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对话
来客 你近来发表的东西,何以总是颓丧得很,消沉得很。使你颓丧的原因,究在什么地方呢?
主人 我自家也不知道。并且我自家不知道我的态度究竟是不是世俗所说的消沉与颓丧。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若自家知道自家的病状与病源,那我就可以下对症的药了。
客 你近来读书么?
主 什么也不读。
客 做东西么?
主 什么也不做。
客 你大约是一个厌世家吧!
主 这话不通。我生在世上,系由我投到世界怀里来的,决不是世界闯入我的生命里来的,只有世界可以厌我,而我决不能厌世,我哪有厌世的权力呢?
客 你大约对于中国的社会与政治,有所不满吧?
主 中国的政治弄得好也吧,弄得不好也吧,社会进步也好,退步也好,与我个人却是没有多大的关系。
客 要是大家都取这一种不问不闻的态度,中国岂不要亡了么?
主 现在的中国人谁不取这一种态度?
客 那么现在在政治舞台上活动的那些外交家、理财家,难道多在取这一种态度么?
主 喔,那些东西!他们是猴子。
客 这是什么话?
主 他们因为吃了太饱,消化不了,所以爬上秋千去耍。而站在圈外的人看了,以为是在玩把戏给他们看。并且有些猴子因为贪得不堪,于饱满之余,更要窃取圈外人的食物,被窃的那些可怜的人类,还在喜乐,说猴子好玩。
客 猴子的贪图无厌,都是由我们旁观者的不问不闻的态度养成的。
主 你难道说我有杀猴子的利器么?
客 你虽没有利器,你可以宣传他们的罪状。
主 宣传得厉害的时候,却好了一批新起的猴子,去代替旧的。法国的革命,也是如此,中国的革命,也是如此。
客 这样讲来,中国是完全绝望了么?
主 我也不能预言,不过最近三十年内,怕没有大的变革吧!
客 何以见得?
主 因为中国的中产阶级,太安乐了。改进的大障碍,不是几个有兵力的人,却是那些大猴子和小猴子,就是替那几个有兵力者吮痈的人,其次是替吮痈者吮痈的人,最后是物质生活安定的人。中国之大,有兵力者,只有几个?我们若有一个拼一个的决心,那么斩草除根,灭尽武人是很容易的。而中产阶级则不然,他们寄住在武人翼下,为类颇多,偷安苟活,情愿把自家的金钱妻女,献给武人。他们心里只欲图一时的安闲,所以听到变革二字,就惶恐得不堪,要竭力的出来阻止。这些人若一个一个的除了,那么武人就失其依据,不倒而自倒。但是要杀尽这一阶级,却非易事,因为你我或者多是这一阶级的人啊!哈……哈……哈……
客 那么我们就去宣传覆灭中产阶级吧!
主 你又来了,我不是刚和你说过。宣传是没有用的么?
客 那么现在叫我们干些什么呢?
主 什么也不要干,什么也不要做,你只须懒惰过去,就是第一个社会改革家。
客 你的话愈讲愈奇怪起来了。
主 这理由是很简单的。你若要造成大变革,你非要有大多数的贫民不可。你懒惰一天,社会就可以贫弱一天。大抵一个中产阶级者,当他的财产没有荡尽的时候,决不会对贫民表示一点同情,也决不会起一点希图变革的心思。非但如此,若有了一点财产,他必要欺压贫民,阻止变革的。所以我说,你若是一个中产阶级者,你先必要懒惰过去,把你的财产荡尽,然后去和贫民协力合作。你若已经是贫民了,那么你第一应去讲究如何能使那些有产者也得马上变成贫民的法子。这个法子,也只有“懒惰”二字,可以当之。
客 何以呢?
主 因为贫民勤劳一天,所得的大半不得不把有钱的人吞去。
客 这是马克思的学说吧?
主 不是,这是拉发古的主张。
客 那么我们来宣传“懒惰”就对了罗,何以说用不着宣传呢?
主 不对不对,因为你这一次教他懒惰之后,下次就不能教他制炸弹了。所以宣传是无用而有害的。
客 中国于最近三十年内,没有大变革,你是根据什么而讲的?
主 我根据我自家的生活而言。中国地大物博,人民的生计,总还容易谋得。像我这样的懒惰无为,每天尚有饭吃,何况那些猴子们呢?衣食不穷的人,你无论如何诱他请他,要他加入变革运动,他一定是不肯的。所以现在的中国,决不会起绝大的变动,都因为大家的衣食,还容易谋得的原因。三十年后,怕生计的艰难,要与今不同了。以我个人的推算,大约大变更之起总在三十年以后,六十年以内。
客 你在希望这样的大变动么?
主 因为希望着也是无益的,所以我并不在希望。
客 我听你讲了半天,好像在做梦似的,什么也捉摸不到。
主 这样就对了罗,你要捉摸什么!被你捉摸着了,怕你就要生厌呢。
客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不出去散步么?
主 我近来吃饭都懒得吃,还要散什么步?
客 我要去了。
主 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