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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出奔

      出奔
    一 避难
    金华江曲折西来,衢江游龙似地北下,两条江水会合的洲边,数千年来,就是一个闾阎扑地,商贾云屯的交通要市。居民约近万家,桅樯终年林立,有水有山,并且还富于财源;虽只弹丸似的一区小市,但从军事上,政治上说来,在一九二七年的前后,要取浙江,这兰溪县倒也是钱塘江上游不得不先夺取的第一军事要港。
    国民革命军东出东江,传檄而定福建,东路北伐先锋队将迫近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仙霞岭下的时候,一九二六年的余日剩已无多,在军阀蹂躏下的东浙农民,也有点蠢蠢思动起来了。
    每次社会发生变动的关头,普遍流行在各地乡村小市的事状经过,大约总是一例的。最初是军队的过境,其次是不知出处的种种谣传的流行,又其次是风信旗一样的那些得风气之先的富户的迁徙。这些富户的迁徙程序,小节虽或有点出入,但大致总也是刻板式的:省城及大都市的首富,迁往洋场,小都市的次富,迁往省城或大都市,乡下的土豪,自然也要迁往附近的小都市,去避一时的风雨。
    当董玉林雇了一只小船,将箱笼细软装满了中舱,带着他的已经有半头白发的老妻,和他所最爱,已经在省城进了一年师范学校的长女婉珍,及十三岁的末子大发,与养婢爱娥等悄悄离开土著的董村,扬帆北去,上那两江合流的兰溪县城去避难的时候,迟明的冬日,已经挂上了树梢,满地的浓霜,早在那里放水晶似的闪光了。船将离岸的一刻,董玉林以棉袍长袖擦着额上的急汗,还絮絮叨叨,向立在岸上送他们出发替他们留守的长工,嘱咐了许多催款,索利,收取花息的琐事;他随船摆动着身体,向东面看看朝阳,看看两岸的自己所有的田地山场,只在惋惜,只在微叹。等船行了好一段,已经看不见董村附近的树林田地了之后,他方才默默的屈身爬入了舱里。
    董玉林家的财产,已经堆积了两代了。他的父亲董长子自太平军里逃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是发了一笔横财来的;那时候非但董玉林还没有生,就是董玉林的母亲,也还在邻村的一家破落人家充作蓬头赤足的使婢。蔓延十余省,持续近二十年的洪杨战争后的中国农村,元气虽则丧了一点,但一则因人口不繁,二则因地方还富,恢复恢复,倒也并不十分艰难。董长子以他一身十八岁的膂力,和数年刻苦的经营,当董玉林生下地来的那一年,已经在董村西头盖起了一座三开间的草屋,垦熟了附近三十多亩地的沙田了。那时候况且田赋又轻,生活费用又少,终董长子的勤俭的一生之所积,除田地房屋等不动产不计外,董玉林于董长子死后,还袭受了床头土下埋藏起来的一酒瓮雪白的大花边。
    董玉林的身体虽则没有他父亲那么高,可是团团的一脸横肉,四方的一个肩背,一双同老鼠眼似的小眼睛,以及朝天的那个狮子鼻,和鼻下的一张大嘴,两撇鼠须,看起来简直是董长子的只低了半寸的活化身。他不但继承了董长子的外貌,并且同时也继承了董长子的鄙吝刻苦的习性。当他十九岁的时候,董长子于垂死之前,替他娶了离开董村将近百里地的上塘村那一位贤媳妇后,董长子在临终的床上,口眼闭得紧紧贴贴,死脸上并且还呈露了一脸笑容;因为这一位玉林媳妇的刮削刻薄的才能,虽则年纪轻轻,倒反远出在老狡的公公之上。据村里的传说,说董长子的那一瓮埋藏,先还不肯说出,直等断气之后,又为此活转来了一次,才轻轻地对他的媳妇说的。
    董长子死后,董玉林夫妇的治世工作开始了;第一着,董玉林就减低了家里那位老长工的年俸,本来是每年制钱八千文的工资,减到了七千。沙地里种植的农作物,除每年依旧的杂粮之外,更添上了些白菜和萝卜的野蔬;于是那一位长工,在交冬以后,便又加了一门挑担上市集去卖野蔬的日课。
    董玉林有一天上县城去卖玉蜀黍回来,在西门外的旧货铺里忽而发见了一张还不十分破漏的旧网;他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了回来,加了一番补缀,每天晚上,就又可以上江边去捕捉鱼虾了;所以在长工的野蔬担头,有时候便会有他老婆所养的鸡子生下来的鸡蛋和鱼虾之类混在一道。
    照董村的习惯,农忙的夏日,每日须吃四次,较清闲的冬日,每日也要吃三次粥饭的;董长子死后,董玉林以节省为名,把夏日四次的饮食改成了三次,冬日的三餐缩成了两次或两次半;所谓半餐者,就是不动炉火,将剩下来的粥饭胡乱吃一点充饥的意思。
    董长子死后的第二年,董村附近一带于五月水灾之余,入秋又成了旱荒。村内外的居民卖儿鬻女,这一年的冬天,大家都过不来年。玉林夫妇外面虽也装作愁眉苦眼,不能终日的样子,但心里却在私私地打算,打算着如何的趁此机会,来最有效力地运用他们父亲遗下来的那一瓮私藏。
    最初先由玉林嫂去尝试,拿了几块大洋,向尚有田产积下的人家去放年终的急款。言明两月之后,本利加倍偿还,苦付不出现钱的时候,动用器具,土地使用权,小女儿的人身之类,都可以作抵,临时估价定夺。经过了这一年放款的结果,董玉林夫妇又发现了一条很迅速的积财大道了;从此以后,不但是每年的年终董玉林家门口成了近村农民的集会之所,就是当青黄不接,过五月节八月节的时候,也成了那批忠厚老实家里还有一点薄产的中小农的血肉的市场。因为口干喝盐卤,重利盘剥的恶毒,谁不晓得,但急难来时,没有当铺,没有信用小借款通融的乡下的农民,除走这一条极路外,更还有什么另外的法子?
    猢狲手里的果子,有时候也会漏缝,可是董家的高利放款,却总是万无一失,本利都捞得回来的。只须举几个小例出来,我们就可以见到董玉林夫妇讨债放债的本领。原来董村西北角土地庙里一向是住有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尼姑,平常老在村里卖卖纸糊锭子之类,看去很象有一点积贮的样子。她忽而伤了风病倒了,玉林嫂以为这无根无蒂的老尼死后,一笔私藏,或可以想法子去横领了来,所以闲下来的时候,就常上土地庙去看她的病,有时候也带点一钱不值的礼物过去。后来这老尼的病愈来愈重了,同时村里有几位和她认识的吃素老婆婆,就劝她拿点私藏出来去抓几剂药服服,但她却一口咬定没有余钱可以去求医服药。有一次正在争执之际,恰巧玉林嫂也上庵里看老尼姑的病了,听了大家的话,玉林嫂竟毫不迟疑,从布裾袋里掏出了两块钱来说:“老师父何必这样的装穷?你舍不得花钱,我先替你代垫了吧!”说着,就把这两块钱交给了一位吃素老婆婆去替老尼请医买药。大家于齐声赞颂玉林嫂的大度之余,就分头去替老尼服务去了。可是事不凑巧,老尼服了几剂药,又捱了半个多月之后,终于断了气死了。玉林嫂听到了这个消息,就丢下了正在烧的饭锅,一直的跑到了庙里,先将老尼的尸身床边搜索了好大半天,然后又在地下壁间破桌底里,发掘了个到底,搜寻到了傍晚,眼见得老尼有私藏的风说是假的了,她就气忿忿的守在庙里,不肯走开。第二天早晨,村里的有志者一角二角的捐集起了几块钱,买就了一具薄薄的棺材来收殓老尼的时候,玉林嫂乘众人不备的当中,一把抢了棺材盖子就走。众人追上去问她是何道理,她就说老尼还欠她两块钱未还,这棺材盖是要拿去抵帐的。于是再由群人集议,只好再是一角二角的凑集起来,合成了两块钱的小洋去向玉林嫂赎回这具棺材盖子。但是收殓的时候,玉林嫂又来了,她说两块钱的利子还没还,硬自将老尼身上的一件破棉袄剥去了充当半个月的利息,结果,老尼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小衫,被葬入了地下。
    还有一个小例,是下村阿德老头的一出悲喜剧。阿德老头一生不曾结过婚;年轻的时候,只帮人种地看牛,赚几个微细的工资,有时也曾上邻村去当过长工。他半生节衣缩食,一共省下了二三十块钱来买了两亩沙地,在董玉林的沙田之旁。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动粗工了,所以只好在自己的沙地里搭起了一架草舍,在那里等待着死。因为坐吃山空,几个零钱吃完了,故而在那一年的八月半向董玉林去借了一块大洋来过节。到了这一年的年终,董玉林就上阿德的草舍里去坐索欠款的本利,硬要阿德两亩沙地写卖给他,阿德于百般哀告之后,董玉林还是不肯答应,所以气急起来,只好含着老泪奔向了江边说:“玉林呀玉林,你这样的逼我,我只好跳到江里去寻死了!”董玉林拿起一枝竹竿,追将上来,拼命的向阿德后面一推,竟把这老头挤入到了水里。一边更伸长了竹竿,一步一步的将阿德推往深处,一边竖起眉毛,咬紧牙齿,又狠狠的说:“你这老不死,欠了我的钱不还,还要来寻死寻活么?我索性送了你这条狗命!”末了,阿德倒也有点怕起来了,只好大声哀求着说:“请你救救我的命吧!我写给你就是,写给你就是!”这一出喜剧,哄动了远近的村民都跑了过来旁看热闹。结果,董玉林只找出了十几块钱,便收买了阿德老头的那两亩想作丧葬本用的沙地。
    董玉林夫妇对于放款积财既如此的精明辣手,而自奉也十分的俭约;譬如吃烟吧,本来就是一件不必要的奢侈。但两人在长夜的油灯光下,当计算着他们的出入帐目时,手空不过,自然也要弄一枝烟管来咬咬。单吸烟叶,价目终于太贵,于是他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将艾叶蓬蒿及其他的杂草之类,晒干了和入在烟叶之内。火柴买一盒来之后,也必先施一番选择,把杆子粗的火柴拣选出来,用刀劈作两分三分,好使一盒火柴收作盒半或两盒的效用。
    董家的财产自然愈积愈多了,附近的沙田山地以及耕牛器具之类,半用强买半用欺压的手段,收集得比董长子的时代增加到了三四倍的样子。但是不能用金钱买,也不能用暴力得的儿子女儿,在他们结婚后七年之中,却生一个死一个地死去了五个之多。同村同姓的闲人等,当冬天农事之暇,坐上香火炉前去烤榾柮火,谈东邻西舍的闲天的时候,每嗤笑着说:“这一对鬼夫妻,吮吸了我们的血肉还不够,连自己的骨肉都吮吸到肚里去了;我们且张大着眼睛看吧!看他们那一分恶财,让谁来享受!”这一种田地被他们剥夺去了以后的村人的毒语,董玉林夫妇原也是常有得听到;而两夫妇在半夜里于打算盘上流水帐上得疲倦的时候,也常常要突地沉默着回过头来看看自家的影子,觉得身边总还缺少一点什么。于是玉林嫂发心了,要想去拜拜菩萨,求求子嗣;董玉林也想到了,觉得只有菩萨可以使他们的心愿满足实现。
    但是他们上远处去烧香拜佛,也不是毫无打算地出去的。第一,总得先预备半年,积贮了许多本地的土货,好教一船装去,到有灵验的庙宇所在地去卖。第二,船总雇的是回头便船,价钱可以比旁人的贱到三分之二;并且杀到了这一个最低船价之后,有时候还要由他们自己去兜集几个同行者来,再向这些同行者收集些搭船的船钞。所以别人家去烧香拜佛,总是去花一笔钱在佛门弟子身上的,独有董玉林夫妇的烧香拜佛,却往往要赚出一笔整款来,再去加增他们的放重利的资本。并且他们的自奉的俭约,有时候也往往会施行到菩萨的头上。譬如某大名刹的某某菩萨,要制一件绣袍的时候,这事情,总是由大善士董玉林夫妇去为头写捐的回数多。假使一件绣袍要大洋五十元的话,他们总要去写集起七十元的总款,才兹去作。而做绣袍的店里,也对董大善士特别的肯将就,肯客气,倘使别人去定,要五十元一件的绣袍,由董大善士去定,总可以让到三十五元或竟至三十元左右。因为董大善士市面很熟悉,价格都知道,这倒还不算稀奇,最取巧的,是董大善士能以半价去买到外面是与原定上货一样好看的次货来充材料,而材料的尺寸又要比原定的尺寸短小一点,虽然庙祝在替菩萨穿上身去的时候要多费一点力,但董大善士的旅费,饮食费,交际费,却总可以包括在内了。
    董大善士更因为老发起这一种工程浩大的善举之故,所以四乡结识的富绅地主也特别的多。这些富绅地主,到了每年的冬天,拿出钱来施米施衣,米票钱票,总要交一大把给董大善士,托他们夫妇在就近的乡间去酌量施散。故而每年冬天非但董玉林夫妇的近亲戚属,以及自家家里的长工短工,都能受到董大善士的恩惠,就是董大善士养在家里的猪羊鸡犬,吃的也都是由米票向米店去换来的糠糜。至于棉衣呢,有时候也会钻到他们夫妇的被里去变了胎,有时候也会上他们自己雇的短工的人家去,变作了来年农忙时候的一工两工的工资的预付。
    最有名的董氏夫妇的一件善举,是在那一年村里有瘟疫之后的施材。董玉林向城里的善堂去领了一笔款来之后,就雇工动手作了十几具棺木,寄放在董氏的家庙里待施。木头都是近村山上不费钱去砍来的松木,而棺材匠也是临时充数,只吃饭不拿钱的邻村的木匠。凡须用这一批棺木的人,多要出一点手续费,而棺木的受用者还有一个必须是矮子的条件,因为这一批施材作得特别的短小,长一点的尸身放下去,要把双脚折短来的缘故。
    董玉林夫妇既积了财,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萨自然也不得不保佑他们了。所以自从他们现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来以后,竟一帆风顺毫无病痛的被他们养大到了成人;其后过不上几年,并且还又添上了一位可以继家传后的儿子大发。
    二 暴风雨时代
    太阳升高了一段,将寒江两岸的一幅冬晴水国图,点染得分外的鲜明,分外的清瘦,颜色虽则已经不如晚秋似的红润了,但江南的冬景,在黄苍里,总仍旧还带些黛色的浓青。尤其是那些苍老的树枝,有些围绕着飞鸟,有些披堆着稻草,以晴空作了背景,在船窗里时现时露地低昂着,使两礼拜前才从杭州回来的婉珍忽而想起了这一次寒假回籍,曾在路上同行过一天一夜的那位在上海读书的衢州大学生。
    船行的缓慢,途上的无聊,幸亏在江头轮船上遇着了这一位活泼健谈的青年,终于使她在一日一夜之中认识了目前中国在帝国主义下奄奄待毙的现状,和社会状态必须经过一番大变革的理由。婉珍也已经十八岁了,虽则这大学生所用的名词还有许多不能了解,但他的热情,他的射人的两眼,和因说话过多而兴奋的他那两颊的潮红,却使婉珍感到了这一位有希望有学问的青年的话,句句是真的。在轮船上舱里和他同吃了两次饭,又同在东关的一家小旅馆里分居寄了一宵宿,第二天在兰溪的埠头,和他分手的时候,婉珍不晓怎么的心里却感到了一种极淡的悲哀,仿佛是在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离别了一位今生不能再见的长征的壮士。
    回到了乡里,见到了老父老母,和还不曾脱离顽皮习气的弟弟,旅途上的这一片余痕,早就被拂拭尽了;直到后来,听到了那些风声鹤唳的传说,见到了举室仓皇的不安状态,当正在打算避难出发的前几日,婉珍才又隐隐地想起了这一位青年。
    “要是他在我们左右的话,那些纪律毫无的北方军队,谁敢来动我们一动?社会的改革,现状的打破,这些话真是如何有力量的话!而上船下船,入旅舍时的他那一种殷勤扶助的态度,更是多么足以令人起敬的举动!”
    当她整理箱笼,会萃物件的当中,稍有一点空下来的时候,脑里就会起这样的转念;现在到了这一条两岸是江村水驿的路上,她这想头,同温旧书的人一样想得更加确凿有致了。到了最后,她还想到了一张在杭州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见过的照片:一个青春少女,披了长纱,手里捏着一束鲜花,站在一位风度翩翩,穿上西装的少年的身旁。
    董婉珍的相貌,在同班中也不算坏。面部的轮廓,大致象她的爸爸董玉林,但董家世相的那一个朝天狮子鼻,却和她母亲玉林嫂的鹰嘴鼻调和了一下,因而婉珍的全面部就化成了一个很平稳的中人之相,不引人特别的注意,可也不讨人的厌。不过女孩子的年龄,终竟是美的判断的第一要件;十八岁的血肉,装上了这一副董家世袭的稍为长大的骨格,虽则皮色不甚细白,衣饰也只平常——是一件短袄,一条黑裙的学校制服——可那一种强壮少女特有的撩人之处,毕竟是不能掩没的自然的巧制,也就是对异性的吸引力蒸发的洪炉。那一天午后,在斜阳里,董家的这只避难船到兰溪西城外埠头靠岸的时候,董婉珍的一身健美,就成了江边乱昏昏的那些闲杂人等的注目的中心。
    董玉林在县城里租下的,是西南一条小巷里的一间很旧的楼屋。楼上三间,楼下三间,间数虽则不少,租金每月却还不到十元;但由董玉林夫妇看来,这房租似乎已经是贵到了极顶了,故而草草住定之后,他们就在打算出租,将楼底下的三间招进一家出得起租金的中产人家来分房同住。几天之内,一家一家,同他们一样从近村逃避出来的人家,来看房屋的人,原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但都因为董玉林夫妇的租价要得太贵,不能定夺。在这中间,外面的风声,却一天紧似一天,市面几乎成了中歇的状态。终于在一天寒云凄冷的晚上,前线的军队都退回来了,南城西城外的两条水埠,全驻满了杂七杂八,装载军队人伕的兵船。
    董玉林刚捧上吃夜饭的饭碗,忽听见一阵喇叭声从城外吹了过来,慌得他发着抖,连忙去关闭大门。这一晚他们五个人不敢上楼去宿,只在楼下的地板上铺上临时的地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使婢爱娥,悄悄开了后门,打算上横街的那家豆腐店去买一点豆腐来助餐的,出去了好半天,终于青着脸仍复拿着空碗跑回来了;后门一闩上,她也发着抖,拉着玉林嫂,低低的在耳边说:
    “外面不得了了,昨晚在西门外南门外都发生了奸抢的事情。街上要拉夫,船埠头要封船;长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家开门的店家。豆腐店的老头,在排门小窗里看见了我,就马上叫我进去,说——你这姑娘,真好大的胆子!——接着就告诉了我一大篇的骇杀人的话,说在兰溪也要打仗呢!”
    董玉林一家五口,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肚皮,在地铺上捱躺了两日三夜,忽听见门外头有起脚步声来了。午前十点钟的光景,于听见了一阵爆竹声后,并且还来了一个人敲着门,叫说:
    “开开门来吧!孙传芳的土匪军已经赶走了,国民革命军今天早晨进了城,我们要上大云山下去开市民大会,欢迎他们。”
    董玉林开了半边门,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看见那位说话的,是一位本地的青年,手里拿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青灰的短衣服上,还吊上了一两根皮带。他看出了董玉林的发抖惊骇的弱点,就又站住了脚,将革命军是百姓的军队,决不会扰乱百姓的事情,又仔细说了一遍。在说的中间,婉珍阿发都走出来了,立上了他们父亲的背后。婉珍听了这青年的一大串话后,马上就想起了那位同船的大学生,“原来他们的话,都是一样的!”这一位青年,说了一阵之后,又上邻家去敲门劝告去了。直到后来,他们才兹晓得,他就是本城西区的一位负责宣传员。
    革命高潮时的紧张生活开始了,兰溪县里同样地成立了党部,改变了上下的组织,举发了许多土劣的恶行,没收了不少的逆产。董婉珍在一次革命军士慰劳游艺会的会场里,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忽然遇见了一位本地出身的杭州学校里她同班的同学。这一位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本来就以演说擅长著名的,现在居然在本城的党部所属的妇女协会里做了执行委员了。
    她们俩匆匆立谈了一会,各问了地址,那位女同志就忙着去照料会场的事务去了;那一天晚上,董婉珍回到了家里,就将这一件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末了并且还加一句说:
    “她在很恳切地劝我入党,要我也上妇女协会或党部去服务去。”
    董玉林自党军入城之后,看了许多红绿的标语,听了几次党人的演说,又目击了许多当地的豪富的被囚被罚,心里早就有点在恨也有点在怕,怕这一只革命党的铁手,要抓到他自己的头上来;现在听到了自己的爱女的这一句入党的话,心里头自然就涌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你也要去作革命党去了么?哼,人家的钱财,又不是偷来抢来的,那些没出息的小子,真是胡闹,什么叫作逆产?什么叫作没收?他们才是敲竹杠的人!”
    董玉林对婉珍,一向是不露一脸怒容,不说一句重话的,并且自从她上省城去进了学校以来,更加是加重了对她的敬爱之心了。这一晚在灯下竟高声骂出了这几句话来,骇得他的老妻,一时也没有了主意。三人静对着沉默了好一晌,聪明刻薄的玉林嫂,才想出了一串缓冲的劝慰之语:
    “时势是不同了,城里头变得如此,我们乡下,也难保得不就有什么事情发生。让婉珍到她的朋友那里去走走,多认识几个人,也是一件好事,你也不必发急,只须叫她自己谨慎一点就对了。”
    她究竟是董玉林的共艰苦的妻子,话一涉及到了利害,董玉林仔细一想,觉得她的意见倒也不错。这一场家庭里的小小的风波,总算也很顺当地就此结了局。
    三 混沌
    董婉珍终于进了党,上县党部的宣传股里去服务去了,促成她的这急速的入党的理由,是董村农民协会的一个决议案。他们要没收董玉林家全部的财产,禁止他们一家的重行回到村里来盘剥。地方农民协会的决议案,是要经过县党部的批准才能执行的,董玉林一听到了这一个消息,马上就催促他自己的女儿,去向县党部里活动,结果,在这决议案还没有呈上来之先,董婉珍就作了县党部宣传股的女股员。
    宣传股股长钱时英,正满二十五岁,是从广州跟党军出发,特别留在这军事初定的兰溪县里,指导党务的一位干练的党员;故乡是湖南,生长在安徽,是芜湖一个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二年前就去广东投效,系党政训练所第一批受满训练出来的老同志。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一身结实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种坚实,稳固,沉静的印象,和对于一块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样。脸形本来是长方的,但因为肉长得很丰富,所以略带一点圆形。近视眼镜后的一双细眼,黑瞳人虽则不大,但经他盯住了看一眼后,仿佛人的心肝也能被透视得出来的样子。他说话平常是少说的,可是到了紧要的关头,总是一语可以破的,什么天大的问题,也很容易地为他轻轻地道破,解决,处置得妥妥服服。他的笑容,虽则常常使人看见,可是他的笑脸,却与一般人的诈笑不同,真象是心花怒放时的微笑,能够使四周围的黑暗,一时都变为光明。
    董婉珍在他对面的一张桌上办公,初进去的时候,心里每有点胆小,见了他简直是要头昏脑胀,连坐立都有点儿不安。可是后来在拟写标语,抄录案件上犯了几次很可笑的错误,经他微笑着订正之后,她觉得这一位被同志们敬畏得象神道似的股长,却也是很容易亲近的人物。
    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的和暖,入春以后,反下了一次并不小的春雪。正在下雪的这一天午后,是星期六,钱股长于五点钟去出席了全县代表大会回来的时候,脸上显然的露出了一脸犹豫的神情。他将皮箧拿起放下了好几次,又侧目向婉珍看了几眼,仿佛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的样子,但后来终于看看手表,拿起皮箧来走了。走到了门口,重新又回了转来,微笑着对婉珍说:
    “董同志,明天星期日放假,你可不可以同我上横山去看雪景?中午要在县政府里聚餐,大约到三点钟左右,请你上西城外船埠头去等我。”
    婉珍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只轻轻答应了一声;忽而眼睛又放着异样的光,微笑着,举起头来,对钱时英瞥了一眼。钱时英的目光和她的遇着的时候,倒是他惊异起来了,马上收了笑容,作了一种疑问的样子,迟疑了一二秒钟,他就下了决心,走出了办公室。这时候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已经走得空空,天色也黑沉沉的暗下去了,只剩一段雪片的余光,在那里照耀着婉珍的微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两眼。
    董婉珍于走回家来的路上,心脏跳突得厉害;一面想着钱时英的那一种坚实老练的风度,一面又回味着刚才的那一脸微笑和明日的约会,她在路上几乎有点忍耐不住,想叫出来告诉大家的样子。果然,这样茫然地想着走着,她把回家去的路线都走错了,该向西的转弯角头,她却走向了东。从这一条狭巷,一直向东走去,是可以走上党部办事人员的共同宿舍里去的,钱时英的宿所,就在那里。她想索性将错就错,马上就上宿舍去找钱时英出来,到什么地方去过它一晚,岂不要比捱等到明天,倒还好些。但是又不对,住在那里的人是很多的,万一被人家知道了,岂不使钱时英为难,想到了这里,飞上她脸来的雪片,带起刺激性来了,凉阴阴的一阵逆风,和几点冰冷的雪水,使她的思想又恢复了常轨,将身体一转,她才走上了回家去的正路。
    漫漫的一夜,和迟迟的半天,董婉珍守候在家里真觉得如初入监狱的囚犯。翻来复去,在床上乱想了一个通宵,天有点微明的时候,她就披上衣服,从被里坐了起来。但从窗隙里漏进来的亮光,还不是天明的曙色,却是积雪的清辉。她睡也再睡不着了,索性穿好衣服,走下床来拈旺了灯,她想下楼去梳洗头面,可是爱娥还没有起床,水是冰冻着的,没有法子,她只好顺手向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乱翻着页数,心里定下第几行和第几字的数目来测验运气。先翻了四次,是“恒”“也”“有”“终”的四个字,猜详了半天,她可终于猜不出这四个字的意思,但楼底下却有起动静来了,当然是爱娥在那里烧水煮早餐。接着又翻了三次,得到了“则”“利”“之”的三个字,她心里才宽了起来,因为有一个“利”字在那里,至少今天的事情,总是吉的。
    下楼去洗了手脸,将头梳了一梳,早餐吃后,妇女协会的那位同学跑来看她了,她心里一乐,喜欢得象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因为她的入党,她的去宣传股服务,都是由这位女同学介绍的。昨天股长既和她有了密约,今天这位原介绍人又来看她,中间一定是有些因果在那里的。她款待着她,沥尽了自己所有的好意。不过从这一位女同学的行动上,言语上看来,似乎总是心中夹着了一件事情,要想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样子。她愈猜愈觉得有吻合的意思了,因而也老阻止住她,不使她说出,打算于下午去同钱股长密会之后,再教她来向父母正式的提议谈判。终于坐了一个多钟头,这位女同学告辞走了。她的心里,又添了一层盼望着下午三点钟早点到来的急意。
    催促着爱娥提早时间烧了午饭,饭后又换衣服,照镜子地修饰了一阵,两点钟还没有敲,她就穿上了那件新作的灰色长袍,走上了西城外的码头。天放晴了,道路上虽则泞泥没膝,但那一弯天盖,却直蓝得迷人。先在江边如醉如痴的往返走了二三十分钟,向一位来兜生意的老船夫说好了上横山去的船价,她就走下了船,打算坐在船里去等钱股长的到来。但心里终觉得放心不下,生怕他到了江边,又要找她不到,于是手又撩起长袍,踏上了岸,象这样的在泥泞道上的太阳光里上上落落,来来去去,更捱了半个多钟头,正交三点钟的光景,她老远就看见钱时英微笑着来了;今天他和往日不同,穿的却是一件黑呢棉袍。从这非制服的服色上一看,她又感到了满心的喜悦,猜测了他今天的所以要不穿制服的深意。
    两人下船之后,钱时英尽是默默地含着微笑,在看两岸斜阳里的雪景。董婉珍满张着希望的双眼,在一眼一眼地贪看他的那一种潇洒的态度。船到了中流,钱时英把眼睛一转,视线和她的交叉了,他立时就变成了一种郑重的脸色,眼睛盯视着她,呆了一呆,他先叫了一声“董同志!”婉珍双颊一红,满身就呈露出了羞媚,仿佛是感触到了电气。同时她自己也觉着心在乱跳,肌肉在微微的抖动。他叫一声之后,又嗫嚅着,慢慢地说:
    “董同志!我们从事,从事革命的人,做这些事情,本来,本来是不应该的……”
    听了他这一句话,她的羞媚之态,显露得更加浓厚了,眼睛里充满了水润的晶光,气也急喘得象一个重负下的苦力,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一层紧张的气势,使她全身更抖得厉害。
    “不过,这,这一件事情,究竟叫我怎么办哩?昨天,昨天的全县代表大会里,董村的代表,将一件决议案提出了,本来我还不晓得是关于你们的事情,后来经大会派给了我去审查,呈文里也有你的名字,你父亲的许多霸占,强夺,高利放款,借公济私的劣迹说得确确实实,并且还指出了你们父女的匿居县城,蒙混党部的事实。我,我因为在办公室里,不好来同你说,所以今天特为约你出来,想和你来谈一谈。”
    董婉珍于情绪紧张到了极顶之际,忽而受到了这一个打击,一种极大的失望和极切的悲哀,使她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意志,不等钱时英的那篇话说完,就同冰山倒了似的将身体倒到了钱时英的怀里,不顾羞耻,不能自制,只呜呜地抽咽着大哭了起来。
    钱时英究竟也是一个血管里有热血在流的青年男子,身触着了这一堆温软的肉体,又目击着她这一种绝望的悲伤,怜悯与欲情,混合成了一处,终于使他的冷静的头脑,也把平衡失去了;两手紧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含糊地说着:“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要这样子!”不知不觉竟渐渐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贴上了她的火热的脸。到了两人互相抱着,嘴唇与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后,钱时英才同受了雷震似的醒了转来,一种冷冰冰的后悔,和自责之念,使他跳立了起来,满含着盛怒与怨恨,唉的长叹了一声,反同木鸡似的呆住了。本来他的约她出来,完全是为了公事,丝毫也没有邪念的;他想先叫她自己辞了职,然后再温和地将她父亲的田产发还一部分给原来的所有人。这事情,他昨天也已经同她的那位介绍人说过了,想叫她的那位同学,先劝慰她一下,叫她不要因此而失望,工作可以慢慢地再找过的,而他的这些深谋远虑,这腔体恤之情,现在却只变成了一种污浊的私情了。以事情的结果来评断,等于他是乘人之危,因而强占了他人的妻女。这在平常的道义上,尚且说不过去,何况是身膺革命重任的党员呢?但是事情已经作错了,系铃解铃,责任终须自己去负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还是和她结合了之后,慢慢的再图补救吧!钱时英想到了这里,一时眼前也觉得看到了一条黯淡的光明。他再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还在伏着的肩背,柔和地叫她坐起来掠一掠头发,整一整衣服的时候,船却已经到横山的脚下,她的泪脸上早就泛映着一层媚笑了。
    四 寒潮
    大雪后的横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许多的妩媚。船靠岸这面沿江的那条小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檐的草舍上,枯树枝上,都还铺盖着一阵残雪的晶皮。太阳打了斜,东首变成了山阴,半江江水,压印得紫里带黑,活象是水墨画成的中国画幅。钱时英搀扶着董婉珍,爬上了横山庙的石级,向兰溪市上的人家纵眺了一回,两人胸中各感到了一种不同的喜悦。
    半城烟户,参差的屋瓦上,都还留有着几分未化的春雪;而环绕在这些市廛船只的高头,渺渺茫茫,照得人头脑一清的,却是那一弓蓝得同靛草花似的苍穹;更还有高戴着白帽的远近诸山,与突立在山岭水畔的那两枝高塔,和回流在兰溪县城东西南三面的江水凑合在一道,很明晰地点出了这幅再丰华也没有的江南的雪景。
    在董婉珍方面呢,觉得这一天大雪,是她得和钱股长结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预示着他们能够白头到老的好兆头。父母的急难,自己的将来,现在的地位,都因钱时英的这一次俯首而解决了。在钱时英的一面呢,以为这发育健全的董婉珍,实在有点可怜,身体是那么结实,普通知识也相当具备的,所缺乏的,就是没有训练,只须有一个人能够好好的指导她,扶助她,那这一种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这一种正心诚意的思想的阴面,他的枯燥的宿舍生活,他的二十五岁的男性的渴求,当然也在那里发生牵引。
    面前是这样的一片大自然的烟景,身旁又是那么纯洁热烈的一颗少女求爱的心,钱时英看看周围,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种完全只顾目前的快乐,并无半点将来的忧虑的幼稚状态,自然把刚才船里所感到的那层懊恨之情,一笔勾了。
    两人凭着石栏,向兰溪市上,这里那里的指点了一阵,忽而将目光一转,变成了一个对看的局势。董婉珍羞红了脸,虽在笑着侧转了头,但眼睛斜处,片刻不离的,仍是对钱时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面部的谛视。钱时英只微笑着默默地在细看她的上下,仿佛她和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样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时候,钱时英觉得非说话不可了,就笑着问她:
    “你还有勇气再爬上山顶上去么?”
    “你若要去,我便什么地方也跟了你去。”
    “好吧,让我们来比比脚力看。”
    先上庙里向守庙的一位老道问明了上兰阴寺去的路径,他们就从侧面的一条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经午前的太阳一晒,差不多融化净了,但看去似乎不大粘湿的黄泥窄路,走起来却真不容易。董婉珍经过了两次滑跌,随后终于将弹簧似的身体,靠上了钱时英的怀里,慢慢地谈着走着,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横山东顶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恰巧谈到了他们两人的以后的大计。
    “今天的我们的这一个秘密,只能暂时不公布出来。第一总得先把那条董村的决议案办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们革命的人所应作的事情。你们家里的田产之类,确有霸占的证据的,当然要发还一部分给原有的人,还有一层,他们既经指控了你们父女的蒙蔽党部,你自然要自动辞职,暂时避去嫌疑,等我们把这一件案子办了之后,再来服务不迟……我的今天的约你出来,本意就为了此。可是,可是,现在成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将这儿的党务划出了一个规划之后,就和你离开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谪。你今天回去,请你先把这一层意思对你两老说一说明白,等案件办了之后,我们再来提议婚事……”
    董婉珍听了他这一番劝告,心里却微微地感到了一点失望。明天假使马上就辞了职,那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就少了么!父母的事情,财产的发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厮混的那种气氛,早出晚归,从街上走过,受人侧目注意的那种私心的满足,还有最觉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钱股长的爱抚,她现在正在想恣意饱受的当儿,若一辞了职,都向哪里去求,哪里去得呢!
    钱时英看到了她的略带忧郁的表情,心里当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只能补充着说:
    “作事情要顾虑着将来的,仅贪爱一时的安逸,没入于一时的忘我,把将来的大事搁置在一边,是最不革命的行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层总该看得穿。”
    一次强烈的拥抱,一个火热的深吻,终于驱散了董婉珍脸上的愁云。他们走到了兰阴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阳,西面田野里的积雪,和远近的树林村落上的炊烟,晓得这一天,日子已经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两人更依偎着,微笑着,贪看了一忽华美到绝顶的兰阴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从西头的那条山腰大道,跑下了山来。
    从横山回头的这一天晚上,却轮着钱时英睡不着觉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样,他想起了在广州的时候,和他同时受训练的那位女同志黄烈。他和她虽然没有什么恋情爱意,但互相认识了一年多,经过了几次共同的患难,才知道两人的思想,行动以及将来的志愿,都是一样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后,再回想起黄烈来,更觉得一个是有独立人格的女同志,一个是只具有着生理机构的异性,离开了现实的那一重欲情的关,把头脑冷静下来一比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经感到过的那层后悔,又渐渐地渐渐地昂起了头来。
    婚姻,终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广州时的生活气氛太紧张了,所以他对黄烈,终于只维持了一种同志之爱,没有把这爱发展开去的机会。但当她要跟了北伐军向湖南出发的前几天,他在有一次饯别的夜宴之后,送她回宿舍去的路上,曾听出了她的说话的声音的异样,她说:
    “钱同志!我们从事于革命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临行惜别的感情的,可是不晓怎么,这几天来,频频受了你们诸位留在广州的同志的饯送,我倒反而变得感情脆弱起来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振作的信条,言语,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励的戒律之类?”
    现在在回忆里,重想起了这一晚的情景,他倒觉得历历地反听到了她的微颤着的尾音。可惜当时他也正在计划着跟东路军出发,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余裕,只说了一句那时候谁也在说的豪语:“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们会师武汉吧!”终于只热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门口的夜阴里和她分开了。以后过了几天,他只在车站上送她们出发的时候,于乱杂的人丛中见了她一次面。
    一个男子滥于爱人,原是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爱,而自己没有十分的准备,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现在到了这一个既被人爱,而又不得不接受的关头,他觉得更加为难了;对于董婉珍的这件事情,究竟将如何的应付呢?要逃,当然也还逃得掉;同志中间,对于恋爱,抱积极的儿戏观念,并且身在实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过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却还没有前进到这一个地步;而同时董婉珍,也决不是这一种恋爱的对手人。她实在还是幼稚得很的一个初到人生路上来学习冒险的人,将来的变好变坏,或者成人成兽,全要看她这第一次的经验的反应如何,才能够决定。
    “也罢!还是忍一点牺牲的痛吧!将一个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庸人,造成一个能为社会服务致用的斗士,也是革命者所应尽的义务;既然第一脚跨出了之后,第二脚自然也只得连带着伸展出去。更何况前面的去路,也还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来想去,想到了最后,还是只有这一条出路。翻身侧向了里床,他正想凝神定气,安睡一忽的时候,大云山脚下的民众养在那里的雄鸡,早在作第一次催晓的长啼了。
    五 药酒杯
    经过了乡区党部的一次查复,董玉林的这一起案子,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很顺当的解决了。原因是为了那些被霸占的原有业主,象阿德老头之类,都已经死亡,而有些农民,却因在乡无业可守,早就只身流浪到了外埠,谁也查不出他们的下落来。至于重利盘剥的一件呢,已被剥削者,手中没有证据,也没有作中的证人,事过勿论,还欠在那里的几户,大抵全系小额,生怕以后有急有难再去向董玉林商借的不易,也不肯出来为难,只听说利息可以全免,就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由党部判定的结果,只将董玉林的田产,割出了几十亩来,充作董村公立小学的学产,总算藉此以赎取了那个决议案的末一款,永远不准他们重回老乡的禁令。
    健忘与多事的社会,经过了一个多月,大家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于是辞职慰留,准请假一月的董婉珍,仍复上党部去服务;急公好议,兴学捐财的董善士,反成了县城社会的知名之士;宣传股长钱时英这时候也公然在董家作了席上的珍客,钱股长与董女士的革命不忘恋爱,恋爱不忘革命的精神,更附带着成了一般士绅的美谈。
    和煦的春风,吹到了这江岸的县城,市外田里的菜花紫云英正开得热闹的时候,钱董两人的婚议也经过了正式的手续,成熟到披露的时节了。
    当结婚披露的那一天晚上,董家楼下的三间空屋,除去偏东的那间新房之外,竟挂满了许多画轴对联,摆上了十桌喜酒,挤紧了一县的党政要人。先由证婚人的县长致了祝词,复由介绍人的那位妇女协会执行委员报告了一次经过,当轮到主婚人的董玉林出来讲话的时候,他就公正廉明,陈述了他过去的经历,现在的怀抱,和未来的决心。他说,自小就是一个革命者;他所关心的,是地方上的金融的调节,和善举的勇为。总理的遗教,他是每饭不忘,知行共勉的。有水旱灾的时候,也曾散了多少多少的财,有瘟疫的年头,他也施了多少多少的财,而本地的劣绅因妒生忌,因忌作恶,致有前一次的决议。他现在是抱定宗旨,要站在三民主义的旗帜下奋斗革命的。中国的命脉,是在农工,他将来就打算拼他这一条老命,回到农村去服务,为无力的佃农工人而牺牲。本来是只在村塾里读过三年书的这一位革命急就家,在这一天晚上,竟把钱时英和董婉珍教他的许多不顺口的名词说得头头是道,致使有几个自上塘村和董村附近赶来吃喜酒的乡亲,大家都吐出了惊异的舌头私下在说:“县城真是不得不住,玉林只在这里耽搁不上半年,就晓得在县长面前说这许多乡下人所听不懂的话了!”
    中宵客散,新夫妇正在新床上坐下的当儿,这一位成了当晚的大英雄的岳父就踏进了新房来问今后的他们俩的打算:房饭钱每月拟出多少;婉珍的薪水,可不可以提高一点,仍复归他们两老去收用;迟早他总是要回董村去的,那里的党部,可不可以由他去包办;此外的枝节问题还有许多,弄得正在打算将筋骨松动一下的钱时英,几乎茫茫然失去了知觉。到底还是晓得父母的性质的董婉珍来得乖巧一点,看到了新郎的那一副难以应付的形容,就用了全力,将父亲提出的种种难题,下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法,她说:“今天迟了,爸爸!你也该去息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谈不好么?”
    结婚之后的董婉珍,处处都流露了她的这一种自父祖遗传下来的小节的伶俐,她知道如何地去以最贱的价格,买许多好看耐用的衣料什物来装饰她自己的身体,她也知道如何地去用她所有的媚态,来笼络那些同事中的有势力的人。在新婚的情阵里,钱时英半因宠爱,半因省事,对于她的这些小孩子似的卖弄聪明,以及操权越级的举动,反同溺爱儿女的父母一样,时时透露了些嘉奖的默认;于是董婉珍的在家庭的习惯,在社会的声势,以及由这些反射而来的骄纵的气概,与夫愚妄的自信,便很急速的养成,进步,终至于确立成了她的第二的天性。
    她的第一件的成功,是他们俩的收入的支配;除付过了过分的房饭钱,使两老喜欢得兴高采烈,开销了一切所必须的应酬衣饰费用,使钱时英生活过得安安稳稳之外,第一月在她手里就多出了一笔整款;这是钱时英自任事以来,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经验。她的第二件的成功,是虐使佣人的巧妙;新做了主妇,她觉得不雇一个佣人,有些对父母不起,与邻舍人家的观瞻有关了。所以虽则没有必要,她也上就近乡下去招来了一个佣妇。对这一个乡下佣妇的训练,她真彻骨的显出了她父祖所遗给她的天才。譬如早晨吧,在天还未亮,她自己起来大小便的时候,就要使了大喉咙,叫这佣妇起来了;晚上则宁愿多费一点灯油,以朋友当婚礼送给他们的一个闹钟作了标准,非要到十二点闹打的时候,不准这佣妇去上床睡觉。后来因这闹钟闹得厉害,致吵醒了他们夫妇的酣睡,她于大骂了一顿佣妇的愚蠢之外,还牺牲了一块洋纱手帕作了包在这钟盖上的包皮。在日里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哩,她总要找些很费事而不容易作好的事情,如米面里挑选沙石秕子,地板上拭除灰土泥痕之类的工作给她,使她不能有一分钟的空;若在家哩,则她自己身上有一点痒,或肚里忽而想到什么,就要佣妇自动的前来服役。一步不到,或稍有迟疑,她便宁愿请假在家,长时间的骂这愚蠢而不是父母养的乡下妇人,使她到了地狱,也没有个容身之处。
    作外面的应酬哩,她却比钱时英活泼能干得多;对于上面或同等的人,到处总是她去结交,她去奉承的;但对于下级或无智的乡愚之类哩,她却又是破口便骂,一点儿也忍耐不得的股长夫人了。
    所以结婚不上两月,董婉珍的贤夫人的令名,竟传遍了远近,倾倒了全县。在这中间,钱时英反而向公共会场不大去抛头露面,在行动上言语上很显明的露示了极端慎重和沉默的态度;而一回到了私人的寓所,他和贤夫人也难得有什么话讲,只俯倒了头,添了许多往返函电的草拟,以及有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的撰述。
    终于党政中枢的裂痕暴露了,在武汉,在省会,以及江西两广等处,都显示了动摇,兴起了大狱;本来早就被同志们讪笑作因结婚而消磨了革命壮志的钱时英,也于此时突然地向党部里辞去了一切的职务。
    这一天的午后,当董婉珍正上北区妇女协会分会去开了指导会回来,很得意地从长街上去上自己家去的时候,兜头却冲见了脸色异常难看,从外面走来的钱时英。一看见了他的这一副青紫抑郁的表情,她就晓得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敛住了笑容,吊起了眉头,她把嘴角一张,便问他要上什么地方去。
    “你来得正巧,我有话对你讲,让我们回去吧!”
    听了他这几句吞吞吐吐的答辞,她今天在妇女分会场里得来的一腔热意与欢情,早就被他驱散了一半了,更那里还经得起末尾又加上了半句他的很轻很轻的“我,我现在已经辞去了……”的结语呢!
    她惊异极了,先张大了两眼,朝他一看,发了一声回音机似的反问:
    “你已经辞去了职?”
    看到了他的失神似的表情,只是沉默着在走向前去,她才由惊异而变了愤怒,由愤怒而转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轻视,自己也沉默着走了一段,她才轻轻地独语着说:
    “哼,也好罢,你只教能够有钱维持你自己的生活就对!”
    在这一句独语里,他听出了她对他所有的一切轻蔑,憎恶,歹意与侮辱。说了这一句独语之后,却是她只板着冷淡的面孔,同失神似的尽在往前走着,而不得已仰起了头仿佛在看天思索似的。他那双近视眼,反一眼一眼的带着疑惧的色彩向她偷视起来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了家里,更沉默着吃过了晚饭,一直到上床为止,还不开口说一句话。那个一向同猪狗似的被女主人骂惯的佣妇,觉察到了这一层险恶的空气,慌得手脚都发抖了,结果于将洋灯移放上那面闹钟前去的时候,扑搭地一声竟打破了那盏洋灯上的已经用白纸补过的灯罩。低气压下的雷雨发作了,女主人果然用了绝叫的声音,最刻毒地喝骂了出来。
    “x妈!x妈!x妈!你想放火么?象你这一种没有能力的东西,还要活在那里干什么?你去死去,去死!我的霉都被你倒尽了!我,我,教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人?……”
    话语双关,句句带刺,象这样的指东骂西,她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咙,骂到了嘶哑,方才住口。在楼上的她的父母弟弟,早就听惯了这一种她的家教的,自然是不想出来干涉;晚饭之后,他们似乎很沉酣地已经掉入了睡乡。钱时英死抑住心头的怒火,在她的高声喝骂之下,只偷偷地向丹田换了几次长气。十二点的钟闹了一阵,那佣妇幽脚幽手地摸上床去睡后,他听见这一位贤夫人的呼吸,很均匀地调节了下去;并且兴奋之后的疲倦,使她的鼾声也比平时高了一段,钱时英到这时才放声叹了一口气,向头上搔耙了许多回。
    同坟墓里似的沉默,满罩住了这所西南城小巷里的楼屋。等那一位佣妇的鼾声,也微微的传到了钱时英的耳畔的时候,他才轻轻地立起了身,穿上了便服,摸向了他往日在那里使用的写字台的旁边,先将桌上以及抽屉里的信件稿册,向地下堆作了一堆,更把刚才被佣妇敲破灯罩的洋灯里的煤油,倒向了地下,他用稿纸捻成了几个长长的煤头纸结,擦洋火把它们点着了,黑暗里忽而亮了一亮,马上又被他的口息所吹灭,只在那一大堆纸堆的中间,留剩了几点煤头纸的星火似的微光。天井外的大门闩,轻轻响动了一下,他的那个磐石似的身体,便在乌灰灰的街灯影里跑向了东,跑出了城,终于不见了。
    大约隔了一个多礼拜的样子,上海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里,当傍晚来了一个体格很结实,戴着近视眼镜,年纪二十五六岁,身材并不高大,口操安徽音,有点象学生似的旅客。他一到旅馆,将房间开定之后,就命茶房上报馆去买了这礼拜所出的旧报纸来翻读;当他看到了地方通信栏里的一项记载兰溪火灾,全家惨毙的通讯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一脸真象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
    原载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文学》第五卷第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