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写字
说写字
金石碑帖字画之类的嗜好,似乎中国人特别的强。当然外国人中间之偏嗜瓷器骨董,或古书古画的人,也时常有,可终没有中国人那么的普遍。到了福州之后,第一着使我感到奇异的,是福州人的风雅绝伦。做十四字嵌字的诗钟,或打打灯谜,倒还不在话下,你若上冷街僻巷去走走,则会在裁缝铺的壁上,或小酒店的白锡炉头,都看得到陈太傅萨上将的字幅。海滨邹鲁,究竟是理学昌明之地,“胡为乎泥中?”大约雨天在街上乱跑的黄包车夫,将来也势必至要念几句诗。
说到写字,尤其是中国人的特别艺术;外国人的尊重原稿手迹,其意在尊重作者的人格和文学事业上的成功,而中国的字,却可以独立成一种艺术的。秦碑晋帖,稍为专门一点的书法,暂且不去说它,浅近一点,就譬如说董香光的字吧,实在是看了人人都会感到愉快的东西。我想就是不识字的农工大众,你若把董香光的屏条立轴,拿一张给他看看,他总会莫名其妙的感觉到好。更何况“小学既废,流为法书”般地有考古学文化学的价值蓄在背后的古人的法书法帖呢!这些古人的字画,原是独立的艺术品,原值得我们钦敬的;可是现代的许多朋友,却将这欣赏艺术的主旨忘掉,把追求字画的一种风气,当作了烫头发、穿西服似的时髦行为看了,那才招了天下之大怪。不说别人,只先说我自己,自从到了福州之后,应人之索,乱涂乱抹,不知写尽了多少纸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私下想想,自小就跑进了十足洋化的学堂,十七八岁,便去异国,一直到了现在,手里总是捏铅笔钢笔的时候多;非但习字临帖的工夫没有,就是比较名贵的碑帖真迹,也看见得很少很少。若说我的歪七斜八的字里,会有一毫艺术气的话,那么强盗牌的香烟的商标,此处不准小便的乌龟,便都是艺术品了,岂不要活笑煞人?
那么我为什么不严词峻拒,偏要干这些出乖弄丑的勾当呢?这原也有我的哲学在里面的。第一,中国的纸业不振,借此来消费一些不为大众所需要的国纸,也未始不是一出有社会性的恶作剧;第二,爱逐流行的那些朋友,大抵总还是有口饭吃吃的人,教他们分出一点钱来,去惠及纸业工人及裱糊业工人,就是一种自由的罚金,间接的租税。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