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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八表经营”张广雅

      “八表经营”张广雅
    张之洞“工于宦术”,已成定评,而知者不多。知者之所以不多,即因张之洞工于宦术。此话怎讲?我一说就明白了,凡为张之洞所识拔,所庇护者,皆如张之洞之工于宦术,拆穿张之洞,就是拆穿自己,故皆曲为之讳,亦即为己掩饰。举个例说,盛宣怀为李鸿章所用而起家,人尽皆知,殊不知盛宣怀本为一“空心大老倌”(见《徐愚斋自叙年谱》。按:徐愚斋名润,字雨之,此人于中国之得以发展对外贸易,接触西洋文明,促成上海之繁荣,有极大的贡献。其年谱本收入世界版《洋务运动文献类编》,食货出版社刊入《中国经济史料丛编》,印有单行本),后之得成巨富,实由于与张之洞的一笔“交易”,盛为张收拾“汉阳铁厂”这个烂摊子,而张则保盛总办铁路所致。此中内幕,在盛宣怀自不肯宣泄于人,张之洞之工于宦术,亦就不易为人所知了。
    张之洞的宦术,可用两句话概括:一是巧于趋避,二是疏密互用。先说巧于趋避,如前引黄秋岳所记,张以曾保康梁,至戊戌政变一作,亟印《劝学篇》并再三非难王安石,表示自己仍是“元祐正人”,即为避祸之道。避者避为慈禧所恶,趋者亦趋慈禧所喜,掌握住这个不二法门,乃能逢凶化吉。故如张佩纶、陈宝琛皆因“误保唐炯、徐延旭”获严谴,而张之洞亦曾力保唐炯,不仅无事,反得由晋抚升调鄂督。李慈铭光绪八年五月初八日记:
    闻张香涛近日疏荐中外官五十九员,居首者张佩纶、李若师、吴大澂、陈宝琛、朱肯夫五人。又有侍郎游百川、巡抚卞宝第、布政使唐炯及总兵方耀等数人,余皆乳臭翰林。其考语皆百余字,于张佩纶谓有一无二之才,于唐炯谓封疆第一人物,内举不避亲(自注:唐炯,其妻兄也)。
    按:张之洞第三娶唐夫人,年谱记为“湖北按察使遵义唐威恪公树义女”,而《清史稿·唐炯传》谓其为“训方子”。唐训方字义渠,湖南常宁人,则唐炯为张之洞妻兄之说,似有不符。细审知为《清史稿》之误。唐树义别有传,系于四百一卷《徐丰玉传》之下。咸丰三年冬,湖广总督吴文镕为湖北巡抚崇纶所凌逼,帅师七千人东攻黄州,另饬臬司唐树义扼守上游,四年元宵,黄州城内太平军趁大雪全师出击,鄂军大溃,吴文镕死乱军中。唐树义水师由武昌之东的滠口,退至武昌之西的金口。太平军攻汉阳得手,随分军攻武昌,崇纶闭城而守,唐树义御敌金口,船破溺死。
    其时唐炯前一日方至金口省亲,仓皇奉遗疏走湖南,迎谒曾国藩。曾于二月初于衡山舟次,拜折奏报东征起程日期,附片代奏唐树义遗疏。武昌克复,唐炯觅父遗骸归葬,服阕,以举人捐知县,分发四川,署南溪县,治绩卓异,尤善治盗,号称“唐青天”。张佩纶定出屯马尾之计,福建巡抚张兆栋拨备省防之两营归张节制。张致李鸿藻函,谓“其将黄超群……曾在胡文忠守黔时充练勇,而随南溪先生转战行间”云云,南溪即指唐炯。
    胡文忠为胡林翼,在贵州任知府,善捕盗,为云贵总督吴文镕所激赏。吴督湖广,奉旨檄调胡林翼赴援,时胡已升任贵东道,率黔勇千人会曾国藩东征,甫至湖南,吴文镕已殉节。咸丰四年秋,湘军克武昌,胡林翼即补唐树义的遗缺,升任湖北臬司,所统黔勇,编入湘军,中以朱洪章为最知名,隶曾国荃军。
    金陵克复,以文宗在日曾有诺言,能平洪杨者封王,而清朝自削藩后,异姓不王,已成定制,因析一王爵为侯伯子男四爵,曾国藩封侯;曾国荃封伯;而以“先登九将”的李臣典封一等子;萧孚泗封一等男。
    其实先登首功属朱洪章。李臣典为曾国荃心腹,金陵城破后,奉命守“天王府”,至第二日黎明,天王府忽然失火,于是曾国藩奏报,“历年以来,中外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乃克复老巢,而全无货物,实出意料之外”,呈缴者唯纯金伪玺一方。李臣典即以此“功”得膺上赏,但富贵不永,十几日即病殁,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云:“公夜战过劳,明日病热。或曰:公恃年壮气盛,不谨,疾之由也。”则“夜战”者当为“枕席行师”,其疾则夹阴伤寒。黄超群亦为黔军宿将,张佩纶因其本为胡林翼部下,而又曾随唐炯作战,故特加看重。
    唐炯确为封疆中第一流人物,张之洞“内举不避亲”,无足为病,但他人保唐炯则以为罪,张之洞“内举”则置不问,信其宦术之工,有不可及者。
    当然,唐炯后来之出事,为张之洞始料所不及,否则,他亦不会贸然力保。张之洞保举人才,绝不会“逢君之恶”,此则另有例可证。《花随人圣庵摭忆》曾录陈宝琛致张之洞一函云:
    达公前辈执事:匆匆出都,遂阔音问。晋阳新政,四海所瞻,公之勤劳,亦已至矣!……去国半年,时局略异,少农罢政,庶子掌台,举措如斯。方惜公与丹公不即炳用,更生乃忽自污,以快谗慝,令人愤懑欲死。谴责固所应得,然其数年来忠谠之言,隐裨朝局,亦中外所知也,当不为一眚所掩。既不蒙曲宥,若久于废弃,恐亦难餍人心。侍与之同年,踪迹又密,欲论其事,则涉阿好党护之嫌,望微言轻,亦恐难回天听。阅抄后,彷徨数昼夜矣!公能为大局一言乎?在渠疏野之性,弃官如屣,方且愎而不悔也……手此敬问兴居,不尽百一。侍宝琛顿首,二月十二日,袁州试院。
    黄秋岳注此函,言之未详,试为更释之。按:此函当作于光绪十年二月,陈宝琛任江西学政时。张之洞于光绪七年十一月放山西巡抚,到任两年有余,大举更张,故有“晋阳新政”之语。“庶子掌台”者,指延煦于光绪九年夏任左都御史,延煦为宗室,故称庶子。“少农罢政”语似不可解,少农为户部侍郎,光绪九年六月,六部人事有一番大调整,孙诒经本为户部右侍郎,转左则无所谓“罢政”。按:孙诒经本为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出督顺天学政,本不在部;光绪九年六月,调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仍留顺天学政任,则所谓兼管户部三库,乃徒拥虚名。
    户部三库者,银库、缎匹库、颜料库,此差之重要,远过于管理钱法堂。今以孙诒经调任而不令到职,等于“罢政”,三库之管理权自必落于满左侍郎福锟之手。观此两语,可知延煦、福锟皆未餍人望。此两人与翁同龢皆颇接近,延煦与翁异姓昆季,关系尤深,则陈宝琛此函,所寓南北相争之意,殊为显然。
    “丹公”指阎敬铭,时为户部尚书,而陈宝琛犹惜其与张之洞不即入军机,是则可知阎与张此时声望正隆;后之恭王出枢,全班罢直;礼王世铎掌枢,用阎敬铭及张之洞族兄张之万为军机大臣,皆所以敷衍北派,弥补李鸿藻被黜之憾。即用额勒和布,亦有深意。光绪九年九月,陕抚冯誉骥被劾,朝命户部尚书额勒和布、署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为钦差,驰驿查办。事由张佩纶一手主持,劾罢多人。张佩纶自谓“往还数千里,咒骂十三家”,即指此事。额勒和布庸碌无所长,拱手受成而已,但虚名在外,故用其为军机大臣以代景廉,亦隐然有尊重北派及张佩纶之意,而实利其如世铎之毫无主张,易于驾驭。孙毓汶对此“新阁”的“架构”之设计,实不愧为大政客的手腕,一方面利用南派的盛昱,另一方面又暗示尊重北派,使北派对慈禧、醇王一无所怨,而种毒于南派,益成水火。然后继以“三江会办”,置张佩纶、陈宝琛等于积薪之上,一举而廓清清流。唐朝牛李、宋朝新旧、明末东林与阉党之争,纠缠轇轕,连年不绝,皆为孙毓汶所窃笑了。
    回头再谈陈宝琛的信。“更生”指宝廷;黄秋岳以为“此笺盖为竹坡自劾而发,竹坡既革职,意求南皮疏为之复官也。更生者,刘向之字,以比同竹坡,言同姓之直臣也”,甚是。此函并无下文,但非张之洞不念旧谊,亦以宦术使然。
    在陈宝琛之意,张之洞帘眷正隆,既可一疏保中外官员五十九员,则宝廷自劾闲废已一年有余,慈禧怒亦稍解;得其一保,更以军机的斡旋,复起非不可能。但张之洞权衡朋友的交情与个人的前途,毕竟后者为重,故陈宝琛一函,如石沉大海,亦意料中事。
    但张之洞亦非不讲交情,早在前一年即曾有所辩白。刘凤翰辑《李鸿藻年谱》,于光绪九年下,附中法事起后,张之洞自山西致李鸿藻函五通,其四云:
    近日中朝举动,滇事付唐,桂事付徐,可谓得人。惟粤东尚未可恃。振翁非不佳,特安攘事体亦恐不胜,当世人才,惟有稚老近之耳。此时若暂以稚老作督办,俟到彼部署稍定,即与振老互易,岂不两美。此时蜀事已定,不虑更张,且全局胜负所关,岂得专顾一角耶?更生废弃,群情郁郁,力今京朝仕途疏通,闷冗无聊者接踵而进,弃瑕录用者联翩而来。岂忠谠卓卓,名闻海内者,独不在弃瑕之列耶?本欲上陈,窃以为恩出自上为盛美,且恐愈激愈迟,特至今窃窃不能不急闷耳。
    此函不著月日,但以“滇事付唐、桂事付徐”而言,当在任唐炯为滇抚、徐延旭为桂抚以后,计时应为光绪九年九月间。“振翁”指粤督张树声(字振轩),“稚老”则指四川总督丁宝桢(字稚璜)。张之洞的建议,以丁宝桢督办两广军务,部署稍定,即以丁张对调。以下“更生废弃”,即言宝廷。“以为恩出自上为盛美”是门面语,“恐越激越迟”亦只一半真话,归根结底,即恐慈禧迁怒。当初“附子一味”尚不敢“入药”,如今位高自危,更当巧于趋避。
    再如陈宝琛,向为张之洞所重,但慈禧在日,始终不敢保陈,因恐慈禧记起“庚辰午门案”,一翻陈年老账,有不测之祸。直至宣统元年二月,始有特旨,“命前礼部侍郎朱祖谋、前内阁学士陈宝琛来京预备召见”,即出张之洞所保。昔日不保,易代始保,正以此日保陈,不虞得祸,可张羽翼,何乐不为?此又张之洞巧于趋避之一证。
    张之洞的第二套宦术是疏密互用。平居读史,每感慨于君子与小人之争,常落下风者,君子疏、小人密。这话也许有语病,正确的说法是,任何争执,细密必胜疏略。明末东林与阉党争,后者密而前者疏,故东林惨败。政坛如此,战场亦如此,以曾胡之密对洪杨之疏,故能扭转颓势。战场如此,个人亦如此,张之洞神而明之,疏密互用,较一味细针密缕,益发高明了。
    张之洞之密,首见于奏疏,凡论一事,首尾毕具,顾虑周详。偶立新论,未必可行而言之成理,令人觉得他居官真肯用心卖力,故王壬秋讥之为“口舌为官”,但犹不失为正道。
    至于另一种密,则近乎妾妇之道,为君子所不屑。《花随人圣庵摭忆》有一条云:
    南皮手稿有一笺是疏中之附片原稿,今录全文如下:
    “窃查鄂省每年冬间,督抚向有贡品,此次自当循旧备办。惟例贡品物,只系相沿旧式,窃念关中地气高寒,两宫宵旰忧劳,服御所需,或有未备,兹谨于例贡之外,赍呈天生野术两种,以备宫庭颐养葆和益寿之需。历代史鉴名臣奏议文集,以及有关治道之书十二种,以供万几余暇,考览古今之用。并服食所需,陕省罕有各物十四种,藉申芹曝之忱。派湖北候补知州英勋,赍赴行在呈进,仰恳俯赐赏收,除例贡另行具折恭进外,臣等谨合词奏陈,伏祈云云。”
    考《广雅堂诗集》纪恩诗十五首中,第三首:“敢道滹沱麦饭香,臣惭仓卒帝难忘。”下有自注,述西幸在陕时湖北贡品,“丰足济用”,此诗与附片所述,即系一事。附片系庚子所上,纪恩诗则癸卯入觐作。意南皮当时必选那拉后喜御之日用物品进贡,故大博欢心,事隔四五年,尚于召见时述之。当时所云,陕省罕有之物十四种,不知原单为何物,度必汉口、上海采办者,故曰丰足济用也。
    兹更于《李鸿藻年谱》中,选录张之洞致李数函:
    一,西圣病体未愈,尚医万不可恃,可否商之诸邸,驰召良医数人来都,以备参酌,轮舶迅疾,旬余可到,及今调理,尚易为力,秋深更费手矣。重臣切近,此举似亦当措意也。
    费伯熊、马佩芝,均常州人,江南人人知名,翁叔平稔知。
    程春藻,安徽人,现官湖北候补道,署湖北盐道,医素有名,去冬李相太夫人病重,服其药而愈,此外奏效甚多。姑举数人,此外如有知名者,无妨多召数人,乾隆间徐灵胎两次应召入京,诊宫闱之疾,洄溪医案载之甚详。此故事也。
    二,此事实出非常,奈何之,百官齐集行礼,应在何处?早集须何时到?殓奠是否明日?均乞示。翰林院向系派人轮班前往,至今未见知会,亦不闻派有何人,不审宜静候乎?抑径往乎?即使未派,当亦无碍否?并希示及为感。敬上兰孙前辈大人。
    名心叩 十一日
    三,长春起居,日来更臻安善否?伏望赐示。
    四,明日驾出祈雨系何服色?晚进内碰头应何服色?或云上御青褂,道旁碰头者亦当着青褂(似觉不妥),然否?乞示。晚再启。
    五,数日来,长春起居如何?敬希示及。
    名心叩
    “西圣”“长春”皆指慈禧太后。慈禧先住“西六宫”的长春宫,故别于慈安而称西太后,其时方撄骨蒸重症,有诏令中外大臣荐医。这五封信可以看出张之洞窥探宫禁的情况,太后得病,何与文学侍从之臣之事?则张之洞的本心何在,不难揣测。函中又商榷见驾服色,可见于此种小节,亦不放过,手段甚密。
    另一方面则又甚疏,清人笔记中有一则云:
    同光间某科会试场后,潘文勤、张文襄两公大集公车名士宴于江亭。先旬日发柬,经学者、小学者、金石学者、舆地学者、历算学者、骈散文者、诗词者,各为一单。州分部居,不相杂厕,至期来者百余人,两公一一纡尊延接。是日天朗气清,游人亦各兴高采烈,飞辨元黄,雕龙炙輠,联吟对弈,余兴未尽。俄而日之夕矣,诸人皆有饥色。文勤问文襄,今日肴馔令何家承办?文襄愕然曰:“忘之矣。今当奈何?”不得已,饬从者赴近市酒楼唤十余席至,皆急就章也。沽酒市脯,重以馁败,饭尤粗粝,众已惫莫能兴,则勉强下咽,狼狈而归。有患腹疾者,都人至今以为笑谈。
    张之洞不但工于章奏,亦长于事务,《李鸿藻年谱》中,收有他跟李商榷“畿辅先哲祠”陈设、祭典等书札多通,用心甚细。是则岂有本人请客,竟忘设馔之理?此当是故作疏忽,示其名士派头。
    又徐又铮有致友人一书,谈张之洞与袁世凯相晤情形:
    自合肥李公逝后,柱国世臣,资望无逾公,干略无逾项城。公于项城,爵齿德俱尊,而辈行又先,项城功名中人,仰公如神,其时公果涵以道气,驭以情真,两美诉合,共忧国是。项城不愤亲贵之齮龁,尽其材画,戮力中朝,公虽前卒,而武昌之变至今不作,可也。两公与相遇,殊形落寞,项城执礼愈恭,则愈自偃蹇以作老态。壬寅之春,公过保定,某胁权直隶总督,请阅兵,既罢,张宴节府,树铮躬侍陪席,亲见项城率将吏以百数,饬仪肃装,万态竦约,满坐屏息,无敢稍解,而公欹案垂首,若寐殊寤,呼吸之际,似尽尽然而隐勃矣。盖公去后数月,项城每与僚佐忆之,犹为耿耿也。
    黄秋岳考证其事,以为“壬寅”是误记。徐又铮所记,是张之洞于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入觐,到保定后由袁世凯招待的情形。《张之洞年谱》记:
    (四月)十七日,乘火车行,至保定;十八日,观兵操;十九日,观学堂。(袁督部所约也。为备行馆,供张甚具。)
    徐又铮所记,即为四月十八日阅兵以后,设盛宴款待时所见。至于壬寅则为前一年,袁、张亦有一次聚晤,情况相类,不过主客异位,那时是张之洞做主人,款待袁世凯。《张之洞年谱》记:
    (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九日,接署两江总督篆务)……二十八日,直隶总督袁督部来。(督部回籍营葬,事毕,由汴过汉,赴沪北上,道出下关,登岸;公请稍留,不得,设筵款待,不终席而行,至江干挽留不及。)
    许同莘所编的《张文襄公年谱》,有好些为尊者讳的地方,此亦为史例所许,但如上述记载,似乎袁世凯架子太大,无后辈之礼,此则颠倒是非,自损其书的价值。据黄秋岳记,闻诸人言,确有其事,颠末如此:
    袁当时先至汉口,端午桥督鄂,袁藐之,晤郑苏戡,极口赞南皮在湖北规划之弘大,因言当今惟吾与南皮两人,差能担当大事。《南亭笔记》谓,袁袭魏武帝“使君与操”之言,此语意诚有之,而非对南皮所谈也。
    南京之行,袁意在结张欢,故谈宴绝洽,宴后,屏退从者,密谈二小时许,而南皮忽隐几入寐,袁悄然竟出,属仆从勿惊动张大帅。清制,总督出入辕门皆鸣炮,袁以现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莅两江,督辕于其行,自如仪送之,南皮闻炮,惊寤,急追至下关,相见各致歉忱,申约后期而别。
    按:丁未政潮之前,瞿鸿禨当政。袁世凯虽为疆臣领袖,并已结纳庆王,但羽毛未丰,即其靠山庆王,亦在瞿鸿禨、岑春煊夹攻之下,可能是座冰山,所以对翰苑前辈,名士领袖,足当大老之称的张之洞倾心结纳。而张之洞以疏密并用的手段,偃蹇作态,殊不知此种手段用之于他人,或可增人高不可攀的印象,而愈增敬畏之心,施之于一代枭雄的袁世凯,却是大错特错。徐又铮致友人函,谈前事既毕,有一段议论,颇为深刻:
    一色息之细,不能稍自结束,以笼络雄奇权重之方面吏。徒使其心目中,更无可畏可爱可敬之人,生与并世,渐滋其骄谲之萌,致力于拒纳之术,以遗后世忧。当日衮衮诸公,何人足以语此。此亦清室兴废一大关键,而《春秋》责备之义,所不容不独严于公也。
    以后张、袁同入军机,袁世凯阳示推重,其实视张之洞如无物,即因已勘透张之洞的伎俩,不过如此。反之,张之洞在军机,反极折服袁世凯,一时号为廉、蔺,又比之于房、杜——张之洞作诗钟之会,一次“蛟断”四唱,蔡乃煌作一联云:“射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上联指丁未政潮,排挤瞿、岑;下联即以房玄龄、杜如晦拟张之洞、袁世凯。据说,蔡乃煌之得放上海道,颇得力于此联。
    张之洞殁于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日。平心而论,张之洞之死,多少和忧伤“国事”有关。他之所以忠于慈禧,始终不替,除了宦术以外,亦不无知遇之感,因为殿试后,读卷大臣本定其名次为二甲第一,慈禧于进呈前十本时,改张卷为第三本,遂得鼎甲为探花,故每好以宣仁太后与东坡的故事自拟,又自拟为“调停头白范纯仁”,思于弥补两宫母子感情间有所尽力,但实未能为力。及至慈禧、光绪隔一日相继崩殂,载沣摄政,隆裕干预,亲贵大用,载泽掌度支,载洵、载涛领海陆军,皆少不更事,且昧于“民为贵”之义,思以高压手段对付汉人。张之洞知道大清的气数到了,“南人不相宋家传”一绝,明道清朝虽对汉人猜忌,而真能忠于清者,却是汉人。其绝笔诗“末世君民自乖离”,或作“君臣”,此不通之辈所擅改,“君臣乖离”,一时之事;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唯“君民乖离”,乃成末世。其致死之由,据《年谱》所记如此:
    自遭国恤,枢臣以恭俭恤下辅导王躬。明旨崇节俭,戒浮华,核名实,停各督抚盐政织造关差等一应贡献,饬懿亲宗族毋得越礼犯分、变更典章、淆乱国是,海内喁喁望治。既而亲贵联翩进用,公忧形于色。陕甘总督升允奏陈立宪利害,自请开缺。公谓所言虽过当,在满员中究属正派一流,所请宜不允。庆邸素嫉其人,监国是庆邸言,竟如所请。公意颇抑郁。
    五月中,忽右肋作痛,数日寖甚。医曰,此肝病也,不治,将入胃。服药不效,且转剧。然犹强起入直。
    会设立军咨处。谕旨有“依宪法大纲朕为大清帝国统率海陆军大元帅暂由监国摄政王代理”之语。公固争。又陆军部奏,各省设局制械,新旧错杂,请简派大员督办。内定加朱恩绂三品京堂,督办各局。公言其不可,乃改为加三品卿衔,前往各省制造军械各局切实考查。又给事中高润生劾津浦铁路总办道员李德顺营私舞弊,并及督办大臣吕海寰,亲贵举才堪继任者,公谓舆情不属。监国曰,此直隶绅士语耳。公曰,不然,舆情不属,且激变。曰,有兵在。公退而叹曰,不意闻亡国之言,咯血而出,胁痛益甚。不入直者三日,是日具折请假。
    “有兵在”三字,即为“末世君民自乖离”一语的由来,其实为君乖民非民乖君,此所以张之洞诗成绝笔。张之洞殁后,恤典甚优,而出人意表者为谥“文襄”。清朝对易名之典,极其慎重,因为这是盖棺论定,而又出于上意。换句话说,是皇帝对一个大臣的最后评价,亦就是最权威的论定。此则不仅关乎死者的荣辱,亦与子孙的前程有关。
    依谥法,最难得的是“文正”,此为特谥,照例不准拟呈。其次则汉人重文忠,旗人重文靖,宝鋆生前曾希望得此谥,死后竟如其愿。但最难得的是谥“文襄”,非有大武功不能得此谥,咸丰朝更有特旨,有大武功而未竟成者,亦不得谥“文襄”。清朝宰辅谥文襄者,由洪承畴始,计得十三人,自福康安以后,勤保平川楚教匪,明亮平大小金川,长龄定张格尔,左宗棠定西域,而杂以一张之洞,毋乃不伦?
    照我的看法,“文襄”之谥,必是张之洞自己在生前所安排。张之洞的名心极重,人所皆知,好名者必关心身后之名,事实上大臣关心“易名”,亦是习见之事,张之洞何能漠然?
    其次,从张之洞的性情来说,对于文字最讲究。他居官时,有八个字的考语:“起居无节,号令不时。”公认为定评。传说他当四川学政时,偶游浣花草堂,集杜诗二语为楹帖,还想系以短跋,坐而构思,稿凡十数易方始惬意,而时已三日夜,侍者更番轮直,困顿不堪。又《年谱》记其临终之日的情事:
    酉刻,忽起坐,下床更衣毕,就卧,汗出加枕。戌刻汗止,进诸子,戒以勿负国恩,勿堕家学,必明君子小人义利之辨;勿争财产,勿入下流。人各二语。言讫,令一一覆诵,有误者改正之。又命读遗疏及邸抄数则。
    诸子哽咽不能成声。公慰之,谓吾无甚痛苦也。又曰,吾生平学术、政术所行只十之四五,心术则大中至正。已复改政术二字为治术。
    以上是他本人对文字的讲究,至于他人对他的颂赞,亦极重视。清人笔记载:
    张文襄七十生辰,樊樊山撰骈文二千余言为寿,中叙述文襄外任数十余年,凡所兴作,辄遭部臣齮龁,有警句云:“不嘉其某事之智,而责其成事之迟。不谅其生财之难,而责其用财之易。”数语直抉出文襄心事。相传此文系交电局分日拍发,文襄阅至此段,掀髯笑曰:“云门的是可儿。”又文中叙述文襄禁学界沿用东洋名词,又云:“如有佳话,不含鸡舌而亦香;尽去新词,不食马肝为知味。”措辞亦殊佳妙。
    由此可以断定,张之洞在自知不起前,一定会想到将来得哪一个字的谥。“文正”自不必想;“文忠”则李鸿章、荣禄皆得此谥,相形之下,他对慈禧个人的忠诚,殊有未及,亦难望谥“忠”。如果平心而论,他应该谥“敏”、谥“勤”,而此又非所愿。此外的美谥,有一“成”字,倘谥“文成”,上同阳明,亦是佳话。但清朝谥“文成”者,独一无二的只有一个乾隆朝的名相阿桂,“文成”之谥,较之“文正”尤为难得,不必存此妄想。
    至于想到“文襄”,一方面有在两广总督任内,调兵遣将,供应粮糈之功,援于敏中之例,可以说得过去;另一方面则左宗棠谥“文襄”,堪与李鸿章的“文忠”匹敌,则得“文襄”谥,亦可显示其为与李鸿章同一层次的人物。我猜测他的用心如此,自信大致不会错的。
    按:拟谥为内阁职权,《清会典》定例:“谥妃嫔及王大臣赐谥者,皆由大学士酌拟,奏请钧定。”当时的内阁,以孙家鼐居首,其次为世绩、那桐、荣庆、鹿传霖。鹿为至亲,如果由他提议谥张之洞为文襄,世绩、那桐必有意见。孙家鼐亦已去日无多,要想到自己的身后之名,乐得有张之洞开个先例。荣庆虽在议学制时,与张之洞不甚融洽,但一个人反对不掉,又何必不做个顺水人情?
    我在想,如果慈禧在世,张之洞谥文襄,很可能通不过。载沣当政,哪里会讲究这些名器?只看两个月后,孙家鼐去世,竟“赠太保予祭葬,谥文正,入祀贤良祠”,恤典与李鸿章、荣禄相似,而以曾值毓庆宫,援杜受田、李鸿藻之例,以帝师谥文正,实可与道光朝曹振镛之谥文正等量齐观。
    按:杜受田授咸丰读,有拥立之大功;李鸿藻援例得谥文正,已觉过分,但毕竟奖进人才,勤劳王事,主持一时风会,犹有可说;孙家鼐虽居首辅,毫无相业,《清史稿》本传仅得七百余字,除叙履历,谈其为人以外,生平事业,三四行可尽。此伴食宰相亦得谥文正,可见宣统朝名器之滥,此亦末世之一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