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战争与和平
《战争与和平》,谁也知道是俄国大托尔斯泰描写拿破仑战争时代的杰作之名;战祸之惨,战斗员的恐怖与心理,我想无论哪一个读了,也会感到不寒而栗,虽则其中也包含着许多神秘与定命论的色彩。当然,战争是一件惨事,若不是丧心病狂的人,总是拥护和平者居多。哪一个没有室家?哪一个不爱惜生命?爱国爱家爱己身,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但是到了我不愿战人逼你战的时候,说话可又不同。
看了这一个冒头,大约读者总也已明白,我所欲说的是哪一回事。日本自从民国四年五月七日提出了廿一条条件之后,其后十四年的“五卅”惨案,亦发动于日帝国资本主义者之杀戮工人;十七年五月三日,又在济南阻止我们革命军的进行而有惨杀我们外交官的事情。进至二十年,急转直下,就是“九一八”事件的发生,东北四省,一夜沦亡;接连着更有上海“一二八”、长城各口之冲突,中央“为维持和平计”,先不抵抗,后诉国联,再接再退,终而至于华北冀察都成了今日之局势。简单一算,除清朝割去的台湾、高丽、琉球、旅顺口等不计外,民国以后的二十余年中,日本对中国的关系,总没有一年不再施行其侵略虐杀的政策。直到最近,武装运私,中国国家的税收,全盘被蚀;像这样的情形,若再延宕一年半载,国命的中绝,是意计中的事情,你说还能够浑浑然讲亲善说和平不能?
当局的所以不即战的苦心,当然也别有所见。战争的目的,是在求胜,并不在求败;明知必败而言战,是呆子做的把戏,非经国者的良谋。所以我们先得慢慢的准备,迟战一天,就有一天的把握。这论原也是真理;但是试问我们在准备的中间,他们是否也在准备的?准备到了十足,觉得自己有胜算的把握的时候,他们还能让你在中国更有立足的地方么?
还有一例,且看惨败在意大利铁蹄下的阿比西尼亚,就是教我们苟且迟战的一个好榜样;与其早亡,不如慢死,人当然是不愿意自速其亡的。这话也对,不过阿比西尼亚的国际关系,阿国的人口疆域与战备,和中国是不是一样的?阿意之比,是不是等于中日之比?中国的左右四周,是不是和阿国的四邻同样,全是叫唤不应的沙漠?因阿国的惨败而寒心的一点,以之自励则当然,以之自馁,却是大笑话了。
我们且一分析非战论者的层次。第一,国家的当局,负有经国济民的全责,当然要慎重考虑,不敢以国家为孤注,以胜负为尝试,隐忍不发,或许别有苦衷。第二,全国的军事专家,他们深悉彼我的虚实,觉得胜算还不能全操,所以宁愿充实内备,不肯轻意言战,而自取灭亡。这两层阶级,他们因自己所负的责任关系,虽则心有所感而口不发言,倒还情有可原;最可痛的,是一般高等华人,社会名士,以及挂牌学者,也在赞成秦桧,诋斥岳飞,力主不可战,说今日中国的局势,亦犹之乎南宋南渡的当时,若不言战,还可以偏安一隅,苟延些时。这些人是社会的中坚,是一般知识薄弱的民众的向往者,他们这样的一唱宏论,意气激昂的民众,无异乎受到了当头的一盆冷水;学者临政,中国就只有拱手待亡了。
南宋主和,和的结果,已经写在历史上面,虽则苟延了几年,最后的结果,终于是亡是兴,想是读过《南渡录》的人,大家知道。所以和的结果,中国已经有了,这一回就来它一个战的尝试,也有什么不可?
我们再一回看日本,日本的民众,原不想战;大多数的兵士,也不想战;甚而至于几个军阀的首领,还不打算来同中国作战,因为他们知道中国人善于退让,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夺取中国全国的版图。这中间,民众的不想战,是为避免赋税兵役的苦楚;大多数兵士的不愿战,是在恨那些在上者的牺牲了他人而建筑自己的功名;军阀的不言战,是不必言战,而战功可收,系看穿了中国人的弱点。
强邻逼境的步骤,一步一步的紧起来了;我们的准备,也都注意在临时躲避,不曾筹及到将来的大计。书生无用,大家只在作纸上的雄谈,只想当局者能下一决心,以发泄一下大多数民众的郁气。在这一种饱含水蒸气的低气压之下,我深怕持之日久,中国将成一种鼓胀的痼疾,外部不去放水,内部或会破裂,非至于“盘肠大战”的局面,不肯收场。
一九三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