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骚五种
牢骚五种
一 自己的事情
美国的一位肺病诗人,在他的一本不朽的名著warden的头上,仿佛有一段说到文人所写的东西,都是写他自己的事情的。实际上连我们最爱的女人身上的毛发有几多,月经有多少等问题都不明白的我们,哪里能够真真实实的描写他人的事情呢?不过写自己的事情,有两层危险。第一,你若把你得意的事情,有名的朋友和你的关系等写出来的时候,人家要说你在台房里叫好,自捧自吹。第二,你若把你失意的事情,和无钱花无职业等苦处诉说出来,人家若不说你“弱者弱者,活该活该,你像一个女人,在无聊赖的啼哭。这是靡靡之音,亡国之兆。 ”就要说你在发牢骚,在骂人。
但我想自捧自吹,虽则是近世中国成名的第一捷径,究竟有点于自家的良心上说不过去。所以我在此地只想写点自家的失败的话,和自家心里想说的话, 即使人家说我所发的是“牢骚”,究竟还比“吹牛”高尚些。
小子在一两月前头,在《现代评论》上写了一点小小的文章,说了几句公道话,竟被几个能在学生时代就受小政客的津贴的高徒侮辱了一场。这一场侮辱,比起现在的大学校长的被缚被打来,总算是文明得很。他们几位受人津贴的大学生,不过向我发了一封匿名信,画了一只狗,把我的名字写在狗身上。我当时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竟不知不觉的笑了起来。因为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儿子,老受了我的母亲和女人的运动,把小手举起来,骂我“老贼”。我的儿子的这种行动,和我的学生的此番的行为,竟同一个印板印出来的一样。芝兰玉树,桃李葑菲,竟一样的成达了。你说我这“老狗”、“老贼”,该不该掀髯大笑呢?儿子今年四岁了。
本来是肺部不强的我,两三年来,在京华的尘土里,只以huren und saufen 为唯一的消愁之计。霜降前后,因为谋《创造》的复活,回到上海来的一天早晨,竟吐出了两三口鲜血来。我一见血痕,心里真觉得悲喜交集。朋友来吊问我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赤化了。”到得现在想回北京去静养,又阻于兵匪,不敢出租界一步,大约这一次的赤化,要到明年的春季,才能化白吧?
二 赤化
现在在中国最流行的是“赤化”两字。凡政治上的政敌,互相倾陷,要哀求英美日本的援助的时候,就说对方是“赤化”了。
我想中国人本来都是赤党。有钱有势的人,大家都去捧他,社会上就叫这一个人是“红人儿”。这岂不是赤党么?窑子里的最娇、最有买卖的妓女,叫作红姑娘。捧红姑娘的人,自然都称作赤党。这一次居然有一个红姑娘自家称起大总统来了,这岂不是赤党么?几天前头,从浙江回上海来,看见沪宁杭沪一带的火车站上,满挂了红灯红布,上面写着凯旋的字样。我因为几日来没有看报,以为“五卅事件”起来以后,我们中国竟有一个像拿破仑一样的军人,去灭了英国,灭了日本回来了。后来问问旁人,才晓得这一位凯旋的拿破仑姓孙。我又问他:“欢迎他的应该是全国的人民,你我也应该参加在内,何以到现在我还不晓得这一位拿破仑的海外归来呢?”他又说:“欢迎他的,就是几个从前欢迎过何丰林、卢永祥、齐燮元的老主顾。这一位拿破仑打的不是英国、日本,仍旧是中国自家的几个不打仗的兵。他的凯旋却是不打仗的凯旋。”看看车站上的红灯红布,想想那些捧红人儿的主顾,我又要说了,这岂不是赤党么?
三 共产
与“赤化”两字相类似的,是“共产”。骂主张稍为新一点的人为共产党,我觉得比一口含糊的骂人家赤化,还要进步一点。在我们中国,在那里实行恶意义的共产的,只有军阀官僚。是谁也知道,谁也曾经说过的。所以我想劝劝攻击共产党的诸君,你们若要攻击,请拿出实力来,把那些军阀先杀个干净再说。几个附和军阀的官僚,也应该给他们一个人一个子弹。因为这些畜生,才是你们所攻击的真正的共产蛋。至于那些光是纸上谈兵,空中画饼的学生们,还不能说他们是共产主义的实行者,尽可由他们去研究共产主义的真义,是在什么地方。
攻击共产主义者的一般的目标,是在中国的共产党在收受俄国人的金钱这一点。若要下攻击的说话,那么我想,只有我可以攻击他们。因为我既不是收受俄国人贿买的共产党,又不是受过军阀官僚的运动的小政客,并且也不是有几万家产的“怕共产狂者”。可是话又要说回来了,共产党员,既想在中国做一番事业,当然要一个经济的后援者接济他们。孙中山当日,也曾经受过日本人的金钱的。若能点滴归公,拿了人家接济我们的资财,来做我们良心上所应做的事情,我想也未始不可的。不过在这一个地方,我想提出几个质问,要问问共产党的诸君:“你们把你们的头目认清了么?你们以为这头目是在中国可以做一番事业的么?你们的头目,不在做暖昧的事情么?借了自由恋爱的名义而娶姨太太,以共产党的名义而暗地里又受资本家的津贴的事情,一定是没有的么?那些年龄还没有成熟,没有十分判断能力的青年,你们以金钱去买他们来胡闹的事情,是的确没有的么?”上举的几个问题,若在良心上按来,你们觉得都可以答覆得过去,那么共产党诸君,你们就是再受些俄国以外的国家的金钱,也没有什么要紧,因为神圣的目的可以使手段也化为神圣。笑骂由人家笑骂,你们但去做你们工作好了。
四 国家主义者,你们的国家在哪里?
听说攻击共产党是激烈的,除了军阀官僚以外,还有一派国家主义者。总之不打仗的凯旋也好,主义的战争也好,由我们旁观者看来,觉得诸君都是能干的人,诸君都在社会上露头角,都可以受我们一班没有主义的老百姓的崇拜的。不过崇拜之余,我们清夜扪心,仔细一想,觉得这事情有点奇怪。譬如现在,我们大家一样的寄住在租界上,在坐外国人的电车,在用外国人的电灯,并且有时候拿起笔来写点东西,还在抄袭抄袭外国人的可以扶助我们的主义的文章。现在寄寓在租界上的中国人,差不多生活境况,都是这样的。在这样的状态之下,我们当大谈国家主义之余,若受旁人一问:“你们的国家在哪儿?”有时恐怕要回答不出话来。虽然有时,当我们穷促的时候,可以大声回答说:“我们的国家在章太炎的身上,在宣统皇上的寓里,在我的便便大腹中。”但镇静下来一想,觉得一个章太炎,一个宣统皇帝,一个便便大腹,还有点不大够。那么不得已的时候,只好加一点添头,说张作霖、冯玉祥、李景林、孙传芳、蒋介石等等就是。但是照这样的说来,那么问的人又要说了:“既然如此,你们的国家,已经是很好了,你们的主义,已经可以卖钱了,明年你们还打算主张什么呢?”……
国家主义者诸君,我对你们的主义是十分的尊敬的。毫没有讪笑你们的意思,不过我想光是高谈主义,是没有用的。文天祥、史可法,并没有留过学,并没有主张过什么主义。他们因为国家没有了,就挺出身体来硬干。若能回复他们的国家,他们就愿于国家回复之日,退归田里,若不能回复国家,他们情愿干干脆脆的为国家而死。我觉得这些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的人物, 由我们后人追溯上去,才可奉赠他们一个国家主义者的尊号。现在我们当事功未立之先,就以国家主义者自命,歌于斯吃于斯,坐高车驷马于斯,觉得有点不大对。
我北京有一位朋友说:“强者不言,强者是不必有什么主义主张的。虾蟆在田里一天叫到晚,但水蛇一来,不声不响的一口就把它吞了去。”事情须挺身出来硬干才行,不要瓦拉的乱嚷。
五 《创造月刊》及丛书
两三年来,于无聊之极,写下来的无聊的东西,足足也有十几万字了。这些东西都散乱的在各种杂志报纸上发表的。人家每问我何以不收集起来出书呢?我当受人家这样的诘问的时候,嘴里虽则是说:“这些东西,是不成东西的,没有出书的价值。”但心里却在想:“凡我的著作的读者,都是些穷极无聊,和我一样的苦学生。他们连天天坐电车、买面包的钱还不能自给,又哪里能使他们再吃一刀痛,抽出几个钱来买书呢?况且出书的利得,都被书贾弄去吸鸦片烟,运动做官,我又何苦为资本家作走狗,去刮削穷学生呢?”因此我近来非但不愿意出书,就是已出的一两本浅薄的东西,都想毁了它们,免得遗臭在人间,受人家的利用。但这一次和上海的几位朋友一说,他们的意见却和我相反。他们以为我们不出书,终有一批比我们更不如的人来出书的。穷学生的受刮削,终究是一样的。我们若想救济救济这些目下正在受欺骗受刮削的穷学生,最好是由我们自家来印书出书,图作者和读者的直接交换。我被他们一说,心里也有点动了。所以第一就答应来编辑《创造月刊》,以后想继续的来把已出的丛书,加以改订,未来的丛书,马上付诸手民,无为城的王者,又想活动了。若苍天厚我,使我的痼疾能早一点痊愈,那么我们在《创造月刊》上见面的时期不远了,今天就止于此。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