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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杀贼书生纸上兵

      杀贼书生纸上兵
    另一张的张佩纶,为李鸿藻的门生,论到人品,比张之洞高出很多。我读近代史,发现了许多极有趣的课题。其中最堪玩味的是,如果马江之役不是一败涂地,张佩纶即有挫折,不如是之甚,恐怕以后的政局,又是一番光景。至少李鸿章个人,定不至于“晚节不终”。
    有一个铁样的事实,似乎研究近代史的人,尚未谈过(不敢肯定,读者中倘知有人谈过,千乞见告),此即李鸿章早就选定了张佩纶为衣钵传人。这一个念头,甚至在张佩纶获严谴后,亦未放弃。
    曾国藩有一句名言:“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如曾国藩这种节制五省军务,督抚中从未有过这种大权的人,“大事”或者非一人一生之力所能办了,所以接手之初,便当有长远的计划。替手有人,则不必求急功,亦不忧失初志,乃能为长治久安之计。曾国藩本人在金陵克复之前,至少已找好两个替手,一是助李鸿章建淮军来替湘军,二是将长江上下游以外的东南地区交给左宗棠。大致说来,这两个替手都找得不错,应该归之于曾国藩的“相业”。
    李鸿章的北洋军系,矛盾甚多,而且刘铭传、潘鼎新、郭松林等,都不是肯安分的人。李鸿章为避“合而谋我”之厄,犹须在此数人之中,制造矛盾,相互牵制,其操纵之道甚苦。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绝不可能于淮军将领中,选出一个能笼罩全局,为他代掌北洋的人物。
    再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非科甲出身,绝不能大用。举人出身的左宗棠,封侯拜相,膺专阃之寄,可一而不可再。淮军将领中,最有资格的只有刘秉璋,但已独树一帜,在光绪初元,与淮军的关系已相当疏远了。李鸿章数年物色,才找到了张佩纶。
    张佩纶的父亲叫张印塘,官至安徽按察使,后来死在浙江。李鸿章与张印塘有旧,曾资助张佩纶盘籍回灵。一个有心结纳,一个亦以种种关系,乐于倾从。当时李鸿章看中张佩纶的,第一是才气;第二是与北派的关系;第三是清流魁首,台谏讲官中的佼佼者亦都不敢惹他,将来接掌北洋,麻烦会比自己少得多。
    《孽海花》中说张佩纶赎罪进关后,去看李鸿章,发现李小姐的两首七律,顿生知遇之感,因而求婚,事实不尽如此。张佩纶不是那样冒昧的人,李鸿章亦不会视爱女的终身大事如儿戏。托以姻娅,即有传授衣钵之意。
    张佩纶早在甲申年已为南派,亦即为倾向于翁同龢一系者所不满。《花随人圣庵摭忆》记:
    晚清同光以来,则汉大臣互相齮龁,而满大臣骄奢宴乐,騃不知事,宫闱亦相厄,以速其亡。盖宦途未有不相挤者,特视为何如人。愚者,譬如担夫争道,智者则击毂偿车矣。试以晚清言,曾文正见扼于祁文端,微肃顺左右之,几不能成功,是一例。曾氏兄弟,与左文襄、沈文肃交恶,虽无大影响,亦是一例。
    光绪初叶,帝后两党交哄,而李高阳与翁常熟交恶,其终也,促成中日甲午之战,所关于国运者甚大。
    当时高阳、常熟阴相扼,而合肥李文忠居外。其时有言文忠有异心者,旨令常熟密查,复奏“李鸿章心实无他”。事见宋芸子诗自注。其后翁力主战,李欲格之,不能。不可战而战,所失倍甚。
    前录陈伯潜感春诗,即可见高阳一系之微词。当时朝中名士,前一辈清流,若张孝达、张绳庵等,皆与高阳善。而稍后进者,若张季直、沈子培,则与常熟善。其分野,可于《越缦堂日记》等书见之。而南皮受常熟之扼,为最甚。
    《广雅堂诗集》中《送同年翁仲渊殿撰从尊甫药房先生出塞》一首,下有文襄自注:“药房先生在诏狱时,余两次入狱省视之,录此诗,以见余与翁氏分谊不浅。后来叔平相国,一意倾陷,仅免于死,不亚奇章之于赞皇,此等孽缘,不可解也。”五十九字,叙述昭晰。
    常熟之扼南皮,予所闻,南皮在光绪中叶,已有入军机议,翁持不可,其后广东报销一案,亦翁核驳,此外,则不能知。此自注五十九字,乃南皮晚年自加,幕府有劝其删去,南皮执不可。此事居张幕者,若王司直、许溯伊皆深知之。其后又有《过张绳庵宅》四诗,末诗二句“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梦儆令狐”,令狐,亦指常熟也。然至宣统初,南皮入军机,年七十余,则亦躬遘党争,而化为调停者。集中有《新旧》一绝句云:“门户都忘薪胆事,调停头白范纯仁。”是其证也。
    记中“孝达”为张之洞,“绳庵”即张佩纶。我引录此文的目的是请读者注意两点:
    第一,自沈桂芬殁后,南派继起无人;北派势力大张,但后起名士,渐与翁同龢亲,自然而然造成了翁复成南派领袖的地位。
    第二,宋芸子即为宋育仁,为王壬秋得意高足,亦翁同龢门下之一。宋出身张之洞所创建的成都尊经书院,故与张之洞亦有渊源。诗注中谓翁奉旨密查,言“李鸿章心实无他”语,事属可信。于此可知,翁与李鸿章虽有私憾,但为国事,未始不可同心合作,主战主和之所以分歧者,有各种因素激荡使然。不过,欲在政策上求得一致,首须在见解上取得协调。当时李鸿章认为想影响清议,取得支持,张佩纶是最够资格的一个人。我以为李鸿章之所以打算以张佩纶为替手,除了认为他内有李鸿藻、外有张之洞的支援呼应,足以在北洋站得住脚外,同时亦因为他与翁同龢未始不能以对等地位取得谅解。只要张与翁能携手合作,亲翁的南士,对张的观感自然亦会改变。
    这是李鸿章在光绪亲政前后的想法。李鸿章结纳张佩纶甚早,但思重用张佩纶,则在回任直督以后。照我玩索当时政局,他所忌者仍是“自己人”,即是张树声。
    李鸿章“用沪平吴”,同治元年由安庆带到上海的淮军只七千人,嫡系部将为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吴长庆,另有曾军而为皖人的程学启、湘军的郭松林,以及鲍超的霆军部将杨鼎勋等。另奏调举人潘鼎新、编修刘秉璋同行,以其弟鹤章总营务处。程学启功最大,早死,其余诸人自然也都得意了,但刘铭传、张树声、刘秉璋都不是肯久居人下的,所以李鸿章到北洋后,淮军形成分裂,“二刘一张”皆各树一帜。就较广泛的观点看,则是淮军的扩张,亦为李鸿章势力的膨胀,但自以遥尊李鸿章为先决条件,否则即会形成威胁,自必招李之忌。
    李鸿章于同治八年三月丁忧,直隶总督以粤督张树声署理,此一安排是李找张来为他“看家”。谁知张甫接事,朝鲜发生因大院君与王妃闵氏争权而起的兵变,牵涉到对日冲突。派吴长庆率师渡海至朝鲜平乱,虽由李鸿章与朝中定策,但张树声的调兵遣将,后勤支援,亦颇有功。张树声本人可能并无取李鸿章而代之的野心,但直督为疆臣领袖,近在畿辅,向来不能不敷衍朝士,而张树声之子全力周旋清流,有“清流腿”的外号。
    张树声之子名华奎,字蔼卿,以举人捐班为侍郎,与李慈铭未中进士前的情形相似。所不同者,李慈铭借此获微薪及“印结费”资生以待时,张华奎则借此得以留京,为其父作“公共关系”,而以巴结清流为主。
    清流方盛时,朝野触目,《孽海花》第五回记张佩纶的气焰,大致可想。时人以“青牛”谐音为“清流”,有牛头、牛角、牛肚、牛尾之说,各缀以人,牛头自为李鸿藻,而张佩纶无疑为牛角。张华奎不在“青牛”之列,月以供清流奔走为事,云食伺奉,所取悦于清流者,无微不至,谓之为“清流腿”者,意轻其专为清流跑腿而已。
    在张华奎心目中,第一个要取悦的,自是张佩纶,岂意操之过急,反而得罪了张佩纶。李慈铭日记,光绪八年四月十五日条:
    张树声奏请派翰林侍讲张佩纶赴津帮办水师,谕毋庸议。张佩纶与树声之子赀郎某交甚狎,故有此请。佩纶遂不与考差以待旨,而不意其不行也。次日陈宝琛劾张树声擅调近臣,谕交议处。陈与佩纶日相唱和,此疏以掩外人耳目也,然太难为树声父子矣。
    所谓“某赀郎”即张华奎。道是“遮人耳目”,犹是皮相的看法,实际上张华奎此举孟浪,大损张佩纶的清誉,深怨其多事,因有陈宝琛奏参署直督张树声,擅自请调近臣。张树声交部议处。
    张树声父子本为好意,不想结果如此,认为张佩纶恩将仇报,太不近人情,自此结怨。李鸿章对此自亦有警惕,暗喜张佩纶之能助己,越相结纳。张华奎的目的,完全落空,自此态度改变,虽仍以结纳清流为事,但倾向于南派,而与张佩纶之仇不可解,乃有甲申三月,全枢尽罢,朝野震惊之大事,而清流亦遂尽于甲申,政局大变。明朝亡于甲申,清朝之亡,则伏机于甲申,此一近代史上的大关键,真相因果,犹大有探索的余地。
    光绪十年三月十三日有一道上谕,为《实录》所不载,逐恭王以下全班出军机的处分如此:
    恭亲王奕訢、大学士宝鋆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保录其前劳,全其末路,奕訢着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着原品休致;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兵部尚书景廉,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工部尚书翁同龢,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着加恩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以示区别。
    甲申三月的大政潮,都知为盛伯熙所发难,殊不知最早为张华奎所策动,而张的目标是张佩纶。以“张”攻“张”,本为“同宗相残”,岂意恭去醇来,竟成兄弟阋墙!此事与黄膺白的“首都革命”,即是当时如有诸葛孔明亦想不到的变局。盛伯熙的轻率与黄膺白同,结果非始料所及亦与黄膺白同,则是两人的感想亦此,黄膺白引首都革命为平生最得意之事,而盛伯熙悔恨一生。张之洞《题郁华阁遗集》诗云“不知有意还无意,遗稿曾无奏一篇”,即言盛伯熙不欲留此疏于后世,而又不便于奏议中特删此篇,故全部奏稿皆不入集。(作者按:《郁华阁遗集》有两本,一为家刻本,一为其表弟汉军杨钟羲即《雪桥诗话》作者,在江宁所刻,其中《意园文略》收杂文、奏议各一卷。盛伯熙任讲官后,章疏凡四十余上,杨刻《意园文略》收十三篇,中有“醇亲王不可入军机处”一疏,为劾恭王发生严重后果,内心不自安,亟谋补救而发;至劾恭王原奏是否在内,待觅原书查考。)
    兹先略述盛伯熙生平。伯熙名盛昱,其祖敬徵为肃亲王永锡第四子。照玉牒排比昭穆之次,盛昱与“载”字辈同,故为同治、光绪的堂兄,称恭王“六叔”。肃亲王善耆则应为盛昱之侄。
    敬徵官至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积产颇丰,自署意园、郁华阁,皆实有此园林,非一般自署之空中楼阁。盛昱之父名恒恩,官至左副都御史,卒于同治五年,时盛昱年十七岁。其母出于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此族为满清国戚第一家。盛昱之母与同治之后阿鲁特氏一样,皆为蒙古巨族中少有的通汉文的“才女”,著有《芸香馆遗诗》二卷。盛昱自谓其诗,得于母教者居多。
    他是同治九年庚午科顺天乡试的举人。座主为倭仁,此人为辛酉政变后的保守派领袖,但为真道学,与徐桐的人品,有云泥之判。盛昱虽为名士,却多少受倭仁的熏陶,故于死生关头能勘得透。他殁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死前六天,漫作六言口号:“怕死作为已死,有生本是无生;纵然百有余岁,不过多得余生。”死时极为从容。
    盛昱殁后的第二年,便有八国联军之祸。与盛昱同为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城破殉难,追赠侍郎,谥文敏。此外有宝廷两子双双殉国。盛昱如果不死,亦必为死节之臣,殆可断言。
    王懿荣为光绪六年庚辰翰林,盛昱则早一科,此科状元即王仁堪,同榜名士尚有樊增祥。樊因张之洞的关系,与北派较为接近。此外除王懿荣,皆亲翁同龢,自然而然地渐复南派的势力。而亲翁的原因,大都由于反对张佩纶,此亦不涉于政见主张,只是感情用事。
    原来当翰林四谏意气风发之时,正当王仁堪、盛昱等一班少年名士初起之时。张之洞喜骛声气,常有招邀名士的雅集,故后进少年,对他尚无恶感;张佩纶则眼高于顶,草茅新进,不值一顾;但白简搏击亦非疾恶如仇,一视同仁,爱憎好恶之间,亦有去取。譬如李鸿章,可劾之道,何止一端?而张佩纶从未一动弹章,加以李、张交亲,形迹甚显,予人反感极深。及至张华奎为父营谋,求荣反辱,欲图报复,并倾心结交新进名士,一方面全力为翁同龢拉拢,一方面则在等待机会。
    甲申开岁,中法为越南启衅,前方军事不利,论者以为咎在云南巡抚唐炯、广西巡抚徐延旭,此两人为清流所保,于是张华奎要求盛昱特参张佩纶。据《李鸿藻年谱》李宗侗按语:
    甲申易枢之举,始自甚久,醇王久已预备上谕,据家表兄祁君言,甲申所下上谕出自醇王之门客赵某,只候机会方下耳。盛昱之折由于张树声之子张华奎所要求,张本要求张佩纶而盛昱不欲,说不如参军机大臣,军机倒则张佩纶必无办法。盛以为军机不易倒,彼实在不知醇王已与慈禧商定只候机会耳。至醇王掌实权亦出盛之意外,乃有第二折之上。
    兹先言第一折。其时唐炯、徐延旭已经拿问,盛昱以唐、徐“坐误事机,其罪固无可逭,而枢臣之蒙蔽诿卸,罪实浮于唐炯、徐延旭”,为立言立旨。以下一层逼进一层,由张佩纶而及于李鸿藻:
    张佩纶论资浅分疏,遽登荐牍,犹可言也;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越事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说之辞?
    以下由李鸿藻再牵连到恭王及宝鋆:
    恭亲王、宝鋆久直枢廷,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与景廉、翁同龢之才识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然此犹其咎共见共闻者也。奴才所深虑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将来之诿卸。北宁等处败报纷来,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将唐炯、徐延旭等拿问,自宜涣大号以励军威,庶几敌忾同仇,力图雪恨,乃该大臣等犹欲巧为粉饰,不明发谕旨,不知照内阁吏部,夫一月之内更调四巡抚,一日之内逮治两巡抚,而欲使天下不知,此岂情理所有?在该大臣等必托言恐法夷诘问,于和局有关,不知都下喧传,申报刊布,其迹早不可掩,该大臣等惟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纲于不问,试思我大清二百余年有此体制欤?抑我中国数千余年有此政令欤?
    景廉早在光绪二年文祥衰病恐将不起时,即已入军机;翁同龢则是光绪八年十一月,王文韶因云南报销案被参去职,接王入枢。为盛昱指为“才识凡下”,虽是极度轻蔑之词,但亦有开脱之意。总之,盛昱此奏,虽劾全枢,而归罪重轻,颇为分明。首为李鸿藻,应负“越事败坏”的主要责任,咎在“失人偾事”,明指已拿问的唐炯、徐延旭,而暗中突出张佩纶,希望谴李、张二人;对恭王、宝鋆,科以“俯仰徘徊、坐观成败”之罪,虽谓咎与李鸿藻同,但衡以议亲议贵,及任事多年,不无劳绩可念的推想,获咎必较李鸿藻为轻。
    至于景廉、翁同龢,不过“才识凡下”,实无罪可科,自应免议。这是盛昱隐然为慈禧指出处置的原则,亦即他所希望见到的结果。
    以下指陈罪状两端:一为蒙蔽,一为诿卸,而着落在李鸿藻身上。其言如此:
    现在各国驻京公署及沿海各国兵船纷纷升旗,为我法夷致贺,外邦腾笑,朝士寒心,奴才窃料该大臣等视若寻常,未必奏闻也。该大臣等以为可免法夷诘问,而法夷在总署已索兵费至六百万镑,奴才又料该大臣等狃于所托未必奏闻也,甘辱腼克,孰不可忍,是蒙蔽之罪也。唐炯、徐延旭既拏问,即当另简贤员,乃就近于湖南用一潘鼎新,复就近于贵州用一张凯嵩,该二员一则粗庸,一则畏葸,该大臣等岂不深知?以奴才愚见揆之,恭亲王等鉴于李鸿藻而不敢言,李鸿藻亦自鉴于前而不敢言,以为就地取材,用之而当固不为功,用之而非亦不为过,滥誉之咎,犹可解免。如此存心,殆不可问,是诿卸之罪也!
    最后则更追溯溺职情形于越事之前,全盘否定了辛酉政变以来恭王的功绩,适足为慈禧制造机会:
    该大臣等参赞枢机,我皇太后皇上付之以用人行政之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亦十数年,乃饷源何以日绌,兵力何以日单,人才何以日乏?即无越南之事,且应重处,况已败坏于前,而更蒙蔽诿卸于后乎?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请明降谕旨,将军机大臣及滥保匪人之张佩纶,均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认真改过,讳饰素习,悉数湔除。
    此折上于三月初八,经两日之酝酿。三月初十慈禧召见醇王,终于有三月十三的懿旨:
    钦奉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雍蔽,或劾其委靡,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不敢,亦实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鲜,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昭贻谋?将来皇帝亲政,又安能臻诸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
    以上全班逐出军机,各人的“考语”,已见前引。照懿旨上看,“若竟照弹章一一宜示,即不能复议亲贵”,意思为犹为宽大的处置,否则即须治罪。
    同日上谕:命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下一日复有旨:
    军机处遇有紧急要件,着会同醇亲王商办。
    礼亲王世铎是傀儡,额勒和布、张之万,伴食而已;阎敬铭颇思有所作为,但志不得酬,军机处此时的要角,乃一孙毓汶。
    孙毓汶是爱新觉罗皇朝覆亡的罪魁祸首之一。所谓“同光中兴”之局,结于此人之手。以醇代恭,出于他的一手策划。李宗侗所谓醇王幕客赵某,不知何许人,度有其人,亦必为孙毓汶的代表。至于孙毓汶密谋掀起此一大变局,其动机有二:一是借此为晋身之阶,得以大用;二是报复恭王。后一动机为孙私下结纳醇王的由来,因报复恭王,除却利用醇王以外,别无他途,这是情势上非常明显的一件事。
    孙毓汶生平,见《清史稿》本传:
    孙毓汶,字莱山,山东济宁州人,尚书瑞珍子。咸丰六年,以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八年,丁父忧。十年,以在籍办团抗捐被劾,革职遣戍。恭亲王以毓汶世受国恩,首抗捐饷,深恶之。
    同治元年,以输饷复原官。五年,大考一等一名,擢侍讲学士。先后典四川乡试,督福建学政。光绪元年,丁母忧。服阕,起故官。寻迁詹事,视学安徽,擢内阁学士,授工部左侍郎。
    十年,命偕侍郎乌拉布赴江南等省按事。时法越事起,毓汶以习于醇亲王,渐与闻机要。适奉朱谕尽罢军机五大臣,毓汶还,遂命入直军机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
    时当国益言路纷嚣,出张佩纶等会办南北洋闽海军务,余亦因事先后去之,风气为之一变。
    初,恭亲王与醇亲王共去肃顺,相睦。及德宗入承大统,醇亲王遂渐有争权之势。恭亲王自咸丰以来,久当外交折冲之任,洞悉中外之强弱。对外则力避启衅,对内办洋务以求自强。醇亲王不察,以恭亲王为懦弱,时谗于太后。太后亦因恭亲王之谏修园囿、抑中官,不满。至是,遂借言官一疏而罢恭亲王及军机诸臣。
    醇亲王既当政,始渐悟恭亲王政策之不误,于是中法战事不得不和。且请建海军、修铁路以图自强。然谏阻裁抑,恭亲王所能为者,醇亲王皆不能为也。李莲英且随王巡阅海军,言者比之唐之宦官监军。而贿赂公行,辇金者常至数万两,为清代中官所仅有。故醇亲王之争权,为清季政治一大变局。其重要仅次于帝后之争,亦兴亡一大关键也。
    翁同龢日记咸丰十年十二月初十记:
    僧邸参孙毓汶不遵调遣,请革职枷示、发新疆。奉旨:免其枷号,革职发新疆。词臣居乡,乃被斯议,奇矣哉!
    金梁辑《近世人物志》于此条下按云:
    孙之获咎,实因恭邸恶其抗捐。详见本传,故旋即以输饷开复。
    按:僧邸指僧格林沁,其时方率黑龙江骑兵,在山东剿捻,驻济宁。僧军骑兵,确甚剽悍,但捻军飘忽无常,僧军日夜追逐,每每扑空,终以疲于奔命而为捻军所乘,大败于金乡。乃严劾孙毓汶,借以泄愤,而适有抗捐之事为恭王所恶,乃获严谴。
    翁同龢日记光绪十年三月十一日记:
    盛昱封事,四日未下,疑必有故。济宁电线皆断,杳无消息,闷闷。
    时孙毓汶往江南按事,归途顺道回乡。所谓“济宁电线皆断”,则知在此以前,孙毓汶固与醇王有密电往还,为醇王的谋主。在京大僚,关于政局变化须向济宁打听,可知孙毓汶此时的分量,而所谓“电线皆断”自是有意为之,借以保密。孙毓汶与醇王通信,固有辗转递交的电路,可达北洋。其时盛宣怀方署津海关道,与马眉叔同为李鸿章朝夕相处的亲密幕僚,以醇代恭,盛宣怀亦极可能参与密谋。当光绪初年醇王曾主张以左宗棠代李鸿章,后知其不可,遂与李结纳,信任益专。李鸿章其时方以张华奎结纳清流,感到张树声对他已形成威胁,因为通过盛宣怀的关系,助孙完成倒恭扶醇的密谋,就其个人利益而言,固为上策。电报局为盛宣怀一手所创办,各地电报局的技术人员,尤其是从事译电的“电报生”,皆负有为盛宣怀探听政情、传递消息的任务。孙毓汶人在江南,而能遥为策划,倘无盛宣怀之助,是件不可能之事。
    李鸿章之致憾于张树声父子,有一事可证。刘体智《异辞录》记:
    张霭青观察,南城谓之清流靴子,讥其比之于腿,犹隔一层也。又谓为捐班清流,而乃翁靖达为诰封清流,以善与诸名士交,而有是称。观察才识,文忠固所夙知。先文庄以姻娅故,益加青睐。需次入蜀,立予盐差,旋补建昌道缺。致书文忠,荐为按察使。文忠复书曰:“朝廷黜陟,从不与闻。”再请则曰:“道员升臬,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
    以李鸿章的分量,保一督抚亦寻常之事,遑论监司?举个明显的例子,光绪四年,李鸿章荐吴大澂可任监司,即以编修用为道员,发往山西交曾国荃差遣,旋授河北道。按:编检京察一等者,不过外简知府,丁丑状元王仁堪以修撰值南书房,颇受眷遇,后有人言,南书房翰林清苦,皆思外放,因命开单进呈。王仁堪家本丰饶,而军机开单仍以王列第一,借以排斥,乃特旨不过简放江苏镇江府知府。今吴大澂以李鸿章论荐,谓其堪任监司,竟七品编修一跃而为三品道员;光绪十二年,得简广东巡抚,亦李鸿章之力为多。今以本省督抚有意擢道员为臬司,如得李鸿章一荐,绝无不允之理,何况张华奎为故人之子,重以刘秉璋的交情,而始则不报,继则推诿,出乎恒情,故知必有所憾。
    李鸿章亦深恶清流,但亦深知清流不可侮,且亦不妨利用,手段自是高人一等。其笼络清流之道,不外以利禄羁縻,除了张佩纶之外,为李所“收买”者得两人,一为李慈铭,试以《越缦堂日记》证之。同治六年四月二十七日:
    马榖山中丞聘为浙江书局总校勘。
    马榖山即马新贻,与李鸿章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会试同年。此科为名榜,沈葆桢、沈桂芬、郭嵩焘、鲍深源、徐树铭、黄彭年、刘郇膏、庞钟璐,都在这年中进士。状元即张之万,会元许彭寿是笔者的叔曾祖,殿试二甲一名传胪。马新贻与李鸿章的交情极厚,由皖藩擢浙抚督两江,皆由李鸿章言于曾国藩,力保而来。李慈铭受马之聘,出于李鸿章之荐。
    光绪八年四月六日:
    撰合肥相国李太夫人挽联云:“槐鼎熊茵,甲第双迎武韩国;鞠衣蜜印,养堂专祭定夫人。”上语用《旧唐书·李光弼传》语,李母韩国太夫人,李氏与今事适合。合肥本许氏,父育于李,遂冒李姓,故娶李不以同姓为讳也。
    按:李鸿章对李慈铭三节必有厚馈,光绪十年更延其主讲天津学海堂,致束脩甚丰。是年三月十三日记:
    谒合肥督相,坐谈一时许。合肥受北洋之寄,极使相之尊,其深信夷人,动效夷法,广作机器,久糜巨资,又委任非人,诚亦无解人议。然身处危疑,事嚣责备,力分势掣,财匮兵骄,局外之言,不中事会。近法夷和约五事……无伤国体,速定盟言,自来款议,此举差优,平情论之,功不可没。
    论李多作开脱原情之语,在李慈铭是很难得之事。但前一日亦即出京谒李之前,致书甘愿认以为师的翁同龢,却又是一派主战的论调:
    昨作书致翁叔平师,言时局可危,门户渐启,规以坚持战议,力矫众达,抑朋党以张主威、诛失律以振国法。……
    一日之隔,口吻顿变,可知李鸿章笼络之术甚工。李慈铭于同治二年报捐郎中,分户部,九年中举,庚辰六年成进士,会试四总裁为景廉、翁同龢、麟书、许应骙。闱中由翁同龢一手主持,先取第十九名,后改第一百名,因欲以其卷“束榜”,并特选其三场文字入闱墨,故李于翁,不无知遇之感。本来房考不荐,主考除了搜遗,无取中之理,所以主考称“座师”而房考反称“恩师”。李慈铭于其恩师林绍年殊无恩,虽不废门生之礼,意颇轻之,行径与龚定庵相似。
    李慈铭殿试二甲,本可有点翰林之望,但以年老家贫,当不起穷翰林,而卖文为活,声名早在,亦不必借翰林头衔,所以“乞翰林院陈情,还郎中本班”,得旨“以厚资叙用”。但直至光绪十三年始补实。
    前一年他请人刻一印,文曰:“道光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所谓“明经”者,指出学的贡生;生员出学,可以不应岁试。其谢恩诗起句“各场册载号宠眉,身是宣皇老秀才”,即言道光庚戌入学,难得四朝逢庚,故刻此闲章自娱。
    李慈铭自补授郎中后,两与考差,以为孙毓汶所恶,“两试两取第一”而皆落空,于是黄漱兰、黄仲弢父子与王仁堪等,集赀“谋为余捐试俸为考御史地”,光绪十五年赴考,以翁同龢之力得第二,下一年即补山西道御史,巡视北城。但既有言责,反而缄默,则以年逾花甲,锐气已消,而大官大骂,小官小骂,本亦为李慈铭之“术”。其术既售,不骂也罢。
    另一为李鸿章所收买的清流,即是吴大澂。吴颇热中,先为其同乡前辈潘祖荫的门客,其后又巴纳醇王。李鸿章是早就看穿此人底蕴的,所以早在光绪初元,即颇假以辞色。当孙毓汶定计扫荡清流时,所用的办法,即是扶此辈上虎背,使其颠蹶而下。张佩纶到马江,地最危;陈宝琛到南洋,为曾国荃的会办,人最难缠;唯独吴大澂为李鸿章的会办,得其所哉,这自是吴事先安排的。
    最倒霉的自然是张佩纶。或谓:如你所说,李鸿章既有培植张佩纶为继承人之意,且又知孙毓汶对清流有借刀杀人之心,则又何能坐视张佩纶身蹈险地而不预为之计?我的回答是:张佩纶既到福建,方知身蹈险地。或者更明确地说,在观音桥之战,亦即是年闰五月初一之前,马尾根本就不是险地,而张佩纶奉旨“会办福建海疆事宜”,根本就不是去指挥作战的。
    原来李鸿章其时对和局已有把握。张佩纶之所以被派到福建,真正的目的是接收沈葆桢所创办的“船政”,加以切实整顿,进而控制南洋的全部兵舰,与北洋构成整个系统,完全置于李鸿章的控制之下。这一南北洋军事指挥权的统一,由张佩纶帮助李鸿章完成,然后由李鸿章转移给张佩纶,张即成为李的衣钵传人。这一套设计,与当初曾国藩助李鸿章建立淮军,俾以淮代湘,乃得急流勇退,身名俱泰的做法,完全相同。
    我这个说法绝对是有根据的。研究近代史者,对中法之战中的观音桥一役之影响,每多忽略,殊不知此役为整个局势变化的关键。兹引郭廷以所编《近代中国史事日志》数条,因果自见:
    光绪十年四月十二日(农历,下同),李鸿章与(法水师总兵)福禄诺会谈,议定中法简明条约五款:一、法国保全助护中国南界毗连北圻,不受侵犯。二、中国将驻北圻防营,即行调回边界,并于法、越所有已定与未定各条约,概置不问。三、法国不向中国索偿战费,中国允许法国在毗连北圻边界通商,日后另定商约规则。四、法允与越议改条约之内不插入伤碍中国体面字样,并将以前与越南所立各约,尽行销废。五、中法另派全权大臣于三个月内悉照以上所定各节会议详细条款(明日李函告总署)。
    四月十四日,命通政使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宜;内阁学士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会办福建海疆事宜。(作者按:张佩纶此时早已署左副都御史,为“卿贰”的身份。)
    法政府授福禄诺以签约全权。
    四月十五日,总署进呈李鸿章与福禄诺所议简约,得旨允行。
    如上可知,李福简约已为两国政府所同意,和议实际上已成立。是故张佩纶的“会办福建海疆事宜”,绝不是让他去指挥作战,而是和议成立后,如何整顿“福建海疆事宜”,其事甚明。至于反对谈和的舆论,在李鸿章看皆是浮议,好在有三个月的时间,只要慷慨陈词的热潮一过,最后终能订立正式条约。当然,醇王主战,左宗棠复入军机,并管理神机营,对李鸿章媾和的努力构成障碍,但只要法国方面坚持简约,不生变化,他是有办法应付醇王与左宗棠的。因此,好整以暇地做了一次“巡边”。据郭廷以《日志》:
    五月二十九日 李鸿章偕张之洞、吴大澂、张佩纶出洋巡阅旅顺、登州、威海卫一带。
    此行历时凡五日,随行人员中尚有原为左宗棠办粮台而中道决裂的袁保龄。至闰五月初四,“二张”自烟台南下至沪,一赴广东、一赴福建,分别上任。不意广西边疆的战事起了变化,是即观音桥一役。据《日志》:
    闰五月初一,法将杜森尼率军强行前进,限三日交出谅山。驻守观音桥之提督王德榜、万重暄等却之,法军死伤近百人,华军死伤共三百余人。
    闰五月初二,王德榜、方友升、万重暄再败法军于观音桥,法军死十一人,伤三十五人。
    闰五月初四,以法使将到天津,命锡珍、廖寿恒、陈宝琛、吴大瀓会同李鸿章预为筹商开议(时尚不知观音桥事件)。
    法外部照会曾纪泽,法军依约往收谅山,被华军攻击,中国应负衅责。
    法以孤拔总统东方舰队,利士比副之。
    闰五月初七,总署覆谢满禄,天津简约于界务商务均未议定,亦未议有华军应撤日期,法军巡边应待详约定后。今法兵率往攻打,衅咎由法负。
    以法军攻扑观音桥,我军接仗获胜,传旨嘉奖,并命岑毓英、潘鼎新合力进兵,规复北宁。
    命鲍超统兵自川赴滇,为岑毓英后继之师。
    闰五月初八,法水师副提督利士比代表日格密晤李鸿章,对观音桥事件要求惩官赔款。李不允。
    闰五月初九,命李鸿章力筹天津山海关一带防务。
    闰五月十日,严谕李鸿章力筹北洋防务,如狃于和议,敷衍疏懈,定当惩办。
    闰五月十一日,李凤苞晤法总理兼外长茹斐礼,茹允暂不派兵船北扰。会办福建海防张佩纶到福州。
    闰五月十二日,法总理茹斐理(礼)照会李凤苞,谓中国显背简约,须另议赔补,俟中国告明是否仍照约撤兵,巴德诺方能北上。
    奕劻与醇亲王商法事,力主保全和局(醇王怫然而起)。
    闰五月十三日,法水师提督孤拔自香港到上海(寻赴福建)。
    如上可知,情势的演变,出于意外。对李鸿章来说,种种不利的因素,偏偏都会凑在一起。王德榜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观音桥打了一个胜仗,增强了左宗棠发言的地位。左、李之有歧见,由来已非一日,清议大致右左而左李,关于陆防、海防之争,李鸿章好不容易争得上风,左宗棠不服气已久,如今抓住这个题目,岂有不大做文章之理。
    其次恭去醇来,为的是朝廷及清议嫌恭王太软弱。醇王所标榜的就是“大张天威”,此时当然主张“乘胜追击”,此所以有闰五月十二与奕劻的冲突。虽然后来仍由醇王主持和局,但在彼时,眼中只有一个神机营的醇王,对于军务确是懵懂无知。相传醇王曾拟亲领师干赴西南,与法军作战。人人皆知神机营一无用处,苦于不能说实话。先恭慎公乃婉转进言,道是:“西南多瘴疠,北人南征,水土不服;倘因此失机,岂不大损殿下神威?”醇王心悟而止。恭、醇两王对先恭慎公皆颇敬礼,即以其能力持大体,勿为媕婀取容之态之故。
    李鸿章处境最难,必须两面作战,即一方面要应付醇王、左宗棠及清议,一方面又须承受来自法国的压力。为了保全和局,暗中不能不对法国让步,而为了应付主战派,调子也不能定得太低。此时李鸿章所寄望为助者,主要的是两个人:一是新入总署的奕劻,能为和议说话;一是马江的张佩纶,期望能对法国让步,甚至必要时吃个败仗,只要和局不致决裂,张佩纶所牺牲者,可以徐图弥补。
    兹引张佩纶致李鸿藻两函,以明真相:
    抵闽三日,略得大凡。炮台苦卑,船局苦敝,枪炮苦杂,子药苦少,而十羊九牧,朝令暮更,尤其积弊。就福建论,既有将军会办矣,就台湾论,又有省三督办矣,鄙人来此,岂非赘疣?
    初意将船政、台事及各处防务查明复奏,静听朝命,召回,中途乞病;不召,设辞乞病,所见颇决。及抵上海,闻和局已败,法衅复开,闽海不知何时撤防,复志遂初,正无把握,深悔都门投劾之不决也。
    法初以埃及之事诱我言和,以折英焰;今复挑衅责言,意在多获利益。但合肥必大为言路攻诋,格靖从而和之,必受奇窘。然朝局纷纷,至枢译二十人发言盈廷,政出多门,殆不可战,战则必败也。以此深忧过计,恐酿成大患,又不仅一人之出处进退矣。闽军殆不能战,厦门尤不能守;然闽止一隅耳,胜负得失,犹第二义也。
    此函作于闰五月十三,观“及抵上海,闻和局已败,法衅复开”,可知李鸿章原以为和局必成,以故逍遥海上。曹孟德横槊赋诗,意气风发,岂意有赤壁之败?千古真可同慨。
    闰五月二十七夜,另有一函:
    佩纶定出屯马尾之计。所拨两营,乃友山留备省防者。其将黄超群,前解凤翔之围,与友山患难交,为展云所厄来此。佩纶在陕西文牍中见其姓氏,又观其履历,曾在胡文忠守黔时充练勇,而随南溪先生转战行间。访闻省城各营惟此军尚队伍整齐,是以特调用之。
    二十七午,合肥忽来电,称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满定攻马尾,惟先让法为救急计;鸿不敢许”等语。鄙见法特恫喝,然特告督抚必大扰,遂以是夜潜出;侵晓,敌舟望见旌旗,遂亦无事。行营距敌舟一里许。日来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事之暇,雨余山翠,枕底涛声,犹胜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法入内港,但我船多于彼,彼必气沮而去。然仅粤应两艘,余皆袖手畏法如虎,不如无船转可省费。二十八夜,战定可胜。今局势又改趋重长门,不知知名宿将正复如何?(春岩与论相得,琐细他日面谈)兵机止争呼吸,若事事遥制,战必败,和必损,况闽防本弛耶?译署以办团为指授方略(漳泉人较勇,然亦无纪,本地水勇知府送来二十人,皆里正捉来水手,未入水即战栗)。抑何可笑?
    筱棠传醇邸语,属勿蹈险。正恐安坐省垣,又劾公昧于知人耳。
    上函可注意者两点:第一,李鸿章二十七日午间的电报,林椿为法国驻天津领事,曾告李鸿章:“最后通牒期满,即攻马尾;若以船厂作抵,可免动兵。”以“船厂作抵”,自非李鸿章所敢许,但他确信通牒期满的闰五月二十八,法国会攻马尾,且必被占,所以同日又有一电致张佩纶:“勿阻法船进口,调华船离马屏,免为敌所制。”此明明相告,任令法军占马尾,但须保全船舰。至于马尾失守,张佩纶会得何处分,此时固未暇计及,但可想而知的是,只要能保全船舰,李鸿章一定会开脱张佩纶,甚至叙其保舰之功。
    果如所计,即法军占领马尾,李鸿章就容易谈和了。在一般人看“失地”较“丧师”更为严重,李鸿章则宁愿“失地”,不愿“丧师”,因为他有把握所失之地,可借谈和而索还,朝廷为了收复失地势必非许其全权谈和不可。对于高高在上、一心向往乾隆十大武功的深宫与藩邸,以及动辄讲“张国威”的清议,李鸿章认为最有效的应付办法是:让洋人先给点颜色看看,才会气馁就范,知道“和为贵”的道理。老实说,如果李鸿章早肯出头,北方不致糜烂,他必在受命之后,左推右拖,访香港、到上海,缓缓其行,就是要将慈禧逼急了,逼她说出“只要洋人退兵,什么都好办”这么一句话,方好办事。
    第二,所谓“定出屯马尾之计”,证明张佩纶最初并不听李鸿章的话,而且反其道而行之。让我先找出张佩纶的“出屯马尾之计”是什么。
    这要看闰五月二十三,张佩纶写给李鸿藻的另一函:
    法人注意福州,形见事露。此间防务废弛,张凯臣得胜为营官所制,纪律不严。佩纶以劲敌在前,姑事含容,以免哗溃,先劾营官,喻意捐督部之因循,统领之选懦可知。闽事欲整顿,须易帅,但亦非寻常人所能胜此任。以天险之闽,使人可排闼直入,真可惜也。
    敌船麇集马尾,佩纶现调黄超群两营出护船厂,有死无退,以报圣恩。彼欲取地为质,地可作汶阳归鲁人,不必作文姬返汉身。
    孤拔(法海军司令)昨使人说佩纶,欲一见。告以战则下书,和则别觅人,慕隙未弭亦不答拜,一切以倔强行之而已。
    原来张佩纶调黄超群出护马尾船厂,是预备孤拔的部队登陆后,聚而歼之,即所谓“有死无退”,以报圣恩。有趣的是“彼亦取地为质,地可作汶阳归鲁人,不必作文姬返汉身”这三句话。
    第一句即指李鸿章电文中“若以船厂作抵,可免动兵”,以及“惟先让法为救急计”。马尾既失,李鸿章谈和,自然是以赔偿军费收回,此即等于“文姬返汉”。蔡文姬是曹操拿钱赎回来的,张佩纶认为不必如此。
    他不但认为不必赔军费,打算还要法国赔偿损失,方能成和议而收回马尾。“汶阳归鲁人”指孔子。《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自鲁定公十四年去鲁,周游列国,栖栖惶惶十四年,至“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汶阳即曲阜。孔子去鲁,犹言马尾被夺,则归还马尾,即如季康子迎孔子归鲁,“以币迎”自是指法国战败,赔偿损失。
    证以前函,可知此为张佩纶的密计,林椿的警告,早有所知,因而定出密计,及至闰五月二十七日午间,得李鸿章“二十八日期满定攻马尾”,乃于“是夜潜赴”马尾,并不告督抚,因恐其惊惶“大扰”,易于泄密。又云“二十八夜定可战胜”,亦指此密计。这条密计是反用《三国演义》中所描写的空城计。致李鸿藻函中“军事之暇,雨余山翠,枕底涛声”云云,亦殊有武侯羽扇纶巾之致。我在想,张佩纶的这条密计能够成功,不特武侯甘拜下风,曲逆侯平生六奇计,亦恐不如。李小姐那句“杀贼书生纸上兵”,洵为定评。
    事败以后,张佩纶上奏自劾,最末一段说:
    臣甫到闽,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敌,材不足以治军,妄意以少胜多,露厂小船,图当大敌,卒至寇增援断,久顿兵疲,军情瞬息万变,臣既制于洋例,不能先发以践言;复加于陆居,不能登舟以共命;实属咎无可辞,惟有仰恳将臣革职交刑部治罪,以明微臣惶悚之忱,以谢士卒死绥之惨。
    自道“妄意以少胜多,露厂小船,图当大敌”,即指他的“出屯马尾”的密计。下云“既制于洋例,不能先发以践言”,此则密计不售,为李鸿章一再电嘱,如先发炮,国际公法须负开战之全责,故一意忍让。平心而论,张佩纶本非督师而去,事急不能不负指挥军事之责,恰如俗语所谓“拿鸭子上架”,适为闽督何璟造成卸职的余地。而照张佩纶的性格,即或密计不成,自闰五月二十八至七月初三这一月有余的期间中,或当有先发制人之计,毁法舰数艘。战局或者因此更难收拾,可是张佩纶个人,身败而不致名裂。因此他的一生功名,多少误于李鸿章,亦是实情。
    甲申、甲午两役,京中谐联甚夥,张佩纶自谓“鄙人怨家甚多”,此时讥刺极刻,如“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豚蹄,别来无恙”。上联谓张佩纶语人,危急时三钱鸦片殉难;下联谓张出奔时,犹携豚蹄为行粮。意中殉难之语,或当有之;豚蹄之说,恐不免有意刻画。
    及至赐环而为李家之婿,则更是绝好的调侃资料。《异辞录》记:
    丰润赦归,娶李文忠之女公子。时人又有三联,一云:“养老女,嫁幼樵,李鸿章未分老幼;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以丰润赐环,先就莲花书院馆席,既而入赘也。二云:“后先判若两人,南海何骄,北洋何谄。督抚平分半子,朱家无婿,张氏无儿。”言丰润先娶仁和朱修伯京卿女,次娶边宝泉中丞女,后娶文忠女。三云:“中堂爱婿张丰润,外国忠臣李合肥。”
    当时浮议更迁怒于文忠。然观文忠尺牍,盖于丰润再断弦后,与有婚约,而不虞其战败,受谴之至于斯也。丰润败后,自称“贱子”,乃用杜甫“贱子因阵败”句也。梁星海有句云:“篑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抑何可笑?
    至于张之洞,《花随人圣庵摭忆》中所论,大致不谬:
    光绪初年之四谏及清流,议论风生,封事劘切,久为西朝所不满。四谏中,宝竹坡最知几,故亟以纳妓自劾,实求免也。陈弢庵以内阁学士,拜会办南洋军务之命,亦宫中强委以兵事,欲入以罪,会陈丁艰归,其后卒以荐徐延旭、唐炯案降五级。
    张绳庵则最不幸,以书生典兵,甲申马江之败,声名俱裂矣。识者谓微中法一役,绳庵亦不能独免,推西后积憾清流之心,说盖可信。其得独免者,南皮一人而已。故稍后梁任公作《清议报》《新民丛报》,诟南皮迎合宦术甚工,其言亦非无所见。
    吾读广雅诗,亦觉其时有口是心非处。南皮诗最佳者绝句,纯学王荆公。其《吊袁爽秋》诗:“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奇是雅音。双井半山今一手,伤哉斜日广陵琴。”其尊荆公甚至。然其集乃再三标言非难临川,既有《学术》一诗,自注云:“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论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又《金陵杂诗》“老备瞿聃”一首,又有《非荆公》诗一首,皆显然不肯认此老法乳者。细求其故,殆由于南皮先曾保康梁,为之延誉甚力,及戊戌变起,乃亟亟印《劝学篇》以自明。任公时著《大政治家王安石》一书,南皮则亟诋之,吟咏之不足,又穷自注释,以明其宗尚正大。此中矫揉,皆为逢迎西后,正为自全之一念驱使之。今观其诗,晚年诸绝句,实宗北宋,尤学半山,岂可讳乎?惟《非荆公》一诗,或别有所指,而《杂诗》中“惠卿虽败惇京寿”句,亦必非正面诃斥,度亦阴指朝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