上,发表关于萨各范在的事件的大小说《波士顿》。大约此作完成以后,他的声誉更可以增高一段的,我们现在暂且不必去提及,末了只想把他的近状来说一说。
    他的著作虽则很多,但有许多都被禁止了卖不开去。所以他自家在经营的印刷出来的东西,只垒在宅里,无形中便受了莫大的损失。从前的版税收入,虽则很是不少,但因为他已将他的全部著作的印行权一家一家地去买收了回来,所以用去的钱也是不少。他对于外国的翻译他的著作,似乎都不收受版税的样子。像俄国的他的作品的翻译权,是全部都在苏维埃政府的手里,日本人的翻译他的作品者,好像也没有钱送给他的。前几年听说他在募集公债,作自家印行他的著作的基金,现在不晓得这计划究竟实现了没有。
    我个人的佩服他的地方,是在底下的三点。第一,当他的小说the jungle 出来之后,芝加哥的猪羊屠杀公司的内容暴露了,当时就有一批资产家去买收他,但他却只是安贫奋斗,毫不为动。据评传里的事实看来,当时有人曾向他建议说:“让我们来计划一个新的理想的杀牛公司吧!只教你肯答应,将你的名字用一用到新的杀牛公司的办事人中间去,我们就可以送你三十万的美金。”但他只以一笑付之。第二,当他主张参加世界大战之后,和左翼的运动者们分开了手,右翼的机会主义者们都去引诱他,要他去做官做委员,但他也毫不为动,仍复一个人在那里倡导他个人所见的正义。到了后来那些机会主义者的丑态暴露了,他又很坦白地回归了左翼的阵营。第三,他已经有了世界的地位和荣誉的现在,仍旧是谦和克己,在继续他的工作,毫没有支配意识,毫没有为首领作头目的欲望,和中国文人的动着就想争地位,动着就表现那一种首领欲的态度不同。
    最后我更想把他的著作在上面所未曾提及的全部抄在下面:
    king midas (a reissue of spring-time and harvest)
    a captain in industry (a tale) 1906.
    the industrial republic 1907.
    the overman 1907.
    good health and how we won it 1909.
    plays of protest (the naturewoman,the machine, the second-story man, prince hagen) kennerley 1911.
    damaged goods (novelized from brieux's play) 1913.
    the profits of religion (essay) 1918.
    the crimes of the times (pamphlet) 1919.
    they call me carpenter 1922.
    hell (a verse drama) 1923.
    the goslings (a study of american school) 1924.
    singing jailbirds (a drama) 1924.
    the millenium (a comedy of the year 2000) 1924.
    bill porter (a drama of o'henry in prison) 1925.
    letters to judd, an american workingman 1926.
    the spokesman's secretary, being the letters of mame to mom 1926.
    第一章
    阿嶷,阿葛的儿子
    十万年(in the year minus 98076)前的一天晚上,阿嶷即阿葛的儿子坐在洞穴里的一堆火堆前头,一边在舐吮他的油光光的嘴唇,一边在将他的油手向胸前的棕色厚毛上揩擦。他的嘴唇和手指上的油渍,系自他那插在一枝尖棍上向火烧烤过的一大块野牛肉上来的。那一天他们的部落在打猎,将枪头打入那只大野兽的眼睛里去的却是阿嶷自己。他年纪尚轻,真不愧为一个英雄;所以现在他得吃到英雄所应得的分儿——野牛肉——坐在火堆前头,一边打盹,一边茫茫然混混然在追怀日里头的打猎的事情。
    他手里还捏着那枝烧烤的尖棍,把这棍儿玩着,他在向地面上乱画。忽而半有意识地地面上被画出了底下的一个形状:长长的一划,这仿佛是野牛的身体,前头两直,是野牛的前脚;后面两直,是野牛的后脚;在头上又大大地划了一划,是头。阿嶷一看马上觉得浑身起了颤栗。那只大野兽,因地上的几划,很奇怪地活现在他的眼前了。这便是阿嶷所作的第一张的绘画呀!
    但是以后恐怖就笼罩住了他。他住在恐怖的世界里了,心里不敢想一想,一想就得怕。很急速地他就把地面上的画儿划去,直到那只魔幻的野兽的痕迹完全消去了为止。他朝后面在恐怖地看,疑心那野牛的阴灵,被这可怕的新魔术召唤到洞里来了。他又偷偷地朝睡躺在火旁的他的同部落的人们看了几眼,看他们也曾注意到了他这一回的大胆的冒险没有。
    但是还好,坏事情并不起来;阿嶷吃下去的肉,在那天夏夜里,也不曾在胃里作怪,雷电还没有来打击他,树枝也不曾打到他的头上来。所以第二天的晚上,他心里感到了一种诱惑,他记得他那种画法,他竟敢把他那只魔术的野牛再现出来,坐在火堆前头他在注视着它的对敌摇首张鼻的状态。过了些时间以后,阿嶷更进了一步,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情;他画了上下的一直,下面两个尖叉,头上一个圆圈;这是阿嶷自身,第二个阿嶷,用了长枪在抵制那野兽的进攻。
    就是这画,也没有什么坏事情发生,足见也并不是坏的魔术,他并不生病,雷电树枝也并没有打到他的头上来。在屡次试画的中间,另外的想头也来了;他用了上下两条线来表示野牛,于是那只野兽便有了空间的体积。在这两线之间,又加以另外的点画,表示野牛身上粗毛簇生的外皮;头上一个圆圈之内,又以那一枝烧烤尖棍深深地穿了一个黑洞——是野兽的眼睛,在很凶恶地朝阿嶷看,使他感到了一种在从前从没有一个生物所感到过的颤栗。
    当然像这样巨大的魔术,是不能老守着秘密的。阿嶷心里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想将这他所手制的野牛头给部落里的人看,部落里便起了哄动。这是一件奇迹,大家都承认说,他们一见就马上晓得这只野兽——是一只野牛,不是别的东西。他们都欢呼起来,惊叹阿嶷的这表现的智慧。
    〔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年之后,当作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老在他所探望的一家富有人家的饭厅上看见三张激刺食欲的画挂在那里。一张画着在大浅盆里的三个桃子,一张画着五六个鱼穿在一根绳上,一张是两尾野雉吊着头颈挂在那里的画。阿嶷的部落的人们,现在叫作鲍儿的模亚(baltimore)的商人制造者联合会的会员了,他们在晚餐聚会的时候会聚拢来叹赏这一个伟大的魔术。在这里这些算是艺术作品,并且大家知道它们是艺术品,也很正确地知道为什么它们可以称作艺术品的;他们看了鱼就会说:“你看,连鱼鳞的光彩都看得出来!”看了桃子就说:“真想把这些桃子身上的绒毛擦了拿来吃!”看了野雉就说:“把手插进去,仿佛是可以插进这些野雉的羽毛丛里去的样子!”〕
    但是最初的那一种感动过去了的时候,和阿嶷同住在洞穴里的人们,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野牛是可怕的有破坏性的动物,要将它来杀了作食品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但现在又把它的怨灵唤醒过来,却是自取灭亡的对运命的挑战。在洞穴前面的圣山之上,住着那位大猎主(the greathunter),一切野牛,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对了侵犯他的权能的篡夺者,一定要起妒嫉之心。还有部落里的妖魔博士(the witch doctor),他时常到大猎主那里去,作种种好运道的咒文的——只有他配行魔术,一个傲慢的小孩子要行他的魔术,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企图。因此妖魔博士就将阿嶷的画一脚踏消,部落里的立法的长老(the oldman)就将阿嶷逐出穴外,放逐到有生着刀剑似的利齿的老虎在游行的暗夜的洞穴外面去。
    〔去年冬天,作者有一晚立在纽约的热闹场的百老汇路第四十三街上,看见一家建筑物的门前正面,有紫色火光烧着拼成的三个大字:十条诫。他踏进了这一间屋,在银幕上看见了电光的闪射,接着就见风云的破裂和舞台上的可怕的雷击之声,从雷电风云的响声之中那条第二条诫就展开在他的眼前:你不可塑造偶像,凡天上地下水中百物,皆不可雕塑起像来。〕
    阿嶷自家寻着了一个洞穴,避去了生有刀剑似的利齿的老虎。并且那妖魔博士的激怒和大猎主的十诫,也并不能从他的记忆里将他那种当他在地上画出那魔幻的野牛时所感到的快感消去。现在他只一个人了,就有了耽溺于魔术的工夫,他去弄了些红石头来,将他的洞穴的壁上,全部都罩满了各种野兽的图形。部落里的青年马上都来看他了,看到了他所做的这种魔术,大家都偷偷地到他这里来,来分尝这一种被禁的快感。
    〔在我们的大都市的大街上,我也能带你到一个洞穴里去,在这洞穴的顶上,有火燃的文字写在那里,叫作arcade。你可以随便进这洞穴去,可以在一只一只的小箱子里看出阿嶷的魔术来,向这小箱子里丢一枚铜铸的货品,你就可以看见一切了。这个洞穴的有一部分,并且还贴着广告说:“只许男子们看!”我并没有到这一部分去过,所以不晓得阿嶷之子孙,在那里藏着些什么把戏;但是想到一个神经系统,曾经一度在一个生物机能上生成之后,能传下来到三千三百三十三代之久,岂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在这中间,部落里起了战争,长老(the old man)在和次老(the next oldest man)争,老妖魔博士(the old witch doctor)在和第二个博士(the nextdoctor)争。叛徒们晓得了阿嶷的魔术,想来把它利用。他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叛徒的妖魔博士就对众宣言说,他(新妖魔博士)曾经去会见过那圣山上的大猎主的,是大猎主自身给阿嶷的能力,使他可以创造魔幻的野牛并且在魔幻的狩猎里也可以把野牛们杀掉。妖魔博士又说,总之换一句话说,阿嶷是一位得圣灵感化的艺术家(an inspired artist);若他和他的朋友们,能帮助新党争得势力,那阿嶷就可以变成宫廷画家(court painter),而他的制作,就可以升进成为部落的仪典。阿嶷当然是喜欢的,跟阿嶷学习,有些学得差不多和阿嶷一样的他的朋友们,也一样的喜欢,他们都愿意变成inspired artists,都愿意去装饰洞穴的墙壁和部落的武器。
    不过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弄清楚,叛徒的妖魔博士又说;阿嶷和他的朋友们应该明白,他们所助赞宣扬的,是这一个特别的妖魔博士的魔术。他们若画狩猎图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把底下的事情很明白地显示出来才行,就是带领狩猎的头目,是那位新的长老(the new old man);他们非要把他画得很神妙,非要画得使他可以使部落的人们惊惧不可。阿嶷和他的弟子们就回答说,若要他们作画,画野牛和猎人,那画的是那些野牛和那些猎人,却毫无分别的。艺术本来就和政治及宣传是毫无关系的东西。于是商议定了;叛旗也就举了起来,新长老就作了部落的首领,新妖魔博士在洞穴的极远一头的野牛皮的帷帐之后作起他的魔术来;阿嶷就把他们两人的画画了许多。
    〔并且我曾经到过各国的王宫御苑,寺院教堂,看见过各部落的长老们的御像,他们身上都穿着灿烂的袍服,头上都戴着金珠宝玉的王冠;他们叫作皇帝公侯亲王及实业界的首领与商会的会长。我也曾看见过各种魔术的妖魔博士的立像图形之类,他们叫作教皇僧正主教管长及大学总长与神学博士。并且那些画也常叫作古代的名手(old masters)。〕
    于是阿嶷就作了宫廷画家,画了许多他的部落的丰功伟绩。当他们的部落出去和另外的部落战争的时候,他就把自己部落里的卓异的美点画出来,而把他们所要打倒的部落的丑态,形容在画上。
    〔而当我们的部落出去打仗的时候,那些报酬受得很丰富的杂志插画家画了许多相貌堂堂的少女,在呐喊战争的口号,这就叫作自由联盟参战运动(liberty bond campaign),更有我们部落里的许多小说匠变成了武装的战士,他们叫自家作警备义勇队(vigilantes)的。〕
    于是阿嶷大成功了,技术也进了步,他能够画出各种的人物和野兽来了。他的魔术的名声远扬了开去,另外的各部落的人们也都到他的洞穴里来叹赏他的妙技,他们都很尊敬地来注视这一位得圣灵感化的艺术家。
    〔在纽约的一家旅馆的食堂里,我得在隔断大名人和无名小卒的一重魔术红帘之后,坐在一张桌上,听到我朋友的以很谨慎的点头和耳语来启示我的话,他说:“那是海伍特·勃龙(heywood brown),坐在他底下的是立泰·惠曼(ritaweiman),刚才走进来的是孟勘(mencken),那个矮而且肥,穿酱色衣服戴大眼镜的,是海艾·奢衣玛(hergesheimer)。”〕
    阿嶷的荣誉,和他所擅长的魔术,使部落里的少妇们也感得了惊异,她们都拜倒在他的脚下,于是他的天才就得在未来的代代中传下去而不至于消失了。
    〔我在欧洲的各画廊里曾经注视过许多许多的像圣母般的贵夫人——有些是悲寂的,有些是微笑的,有些是波形金发的,有些是漆黑平发的——的像,但是她们总没有一个不是很肥满,指甲相貌修饰得很周到,穿着很美丽的绸缎的衣服,而正配做宫廷画家教皇主教和管长们的情妇而使她们出名的样子。〕
    阿嶷的子子孙孙传练他的魔术,找出新的方法来使艺术的感觉能够紧张。他们学作粘土(石膏)的模像,并且能将部落的长老们和妖魔博士们的形象从木头或白石头雕刻出来。
    〔正在世界大战之前,我在伯林,被一位朋友邀去坐车过西爱其街(sièges allee),在几排白石雕成的或披盔甲,或着僧帽皇袍,或手挥法冠王笏战斧实剑的怪物中间经过。因为我自家是一位野蛮人,所以见了这一个光景竟不觉窃窃私笑了起来,但我的朋友便立时急得脸色都变了青,以手指按上我的唇边,并且指指前边的马车夫的背,轻轻告诉我说,傲慢的野蛮人经过此间,因为私笑了好亨错伦部落(hohenzollern tribe)里的长老们的原因,被忠君的马车夫直拖到警察局,送到牢狱里去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
    同样的阿嶷的子孙学得了能模仿野鸟鸣唱的声音,所以他们能将初恋时的感动重唤回来。他们又学得了能模仿雷鸣和枪棒在战时怒击的声音,所以他们能将狩猎及屠杀(theslaughter)的光景重新宣扬出来。
    〔所以在千八百七十年的时候,埃及太守(the khediveof egypt)曾对阿嶷的子孙提出了十万块钱的悬赏,说有能将他祖先的屠杀事件等,用最有力的魔术来重制出来者,他将给以十千的金镑;于是现在,凡各种文化所在的地方,那些屠杀的机械主人们穿了尊严的服饰,陪了他们的珍珠戴满的胖夫人,便可以去听他们所爱的大歌剧《爱绮大》(aida)了。〕
    同样阿嶷的子孙学得了他们的模拟狩猎的冒险的演出。所以被音乐来一感动,他们能在篝火的周围跳舞起来,把他们的枪械刺入魔幻的野牛身上,见它倒了他们也会欢呼起来,幻想的肉块的滋味,他们也会在嘴里舐吮的。
    〔在美国的三万处的电影馆里,这些部落之民会聚拢来向华奢的魔幻的爱人儿求爱,得了幻想的巨富之后,他们会在嘴里舐吮肉块的滋味;对于那些胡子直竖的俄国过激的恶党,并嘴脸歪曲的赤化煽动的坏分子,以及对于凡依圣山上的大猎主的指挥而由长老们妖魔博士们创制出来的各种光景,他们看了都会战栗。〕
    三千三百三十三代的岁月过去了,在每一代里阿嶷的子孙们总不得不遭逢着他们对于长老及妖魔博士们的关系的问题。阿嶷自家是一个猎夫,他以自己的手杀他的野牛,并且在他吃野牛肉之先,他自己能宰割烧烤。但是现在,他的子孙们自己,好久不曾将枪头打入进攻的野牛眼里去了。他们变成了弄幻想的专门家;他们的手,并不能适用于枪械石斧,而只能适用于画笔,铅笔和打字机上了。所以他们若被逐出于部落之外的时候,他们已不能够对付生着刀剑似的利齿的老虎而为自己及他们的柔美的妇人们觅食了;所以长老及妖魔博士们对他们所有的支配力,比从前更加紧切了。他们的图画和作品,要比从前更适合于长老和妖魔博士们的胃口才行,他们比从前更要称赞颂扬自己的部落的风习,好使与其他的人类或天使的部落的风习成一个对比才行。
    上面所译的,是《拜金艺术》的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说艺术的起源(anfange der kunst)说得这样变幻离奇的,在我所晓得的范围以内,恐怕只有辛克来氏一个人。因为原文离奇难懂,所以译文里大约一定有许多译得很可笑的地方,这一层希望读者不客气地赐以指摘,于出书的时候可以订正。
    听说《拜金艺术》一书,中国已有人介绍翻译了,可惜我还没有见到,否则拿来对照一下,一定有许多可以助我参考,证我拙劣的地方。这一层亦当于出书的时候,再来细心查考,细心对照订正,以报答读者,在此地只好学了阿嶷的子孙的取巧方法,预先来告个罪儿。若没有特别的障碍发生,则原书的重要部分,头上一二十章的译文,一定可以陆续地在本志上发表,否则等译好之后,马上出书也说不定,我只等读者们的鼓励和赐教,好使我顺顺当当地翻了此书。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日在船上
    第二章
    艺术家是谁之所有?
    阿嶷之子孙所发明的,有许多并且种类也不一样的艺术形式;但在这各种形式之中,最容易使我们感到厌倦的,是譬喻谈——就是为垂示一种特别教训而作成的一种故事小话。所以我不得不急急地把阿嶷及他的子孙丢开,先用简明的英语来说出本书是艺术家对于资产阶级的关系的研究。它的论题是人类自有史以来,艺术上的成功的大道不外乎仕奉支配阶级,颂扬支配阶级的一条路;给他们以娱乐,使他们自己觉得愉快,教他们的臣仆须畏敬他们:便是从来的艺术上获得荣誉,获得成功的大道。
    在本书里,艺术家这个字的用法,并不是和美国一般所通用的意思一样,单指画绘画画杂志的人而言;这是指广义的凡一个人以想象来表现人生的而说,他的表现方法,不管它是绘画,雕刻,诗,歌,和声,歌剧,戏剧或小说,总之凡想象的将人生表现出来的,都是本书中所说的艺术家。我的目的,是在将这些艺术家从一个在我所知道的范围以内是完全新异的立脚点来研究的一点;就是问他们如何的得到生活费,并且对此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把他们的口袋翻转来看看,看他们袋里究竟有些什么并且问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把已经对僧侣,牧师,新闻杂志的发刊人,新闻记者,大学院长,教授们,学校监督及教师们问过的问题,“你是谁的所有?并且为什么?”提出来重新向他们盘问一遍,就是我的目的。
    本书系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解说艺术的。是社会的支配阶级用了艺术作品来作宣传和压制的器具,或新兴权势阶级用它们来作攻击的武器的研究。在本书里将要研究到被批评界的权威所承认尊崇的艺术家们,而探求他们的在支配阶级的威光之前甘作奴婢,为支配阶级的安全起见自愿效劳去作工具,究竟到了怎么的一个程度。同时更要研究到不甘作主宰们的奴仆的反叛艺术家们;而探求他们为了反叛究竟受了些怎么的刑罚。
    本书的目的,在研求艺术创造的全部经路,在阐发艺术机能与人类的正气,健全,和进步的关系。本书将对于艺术建立新的典则而打翻许多现在为一般人所承受的关于艺术的玉律金科。世界艺术宝库里的大部分的东西,将被取出丢到废物堆里去,还有更大的一部分,将从世界图书馆的文学门的书架上被迁逐到历史门的书架上去。
    作者自幼时就将他生活的大部分在世界艺术(的研究)里过去的。三十年间他曾经有意识地下过研究的工夫,二十五年间他在内心曾经形构过下述的见解;他以自己产生的作品和许多他人的在他心脑里经流过的艺术作品的帮助,曾经将这些见解洗练过改订过的。他的决断,就是一个愿意去实行实验,即使失败错误了也情愿自家个人来吃亏,但又以了解和判断世界最高艺术的成就为天职的奋斗艺术家的决断。
    他所达到的结果,就是现代的人类,对于艺术是什么,和艺术应该是什么的问题,是处在极端的荒谬概念的魔咒之下的一个结论;就是现代的人类,实在是处在关于美和品格的极端有害而且变态的标准的魔咒之下的一个结论。现在我们把世上流行的,也就是本书所要讨论的六大艺术的欺人伪语表列在下面:
    欺人伪语的第一种:“为艺术的艺术”的主张;就是艺术的目的是在艺术作品之中,艺术家的唯一事业,是在形式的完美的观念。这一种伪语,我们将在底下证明它是一群将就衰落的艺术家用作自己防卫的机械的虚言,而且不但在艺术界,就是在这种艺术出现的社会里,凡此伪语流行的时候,也便是堕落的表明。
    伪语的第二种:艺术自大的虚言;就是艺术是为少数人的一种奥妙的东西,并非是大众所能享有的观念。我们在底下将要证明除了少数的具有特异性质的东西以外,大艺术常常是大众的艺术,大艺术家常在左右民众的。
    伪语的第三种:艺术传统的虚言;就是新艺术家必须遵崇旧则,必须从古典里学习创造的方法的观念。我们将要证明凡有生命力的艺术家的技巧都是独异不蹈袭的,并且现代的技巧,比前代的任何艺术期的技巧都要优秀。
    伪语的第四种:艺术享乐主义的虚言;就是艺术的目的是在娱乐和消遣,是现实的逃避的观念。我们将要证明这种虚言,是心意劣弱者的产物,艺术的真正目的正是在改变现实的地方。
    伪语的第五种:艺术叛道的虚言;就是艺术和道德问题无关的观念。我们将要证明艺术都是论道德问题的,因为除这问题之外,另外并没有别的问题好论。
    伪语的第六种:艺术无利害关系的虚言;就是艺术须排除宣传,与自由和正义无关的观念。毫无暖昧的对于这论点的报复,我们主张:
    一切艺术皆是宣传。一般的,不可避免的艺术是宣传;有时候也许是不自觉的,但总常是熟虑之后的(故意的)宣传。
    对于上述主张的注解,我们想更添上几句,就是当艺术家和艺术批评家们主张艺术须排除宣传时,他们所说的是等于说,“他们的那种宣传是艺术,而旁的各种宣传却不是艺术。”(犹之乎说)我的信仰是正教,而他人的信仰一例是邪教异端。
    注解之续,我们更想说明“道德”这一个字,并不是照通俗的用法,并不是单指一串禁止你偷盗邻人的财物或窃取他的妻小的规律之类而言。道德是行为的科学;因为人生的一切都是行为,所以结果就变成一切艺术——不问它有自觉没有自觉——都系述及关于如何才能安乐,如何的启发人类智力等问题的。有些艺术家在教人自制,有些在教人放纵,他们同样都是说教者。有些艺术家说,艺术的目的是美,他们就创作出些美的艺术品来证明这一种主义的真理;当这些艺术作品完成的时候,它们正是“艺术的目的在把艺术家所抱的真理和爱欲行为的理想的实现”这件事实的美丽的证明。
    什么是艺术?我们想定一个定义出来,好让本书的其余的部分来证明这个定义。我们打算心理学的以观察艺术制作的经过来证明,史学的以解剖分析历代的艺术作品来证明。我们主张:
    艺术是以改变他人的个人性的感情信仰和动作为目的,依艺术家的个人性而改变过的人生的表现。
    我们再进一步,若问:什么是伟大的艺术?那我们想主张:
    合乎精选过的艺术形式的条件,以技巧的权能,为有生命和意义的宣传而创制的艺术,是伟大的艺术。
    我们在此地又要添加注解,就是怎么的一种宣传是真有生命和意义的这个问题,应依照人类实用的经验来决定的。艺术家自身也许很切实地相信他的一种特异的宣传是很有意义的,但从人类的经验上也许证明这是不重要的;所以数世纪来大家都以为是庄严崇高的艺术作品,或者真真是庄严崇高的作品(以我们的眼光看来),也许是一片无用的废物都说不定。但是让艺术家用了智能的劳动和深思熟虑的严格的训练去为人类的进步找出一条真正的大道来吧;让他启示出些可以使人类感激的新的冲动,教人类应战胜的新的艰险,教人类不得不受的新的牺牲,教人类应该经验的新的喜悦来吧;更让他在任何一种的艺术技巧上变成名手而将上述的宣传很适当地很有生气地提出在他的同类之前吧——要如此,只有如此,他才能创造出真正的不朽的艺术作品来哟。
    第三章
    艺术与个人性
    我们在前章曾经说过,想心理学的以观察艺术制作的经路,史学的以解剖研究历代艺术作品来证明我们的论题。现在先从前者说起。
    我们且先和在阿嶷的故事里见过的一样,把艺术经路的元素形式来研究一下。艺术本起源在人类的想把实在(reality)来表现的努力,第一就为想把实在招回在自己的脑里,第二就为想使旁人也能把实在理解。阿嶷因为想久食野牛之肉所以不得不去想种种方法来把野牛肉藏之久远,同样地他也因为想(在闲时)追想野牛(的形状)所以不得不把野牛的记忆保牢。他把野牛肉分割出来招他的同族来大宴,因此可以得到利益和荣名,同样地他也想以一张野牛之画,或一段狩猎之谈,或一曲猎歌,或一场再现狩猎之舞,向他的同族博取荣名与利益。
    这样的如上所说我们看到艺术起源有两种动机,而第二种尤其是社会的成分很重,所以简直可以说是社会的(social)动机。艺术中的主要动机,正是这一种想把自己的观念和感动传给他人的冲动,而艺术作品的伟大与否,也靠这判别元素来决定的。阿嶷的狩猎的记忆,他的恐怖的感动,他的死劲的挣扎,他的对于兽性的无理性的大力的一块的征服等我们都是和他分而有之了。你试想把这些事情对你自己的小阿嶷们讲讲看,关于这野牛狩猎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听了还想再听的永无倦厌;因——这里就是主要之点——他们一边听着,一边他们就得了他人的意识,借了他人的心脑而存在,是在变成社会人(social beings)的途上了。如此的经过了久长的年代,一种一族就把这以人种间的交感想象力(sympathetic imagination)为根底的大文化力开展推进了,这人种间的交感想象力实在亦即是将各部落联结成各国,而最后也许会将各国联结成一大同人类的推进力。
    我们从绘画或实在表现所得的快感是很多而且很复杂的。不过第一总之是认识的快感(the pleasure of recognition)。在它的原始的形式里这不过是猜谜语的那样子;但当进一步在更成熟的直写里我们就有追寻明细之点的快感了。“那是司密斯”,我们看了会说——“连那鼻上的瘤都在那儿!”我们会说:“连那鱼鳞的光彩都看得出来,真想把桃子上的绒毛擦了拿它来吃,你简直可以把你的手摆到这野雉的羽毛丛里去的!”但是艺术的真价就尽于此了么?当然不是的,若是如此的说话,那照相机产生之后阿嶷的子子孙孙岂不就要失业了么?并且在照相机产品之上你更能拿一面显微镜上去,然后你更能发见无限的明细之处,——这岂不是比阿嶷的子孙所成就的要更大数倍的魔术么?
    但是即使你以显微镜照相为最高的艺术,你也决不能逃出个性的影响。因为无论如何这一个问题总存在的,就是你的机器凸镜(camera-lens)究将焦准于何物?
    我生平所遇到的最初的艺术家是一位画家,故及·其·勃郎(j.g.brown)氏。他所常画的人物,是卖新闻的小孩们,乡下的淘气孩子,和徘徊在十字路店头的奇形的老人等。因为那时我还是小孩,所以老在旁边看他画画,并且也和他一道去乡间为选择画题而跟了他走来走去的走过的。到现在隔了这些个时间关于他的事情我只记得有两件,就是他的慈和的灰色髯须,和当我指示出一个伤了只手的老废兵时他所表现的那种激烈的嫌恶神气。丑形的残缺——噢噢,多么可怕呀!艺术家如何能容忍这一种画题呢?
    但是年岁渐长之后,我却看出了世界上最大的画家中间的有些也老是有画这些丑形和残缺的习惯的。我曾看见过“古代的大家们”所画的十字架上的磔刑和殉教的诸题;我也曾看见过画家道来(doré)的地狱幻想的魔画和画家凡来却更(verestchagin)的战争杀戮之图。因此我才明白一个想探索人生的灵魂深处的人和一个只想在小孩子们与和小孩的智慧相等的大人们中间求声誉的人是不同的。故及·其·勃郎氏是一般所说的“写实家”,就是选定了画题之后他就丝毫不爽地描画出来的写实家;但是从他的艺术视觉里故意地把凡可以引起苦痛和堕落的一切除掉,而只剩给你以一种完全虚伪的感伤的人生光景,就是他的作品全部的总结。
    大抵的艺术家当他们把自己的个性刻入作品里去的时候有作更进一步的事情的。他们选定了一个画题,大抵不是丝毫不爽地把它来再现,而总将它的特性变换加重,或在这一点或在那一点。这一种手法就是通俗的所谓理想化(idealiz-ing)。一般人对于理想化这个字的见解,都以为是把目的物弄得更美丽一点使它更能适合于观赏者的趣味的意思;殊不知这却是“理想化”这字的误用。将一个目的物来理想化是不管这理想的能否取悦于人,总之须将这目的物照了这个理想来变换,务必使它能表现这个理想的意思。詹姆士(henry james)有一篇小说里,曾讲到一位肖像画家,这画家画了一位有名的人物的肖像画,画家因为看出了这位名人的性格里有根本的轻贱和虚伪的成分,所以在画上就把这些性格全部暴露了出来,于是这一位名人才初次被画家揭破了假面显现狐狸尾巴在世人的眼前,名人之妻竟因此而离开了这名人。这是一种的理想化;不过实际用这方法来画画的肖像画家将因此而不容易找到来求他画肖像的人,却是一件很明白的事情。
    于这样的时候大约会遇到的像这一种的情形我们当阿嶷被请去画他部落里的妖魔博士和长老的时候也见到了。对我在西爱其亚来(sièges allee)窃窃私笑过的那些大理白石的怪物给付金钱的好亨错伦(hohenzollern)家的最后的那位大豪杰,可怜左手是被咒诅地萎落不举的,这在他的桀骜的精神上当然是一种羞辱的苦痛之源。在他的照相上你可以看到他的为想遮掩住左手而作的许多细心的姿势。但是他叫人家画的许多画像你以为怎么样?你以为那些画家里面有一个不为他添一只强壮铁样的左手进去的人的么?同样的,在那些埃及的阿嶷们所画的作品里,你总可以看到主权者的身材都是分外地高大的。在一个治平的王国里,主权者因为自小就娇养惯了的原因,身体当然只会比他的武臣们的小些;但是实际上他的身体愈小则艺术的惯例上要说他是大的习惯也愈是牢不可破。
    泊拉东(plato)的所以要把艺术家赶出在他的共和国外,也就是因为这一种过犯的原因呀。因为这一种人都是撒谎者,诈装者,只以破坏人类对于真理的尊敬的人们。但是事实上,这一种主权者和武人的理想化,或者是出于艺术家的真诚之意的也说不定。因为艺术家比旁人更是敏感——这就是所以使他成一个艺术家的地方;他对于苦痛和暴力有绝大的恐惧,所以对于权势阶级,也许会感到真正的畏敬。他想他的君主在精神上要比别人大些;所以在肉体上把君主描画得大些,艺犬家就在做预言者和哲学者的工作,在阐发出人类精神上的真理来。这就是大部分的现代艺术标准的真谛;自大,阿谀,卑怯,和传统的崇拜,再加以吹牛,骄傲,东东地打鼓鸣威。个个茶话会的小诗人和半病的虚弱汉都在抱强大而残酷的幻梦——尼揩的金发猛兽(nietzsche with his blond beast),喀拉依儿的崇拜英雄(carlyle with his hero-worship),亨利的把剑之歌(henley with his song of the sword),和克泊林的“主呀神呀,我们永远的战线之主呀!”(kipling with his "godof our fathers, known of old, lord of our farflung battle-line")之类,都是的呀。
    译者按:这是辛克来氏《拜金艺术》的第三章,系论艺术的不可以没有个性的。文中所引的古事和实例很多,读者当能了然,译者在此地可以不赘说了。不过文中所引的两个画家,恐知者很少,所以想在这里添注一下。
    gustave dove:是法国的画家,于一八三三年正月六日生于斯曲拉斯蒲而古(strasburg),曾为拉勃来(rabelais,一八五四年)、巴尔扎克(balzac,一八五六)及但丁的神曲译本(一八六一)等作插画。卒于一八八三年正月廿三。有delorme(1879),miss roosevelt(1886),和blanchard jerrold(1891)等所作的评传。vasili vereshchagin是俄国的画家,于一八四二年十二月廿六日生于诺芜各洛特的揩来朴物兹(tcherepovets),一八五九年编入海军,后在巴黎学画。一八七四年去印度,得了不少的画材,一八七七年的俄土战争,又给与了他不少的材料。他更有许多英国兵士在印度虐杀印度人,和俄国政府杀戮虚无党人的图画,想起来大约是和半月前在上海南京路开展览会的俄人“色克有”有同样的倾向的。
    一九二八年四月五日
    第四章
    劳动者和他的报酬
    渐渐地我们现在有点把阿嶷的艺术法典的轮廓认清起来了。我们可以认明有两种消极否定的定义;就是阿嶷画一样物事并不照这物事的实在的样子;和他画一样物事并不照他所看见的那样而画的两点。头一件事情他不能做到,就因为他不能知道这物事真正的是什么;第二件因为他想有这是没体裁违背道德和趣味恶劣的原因。阿嶷画一样物事系照他所想的“这应是如此的”而画;或者,更普通一点,他画一样物事系照他所想的“他人一定想这是应该如此的”而画。
    于是就发生这一个问题;阿嶷已经选定了主题之后,为什么他一定要照这一个理想来理想化而不照另一个理想呢?这一种决定是偶然或任意的事情么?当然不是的;因为人类心理有它的法则,我们可以学而知之的。我们要问:什么是阿嶷的法则?什么是手和眼和脑筋的法则?是什么不可抗的力量来决定他表现他的实在要照这一种样子而不照另一种样子的?
    第一要说的事情就是:不要去问阿嶷,因为他不能够告诉你们。阿嶷并不是全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的人,并不是在照他向世间所公布的动机而制作艺术品的。我们可以看出这家伙真太狡猾了——他想出了那样聪明的一套虚饰的口实来,不但骗过了他的大众,并且骗过了他自己本身。密耳东(milton)说,想制作伟大的艺术品者,他先要把他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艺术品。阿嶷把这一句格言照文字的外形取了义,而造出了一排做买卖的虚言的华丽的陈列来。
    艺术家是社会的产物,是属于一种族的一员而应受这种族的冲动的支配的这件事实是十分明显的。但是你会发现他热烈地否认这事实而他自己幻想以为他是一个住在象牙之塔内的孤立的灵魂,乘了有羽翼的天马而腾空,受天使的拜谒与指引,并且被一群称作诗神muses的神秘的美女所爱抚的人。同时,无论如何,他至少总要一位是实在的女人(onelady love)作他的爱人;而这位实在的女人每和他的想象里的爱人们所抱的兴味是不能感到共鸣的。非但如此,她反而总把阿嶷每日要三餐大块野牛肉才能过去的这件残酷的事实指示出来;并且,这位女人自己也要有一点肉才能过去——而更重要的,就是她的这一块肉要依照当她没有和一位艺术家出奔结婚以前所习惯的那些一族里最良好的惯例而调制供进的这一点。在她桌上的玻璃瓷器,即使有点歪斜不正倒不要紧,但总要烧了之后再加以手工的器具才行;还有桌上的桌布之类也一定要用手工来刺过绣的才对,因为用机器制的大批批发用的东西,并不是“艺术品”的原因;这就是她一族里的典律所命定的法式。
    照理论说来,一个艺术家只为想象的诗神(imaginarymuses)所赞喜而制作他的艺术品这件事情是可能的;但是事实上你可以看出就是最孤独的老阿嶷也总在渴望着有些人,或者是一位忠实的朋友,或者是一位老家人,或者竟许是一位小孩子的赞喜。就是在孤岛上的艺术家,他总也在想有一天总有一只船会到这无人岛上来靠岸;而少壮叛逆的艺术家们总也在梦想未来的大众而在制作的。我自己的少作全部也系由这种动机而制成;读到了服尔德(voltaire)的那句“想传给后世的文章是很少能达到它们的目的的!”我觉得是文人所写的最残酷的一句判决了。
    阿嶷一定要有他的观众(audience)才行。所以,在他的选择,理想化,和其他种种装作之中,他常有这些问题在他的眼前:“这是可以使我的观众喜欢的么?”“到怎么一个程度?”“能够持续到多久?”在阿嶷的脑子里是没有节产运动的;在他的脑里有许多梦想的小孩生下来,他将选择其中的极少数的几个而养育扶植使他们成为现实,其他的当然由他们去饿死而埋葬。
    既成为一个职业的,靠制作吃饭的人之后,阿嶷是处在一种必须寻找能养活他的观众的必要之下了。并且还有一件忘记不得的事情,就是于他自己的每日三大块野牛肉和再为阿嶷夫人的三大块之外,还有夫人之肉须照她的社会地位所要求的法式而供进的一点。当然若阿嶷夫人在屋里不平吵闹的时候,那阿嶷是一定不能制作出他的美丽而有灵感的艺术品来的,这是不必我的证明也可以明白的事情。
    于是在艺术家的灵魂里就不得不发生很大的烦闷,这烦闷已经继续了三千三百三十三代了,而在将来恐怕也有继续比这些年代更长的可能。在阿嶷的脑里的小孩当中有些是他非常痛爱的,但这些却没有人会来买。在这当中有些是他所轻视的,但他晓得观众对于这些却很在要求而愿出重价。“究竟怎么办,取哪一种呢?”
    对这问题的解答是依艺术家的灵魂的不同而互异的。我们在底下将要看到古来有多少的英雄艺术家和殉难艺术家,他们因为想制作他们所信为最善的艺术品,如何的与嘲骂,饥笑,饥饿穷死,甚而至于与牢狱和火刑柱等相对,也毫不为动。但是,当然,这些境遇与大杰作的产生原不是最有利的。要使一种艺术技巧的发达非要经过数十年的练习和研究不可。要很强烈地感得别人的感情而把它们依有组织的计划再现出来;要发明新的形式,要安排数百万的音符或文字或绘具分子于一个复杂的设计之中——这些事都非要有严密的坚强的集中力不行。大家想做这样的工作非要有闲工夫不行;并且大家若为了从事于这种工作而在轻视自己也是做不成功的。因此我们可以照底下那么的定一条法则而当作艺术的根本法则之一来看待:
    无论何时凡成功的艺术家的大多数,都系与当时的时代精神相调和,而与当时占优势的权力是合致的。
    第五章
    沐神恩的人们
    对艺术拿出钱来的究竟是谁?对这问题的答案是,在社会进步的无论哪一个阶段里,对于一定的种类的艺术,总有些一定的集团在那里付钱的。这些或大或小的集团,就是那一种种类的艺术的听众(public),而决定这艺术的质地和特性的人们;因为唯给钱与吹笛者的人,是征歌选曲的人。洛儿斯洛衣斯汽车(rolls-royce automobiles)并不是照拾垃圾挖阴沟的人的趣味、也不是照诗人和圣者的趣味而做的这一件事情,想来总没有再来讲述的必要了;洛儿斯洛衣斯汽车当然是照了能够对它们付钱来买的人们的趣味造成的。假若我们对艺术的思想,不这样完全被虚伪的宣传所曲诬了的说话,那么我们照底下那么讲的时候,当然是一个对艺术的公正原理,就是要想了解艺术作品生产的第一要件,应先了解需要这些作品而对这些作品付钱的听众。
    当然有些艺术要比别的艺术价钱贱些。民谣是不值半文钱的;你可以做一首出来而随便到哪一个街头上去唱咏。正因为是如此,我们觉得民谣是接近民众的,单纯而有人生味,且又常是有叛逆性的。同样的话也可以应用到民间故事(folk tales)和恋歌上去——可是到了将它们印成书本的时候就不对了。因为到了印成书本之后,它们就发展了许多虚饰的形式,只能被无所事事、先将他们的时间用在玩弄虚饰的、空想的事情上面去的有闲阶级所了解了。
    从原始的艺术形式开始,我们可以把艺术照了它的渐渐增加上去的费用排列起来而设一个等级尺度,并且可以指出这一件事实来,就是依艺术生产的费用的比例度数,很正确的艺术在表现它的贵族精神和它的向支配阶级理想的婢事的程度。被我们所想出来的一切艺术形式之内,计算起来对于每人(per capita)所需要的费用最高的艺术,就是我们的所谓“大歌舞剧”(grand opera)。对此壮丽的华美,只有“大雅蒙特蹄铁”(diamond horseshoe)是幸运的象征,所以就是生为富豪的人们)预先买票定座者才能享受,所以从来像无产阶级的大歌舞剧一类的东西是没有的——除开把它化装作成一个神话故事,化得这样巧妙,甚至只有肖伯纳(bernard shaw)一人能够猜出它的煽动的宣言来的《尼背龙指环》(niebelung ring)之外。
    数年前我曾和一位在纽约的政界有名的、实业界的首领谈过天。我说到了我们的裁判长们的腐败,他以微笑而反驳着我。“我们的裁判长们不是用金钱买来的,他们是被选出来的。”我们的有名的成功的艺术家等也正是这样;他们就是那些在本能上就尊崇支配阶级,对他们的主人们能够很愿意的很自然的伺候侍奉的人呀。他们若不是这样办的时候,他们就要得到一生困苦和流放的刑罚了;假如他们若变得十分穷苦和孤独无友的时候,那就是后世的人类也不会对他们表示感谢的,因为在他们脑里的幻想的孩子们也终于是不出世而凋谢,这些孩子们将和他们的不遇的父母一道的被葬在无人知道的墓中。“在这里许有些不语的,在世上不曾博得成功的密耳敦躺着在呢!”(some mute, inglorious milton here may rest!)
    将主要的艺术时代(great arts periods)一代一代地来研究,把为先导的艺术家们引出,指出他们究竟是什么?他们所信仰的是什么?他们是如何地得到他们的生活费的?对于给付他们金钱的人们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就是我们在本书里的任务。我们将要看出,无论什么地方,他们是属于他们的集团的人员,他们分有这集团的利害关系与偏见,憎恶与恐怖,嫉妒与爱情,和对于这集团的颂扬。我们将要看出他们对时代的各种社会的奋斗和气运的从属,和为了自己的阶级的战争而热烈地奋斗。因为人生决不是一个静止的东西,他是常在变动,常在交付它的牺牲者于新的种种危险之下,常在鞭挞这些牺牲者到新的努力的道上去的。支配阶级若不被外敌的袭击所威胁的时候,在它的社会内部就有新的阶级在那里兴起。当内部保有秩序和繁盛的时候,奢侈与逸乐就起来了,一部落的堕落,也就在这里;各色各样的新奇事件,足使老人们惊异的事件也于是乎出现——现代人(modernists)渐渐地将旧的信仰推翻,新女性们(flappers)将仿效男子们的恶癖了。
    这一种恶德不得不校正它们;这些部落的敌人不得不打倒它们;在做这一步工作的过程上面,支配阶级哪会不用他们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艺术的武器的呢?不会的,再也不会的。阿嶷将被他的主人们所唤出;或者他也会因他自己的冲动而活动——他将带领指导那些保存国粹的十字军,去歌唱旧式道德的赞词,去“理想化”祖宗中的往日的英雄和神圣的圣者与创业的祖先,而将倾倒嘲弄侮辱在那些新女性的剪了发的头上。批评者们将跳入拥护阿嶷的阵营之中,赞他为得天独厚(the lord's own anointed),大杰作的创造者,庄严,沉静,且将永远保有不朽的艺术家。这是艺术,批评家们将防御着断言说,这是现实的,真正的,可以信凭的艺术;而在外面的荒野的一处却有一只灰色的,叛逆的狐狼在那里号叫,它在那里攻击寻觅一切人生的美的和神圣的东西想把它们吞噬下去——这一只狼的号叫当然不是艺术,是恶毒的轻贱的宣传。
    批评家们肯定地自信这决定完全是美学的问题;而我们的回答是,这完全是阶级威信(class prestige)的问题。他们相信艺术的标准是永久的;而我们的回答是,艺术的标准是被政治的风势所吹靡的。社会的阶级是在互相争斗的;有些败了,他们的荣光就也消退,他们的艺术就也不得不崩坏;另外的有些胜了,他们就照了自己的利害趣味定些新的标准出来。永久不变的分子只是人类对于正义,人道,智慧(justice, brotherhood, wisdom)的永久的要求;艺术只有对这些理想尽忠职的时候,才能保住它的不朽的生命。
    这是《拜金艺术》的第五章,我觉得对于目下中国的有些阿嶷们,那些有名的文学批评家和国粹保存的道德拥护者们,是当头的一棒。
    一九二八年五月十日
    第六章
    虚饰的幼稚时代
    凡保有现在世上占优势的艺术信仰的读者,大约对于在此地所叙述的种种观念,一定以为是异想天开或愚劣不可解的。在持这些异见的人的中间,有一位是我的朋友,一位很有名的诗人,他忍耐着把我的原稿读下去的中间,为他自己并且为继他而起的后来的诗人们心中在受苦闷。他写着说:“天地之间,必有如吾人所乐道的‘纯粹的美’(pure beauty)的享乐存焉。”他又说:“你在两者之中必须信仰一件,或者你信仰我们应有游戏的权利,以此我们可以承认不说教的诗人是合理的,或者你该信仰与此相反的原则,和一群未来的人种即严肃的科学的怪物们的系论。”
    我并不想以一种取巧的方法将不为我助的一切论点删了而在议论上取胜,所以我要把这位朋友的论点取起。当然游戏的分子在各艺术里是很重要的;这就是艺术之所以与其他各种表现形式,如论文,说教,演说,及数学的证明之类的不同的地方。我们的对于这游戏分子的不力说的主因,并不是因为我们看不出一件艺术作品和一篇论文,一场说教,一篇演说,或一个数学的证明的区别来;却只因为在艺术里的这游戏分子谁都认识知道,而对于与此一样重要的合理的思想的意义却每有被排除忽略的倾向的原因。
    让我们先来寻问一下:什么是游戏(play)?答案是:游戏是使未成年者(the young)习于现实(reality)的自然的工夫(nature's device)。两只小狗的戏咬各自的喉头而相打,是将来真相打的时候可以使喉头不至被咬碎的学习。年轻的小孩们也都是如此的在发达展养他们的官能;这一种职能也直接注入到了近代的艺术作品之中。于是从许多新出的小说里,我可以不冒那致命的实地的危险,而学习到若被一只贪噬的野兽咬上我的喉头的时候,情形究竟是怎样的那一种经验。
    为领导我们的分析解说起见,让我们再来设一个另外的原则:
    艺术是以发展吾人的官能,与实验各种人生可能的事情为目的的游戏。
    但是请注意到这一点的特异差别。两只小狗当它们在互咬喉头此起彼倒的中间,它们对于自身的行为动作并不加以明晰的理论的;它们不过受的是本能的指导。但一位近代的小说家却明明知道他自己在那里做什么;他在想对于人生有系统组织的思想,而在作细心的记录。所以我们要设第二个原则:
    艺术在本能的范围以内是游戏当变成成熟与自觉的时候是宣传。
    当然,艺术是断不能完全是游戏的,因为我们人类的中间没有一个人完全是本能的;艺术也不能完全是宣传的——因为若艺术要是艺术而非其他的东西,那它就非保持游戏的形式不可。并且更进一步,这游戏的分子一定要是真正的才行,单是虚伪造作的是不行的;作品一定要使我们能够承认它是实际的事实那么巧妙的人生表现才行。未儿基·柯林斯(wilkie collins)举出他的小说家成功的方式来说:“使他们笑,使他们哭,使他们盼待。”换句话说,就是若在实生活里便不得不如此做的事情使读者们在读下去的中间做作就对了。这是一个重要必不可缺的根本原则;艺术家不管他用什么技巧,总要使我们信服这不是技巧,这是事实的实在才行。
    我们成人的游戏能力,在伯屈力克博士(dr.patrick)的《休养心理》(psychology of relaxation)一书里研究得很周到详尽。我们人类只在最近方把脑髓的上叶发达开来,不能经耐着长时间的使用;时时使这脑髓的上叶休息,而生活在神经中枢的下部,换句话说,就是回返到小孩子的时代去而从事于游戏却是必要的事情。对我那位诗人的朋友,当他问我相不相信游戏的时候,我就指庭球拍子给他看当作回答。但是对于一年四季常是在游戏的成长的大人,我们将怎么说呢?近代科学对于这一种人有一个名称:就是叫他们作墨龙司(morons,白痴的一种)。
    若是你是一位墨龙艺术家(moron artist),专在为墨龙听众而制作艺术的说话,那我们就是和你争辩也是无益的。但是我们不得不寻问:怎么墨龙司的艺术会被当作“真”的“纯”的艺术而被赞赏被保护的呢?怎么那一种是小狗和小孩们的特性的“无思想的享乐品质”会被看作成长的大人的一种伟大的品质的呢?在实业和教育方面我们知道有那一种可悯的现象,就是一个小孩子的心生在一个长成的人的身体里。但是在艺术的田野里何以这一种残缺的心灵倒会被赞赏的呢?
    这答案当然是与读者之所期望于我的相吻合的。世上有一个阶级在那里,有一个占有这世界,支配这世界,而只愿一切物事都保持着现状的阶级在那里。所有权的机能之一,就是这阶级的教化的监督和趣味的决定。这阶级赞赏在人生的道上倒走的学者;这阶级也同样地赞赏只有感情而没有知识的艺术墨龙。
    于是艺术的所需“纯洁”(purity)不过是虚饰的幼稚时代的一种形式。正同从前的中国人为使妇女不能独立,要使她们服从忍受一切的原因而缠小她们的足一样,支配阶级的教化也为使人类可以不向未来前进而在束缚人类的想象。假使你想,为支配阶级而在处理监督世界思潮的人们,还没有形成这一种决心的才智,——那我的回答是,你的无常识正同他们所期望你的一样,并且你正在承认他们对你所有的一切轻视侮蔑是不错应该的。
    译者按:这是《拜金艺术》的第六章,原著者在力说艺术的游戏和宣传的两分子,都要出于真诚才行。有许多拿了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每月的官费而还在喊打倒帝国主义的人的游戏,我只希望他们不在虚伪造作才好。
    一九二八年六月一日
    第七章
    阿嶷夫人出现
    我们现在将底下的主张当成已经被证明的而再述一遍。
    第一:艺术家是社会的产物,他的心理和他的艺术作品的心理是依当时占优势的经济力而决定的。
    第二:无论在什么时代,已成范畴的艺术家总是与那时代的支配阶级表同情,而为这些支配阶级的利害及理想说话的。
    假如这是真的说话,那么要了解艺术和古今各艺术时代的历史的最近步骤,是在了解支配人类的经济势力;就是在了解进化原理和阶级斗争。
    我们到了此地,这议论就被那个特别的阿嶷夫人所打断,她是住在创制这原稿的洞穴里的。阿嶷夫人说:“换句话说,你是在给读者以社会主义的演讲。”
    阿嶷夫人的男人说:“但是——”
    为她男人校正原稿的阿嶷夫人,也为他校正这一句未完的话说:“你不是答应我写一本不是宣传的书的么?”
    “但是——”再来一次——“这是一本证明各种书籍都是宣传的书!我哪能在为宣传而行使的宣传里反不用宣传呢?”
    阿嶷夫人说:“这是全由你的愚钝而来的。”
    她继续主张着说,各种宣传的目的在使这宣传的贯彻;主要之点,须在使读者不知道这是宣传而被感动,所以在宣传之上施一层新的装隐法(camouflage)是必要的。“你若想教打算研究艺术标准的人去读社会革命的历史论,那我哪能不说你是愚钝呢,你就是叫我作阿嶷夫人,我也决不改变我的意见的。”
    她的男人,着了急说:“我的爱人啊,你不能把这些来照文字下死解释的。阿嶷夫人这一个名称是一般的艺术家的夫人的名称;她是使艺术家和社会连结,促他和社会习惯结合的一条人的绳带。”
    “我也知道——和全部的男子一样,你想把它作成两面的解释。怕谁都要那么想吧——”
    “我却不叫他们那么想!不过我要明确地断言你并不是阿嶷夫人。”
    “我也要明确地断言,在这洞穴里是从没有过用手工来刺过绣的桌布——自从我到这里来之后,我并没有用到过什么麻纱的食布,所用的都是一块块的小方纸儿。”
    “我的爱人啊,”阿嶷忍耐着说:“将用手工刺过绣的桌布之在艺术史上的意义指示给我的,你是第一个人。到海费·赛赖夫人(mrs.heavy seller)的晚餐会去的那时候的事情你总还记着吧?”
    “是的,记着的;那你所应该做的事情,须把那晚餐会放到你的书里去才对呀。把你的下一章书叫作‘麻纱之类在文学上的影响’(the influence of lingerie on literature),或‘在丝袜下的男子的灵魂’(the soul of manunder silk hosiery)吧。”
    “这倒是不坏,”阿嶷说,“以后我要用它们。现在我想竭我的力先把你所要求我的议论弄得快活一点。”于是他就退到书斋里去绞榨脑筋,新做出来的一章书,并不是如他所计划的一样,用那个尊严的名字“社会阶级的进化”(theevolution of social classes),而用的却是一个可以捉住那些游惰轻浮的虚饰趣味的题目。
    第八章
    马的买卖
    在二十五年以前,有一位美国人,他自身也是一个商业制度的牺牲者,是患肺病而死的,写了一本小说,内中有一段描写关于马的买卖的事情。这小说曾受了许多出版者的拒绝,但最后却到了一位读者的手里,他觉得这一场买马的情景是美国文化的一幅缩小图。他就劝作者去重新修改,将这马的买卖一场放在头上,以此作为重心,将小说里的各种事件作为陪衬;作者听信了他,照他的意见将小说改了,结果这小说就得了在美国小说史里最被宣传的大成功。老老小小,穷人富人,上上下下,所有的美国人在《大卫海兰》(david harum)一书的头上,人人都看到了他们所确信的信条,他们所遵从的法则,和他们所想得到的成功;于是这书就销行到了六十万部。那时候我还年纪很轻,但我却记得当时我认识的一般读此书者如何的摇身大笑,互相谈论这书中的故事,一步一步地随了大卫用以欺骗那宣教师的步骤而在感到无上的快乐。
    现在让我们先以此书中的事实作为材料,将这“马的买卖”情形来分析解说一下。第一是卖马者的伪语,他明知道是一只无用的马但他却要说得它像煞有介事的好。“就是像它现在的样子,也值两百块金洋。它是还没有受过训练的,可是呀,它拖起两人坐的马车来却比五十匹马还要好哩。”第二,是买马者的伪语,如这买马者后来自己在夸着口说:“嗳,我呀,愈看它愈是喜欢它,可是我只说:‘好啦,好啦,或者它是值这么些个钱的,可是现在它对我呀真决不值那么些个的,并且即使它值得那么些个,我身边也没有这许多钱。’我只是这样地说。”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在这马的买卖上,买者卖者两边都在撒谎;并且进一步我们更可以知道两边都在装作似乎是说实话的样子,在竭力的想使对手方面相信他的说话的真实。再仔细点将这卑劣的买卖行为观察一下,我们可以看出两边都在暗中摸索,都不晓得他自己所撒的谎究竟能被对手方面信受到什么的程度;他自己也不能晓得对手方面所说的谎里究有几成真实。所以两边各是在一种疑猜恐怖的状态之下的。当这买卖成就的时候,一方面就会发生一种胜利之感,对于他方面的牺牲者也许有一层轻蔑的意思混在这胜利之感的中间;还有一方面哩,当然要怀恨在心,在这愤恨的感觉里,当然混含着复仇之念的。
    还有一点我们不得不指出的,就是在这一个狡智的斗争,在这一种决斗的近代新变相里,表面上仿佛是很残酷而无情的,可是它也有它自己的严厉的道德法规在那里的。大卫对那宣教师虽然撒了谎,欺骗了他,但大卫却不会伸手到他的袋里去扒他的钱;或者即使那宣教师在买卖的战场上将大卫打得惨败堕地,大卫也不会从宣教师的背后用一刀来将他谋刺的。我们再注意一看,可以看出作者似乎感到有使我们相信底下这一件事情的必要,就是大卫若不先被那宣教师所欺骗,他就不会欺骗宣教师的;这就是马商式的小说家惯用的僚语。我们更可以看出在这一位美国鬼子(yankeefarmer)的最上的气质的利欲冲动之次,还有他的亲爱冲动在那里;他当买卖成就之后,就将这事的底细告诉他的女同胞,这一段故事的人间性,并不光存在大卫所得到的买卖的胜利之上,而实在也存在大卫当将此事报告给他姊妹的时候所感到的快乐之上的。请大家注意着大卫的毫无隐秘地将实情告诉给她的这件事实。大卫对她,或者有些别的事情是不得不欺瞒说谎的,可是关于这一件马的买卖,他却晓得他的女同胞决不会反噬他而去告诉那宣教师的。
    当原始的野蛮人拿了一条鱼想来交换一个椰子果(coconut)而说述他的鱼的新鲜和捕鱼的艰难危险的时候,这一种商业上的伪语(trade-lie)还是比较得单纯的事情。可是在产业进化的商事行为里,形形色色的错综事件开展了,要有一本包含各种职业上的诈欺伪语的百科大辞典才能敷用。总而言之,这一个原则,是世界各国所共通流行,是世界各民族所共通了解,具体化在各种数不胜数的商事格言和谐谑里的:所谓“各货出门,概不退换”(caveat emptor),“买卖是买卖”(business is business),“恶人是要恶人磨”(dogeat dog),“捷足先登”(the devil take the hindmost),“眼明手快”(look for number one),“先落手为强”(doothers or they will do you),“自己保卫是自然的第一则”(self-preservation is the first law of nature)之类都是的。在一个以商业竞争,就是以诸事放任(laissez-faire)和契约自由为基础的文化社会里,作男男女女的一切重要行动的根本的,就是这马贩子的虚言伪语。
    这事情是这样地明显,在民族的理智之前是露显得这样清白的事实,使我们一想到何以各人会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一种商业上的谎语的时候,几乎要吃一惊。不过最巧妙的虚言者的本领,明明是在使他自己把伪语能被人相信;所以做买卖的人和他对手方面的牺牲者之间的争斗,是同卖矛者(thegunmaker)和卖盾者(the armorplate maker)之间的无穷尽的争斗一样的。
    足为商贩者之助的,是人类心里谁都有的一个向建设方面去的冲动,以这冲动的结果,吾人心里对于不正虚伪(dishonesty)都系怀有嫌恶之情的。所有的理想和志愿、宗教、忠诚、及爱国心,都是由此而来;历史上的耶稣基督与轧利来奥(christ and galileo),传说上的派雪伐儿与堂克蓄德(parsivals and don quixotes)等,也是由此而来的呀。如商人自己在说的一样,时时刻刻世上自有愚直者(sacker)在那里生下来。商贩者杀去一只愚笨的绵羊,就将这羊皮披在他的狼身之上;于是我们就有了宗教制度,伦理道德的体系,慈善机关,职业的法典,政治的舞台;我们就有了荣誉,衙门事务所与官职,财产与尊严,高雅,风流,及适合于上流社会的趣味与礼仪。这些制度文物中间的大部分,在它们由来的初期,原是无邪无伪,起始于坦白的信念的;可是到了一个商业竞争的社会里,被贪欲利得的制度所压倒,它们全部就都变了商业上的伪语,而在阶级斗争的时候就都被利用作武器了。
    七月一日译
    david harum是美国e.n.westcott著的一本表现美国商人气质的小说。这书非但行销了六十万部,就是到了现在,也年年还在那里重版。贩马一段,是在头一章里,主人公大卫对他女同胞mrs.bixbee讲的事情,牧师的如何被他欺骗等,也在那书里讲得很详细周到。读者若有兴会,不妨去购求那本书来读它一读,因为david harum实在是已经成了美国文学里的古典之一了。
    译者附志
    第九章
    阶级的虚言
    在蛮人以一条鱼易一个椰子果实的经济进化阶段里,商业上所得的利益两边也许是平等的。渔夫的要求椰子果实和椰子采集者的要求鱼许是一样的必要而紧迫的。但是一到了交易媒介物的货币出现之后,两边的利益就不能保持平衡了;因为一样物事的出卖者,对于这一样物事变了专门的出卖商人,社会愈复杂,购买者要买的东西也是种类愈多,于是他(购买者)就对于无论何种物事,都变了一个不懂情形的门外汉。而且更有甚焉者,出卖商人知道大家联合起来;他们会组织合资营业所(partnerships),公司(firms),商事社团(corporations),联合公司(alliances),贩卖同盟(leagues),商人协会(associations),党阀(parties),阶级(classes);而一面购买者却终于没有组织,不能于互相扶助的。他是消费者,只能得到什么就算什么;他是无产者,所有的只是资产阶级加在他身上的那一条锁链;他是商人竞卖过程中的那个玩弄物品、数世纪来的商人嘲弄的目标,就是所谓一般公众者是。“什么东西的一般公众”有一位有名的铁路业者说,而他的这一句名言就成了资本主义文化的基础。
    千九百年前,有一位革命的经济学家说:“富有者将被给与而成为愈富;贫困而无所有者连他所有的一点点都要被人家夺去。”这一种经济制度正在接连不断地加速度地前进,大有照几何级数的倍乘法而前进的倾向。在今日的社会里,贩卖者差不多都有了联合的组织,劳动者之有组织者仅仅百分之十,而最后的货品消费者则一点儿的组织也没有。于是我们就有一个联合垄断的定价与最低竞争的工资,而世上的剩余货财就以一种自动的作用悠悠被吸收在少数阶级的手中。全世界的贩卖能力就归入了大资本的联合团体,美其名曰“企业家信托同盟”(trusts),实在只是一个巨大的虚言欺诈城堡的变形。
    像这样的一个信托同盟在每日业务运行上所包含的商贩伪语(trade-lies)各色各样的不知有多少,就是光写一个目录出来,也要一大册书才写得完。欺人伪语的种类如此之多,决不是一个人所能通晓得了。有注入在小小的各部部长的脑里而具体化在他的日常业务运行上的伪语。有被大家认作当然而习俗化了,甚至于伪语者自身也忘了其言之伪,你若以真理来开导他时,他竟会感到惊异而拂然不乐的伪语。有错综复杂,非要以数百万金去请一位有大教养的大律师来是想不出来的伪语。有隐瞒欺诈,来得这样巨妙,要把烧了的记帐簿几吨的纸灰,使它还原,才能够证明得出来的伪语。有在广告牌和报纸上公布出来,几乎成了一般人的日常想头而在言语上致成了新名词新语句的伪语。
    于是就有商贩伪语的进化的第二个阶段来了。信托同盟和联合团体的大老板们,为防卫他们自己的利益起见,就要联合起来造成他们的党阀、阶级和政府。他们互相结合,互相资助,使他们的这些商贩上的伪语可以永久通行;把这些伪语编成制度,创设学会;于是我们就有了“大规模的伪语”,“高尚化的伪语”,“传统因袭的伪语”,“古典的伪语”;我们就有了变成宗教、哲学、历史、文学和艺术的伪语。
    请再回到第二章,试把那六大艺术的欺人伪语表再读一读看;现在大约读者诸君总能够了解究竟谁是这些伪语的创制者和他们为什么要创制这些伪语了吧。伪语的第一种,“为艺术的艺术”的主张,就是艺术的目的是在艺术作品之中的观念,是艺术专门家的商贩伪语,是为维持尊严和卖价的神圣的地位的努力。伪语的第二种,艺术自大的虚言,就是艺术是为少数人的一种奥妙的东西,并非是大众所能享有的观念,是同上一样的商贩伪语。伪语的第三种,艺术传说的虚言,就是新艺术家必须尊崇旧则的观念,是那些有势力者为自己起见而想出来的法子。伪语的第四种,艺术享乐主义的虚言,就是艺术的目的是在娱乐与消遣的观念,是在文化上有势力者想使为他们的牺牲者的人变成软弱不振的计划;正如在黑界里的强人在抢夺他们的牺牲者之先,必先使牺牲者们烂醉了是一样的手段。伪语的第五种,艺术叛道的虚言,就是艺术和道德问题无关的观念,系同上面所说的是一样的手段。伪语的第六种,艺术无利害关系的虚言,是各种虚言的总和,是想掠夺他人的阶级制度文化的无限的惨酷性的结晶体。
    喜欢讥刺的批评家或者要说,或弄得把艺术家都当成极端的凶汉和危险人物看了。我的回答是,艺术家也许是,而且常常是,一个可爱的、正直的小孩子的。艺术家的无赖,都系阶级的无赖;系当作对经济势力的“自动的反应”的对人生的集合的惨酷性和风习与态度;个人的对于变成这样,是和他的对于自己的食物消化一样地无自觉意识的。以想象来说,则阿嶷的作伪、说谎、抢劫杀人,都系和他的见亮光而瞬目一样,是根于本能的行为。
    译者在今年的三月里,起了一个崇高的心愿,想把辛克来氏的这本《拜金艺术》逐章逐句地翻译出来。最初以为有两三个月工夫,这事情就干得了的,然而到如今已经有三个月了,因不时的病苦和偷懒的性情,距这工作的完成还差得很远。但是现在也已经到了第九章了,原著者的批评文学的principles到此总算告了一个段落。底下是几章与文学批评不大有关系的他的grotesque的gossip,所谈者都是美的有些社会时事。嬉笑怒骂,也未始不可以看出这位作家的sarcastic的社会观来,可是事实噜苏,翻译颇不容易,并且即使翻译出来了,社会情形完全不同的中国的读者,也不见得会感到趣味,所以我想把它们删了。越过了这几章后,是他对古今各国的一个一个的艺术家的批评介绍了。这些个个艺术家的批评介绍。本来也是很有趣很重要的,但是一次一次的在半月刊上登载过去,我觉得累赘不过,所以想到此地暂告结束,等全部译完之后,再来整个儿的出一部书请诸君的指教。
    一九二八年七月译者附记
    第十章
    阿嶷夫人说要“及时”舞乐
    阿嶷夫人说:“哼,你又在那里任你自己的性子了。”
    这实在是在洞穴里的一个苦痛的问题。因为两个洞穴里的栖住者各在相信对方是在任一己的性子的!两人各能够引出章句来证明,而且时常是如此的。但是,无论如何,现在阿嶷却感得良心中有点心虚,所以他只好柔和地说,“我的对于制作生产进化的解脱差不多要完了。”
    “哼,差不多!”阿嶷夫人哼着说。“底下还有多少呢?”
    “总之,我要指出连续着的各阶级顺次的出现而得到权力——”
    “到最后就不得不归到无产劳动者的不可避免的胜利而创立那个劳农合作的共和国!这对于你的读者实在是很新奇,实在是有很妙的刺激性的呀!于是他们就可以坐拢来惊叹你所开始传播的那种恶谤丑闻。”
    “恶谤丑闻?”阿嶷说。“我难道曾经说起过什么恶谤丑闻的传播过了不成?”
    “你不是对读者说了么?你不是在说你要将各艺术家的口袋翻转来看看,指出它们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在那里么?你若不这样做的时候,那大家许要说,‘这一出把戏却失败了!
    我不得不在此地提起,阿嶷夫人原是生长在狭隘的社会环境里的,在那里她的女性的亲长绝不容许一句鄙言陋语上她的嘴唇。但是时代是在变迁的,而婚姻也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打彩票的样子了。
    阿嶷夫人的男人说:“当然我在打算把有些特殊艺术家个人的丑迹揭发出来——”
    “是哪些艺术家?”
    “那是,我不得不从头说起——”
    “但是你已经从开辟鸿蒙说起了!”
    “可是现在我要从最初的有意义的艺术说起。”
    阿嶷夫人的鼻息,在使她男人想起从前野牛狩猎的古代。“美国人所要知道的,是明星史璜生(gloria swanson)实际上一星期有几千金洋的薪水,和通俗作家休氏的《好莱坞的罪恶》(rupert hughes: the sins of hollywood)的版税总收入有多少等事情。你难道把这些都要搁到你的书的后屁股去么?”
    “但是我如何能把现代艺术搁在古代艺术的先头呢?”
    “你却使我要联想到那些牵丝攀藤的英国小说上去,它们大抵是把主人公从孩提时代叙起,写到三百多页的时候,主人公还刚在小学校里毕业哩!”
    “但是,夫人啊,大家实实在在所爱读的,的确是有些古代的文学呀。就譬如说吧,《圣经》——”
    “良书百种!是不是?第二,荷马(homer);第三,莎士比亚;第四,《失乐园》诗,——”
    “但是你把事实看得太轻了——《圣经》却是销卖得最多的书呀!”
    “买《圣经》的人,却并不是要读关于艺术的书类的人,并不是要知道一本关于艺术定理的书的人。他们都是同我们母亲一样的一种人呀!有一次一位书籍贩卖者送了一部《世界雄辩大全集》来,她觉得那部书的紫红羊皮的装订,是和客室里的帷幕之类的颜色很相称的,所以买了。几礼拜后,又有一个另外的人,送一部暗绿色的装订的书来卖了。她觉得这书和弹子房的装饰颜色是很相称的,所以又买了,一直到了后来才有人看出,在我们一家之内有两部内容一样的《世界雄辩大全集》了!”
    “但是,夫人啊,《圣经》之中,却是有真正的文学在那里的。”
    “大家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在主日学校里就听见说到《圣经》里的文学了,世界上却没有一个再比这题目更讨人厌的东西。”
    “但是正在这一点!这便是本书的目的——就是想指出真正的文学在它产生的时代原是有生命的,就是在现代,也是一样的有生命的。你想这岂不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么;在当日的犹太也已经有一样的阶级斗争了——”
    于是他的眼睛里放起那种热情的光来了,这是阿嶷夫人所看惯而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的;他的意思是在想使她坐下来静听一全章书的——不管她是任何地忙,要去洗濯东西啦!烧做晚饭为他去煮苹果啦!“好,你写下去吧!”她用了倦怠的声气说。“但是请你听取我的忠告,把它弄得‘及时’一点,有趣一点吧!”
    猴子又登场了,再来做一出趣剧。
    自从《拜金艺术》停登之后,据编者说,有许多读者发来了不少的非难的信。内中有一封自从武汉来的,说的尤其痛快。他说郁某是一只猴子,书局老板是耍猴子的人。刚一开锣,猴子就下台了,老板便出来要钱,《迷羊》是如此,《拜金艺术》是如此,鲁迅的《近代美术史潮论》,也难保不如此。这话哩,在《迷羊》的时候,原可以通用,可是以之用在《拜金艺术》上便不大对了。因为我开始介绍这书的时候,原不想全部都在半月刊上发表的。而且这一次的译载中止,原因是在太顾全到了读者的兴趣,怕这样牵丝攀藤的登载过去,未免要令人讨厌。现在既有了这样的来信,我也可以自慰了,因为至少总还有一位读者在希望连登下去,——因为我所看到的,只有那一封信——台前头还有一个观客的时候,这戏当然是可以续演下去的,所以以后便想继续下去翻译。
    可是在前次曾经说过的一样,辛克来氏的文章,有些地方实在是太grotesque,非但译者难以下笔,就是勉强译了出来,读者怕也要摇头不乐意看的,像这一章下面的第十一章,便是这一种文章。所以以后想稍稍略去一点,以便早日结束。这一回一章的末尾,有三四行字就系被我略去的。即使略去了一点,我以为与全书的脉络仍旧是不断的。第十一章系写美国甘萨斯州的政治运动的,五花八门,读者读了只能感到些笑不得懂不得的混然之感,所以我决定把它略去,下一期在译本上虽作第十一章,但在原本上当然是第十二章了,题名是kansas and judea。
    还有最近曾接到江绍原先生一封来指正的信,除在出书的时候再行声明之外,先在此地附带提起一声,预先来表示我对他的谢意。
    一九二八年十月译者附志
    第十一章
    甘萨斯与犹太
    究竟是怎么的呢?何以十九世纪末年,住在密士西毕河流域的政治煽动者,会和耶稣降生前五百年住在小亚细亚的众宗教的先知的精神合致的呢?对这疑问的解答,就是一句话,即文化系一起一落,历史是循环的这一句话。让我来叙述一段史实的经过,请你们一句一句地留神听着,再请考察一下,我在说的究竟是关于古代的犹太的事情呢,或者还是关于现代的甘萨斯州的?
    有一部民族,为想逃开专制的压迫与获得宗教上的自由之故,流离迁徙,走了许多许多很远的路。他们是一种原始的、耐苦的民族,所有的是对一位唯一的直接指导他们生活的上帝的坚实的信仰。他们到了一个有肥腴的土地的境内,苦战恶斗,在这一位上帝的亲身指导之下征服了那块土地。他们营造居室,殖养牲畜,积聚富财;可是结果眼见得他们的富财流入城市,被统治的经商的各阶级所吸收了。他们的农产共和制(agricutural democracy)进展开去变成一种财阀的帝国制(plutocratic imperialism)了。大地主和租税征收者只剩给他们以一点仅足维持最低生活的余裕;他们的劳动的结果不得不白白地去贡作豪奢的宫室,黄金瓦盖的殿堂,一犊千金的猴脑之宴,与歌姬群列的统治者的享乐。
    于是农村里就起了革命,而一个一个的鸣不平的预言者就出来了。这些预言者对于经济组织的意见总是极左倾的,他们所大声疾呼的,总是穷而无告者的苦处,与孤儿寡妇等所受的欺凌。他们对社会及宗教的意见总是保守的,只在教百姓回到保住生活的质朴真诚与归返到唯一的真神的信仰上去。他们所用的总只是旧的部落的信条的象征说法;他们否认新的偶像如罢尔神(baal)与达尔文(darwin)之类,而聚集在亚美其屯(armaghdon)愿为他们的真神而死战。他们的一生,受的是苦刑、逼迫与嘲讥;而当他们死后哩,就成为他们国家的光辉,他们的一言一语就被尊视膜拜,编入在圣典贤传之中,而要学校儿童去讽诵研究了。
    现在试想想,这些情形,究竟有多少是犹太的,多少是甘萨斯州的呢?
    让我们先把对我们现在的论旨主要之点来说明了吧,就是《旧约圣经》从头至尾都是宣传的这一点。创制这“旧约”的诸人,都系想把它来当作宣传而创作出来的,其他的意思是一点儿也不曾想到。可是我们今日的善良的百姓却都把它当作了事实上的受天启的文字在读——并不感悟到这书系由两种正足以互相抵杀的宣传合成的:一种是教人应该服从帝王祭司的支配阶级的宣传,一种是在狂呼打倒帝王祭司的叛逆者们的宣传。
    这《旧约圣经》同时在我们的文学研究的范围之内也在主张它的地位。所以从这一个观点来考察一下或者也是值得我们努力的事情。当然在“旧约”之内有一大部分是很明显的不是文学。像那些使人厌倦的帝王的大事纪略和他们的子子孙孙的表系之类。你在我们的大图书馆里,像这些东西可以寻出许许多多来的,可是这些是归在系图类里的东西,并不是文学。同样的还有许多希伯来人的律法在那里,这些是应该属于法律部类之内的。又有许多关于圣殿的建筑上的详细说明,及健康卫生的规例之类——这些只是对于历史专家是重要的,可是对于其他的人都是无用的长物。此外便是大宗的永久地为小孩们所爱读的古旧传说,上帝创造万物及人类没落的故事,大小天神的故事,魔鬼的故事,奇迹的故事等;这些故事传说的有重要意义,正同在古代安格罗萨克逊人中,或古代希腊人中,埃及人中,合毕人(hopis)中的同样的故事之有重要意义一样。
    在这些故事传说之中有几篇表现出了微妙的感情和精巧的叙述,所以是在这些地方我们才初次有了真的文学。《旧约》里有一篇戏剧的试作;但是很粗稚很杂乱——无论哪一个大学二年生,只教在州立的大学里听一课戏剧构造的讲义的就能够指示《约伯记》(the book of job)的作者以如何的表清他的主题而删去他的许多重复句法。可是在这些未熟的粗稚之中,却有壮大的诗意在那里,这可是我们的大学课程里所再也不能教我们作出来和它相比的了。同样的在《旧约》里有些是锐利的哲学——我们的那些名语灵感论者(verbal inspirationalists)竟在把《箴言》(proverbs)的处世常识与《传道书》(ecclesiastes)的尖冷的嘲讽和《以赛亚》(isaiah)的热情与《耶利米》(jeremiah)的狂热的愤怒一例的当作出自神意的东西看待,这件事实,说起来实在是很可笑的。
    最后在《旧约》里还有些是关于灵性的抒情诗,这里面也是充满了重复句法的。假如你把它们当作教会仪典礼赞看的时候,那它们是不错的,因为礼赞的目的是在感动潜在意识,而重复却是潜在意识过程的本体。礼赞与文学的不同之处,就因为后者所直诉的是明觉意识而不是潜在意识,在这里稍有一点重复,就觉得冗长了。
    约翰生博士(dr.johnson)曾被人问以对于女性参加宗教运动的意见,他说“一位女子的说教,正同一只狗只用两只脚走路是一样;走当然是走得不很好的,但我们却不得不惊异它的居然也那么走了。”我想我们若把我们的批评仔细查考一下,那我们一定可以看出我们的对于古代作品的意见也是本于这一个标准的。我们的对它们的批评实际上并不是以现代的标准来下断案的,正同我们批评一个小孩当他试挥一枝笔,或举一个锄,或摇一棹桨的时候并不以大人的标准来批评他是一样。我们的乐于读古代作品,是在想看看真正的思想和对人生的圆熟态度的原始是如何的。我们说:“哈,这些古人,倒也很有意思!”但是把《旧约圣经》严正的当作文学,不当作古董,来批判起来,那我只想说,在全书里对于现代的成长的大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只能采出其中的很小的一册来,大约总不过三万余言,或者说全书的百分之四吧。
    译者按:这是《拜金艺术》原书的第十二章,因为上一章略去了,所以变成了我的译本的第十一章。这就是辛克来氏对于古今艺术作品及艺术家所下的批评的第一个。依他的意思,那《旧约圣经》中可取的(当然是以文学的见地来看)只有百分之四,即三万字的光景。这不管它是对的还是不对的,但是他的对于文学批评的严正态度也已经可以看出来了。若以他的这一种批评态度来看目下中国的党同伐异的文学批评,那不晓得这一位世界化的yankee先生究竟将怎么的说法。文学是宣传是对的,但宣传却不是全部都是文学。这只教注意到他的上面所说的一段话就可知道了。因为他在说《旧约圣经》从头至尾都是宣传,可是可取的只有三万字的光景。
    一九二八年十月达夫附记
    第十二章
    英雄崇拜的时代
    希腊文明,系由生息在各岛屿之上,或在被群山所隔断的诸丰饶的山谷与平原之内的各种种族互异的大多数人所造成的。在这些种族的相互之间,有不断的竞争与深刻的嫉妒存在在那里。他们决不能造成一国家的或人种的统一局面,而他们的历史,不过是一串各种族间的阴谋与内乱的连续。此外再附加上去的是阶级的斗争。贵族阶级,凭借了土地借与的法制,为执政的中枢,无产劳动阶级群集在都市里面,在争取势力;人望好的指导者崛起于其间,于是阴谋内讧也相继而续出。被打倒的一派一党的领袖人物,总去与外部的各小国结下同盟,来和他们自己的故国寻仇挑战。更有甚焉者,有几个竟会收受波斯王所贿赂的金钱,而甘心为代表夷狄的专制君主的波斯王效忠而卖国。
    在他们的记载下来的纪录之初,我们可以看到希腊人是刚从家族制度的时期里在进展出来。家族中的长老们就是支配着大家的首领,他们是一族中的智慧者富裕者,没有一个人敢去争夺他们的威权的。他们缔结联盟,领军出去,为掠夺他国而出师远征;然后,回到了他们父祖的殿堂里来,就去雇些乐师,来歌颂他们远征的功德以寻快乐。于是我们就有了为颂扬有力的头目的祖先们与战士们而写下来的荷马式的诗(homeric poems),实在也就是支配阶级的宣传,好将服从与好战的精神灌输到下一代的青年们的心里去的。
    诗人所有的各种艺术技巧都只须为对这些荷马式的英雄能付与以绝伦的美处与荣耀的光辉而用尽。他们大抵是半带神性的英雄,大抵是奥连泊斯山(olympus)上的一位高神,降凡下世,在野草原头遇见了一位希腊的美丽游女,因而神心偶动,游戏一回而生下来的种子。这一点神明的庶出的特点,就可以使这些英雄们得到成为舞台中心人物的权利,而他们也就毫不客气地受用这个。他们真是一群极端的贪暴、嫉忌、虚矜与易变的学校儿童。而且,更有意思的,就是为他们的最高理想的那些神明,也正是和他们自己一样的贪暴、嫉妒、虚荣心很大、好恶易变的。在这些诗里的一点唯一的美的情绪,是当这些英雄的父母妻子中间的一部分,对英雄们表示柔情热爱时的那一种感动,那一种实在是这些英雄们所不配受的柔情热爱的感动。
    我们老有用“荷马式”(homeric)及“叙诗的”(epic)这两语来表示广大的、非常的、不可思议的物事的习惯。究竟怎么的荷马会使他的诗中人物都得到这一种“英雄的”(heroic")性格的呢?这是因使世界全体不得不向他们的过大的僭妄而低头,使诸神明参入到他们的运命中去而来的——并且,比一切都要紧的,就是因把他们描写成了对感情是毫无抑制对欲望是大无涯涘的人物的缘故而来的。这些原是贵族阶级于想夸示自己的时候所惯用的手法。
    并且这也是对像马修亚诺儿特(matthew arnold)、格来特斯东(gladstone)一类的人何以要对荷马写许多卷狂热的颂词(rhapsody)的说明。英国有一个晓得用怎么些方法来将不劳而食这事实发表给世界看的阶级在那里。有许多事情是只有这阶级能做得到而那些卑贱的群众所做不到的;这些事情中的一件,就是拉丁希腊文学的阅读与欣赏。荷马之对于英国的有教养阶级正如高顶礼帽之对于英国裁缝界的地位一样。
    荷马的所以能充这些用处,就因为他持有贵族阶级的见解,而能给贵族阶级以这阶级心里所热望的东西的缘故。正同我们为证明我们祖先是驾了“梅弗老汇”(mayflower)船渡过海来的这事实之故而保持爱护我们的系统图谱一样,荷马式的行吟诗人在歌咏那些曾经参加过屈洛亚战争(trojanwar)的船舶的题名。正同我们的善良的社会的组成员在向下层阶级宣传“法律和秩序”的教义一样,在荷马式的诗里有一个普通兵士是应为他的主帅的光荣而流血舍命的说明。只有一次,在《伊利亚特》(iliad)里,有一个普通的民众举起他的喉音来呼喊过——就是泰儿雪戴斯(thersites)敢在会场里奋起身来的那有名的一场。他是被描写作成一个驼背者。一个最喜欢和人吵闹的人;有许多嘲弄讥讽在向他倾泻,而最后还受了那希腊人的理想中的狡猾聪明的世间才子,所谓“智多星”的有利赛斯(ulysses, called "the wily")的毒打。“政出多门是不好的,”这一位智多星说,“只要一个主权者,一个帝王就行。”
    我们可以看出贵族阶级的诗人们,为谄事他们的主人们起见,对于这样的弄出个把叛逆者来,教训他要自家知道自家的地位这事情,似乎不大会忘记的样子。我们可以看到莎士比亚的描写捷克开特(jack cade)正与荷马的描写泰儿雪戴斯一样;从不停下来问一问这一个不平者之鸣不平究竟有没有正当的理由的。我们又可以看到那些闲惰阶级的批评家们每在将这些场面当作了纯粹的清洁的“艺术”接受下去,而若有人提起他们的这些伟大的行吟诗人等是在为了给钱给诗人的人的利益在作屈从的宣传的时候批评家们都要吃起惊来。在那些古代的时候,诗人所得的金钱原是很少;若传说是可信的话,那荷马是瞎了眼丧失了朋友亲戚,一个人只在希腊的各都市里飘泊为生的,后来这些都市却争起是荷马的生地的这光荣来了。警句诗里说:
    七个富裕之乡,都在争夺,死了的荷马,而当他在日,却是一个在这些市上街头求乞的他。
    把《伊利亚特》拿来,以文学的见地来看,那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是含有很好的诗在的,并且还有古代情景的很生动的描写,简直可以使读者入到忘我之境去的——若是你当年轻的时候读它的话。在人生的有一个时期里我们对于“英雄主义”的接受是无疑念无批判的。我们要选择一个辉耀的人物出来,分享他的光荣,和他一道的出去打仗,对他那大刀阔斧的一举一击都会感到满心的快乐,当他得了胜时我们会狂呼起来——而再也不想一想我们对于另外的那一个人物也完全可以感到同样的同情,这一个对方的人物也同样的可以要求他的生存权利的。平常的人,总的十二岁的时候达到这一个英雄崇拜的时代,而到了十六岁就过去了,若他能把这英雄崇拜时代真正过去的话。让小孩子们去读读《奥迭赛》(odyssey)的好译本吧;他们一定会喜欢这些冒险的奇谈,而到了稍长一点他们也一定会发见出宇宙之中尚有完全未被探过险的地方在那里——在群星辉映的空间,在人心底里的深处,艰险的地方正多着哩。
    这译本的第十二章,在原书里已经是第十八章了。讲共产年历的地方,讲《新约圣经》就是宣传的地方,讲虚伪不彻底的社会主义者的地方,讲希腊艺术,讲希腊人性和现代伟人的性格有些暗合的地方,都被我略去,并不是因为难译,却因为译出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的缘故。以后的翻译,就想依这一个标准做去,将重要的地方译出,而不十分有趣味者略去,以便早日完成我的译本,并且可以早日让出《北新》杂志上的一席地位来登更有价值更有生命的文章。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译者志
    第十三章
    百分之百的雅典人
    在他们的历史上有一次运命之神曾供给了他们希腊人以一个很大的动因;那就是在第五世纪里,当波斯的巨大的神车转压上他们身上来的时候的事情。克赛儿克赛斯王(kingxerxes)把他的蛮民大队,野勇骑兵的部落和奴隶的长枪队,以及他的战象战车全部聚集了拢来。与这些侵入者一比,希腊人却是近代的开化的人了;是将未来的宝藏摆在他们心里的自由人了。他们抛去了同族各小国相互间的仇嫉,忘却了内部的党争,一致团结了起来救护了他们的文化。凡在“古典”(the classics)里有一点价值的东西实际上都是从那个民族的冲动里来的呀。希腊精神的得到自觉也就在这里;希腊的爱国心和宗教的根据及它们的可被视为伟大的艺术的宣传效用也就在这里。
    参加入马拉东(marathon)一役的雅典将领中间有一位名爱斯基拉斯(aeschylus)者。他从战场回来,充满了他自己的民族的夸满之心,写了一篇关于那败军之主的事情的悲剧《波斯人》(the persians),这败军之主的打倒作者原也帮着在内的;这剧的顶点,是这剧诗人亲身领兵统帅出去打仗的一场战争。这是一点儿也没有隐饰的想头的希腊爱国心和宗教心的宣传;它的目的就在写出专制主义的没落。这戏剧收了一般大好的成功,竟使爱斯基拉斯得成了不单是雅典的而也是希腊全国的国民诗人。
    他另外又写了些同这一样的宗教的爱国的剧本,凡他以为他的听众观众是在要望的道德教训他毫无疑惧地都写进去了。“服从是成功之母,得因以致安全的。”这就是他的政治信条的全部;自然是可以不必说了,他当然是属于保守党的。他在“宣传”上是如此的大胆的,甚至在《抗西勃斯的七个》(the seven against thebes)里他竟将在观众场里的政治家亚里斯铁迭斯(aristides)的名字宣扬称颂了出来。像这一种在古代雅典的借时事问题的幻喻来博“满场喝彩”的情形,正也同现代的纽约(new york)差仿不多。
    希腊的雕刻家建筑家以及其他的艺术家们都一样的感到这一种爱国的宗教的热狂,保有着同样的一种华严的运命的自觉;他们的工作就是满怀着燃烧似的信仰,肆意地颂赞宣扬诸色神道及半神之类,并那些使他们自己得成为国土的征服者的祖宗与统治者等的威灵的一种工作。为纪念马拉东一役的胜利起见,希腊人创设了一种国民竞技的盛会,每四年举行一次,并且也是以祭拜神明来联合各族的一种手段。竞争是最热烈也没有的了,而希腊士人的野心就在这竞技的王冠与丹桂荣冠的夺取。他们当夺取了荣冠之后,当然是要想把这事实宣传开来给大家知道的;于是他们就不惜重赂诗人可以将他们的伟绩讽咏入赞扬宣耀的诗中。诗人品大(pindar)就是一位替这些贵族竞技者作公布的高等宣传员;他并且也作了许多凡在希腊各都市里执过大权的暴君的赞美诗,把他们称颂得华严勇猛尽美尽善,而实际上他们是如何的放肆无道残忍刻薄他是不管的。
    戏剧的创制在希腊也是竞技的一种。每一个剧作家总有一位有钱的老板(a wealthy patron)在那里替他支付一切训练及供饰演他的剧本的合唱团员的费用;假如戏剧成功,夺到了头赏,那这位有钱的老板对他自己的善施好与的一座纪念碑就建起了;所以我们在雅典的街头,竟可以见到许多行的富豪安得留·喀内其(andrew carnegie)约翰·提洛克弗爱拉(john d.rockefeller)与奥笃·爱·去坎(ottoh.kahn)的文艺纪念碑。每一个诗人之欲参加竞技而得赏者必将半神与祖先的统治者们作为材料,将他们依自己的想象来描写;剧中附带着在内也可使合唱团员等加入一点对于时政的议论,而表白出诗人自己的意见主张的。于是爱斯基拉斯就为反对裁撤亚来奥配喀斯(areopagiticus)即古代希腊在圣山上聚会的最高法庭而作他的《由每尼特斯》(eumenides);正像现代的一位诗人为对抗关于美国最高法院的彻底的攻击而创制一本剧本出来是一个样子。
    另外又有一位剧作家起来了,是一位贵族家中的儿子,名叫所福格儿斯(sophocles)。他写了约莫有三十来篇的剧本,夺到竞赛中的十九次的头奖,于是他的竞争者与仇敌就联合起来以造谣为能事而攻击他,说他是一个贪鄙的人,实在是一个老而不死的爱钱的吝啬家,说他此外又酷嗜女色,有一个妻妾很多的不法的大家庭。所福格儿斯做出了许多沉着优美的作品,因为他确信他所服膺的爱国的敬虔的传统,而又承受古代的希腊英雄和半神等的可怕的故事为人生的自然的运命,他完全是一个支配阶级的艺术家的不用苦斗努力而得到完成的代表典型,因为他是完全和他的环境合致,以他的自己的阶级的特权为与那些神明的意志合一的。我们往后将遇到像这样的一系的诗人——如virgil, spenser, shakespeare, racine, goethe, tennyson之类。他们对于由他们脑里产生出来的不幸的小孩们会感到热爱与怜悯,他们能感动我们使我们忧伤畏敬,但他们决不会激发我们使我们起来反叛。
    但是现在又有一位情调完全不同的剧作家起来了。这一位作家留心于希腊的传说,研究了一下,就断定它们是不真实的。他对希腊的制度宪典,私有财产,爱国主义,与在邦家和族里的长老的权威,都留心细察了一下,也断定这些都不一定是最高明最永久的制度。于是他就奋身起来作了一个宣传那些我们所称谓“现代”制度,而由希腊人说起来则是对神不敬不信的事物的宣传者。他的名字叫由利披特斯(euripides),他将古时传说里的男女英雄拿来使他们都化成了平常的人,和平常的人一样地在受运命的惨害摧残,但对运命反攻过去,他们会叫出反抗和怀疑的喊声来。所以就有一串讪笑军国主义与假爱国心,指摘奴隶制度及家庭妇女压迫,非难宗教迷信,与打倒贵族有产阶级的剧本出来了。有一篇妇女集合拢来在反抗战争的戏剧!有一篇一位献身的妻室将她自己的生命牺牲给一个震怒的神道而救她男人的戏剧——可是描写在那里的这一个男人真是一位利己的劣种,实在是不配受这节义虔敬的希腊式的牺牲的!且读一节由利披特斯的宣传戏剧中的文句而试想想这一节将如何的在百分之百的雅典爱国狂者的耳中作沸腾的雷鸣——并且时候还正当在与斯巴达(sparta)争生死的激战之中:
    有谁说在天上还存着真宰神明?
    没有的;不,断没有的。莫让愚人,
    为古伪的寓言所骗,再来欺谎你们。
    且看那些真凭实据,而信我的言明
    并非过分;我敢说什么圣帝贤君,
    都只会杀人,强夺,食言,以恶诈摧毁连城,
    如此做后,他们才快乐欢欣
    远过那虔诚信仰安和度日的人群。
    有多少小国常敬事着诸神
    而结果反为无神的强邻所逞,
    被军威胁服终变成了奴隶永不翻身!
    一九二九年一月译
    第十四章
    反动的滑稽家
    当然可以不必说了,由利披特斯(euripides)的富于过激派感情的作品当然是不能不遇到正统派的反对而得安然被宣召到酒神提奥尼索斯(dionysus)的圣坛之前来的。于是又有一位另外的剧作家起来了,这一回是一位喜剧作家,他的起来是为拥护雅典古代的有光荣的传统而起的。他的名字叫作亚理斯多芬内斯(aristophanes),是世界的滑稽喜剧方面的大作家中的一位人物。他保有着无穷尽的狂情、机智与空想;就是在今日你读了他也还能够因之发出高笑来——即使他的反动的思想要使你发气,但你读了也总得发笑。
    在这儿不得不弄清楚的主要之点是,不问它的邪正当否如何,总之这一位诗人却完全是一位宣传者的这一点;他是一位政界的战士,对他的敌人们满含着最毒愤的激怒,他会举出名字来攻击他们,讽刺他们,嘲弄他们,甚而至于对他们放出些邪恶的谣言虚报来都不以为过的。他的写作剧本就为想辩护主张这一种或那一种论点,他的剧中事件的安排就系照他所想表现的这论点主张的这一面或那一面而定的;他的挑选人物,总是或者为说出他自己的确见,或者为使和他相反的确见变得不通可笑而选定的。不单是他的剧中人物为将诗人自己的理想说出而在剧里会作很长的演说;并且在剧情动作的进行中无论何时诗人会将人物等挤摔在一旁,而由他自己出来在合唱团员的形式之下来说出他自己所想的意见;他会向观众来争辩,论答,叱咤他们,骂倒他自己的仇敌,说明他先前的事情作为,论评他现在的剧本——甚而至于会向观众说明为什么他们非将褒赏给与亚理斯多芬内斯一个人不可的理由。我想利用了舞台来作宣传的宣传者中比他更大胆的人总没有了吧?我想资产阶级和传统保守党中比他更有力的奋斗战士总也没有了吧?并且请注意啊,这是出于一位世界的大戏剧家之所为,而且是历史上最盛行“为艺术的艺术”的时期里的一位“古典大作家”呀!
    给与我们感动最大的,更其是亚理斯多芬内斯的值得我们惊异的现代性。凡我们现代所争论的问题几乎没有一个不被他详细论断过的。他有达那(dana)当时的纽约克〔生〕(the new york "sun" in the days of dana)氏那么的恶智;他有斯替芬·厘可克(stephen leacock)那么的滑稽,厘可克的滑稽小说,原将人类的心脑所想出来的所有的新鲜合理的,想都嘲弄过的。还有,他更要使我们联想起渥来斯·欧儿允(wallace irwin)的诗来——不过有一点却不同,就是亚理斯多芬内斯是很率真地在保持他自己的确信的,而欧儿允氏的机智似乎是在受他的最近出版书店的老板的指挥的。
    亚里斯多芬内斯是一位英国式的绅士,而他的写作是为其他的绅士们在写的。正同在前次的世界大战中英国的啤酒及军需品制造业者都得到了势力,把贵族阶级的居城华室都夺了过来的情形一样,在彼罗镑内斯战争(the peloponnessian war)期内,亚里斯多芬内斯也看到了他自己的那个有教养阶级被新兴的豪商阶级夺去了。在《武士们》(knights)一剧里有一场他在攻击他们的情景;他们都是“小商人”(mongers),是一群连续的“小贩”——是为观众发出哄笑来接受的时事问题的引喻。最初来了一位绳索贩子(a rope-monger)来治国;其次来了一位羊贩子(a mutton-monger);现在却来了一位皮革小贩(a leather-monger)——这就是坐在观众之间在听他自己的被骂被嘲的当时雅典市的主权者克来翁(cleon)其人。亚里斯多芬内斯说,雅典只教再堕落一级就降到底了,于是他就制出了一个垃圾贩(an offal-monger)来,将这一个人的劣迹坏行吟诵了一大篇,要这一个人自己说,这些就是所以使他能有处理公务而为主权者的资格的证明。
    诗人的对克来翁的不满,就是因为他的执政的态度太粗俗;为给他一个好例看看的缘故,诗人就描写他像“一个发放被烧烤时的猪声的管理公家的鲸鱼!”可是这还是正当战争之时哩——试想想假如在一九一八那一年的华盛顿府(washington d.c.)有一篇剧本出来,将美国大总统用同样的言语来描写的时候,那这一位剧作家将遇到怎样的结果呢!
    还有,亚里斯多芬内斯为攻击他故国的待遇各附庸小邦的劣政起见创制了一篇戏剧。他的这剧本的创制上演,正当各小邦的大使们为参预国务会议之故齐集在雅典之时,所以他们都是剧本上演时的在场的观众。为此之故,克来翁对诗人提起了诉讼,处了他的罚金;于是在下一篇作品里他就来报复了,他提议说,人民应该将像这一类的坏东西踢出去。
    为报复剧诗人的嘲讥,戏谑,揶揄,
    政治家们竟敢将诗人的薪金减去,
    将此庄严神圣的职务,
    来作他们公报私仇的工具,
    因为他们自己被嘲弄辱骂了的缘故——
    对此等败类全部,我们正该给与一个警告严谕!
    亚里斯多芬内斯的憎恶由利披特斯,是因为他把祖先的英雄们改作了脆弱的常人,对他们的行为的邪正在用了常人的感情相与悲喜的原因。他就把这诗人拉下了地狱,用了凡他能执捉得到的各种武器在向他鞭挞。他将诗人的那篇女权主义的剧本《利雪斯屈拉泰》(lysistrata)拿来,运用了最新的那种计划,就是母性的联盟罢工(a strike of mothers),来把它化成了趣剧。变成了一篇雅典的妇女全部都联合起来,到和斯巴达的战争终息为止对她们的男人都拒绝同居的剧本。
    亚里斯多芬内斯对梭格腊底斯(socrates)也是怀恨的,因为这一位哲学家在教雅典的青年以各人须为自己个人而思谋。诗人所以就将亚儿雪媲亚特斯(alcibiades)的堕落之罪归结在这学说的身上,因为这一位青年贵族原是梭格腊底斯的弟子,而将他的故国卖给与波斯王者的就是此人。他写了一篇戏剧名《云》(the clouds),就指说梭格腊底斯是一位狡猾的诈欺汉,只在教人以如何的只须为金钱而替人辩护。他描写这一位哲学家坐在屋前的一只挂笼里在和他的学生们作种种愚丑之事。这正是《礼拜六志》——(saturday evening post——社论里的嘲笑“客室桃红党”(parlour pinks)及大学教授的禁止学生参加政治政党运动(mugwumpory-teaching)一流的调子。终究一般盲目群众的请求处梭格腊底斯以死刑的时期到了;这便是这一位反动的滑稽家得到大胜利的时候。
    可是不幸单这一位自由思想家之死还不足以使雅典多数的市民回返到他们祖先的质素生活中去。他们还在继续着积聚金钱,享乐生命,而把战争大事委在雇佣兵的手里。他们的剧作家们就创始开展了一种所谓“社会喜剧”(socialcomedy)的玩意儿——就是描摹描摹闲惰阶级的风尚淫乐,而毫不带宣传色彩的一种玩意儿。这是一个千古不变的定则,就是无论哪一种民族的艺术,当缺乏宣传性的时候,便是这一种民族正在知识与道德的堕落行程中的表示。所以当时就从北方来了一位强者,管领了希腊,而希腊文学就转移到亚历山大时代(alexandrine period)去了。
    这一个新文化的中枢是埃及的亚历山大市(the cityof alexandria in egypt)。诗人们就竟以他们的技巧为夸耀,而写了许多纤细可爱的恋爱的乐境。一群饱学的学者只在忙碌于古代作品的解释与批评,作了些关于文法修辞及诸如此类的长篇叙事诗。当然这也是“宣传”;可是我们应该知道,这不过是第二义的模仿的宣传罢了,这并不是由成伟业或创造新生命的形式的巨人所做出来的。亚历山大市是一个世界的中心点,上有一位暴君在那里统治,下有富庶的有教养的绅士们在那里住家,这些绅士们更养了许多的画家、雕刻家、诗人、音乐家、演剧家在那里慰度他们的无聊,作他们的广告和鼓吹的代言人。可是希腊古典时代的艺术,却是自由人的作品,是比任何文化时代都要多的多数住民在那里执政当权之下的自由市民的作品。那就是表明智的冒险的欣喜与感激系全般的社会所通有的意思,就是整个的全社会的一个成就的大飞跃的意思。我们现在所称为“古典的”艺术——我们用以将新时代的人的头脑系锁到传统与定型上去的“古典的”艺术的起源,原来是如此地固定不变的呀!
    第十五章
    基督教的革命
    经过了数世纪之久欧洲的人民才得从野蛮浑乱的状态里脱出而抬起头来。于是我们就又看见一种新的艺术的发生开展,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并非是建立在希腊罗马的文化基础之上,却是建立在巴比伦(babylon)与希伯来(hebrew)的文化基础之上的一种艺术。这是将各种原来的标准推翻,而想创立些新的价值的运动——对于社会革命家们却是有重大意义的一宗先驱事例。
    邪教徒(希腊罗马)的艺术与基督教艺术的贴正相异的地方究竟是在哪里呢?希腊人说:人的身体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基督徒对此的回答是:人生肉体都是草土。希腊人说:因为人体是美的,所以我们要把它雕塑成像使它不朽。基督徒回答说:我们是偶像破坏者——就是大理白石的偶像的破坏者。罗马人说:物质上的富裕是个人和国家的平安保障之基。基督徒回答说:一个人纵使他得了天下的全部,假如把他自己的灵魂失掉的时候,那他究有点什么益处呢?
    这是基督教的言辞,就是在说,人类已经发见了些新的满足了,无论如何,总之是发见了些可以一时代替未来的物质上的快乐与对他人的支配等的满足了。这些新的快乐是从个人的内部而来,是要一个新的名词来说明的,就是“精神的”这一个名词。对于艺术家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些内部的特性表现出来使人了解,因此他就不得不有一种新的技巧。在希腊人把人体雕塑得很优美的地方,基督徒就要把那种从禁欲生活而来的丑相雕塑出来。在罗马人把他们的伟人们的富于膂力坚强勇武的样子表现出来的地方,基督徒就非得把他们表现得很脆弱而带病容不可。基督徒们之最所乐与周旋者,在创伤、疾病与畸形,对于古昔的定型的反抗是感到变态的快乐的——由心理学家说起来这实在是一种“矫枉过正”的作用。基督教艺术中的两个最所乐用的题目,就是一位愿受各种苦楚与屈辱的男神,与一位给与入迷途者以无穷数的自新的机会的女神。
    因为这种新艺术是常在努力于表现出不能表现之处的,所以它就势不得不变成象征主义(symbolism)了。画家与雕塑家就不得不创用些将内在的精神的美表现出来的外部的目所能见的象征:如十字架,荆棘之冠,牺牲的羔羊之类。童贞女玛利亚会有一个光芒四射之心,头顶上也许会有一只白鸽停在那里的。圣徒和殉教者们的头边总有一圈圆的灵光照着,用以使人不至于误认他们为平常的乞儿或已陷入于第三期的肺痨病者。凡这一种艺术的全部都是宣传的这一点,我们总可以不必再说了吧;实在这一种艺术是除宣传以外不许有别的主意的。
    凡此种种的对于社会革命家的重大意义,就在这些前驱者们也是在计划艺术革命的这一件事实的一点。基督教徒对邪教徒的艺术所做的运动,正是今日的社会主义者们对资产阶级艺术所欲试做的运动;借譬喻地说起来,就是要打倒偶像而烧毁那些专为祝个人与一阶级的繁荣而设的殿堂,建设起新的艺术标准,建设起以消灭阶级与主张民胞物与的社会共同制为本的新的艺术标准来才行。正同被邪教徒的建筑家所遗弃的石头变成了基督徒的圣殿的础石一样,历来被骄傲的财阀们所轻视遗弃的东西将变成革命艺术的矜夸;那些鄙视轻侮的语句将变成临战的喊声口号——所谓下等社会的杂众呀,贱民之群呀,劣等平民呀之类。革命艺术家,将劳动的大众拥抱在怀里——
    “矫枉得过正么?”阿嶷夫人提醒着说。
    “一部分是那样的;但是这也是对社会共同制的渴望,由大众感情而来的人格的扩张。”
    “但是美却回到艺术里来了。”阿嶷夫人说。
    “是的,那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是一出上帝与财神争斗的戏剧,就是我们所说的拜金艺术的胜利。我对这戏剧已经想出了一个题名来了——大致是像这样的题名:收到社会的成功的基督教;或者说殉教者之被许入特权阶级的糊涂圈。”
    第十六章
    支配阶级和被治阶级
    人类在世界艺术作品之内自然表现在那里的气质与态度有两种不同的典型:就是美的艺术(the art of beauty)与力的艺术(the art of power)的两种。
    美的艺术是当支配阶级到了地盘稳固,只想求一点娱乐,而欲将他们自己的家族社会使与下层群众的隔离开来的时候产生出来的艺术。我并不是说原始的单纯的人类不会创造出一种纯朴天真的美来的;不过要想使这种艺术发展成熟,那就非要由特权阶级来把它采择了去,对艺术家给以保护与鼓励,把他的作品造成一种阶级特殊的种类形式不可。至于创制这一种艺术的艺术家们也许是从平民出身的这件事实,却是并没有什么重大关系的一件事实;因为支配阶级看到了这种艺术就在那里把他们所要的东西取去,而会使它形成与他们自己的阶级趋向相合的样子的。美的艺术的特色,不论在绘画里,雕刻里,音乐里,文字里,或动作里,总之是一种安稳沉静的色彩,是一种就世界万物的实际存在的情形而感得的喜悦;还有形式的清丽,也是这一种艺术的特点之一——因为闲惰阶级的艺术家总很富有研求技巧的余裕,而对于他将创制点什么的这件事情总是很有心得的。
    在无论哪一个人类社会里,总有一群人是在那里掌支配之权,而另外总更有一群人是在那里想夺取这支配之权的;所以支配阶级和被治阶级,有产有权阶级和无产无权阶级总是在那里对立着的。凡在一个文化进展到十分的社会里后者的那一阶级一定坚强到有一个他们自己的艺术的地步,这艺术是粗野而自然,饱含有汹涌的,一半是表现的一半是实践的热情。这一种艺术与其说重在形式,还是说重在实质的一方面的好;它的目的,或者说它的倾向吧,是在激起动作;所以我们就叫它作力的艺术。
    这一种艺术由已成的批评标准说起来,就是一般的被称为“宣传”的东西;同我们已在前头说过的一样,它的特色,就在它自己本身便是一片的“宣传”。美的艺术也同样的是一种宣传;这是有产有权阶级的毒瓦斯弹幕,它的致命的死点是在它的外观很不像武器的这一件事实之上。但是由我看来,总以为这是很明显的,就是当一位闲惰阶级的艺术家将维持他自己的那种文化的优美娴雅描摹出来的时候,当他将那些高贵的人的形容状貌画出来的时候,当他把支配阶级的男男女女的想象的金言引用着的时候,他是在尽他的所能想如何的设法保护那些维持他的生活的人们的。当然一般的看来他也决不会不感知到在他周围汹涌着的那些粗暴危险的势力的,这些势力在他的周围,在攻袭他的象牙之塔,艺术之宫,神圣之薮,或不问是什么地方总之是他的收藏工具之处。并且即使艺术家的天性有自然纯真的地方,而那个雇用他的阶级对于他所做的是什么这一点却不会含糊的;这阶级知道什么是“安全清正的东西”,什么是“有健全的倾向的”;这阶级所赞许的就是这一种艺术,他们所乐于拿出钱来维持的也就是这一种艺术。
    除了是停顿不进,如中国的社会一样的社会之外,那这社会的社会生活总是要因势力的变换而有显著的特征表露出来的。革命的阶级成了功,取了旧日的支配者们而代之之后;我们在他们的艺术上就马上可以看到一个变换。不满不平者现在得到平安了;热情沸腾激发得他们发狂奋兴者,现在能够整理他们的思想了;只知说出他们所不得不说的话的人们,现在也要求技巧的胜利了;总之是那些本来是在创制力的艺术的人们,现在要开始创制起美的艺术来了。我们在此正可以知道当殉教者和圣徒们侵入了“上流社会”之后的基督教艺术究竟是成了一种怎么样的东西。
    罗马帝国的倒溃,去基督约可五百年,其后继起的五百年中,意大利半岛竟成了蛮军侵入的大战场。到了诸事平定之后,那国土就为许多封建侯王与掠夺团体所割据,他们的巢窟都深藏在高塔和城堡的中间。基督教变成了当官的正教,僧侣僧正教皇们是拥有大军的强盗头儿。在他们的军事行动战征杀戮停止的中间他们当然也和另外的侯王一样是要追寻娱乐的;在这些娱乐之中当然有一种是艺术的享乐。
    基督教所培护的那种内心的情感,对于那些向寺院的僧房和修道的岩穴去寻求的人们原是可以自由获得的,但是它们是不能以金钱买取不能以金钱租借的,一触到了宫廷的空气,它们就不得不立时枯萎下去。所以渐渐地我们就看到意大利的宗教艺术终于起了变化。圣徒们变成了柔美的绅士,穿上了学者的长袍;耶稣变成了天上之王,穿的是纯洁的麻纱袍褂,戴的是灿烂的金冠,对那些僧侣们在给与以仁慈的抚视;童贞女马利亚变成了一位公侯,僧侣,或教皇的宠姬——或者也许是画家自己的情人。最后所说的这事情是很普通的,从买卖事务的理由上说来是很容易了解的。女人是在身边的东西,当画家在作画的中间,她又没有事情好做;他于是就可以用她作一个不费钱的模特儿,并且也可以向他这位爱人谄誉谄誉而满足她的虚荣,同时他又可以保持着她而不致于被另外的画家们夺去。像这样的奢侈豪华的毒素就流入了一般所说的宗教艺术之中;而我们就看见殉教和神圣的牺牲的象征被用作装饰虚荣和隐藏掠夺阶级的罪恶的器具了。
    但是人的精神是不死的;不管前面有几多叛逆和迫害在那里,它总是在继续着为正义人道而奋斗的。所以从教会的内面与外面竟来了一长列的勇敢的人们,在为了想把信仰挽回到原始的纯朴与真诚上去而奋斗。支配阶级和被治阶级,有产有权阶级和无产无权阶级间的争斗,就变成了异教派,分立派,托钵僧团,游说僧团,和新教派等的形状而爆发了出来。上帝的年青与无名的忠仆们挺身起来,在诉斥教会机关的腐败。有些退隐到寺院之中去修行,在轻视蔑弃这万恶贯盈的世界;有些将耶稣的说话依了文字谨严地守着,一丝不挂而云游出去,有来听者,便大声地说法,几几乎同乞丐一样在依了人家的喜舍而生存。他们都被教会所斥放而受到了破门的宣告,他们的信仰者也成千成万地受了屠杀的惨刑;但是这运动仍在坚持下去,而那些领导者死后,也竟被尊作了圣徒,又转作了艺术家们的画题——在“被理想化”,穿上了纯洁的袍褂,又被造作了可以去装饰主教及王侯们的着色玻璃窗或画廊的材料。十三世纪的亚西西的圣弗阑息斯(st.francis of assisi),穿了乞丐的衣服,是被他父亲在公众之前所否认作儿子的;十五世纪的萨伏拿洛拉(savonarora)劝富有者将珍宝丢弃在火里,是被官宪大众在弗露兰斯(florence)处罚死刑的;十六世纪的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为反抗教会发卖罪障消灭符曾放了大声而说法,将他的攻击教会的论文用钉钉上教会的大门去的;十八世纪的乔其·福克斯(george fox),为在通衢大街之上叫喊了教会的腐败,曾屡次被囚入监狱去的;二十世纪的勃郎(bishop brown)僧正,曾为辩护共产主义,诋斥正统教义而被革逐出英国正教(episcopal church)之外的——这些就是将基督教的命脉保住的人物,这些就是有生命力的宗教艺术的好题目呀。
    第十七章
    娴雅的天堂
    将民众的言语,代替拉丁语,而用作教化的言语的,是以意大利为最早;而这时代的两位最大著作家却给予了我们一个美的艺术与力的艺术的很有趣味的对照。
    这位为中世意大利的支配阶级所爱读眷顾的诗人兼小说家,是一位商人的私生子,他是经他父亲的认纳而受有当时的最高教育的。他选择了一位王侯的庶出之女为情人;继续与这位已婚之妇暗通了好多年的情愫,写给了她许多关于希腊英雄的叙事长诗,在这些诗里又织入了许多极精巧的头字拆拼法与暗号进去,各行字里的头一字母,照一定的数目定则缀取起来,便可以做成三首另外独立的短诗;另外的字母,再照另外的定则缀取起来,更可以拼成另外的许多爱人的名字。凡意大利的高明的宫廷艺术家都是惯像这样的想出法子来慰度大家的闲时暇日的,而这些余闲的出处,当然不消说是从可怜的农奴阶级的苦役里榨取出来的了。
    这一位诗人竟成了大名,变作了支配阶级的宠爱者。他曾带着了种种重大的任务,被任作全权大使而奉遣到过各教皇及诸有权势的公侯之前;他也曾受过一位女皇的眷爱,当这女皇变成了杀人密谋犯之后,他也仍旧甘受她的宠幸如故。他学得了写美丽的意大利散文的绝技,这倒实在是对他祖国的一种重大的贡献。他运用他的妙技制成了一部短篇小说的总集,是记意大利的一群富有资产和魔力的绅士淑女在一个乡村别墅里寄留中所作所读的故事的,那时候正当弗露兰斯(florence)市疫疠勃发的时代,这些淑女绅士们并不感得他们的宗教在强迫她们去看护那些正在受苦者;她们是太高贵重要了,不能便这样粗杂地去冒这危险的,所以她们只得退避到了别墅之中,以听听那些讲得很有趣的性的混战杂交的故事而度过她们的时间。
    我并不是说在薄加雪阿(boccaccio)的《迭加美笼》(decameron《十日谈》)里只是些淫靡的故事。从历史上概观起来,我们大抵可以看出凡闲惰阶级的士女总不是把他们全部的时间费去在新奇的性的组合的寻试里的。他们不得不吃取食物,于是他们的艺术家们会给我们以愉快的使人不得不垂涎千丈的盛宴的叙述。他们不得不喝取酒浆,于是他们的艺术家们会给我们以醇味醉人的种种饮品的广博的酒谱。他们不得不遮蔽他们自己的赤裸形体,所以我们就有了一种复杂的衣饰的艺术,是时常在变化不定的一团精细微妙的东西,可以用作捉取不注意者的游脚的陷阱,而借以保护那个神圣的内部团体,使不至于被那些因在做有用的工作,或因他们的父祖曾做了些有用的工作而致自取其辱的人们所侵入的。
    并且还有,这些绅士淑女更必须有起居的宫室,与当疫疠天灾兵祸流行时可以逃避逃避的乡下的田园别业;于是我们就有了建筑的技艺。因为这些居室房屋必有不得不施以装饰的墙壁,所以我们就有了粉饰绘彩的艺术;诸如此类一长列的完成文化的设备都是从这样而来的呀。此外还有,这些绅士淑女们不是个个都能从你们的心坎里将自然的人类情感完全屏除的;于是在闲惰阶级的艺术里我们就会有不少的肤浅的情操与伤感。我们喜欢为可怜者们担忧,假使他们是“值得”我们担忧的话;于是我们就会有田园叙景的诗文(idylls)与夫其他的各种哀伤、甜蜜的小说之类。我们当百无聊赖厌倦得成病的时候,又每喜欢想象起回到乡村里去的情形;于是我们就会有一长列的“回返自然”(return to nature)的艺术——如牧夫对话式的短诗(eclogue)与牧谣(bucolics)及田园诗(pastorals)等都是的,在这些里大抵是描写着美丽的牧羊男女在绿茵上跳舞的情形,和乡下的童男童女在很动人而奇妙地学作比他们更上流的阶级的样子的。
    在这一个闲惰阶级的世界里也好像有一点残存的义务观念的痕迹留存着的。我们把这观念取起,精化或夸张它一下,就可以把它制成些幻妙的,能对那些疲劳的趣味给与以一种激刺的东西来。因此我们在薄加雪阿的作品里就看到了那篇有名的《忍耐的格利赛儿大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patient griselda),实在是闲惰阶级的一位忠诚与温顺的良妻的模范。她嫁给了一个惨酷无比的男子作了妻室,他把凡是由邪曲的想象里所想得出来的屈辱凌虐都施在她的身上;但她终于忍受了一切,而继续着甘愿作他的忍耐而忠实的奴隶,到最后她终于战胜了这位她的虐待者,而得到了应得的快乐的团圆。这一种处置由人的最便利的妇女的传说就是当时民众中一般男子的愿望满足的代表典型。
    淇阿泛尼·薄加雪阿(giovanni boccaccio)到了圆熟的晚年方才逝去,罗马旧教看取了他在意大利民众间的声名广誉就制成了一部删清钦定版的《迭加美笼》。在这一部钦定版的书里,他们并不曾将淫亵的语句删去一字,不过每一个故事凡薄加雪阿是在描写僧侣修道士及教会等在犯奸淫猥亵的地方他们都把它改作了与宗教无关的俗人的事情而已!这一位意大利的闲惰阶级的宠儿的作品在现今也还是一部流行最广的书,每一个好色的老小子(every dirty old boy)总有一本秘史藏在箱箧的里头,每一个好色的坏青年当伦理哲学教授在讲“大量富财之社会的责任”的讲义的时候,总是在书桌底下偷读着的东西。
    一九二九年四月译
    这是原书的第二十八章,而在译本里却是第十七章。译者因为近日在赶写一部未完的小说,所以这稿子不免时时有中断的危险,不过预算起来译稿全部于暑假内总可以完成的,望读者诸君能给与以一点宽宥!
    第十八章
    邪恶摘发者的地狱
    现在为作一个对照起见,我们要把那个意大利的革命与道德的愤慨诗人举出来论述一番。我们只须看一看这一个人的肖像图形,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十字军的战士:一张清瘦的,同鹰隼似的颜面,严肃,牢愁,更含着许多受过苦难的皱纹;“这真是一张从实际的真中所能画出的”,喀拉衣儿(carlyle)说,“最悲壮的颜面;实在是极惨伤,极沉痛的一张颜面。”在世界的诗人之内,从没有过一个人是像他那样的深沉于伦理的规范之中,为种种道德问题而操心,又把他的艺术用作手段来教人类以凡他所信为在作为行动上的各种健全理想的。
    但戴·亚利艾利(dante alighieri)系生在弗露兰斯的富裕之家;受过尽可以成一位学者的教育,若他愿意的话,也尽可以过一生安乐的文学生涯的。但他却不然,舍易而就难,竟投身入了他自己的市府的纷乱危险的政治之中,而作了共和党首领中的一位。当教皇的军队征服了意大利后,他仅以身免,逃生出去而受了一个被教皇终身放逐的刑宣。这放逐实在是一个惨酷的艰难境遇;他自己描写着自己说“是一个浮浪巡礼者,简直是一个乞丐,违反着我的意志而显示着运命的创伤……我实在是等于一只无帆无舵的船,只顺了从惨伤的贫穷里吹来的燥风,而漂流入各处港岸及避风雨的湾中。”可是他对于他衷心所抱的信念,却从来也没有过动摇;非但如此,他并且因自己所写作的文字而又加重了当局对他的放逐的刑宣,终于在放逐中死了。
    我们并不想把中世的政治状态来细述,就是那些都市之间和小君主国间的复杂的纠纷,及其间的各党派之争,再加以教皇统治权下的党属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群党之类,我们都不想在此地细述出来。我们在这里只须把位列在世界的最大诗人中间的这诗人,自始至终,终他的一生,是一位政治参预者,是在当时的实际政务中积极干过一番事业的,对他的仇敌也曾奋战恶斗,恨他的仇敌几至彻骨铭心,毫不踌躇地用了他的文艺来鞭责仇敌使后世子孙都晓得他们的罪恶的这一件事情说出就尽够了。当但戴去游行地狱的时候,他遇见许多卖国殃民的弗露兰斯的政客都在地狱的深处受极顶的苦刑。他对他们的感情如何,可以由波喀特格利·亚罢底(boccadegli abbati)的一例中推想出来的,波喀特格利·亚罢底到喉颈为止被埋锁在冰里的一位无人肯赐一顾的绅士;我们的这位诗人就揪住他的头发,将这头发成把地从他头上拔取下来!
    但戴所最深恶痛恨的是贪心无厌的这一种性质,就是所谓“口辟迭的亚”(cupiditia)者。他的所以要对当时的教会如此的恼怒,也就因为教会曾从君士坦丁大帝(emperor constantine)处收受了那“致命的贿赠”——因为这些世俗的所有物是使教皇们得变成世俗的主权者,阴谋者,和军队的统率者的根源。当他的时候的二位教皇,但戴都把他们丢下了地狱,并且描写着天也在对他们的恶业而震怒变得通红了。圣徒彼得也在声言说“他们两个都各把我的墓地弄得成了血污的沟渠了。”这明明是一种邪恶的摘发;这由那些十四世纪的有教养的高僧们看来,当然是异常下劣异常非文学的东西!
    就是由现代的批评家们看来,仿佛也是如此的。亚儿培脱·麻代儿(albert mordel)曾印行过一部书名《但戴和其他的废颓古典》(dante and other waning classics),在这书里他主张说,《神曲》(the divine comedy)不但是丑恶而已,由它的以繁琐巧滑而复合组成,从僧院传说和希腊拉丁的神话等伸引出来的精细的象征主义说来,并且是陈腐得很的东西。麻代儿氏是主张艺术不应载道的批评家中的一位;而但戴也的确是不避这一种说教的倾向的——他以很明了的话对我们说:“全体的或部分的,我们得遵以前进的哲学,是道德哲学或伦理学;因为全体的企图并非是为了思索,却是为了功用。”
    充满在但戴的心灵之中的道德问题究竟是些什么?并且这些问题究竟对我们有没有什么关系的呢?由我说来我想有两个问题是无论到什么时候总是对人类有关系的。第一,是神的正义问题。何以恶人反在这世上会繁荣的呢?他们的用了权力压迫那些洁白的人的意义究竟要如何的说明才对呢?若是上帝有力量可以阻止这事情的话,那上帝他何以又不把这力量用出来呢?但戴为寻觅这些问题的解答之故而周游了地狱的深处,经过了炼狱而升上了天堂。我们的比他优越的唯一之点,却在我们的简直想也不会想到我们或能将这些问题解答的这一点。
    第二个大问题是爱的问题。基督教的革命把对女性的态度见解革新了。人类发见了一个就是精神分析学者所说的“性的崇高化”这大现象,就是压制住的欲望对全部的精神灵性会起刺激作用的这一件事情。于是希腊人的单纯的自然主义就被中世纪的浪漫主义顶替了去;而但戴的全人格,他的艺术作品的全部,就遍受了一种伟大灵奇的爱的幻象的光照,这是起始于与一位九龄女孩的偶然的一见,其后并没有肉体的表现而在诗人的全生涯中一直继续过去的一种爱的幻象。在今日的性学研究者中,大约是没有一个人会把但戴的这一种态度当作健全的或合理的态度看的;可是我们对他的那种对一位理想的女性的崇拜,对他的那种因这一位女性而起的精神上的极美的幻象,却不得不深深地受他的感动。
    在但戴的地狱游行之中他所依赖着的是魏其儿(virgil)的向导。这是因为他在这罗马诗人的动因里看出了那些已为我们所力说过的分子而在加以敬意的缘故——就是道德的率真,想挽救一种文化的这伟大的圣者的努力。当但戴的时候这新开化的世界正在开始发见希腊罗马的艺术,正在对这古代的一千年后重新救度出来的伟业感到惊异;就是我们所说的“文艺复兴”,或“文艺再生”。
    我们但须一回忆起我们的对于土坦喀亚门王(king tutankhamen)陵发见的兴奋,就可以了解当时的情形了。我们且假定在这王陵里发见了些埃及的文学杰作,这些杰作是可以表示出在古代埃及也有一种社会主义的文化存在着的。假定那时候有一位有力的王者,他对贫民是公正无私,对地主们的搜刮压榨曾加以废止,而对邻邦则一意在维持着和平的。假使我们现代有一位社会主义的诗人想把“为民主主义之战”(war for democracy)来作成一首讽刺之诗而将那些首领们安置在地狱之中,那么他必定要以这一位古代的埃及王者为向导,和这一位王者交换兄弟同志的称呼,而与他来谈论古代埃及与现代美国的政治情况无疑。
    在地狱的下层深处,诗人会遇见洛衣·特乔其(lloydgeorge)与克来曼苏(clemenceau)和乌特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以及被这些政治家所放纵在人间的暴徒凶汉之类。譬如警视总监拍尔马(palmer)之流或者将被描写成一个拖着有钩刺的长尾的恶鬼;诗人将揪起他的尾把他绞榨起来,警视总监就不得不悲鸣号叫而表示痛苦,过激派的观众对此一定会欢欣鼓舞称快不止。可是受人尊敬的有威严的批评家们一定将皱起鼻头板起面孔的说,有谁会把这些东西当作艺术呢;这岂不是最明显的路旁宣传吗?
    同样的,有教养的文艺复兴时代的批评家们在把但戴当作粗暴的“通俗”的人看;很有教养的僧正特拉·喀沙(bishopdella cassa)关于“他的乡下风的言语文体,和他的缺乏礼仪文饰的事情”却在津津傲视地说着哩。若纸面有空的话,那我可以指出凡到现在为止的每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艺术家在他及身所受的卖弄学识的批评家的虐待,都是如此的。
    因为我个人的种种关系,致《拜金艺术》脱去了好几期,实在抱歉得很。现在好了,《蜃楼》也将脱稿了,梅雨期过后,我就想把它全部勉强翻译成来。
    一九二九年六月译者记
    第十九章
    信神的毒药谋害者之群
    意大利的主权者阶级正同罗马的支配阶级之并没有为魏琪儿(virgil)的影响所左右一样,对于但戴的严肃的道德主张也毫没有受得什么影响。中世意大利所经历的路途就是罗马帝国所走过的那一条路,所以但戴逝后二百年我们就看见在地上的上帝的代理者们又重演了奈罗(nero)和喀利古拉(caligulas)等的极恶大罪。鲍儿其亚教皇(the borgia)的亚力山大六世(alexander vi)于买得了他的高职以后,就开始他的掠夺意大利各都市的工作,意大利半岛全部便都受了他的蹂躏。他的无数宠姬的庶子之中,有一位是赛撒来·鲍儿其亚(cesare borgia)作了教皇军的司令,凡不利于己者都被他虐杀毒害,连他自己的弟兄也遭了他的毒手。每从战地归来,他老爱把他的俘虏当作他练习弓箭的靶子在乏帝坑(vatican)的教皇庭前把他们来射死。最后赛撒来却也因受伤而毙命,亚力山大死于毒药,他的女儿罗克来姊雅(lucrezia)用毒药谋害了她自己的儿子之后却也终于仰毒而自戕。
    这儿就造成了一个为闲惰阶级的艺术发展的理想的环境。这些教皇和主权者等都为自己起造了许多壮丽的宫殿,为保障自己的灵魂安定起见他们也建设了许多寺观与教堂。他们对于负有盛名的艺术家等自然是不惜予以厚赀的,而艺术家等当然是可以不必说了,还有哪一个是不愿意接受他们的金钱的呢?勃朗宁(browning)有一首诗,叫作《僧正命造他自己的陵墓于圣泊拉克斯特寺中》(the bishoporders his tomb at st.praxed's church),是这些信神的毒药谋害者与艺术的刺客们的心理状态的一幅很鲜明的写照。僧正躺在他的临终的榻上,他的许多儿子,与顾全礼义起见表面上是称作他的“侄子们”的这些儿子,团聚在他的榻前在听取他的那座为保持他的纪念和使他的灵魂平安而筑的陵墓的幻影。他把将加饰上他的墓上去的美丽的宝物叙述着说:
    一块和阿月浑子豆果似地纯绿的大玉,
    世界上有些地方总富有着翡翠之薮——
    为你们我岂不曾求圣泊拉克斯特的垂听,
    为你们求名马,与紫褐色的希腊古书文,
    和有丰肥平滑得同大理石样的皓腕的美人们?
    这一位神祗笃信者更进而细述出他的墓铭;这墓铭非要从西赛罗(cicero)的文句里来的“精选的拉丁文!拔萃的语句”不可。得到了之后:
    然后我将如何的亿万斯年地横躺下去,
    听取那弥撒法会的祝福细语,
    自朝至暮可以见着创造成后饱食完满的上帝的丰趣,
    感受那长明不息的焰焰的烛炬,
    而味嚼那强厚浓美醉人心脾的香钵里的烟柱!
    你瞧,这岂不是真正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态度么?正是在这些像这样的耽美的高僧保护之下,诗人音乐家,画师雕刻家等就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中辈出了。在被亚力山大六世这毒药谋害者的教皇所雇用的许多艺术家中间有一位系具有非凡的才力的年少画家,他的名字叫作拉法爱耳·山椒(raphael sanzio)。承着这教皇之后,其后又继起了两位,他们为上帝的光荣而征服了许多城市,并且将他们掠夺来的金钱用了数百万在宗教艺术之上。是以这一位年轻的天才画家一生就只沉浸在金货杜喀脱(ducats)的洪流里,用了他那神奇的画笔他竟把意大利农民阶级的血汗酸泪全都化了静美微笑的圣女玛童娜(madonna)之画,恍惚的圣者之像,与不能言说地优美的耶稣的许多面容。许多人都在尊崇拉法爱耳,以他为历史上的一位最大的画家;所以我们是进立在圣殿的至圣之所,面着在“纯”美的殿堂之前了,来把他的生涯的根底穿凿一番,研究一下这一高贵的名花的出处,想来总也不是一件徒劳的事情。
    他是一位宫廷画家之子,他的生涯是安乐,很快的成功,与被众人喝采称颂的一生。他有肉体上的各种优美,与性情上的温柔可爱的天赋。他从这一位画师到那一位画师地研究了许多作品。而尽得了各位画师特具的妙技。他变得这样的有名,几乎可以说他的生涯“不像是一位画家的生涯,简直是一位王侯的生涯。”富裕并有权力者阶级的使者络绎环绕于他的门前,甚至于为想见他一面而不得不等待至数月之久。他的足迹到处,总有五十人以上的青年、弟子以及对他的艺术的崇拜者们附从着他。
    他平生只有一个弱点,就是对于女性的弱点。尊崇他的教皇和有权势的诸人只想加上一个用美人恋爱来钳制他的圈套,而为他设定了许多与富豪美女结婚的计划,但他终不肯俯就而自降作婚约的奴隶。当这时候他正在替一位西安的豪富(a sienese millionaire)、意大利全国的船舶食盐与明矾矿山的所有主名杞箕(chigi)者装饰宫殿;这一位先生发见了拉法爱耳的醉心于他的情妇而忘记了宫殿装饰的工作,就想出了一个妙计来解决了这问题——就是把那位情妇请来使寄住在宫殿的里面!后来这一位幸运的宠儿活到三十七岁上去世了,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太没有节制而致罹热病以死的。一位崇拜他的传记作者伐萨利(vasari)告诉我们说,当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到的时候,他遣使他的情妇离开他的屋里,“如一位善良的基督信徒所应当的样子”,于是他就断了气去装饰天上的白玉楼去了。
    拉法爱耳的幸运的秘诀究竟是什么呢?这回答就是,因为他把意大利支配阶级的肉体的美,和他们的物质的富裕华丽都画出了的缘故。为求满足他们的虚荣之故,他把他们画得都同罗马旧教神话里的圣者和半神的样子一样。教会艺术里现在是连禁欲主义的痕迹都一丝一点也没有了;拉法爱耳所画的基督信徒们、绅士、情妇、童贞女圣母、神道、圣者以及他自己的同时代者之类,都是喉头肥满胸腰丰硕两颊红艳的富裕的图像;他们的忘我入神的法悦对他们的饱食消化是从没有冲突的。天使上童贞女玛利亚的身边来告诉她以圣灵降孕的神圣消息的时候,他所看到的玛利亚却并不是坐在一间木匠小屋里的,她乃是端坐在宫殿里的。连当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被搬赴坟墓中去的时候,来衔哀吊哭的妇人们都还没有忘记把她们的头发整理得好好,没有忘记穿上与这一件历史上划时代的大事相称的服饰。伐萨利说:“我们的圣母像煞是没有感觉似的,而那些在号泣的群众的头面却都是非常优美的。”
    当然可以不用说了,与拉法爱耳同时的长老们和妖魔博士们的肖像画,他都画过的,并且他还把他们都画得很庄严华美而使人感动。关于勇壮的战争挑衅者教皇油利乌斯二世(julius 2)的肖像画,伐萨利在写着说:“这画像使观看者都不得不起一种畏敬之心,这真像是活的一样的。”不久之后一位另外的教皇,来奥十世(leo x)来了,他为自己一族的纪念碑与圣彼得教会堂的艺术光荣之故而创始发卖罪障消灭之符,借以搜刮起需用的几千万万钱来,这事情就是后来惹起教会革命即我们所晓得的宗教改革的祸根。拉法爱耳所画的这一位来奥十世的画像,真像是酒吧式的一位纽约的腐败民主党政客的样子。伐萨利告诉我们说:
    “天鹅绒似地细软的皮肤是最忠实也没有地表现在那里,教皇所穿的那件法衣也描写得极其忠实,绫缎面上在放亮晶晶的光彩;作长袍的里子的毛皮都是很柔软而自然的,金色和丝光仿佛它们并不是画却是真的金和丝似地现出在画上。更有一本装饰着细纹小画的羊皮纸的书,真是原物的最鲜明的摹像,附着有一个显现出极细致的浮雕的银铃,我们却不能够找出适当的话来说出它的美丽。在其他的各种附属品之中,且更有一个在教皇座上放光的黄金的圆球,在这球里——它的清澄光洁有如此者——对面的窗门的分块,教皇的双肩,和室内的墙壁,都纤毫不爽地反射在那里;这些东西的全部都是用了那样的细心完成刻画着在上面,简直要使我确信在过去是没有一位名家能如此的画过,或者说是再也没有一个能画得比这些更好一点的。”
    一位能为富有者及有权势者们演成这样的奇迹的人,当然是自己可以命定自己的价格的人,除了自己的热情之外无物而不可以支配的人了。拉法爱耳的年老的叔父曾写过一封信给他,请他回归到他的故乡去,去取一个正正当当的媳妇定住下来。这位青年画家的回答却到今日还流传在我们的中间。“我若听了你的话照你所说的那样做的时候”,他说,“那我就不能到今天的地步了”。他更接续着告诉我们以他所达到的地方说。
    “现在我在罗马有价值三千金杜喀脱的财产,和五十金克朗(gold crowns)的收入,因为教皇为监督圣彼得教会堂建筑之故在给我以三百金杜喀脱的薪金,这一份薪金是直到我死的时候为止不会没有的;并且我更确信着还可以从别的方面得到其他的报酬,我的作品的报酬是可以任我自己之所欲而索取的。我现在正在开始为教皇画一间另外的居室,对此我却可得到一千二百个金杜喀脱,所以你瞧,我的最爱的叔父,我岂不是在为你为我们一族与为我们的全国加增荣誉么?……世界上有哪一个都市能比得上罗马?世上的企业更有哪一种比这全世界第一大寺观的圣彼得教堂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实在是我们所不曾见到过的一件大事业,它的费用大约总要在百万以上,教皇为这建筑也已经决定支出六万金杜喀脱一年,除此事业而外,他是什么事情也不在想的。”
    当拉法爱耳像这样在享受荣华夸耀自己的世界的中间,一位名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日耳曼僧侣却把攻击教皇恶政的檄文用钉钉上味登白耳古(wittenberg)的教会的门上去了。但是我们的这位画家之王是如此之忙,有这许多新教皇和大僧正的画像,新天使告知之图(annun-ciations),基督变容之图(transfiguration),神启之图(illumination)和清净怀胎之图(immaculate conception)要画,大约他是总连这位极北蛮地的叛逆者的名字也不曾听到过的吧?他到最后为止终于是一个闲惰阶级艺术的最完善的模范,到了现代还有一个有信心的农妇们及在修学旅行途上的有感伤癖的小学女教师们的宠儿;总而言之,他还是那些凡欲用了他们的头脑去发展他们的情感,而对惨酷的人生的现实却欲闭上眼睛不看的人们的宠儿;说到惨酷的人生的现实却是真正有生命的美的唯一出处哩!
    暴君的压制,何代没有?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诚哉古人之言,“历史是循环的”,我们但将现代的那些教皇庶出之子与当时的“赛撒来”一比,就可以知道了。毒杀阴谋,敛钱卖国,把小百姓的汗血酸辛,尽拿来作外国银行里的几千万的存款,此外还要纵横反复,打仗杀人,啊啊,将来的我们的命运,却想也不敢再想下去了。译完了第三十章的这一章《拜金艺术》,我眼前倒起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仿佛已经成了中世意大利的农民的样子。闲话少说,末后我还要来声明一声:西京帝国大学的张伯符先生,曾有信来和我讨论本书翻译里的几处错误,除于出书时候照样改正之外,先在此地表明一下我的谢意。
    一九二九年七月译者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