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铭·褚成溥
李慈铭·褚成溥
附记 周氏兄弟 林绍年 王先谦 潘祖荫 赵之谦 戴望 谭献 王闿运 高心夔 王懿荣 翁同龢 周福清 周锡恩 殷汝璋 鲁迅 樊增祥 孙毓汶 刘铨福 黄辅辰父子
李慈铭初名模,字式侯,后更名慈铭,字廷伯,号莼客,绍兴人。平步青撰《李慈铭墓志》,叙其履历云:
道光庚戌,吴晴舫侍郎督浙学,补县学生员。应南北试凡十一,屡荐屡报罢。咸丰己未北游,将入赀为部郎,而为人所绐,落魄京师,倪恭人亟鬻田成之。同治乙丑,请急归,奉母讳。庚午,始举浙闱,五上春官。光绪庚辰,始通籍,以原官久次,补户部江南司。君才望倾朝右,独键户读书,非其人不与通,经年不一诣署。
所谓“为人所绐”指周星誉而言。李慈铭生平有两个不解的怨家,都是他的小同乡,一为赵之谦,一即周星誉。
周星誉虽为绍兴人,但籍隶河南祥符,祖父皆由正途官至知府。周星誉与其弟星诒年轻时,以世家子弟,在绍兴的风头很健,李慈铭与之订交。其时周星誉已中道光三十年庚戌进士,点庶吉士;散馆授职编修,请假回籍省亲,因洪杨势炽,道路修阻,直至咸丰八年方进京供职。李慈铭筹了一笔钱,托他代捐郎中。哪知周星誉拿他的钱,自己捐了外官赴任去了。及至李慈铭到京,方知此事。举目无亲,烽火连天,欲留不可,欲归不得,境况之狼狈,非言可喻。因成终身切齿之仇。后来,周星誉官至广东盐运使,光绪十年为邓承修所参而落职,等于为李慈铭报了仇。
李慈铭在日记中,称周星誉为“周蜮”。同治十二年六月十三日记(据金梁所辑):
孙子九书,言周蜮允还金,欺人而已。又:子九汀州书,言周小蜮被控撤任。此中自有天理。
“周小蜮”即指周星诒,久官福建,风雅好古,为有名的藏书家之一。他所收藏的碑帖及书籍,多由谭复堂经手,据《复堂日记》记载,人品似比浙江另一宦游福建的藏书家陆心源要高明些。李慈铭知人论世,每有褊狭之论,尤其是谈周氏兄弟,其言不可尽信。
李慈铭屡试不第,至光绪六年庚辰始成进士。据徐一士《庚辰谈往》记:
李慈铭久困场屋,虽屡言不便应试,而仍锲而不舍,冀望弥切。庚辰成进士,始为其举业之归宿。光绪十二年丙戌请人为刻“道光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印章,见是年十一月初六日记,有自娱之意,难得四朝逢庚也(所谓咸丰庚申明经,指是年以廪生捐贡)。自秀才至进士,凡三十年,盖治举业四十年矣。
其庚辰五月七日引见养心殿时,起联云:“名扬卌载号庞眉,身是宣皇老秀才。”又《纱袍一领是庚戌游泮宫时所制,服之三十年矣,引觐被雨,题诗志之》云:“蓝纱一领制中单,恰称青衿弟子员。千缕每循慈线迹,卅龄还惹御炉烟。芹香袭久痕犹在,柳汁弹来色不鲜。五十孤儿今释褐,官袍欲换倍潸然。”悲喜交集,情见乎词。
李慈铭于同治二年到京捐官郎中,分发户部,同时在大学士周祖培家教读。前后九赴乡试不售,同治四年南归;五年丁忧;六年为浙江巡抚马新贻聘为浙江官书局总校勘;九年庚午乡试,得中第二十四名举人;十年春进京会试,虽三上春官不第,但已名满都下。庚辰会试及第,日记如下:
会试中第一百名。敦夫出闱,知余卷在林编修绍年房,初不知所谓,其乡人陈编修琇莹力赞之,始请陈君代拟评语,呈荐于翁尚书,尚书大喜。本中高魁,佷以景尚书取本房一卷,乃置十九名;既翁尚书欲以余卷束榜,始置一百名,而仍以三艺刻入闱墨,意别有在也。即请归本班,得旨以户部郎中原资叙用。
李慈铭于光绪二年丙子恩科会试,因房考荐卷过迟,为主考刑部尚书桑春荣批示“额溢见遗”后,本已绝意进取,所以未赴三年丁丑正科会试,并“自述门七例”,即杜。杜门七例如下:
一、不答外官;二、不交翰林;三、不礼名士;四、不齿富人;五、不认天下同年;六、不拜房荐科举之师;七、不与婚寿庆贺。
所谓杜门七例,即言不为此七事而出门。至于看花看山、友朋吊问,固非杜门不出。自道此乃“矫世俗之枉,救末流之失”。其实愤世嫉俗,不认同年、不拜师两例,尤可想见其牢骚所在。
至及六年庚辰,改变初衷,亦缘家人督促。是年二月二十九日记:
得三妹正月廿四日书,寄来食物两篓及番银元,大妹附寄龙眼肉一盒,俱由陈氏昆季携至。天涯骨肉,家事单寒,致此殷勤,祝如餐饭,冀科名之一得,庶团聚之有期,同气相关,俗情难晓;夫岂知黄口登第,贱比鼌虫,白首蹋门,酷窬牢户哉?今年本决计不入试,兹以家人属望之切,当又勉为一行耳。
入闱后的情形,据徐一士《庚辰述往》记:
庚辰会试,户部尚书景廉为正考官,工部尚书翁同龢、吏部左侍郎麟书、兵部左侍郎许应骙副之,同考官则内阁侍读学士胡聘之,右庶子王先谦,左中允裕德,修选陆润庠,编修钱桂森、陈启泰、王祖光、龚履中、廖寿丰、袁善韩、文钩、鲍临、林绍年、谢祖源、陈翥、李桂林、陈琇莹,宗人府主事龚镇湘。
头场四书文题为“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一章”“柔远人则四方归之二句”“又尚论古人之人五句”,诗题为“静对琴书百虑清,得清字”。
会元为吴树棻(山东历城人)。殿试,户部尚书董恂、礼部尚书徐桐、吏部右侍郎乌拉喜崇阿、户部左侍郎王文韶、兵部左侍郎许应骙、刑部右侍郎锡珍、工部左侍郎孙诒经、内阁学士桂昂充读卷官,状元为黄思永(江苏江宁人),榜眼为曹诒孙(湖南茶陵人),探花为谭鑫振(湖南衡山人),传胪为戴彬元(顺天宁河人)。
林绍年分校会试,房运称最佳,状元传胪会元均出其房也。李慈铭自负老宿,亦出林房,以其年少望轻,虽不敢废门生之体,而颇鄙夷之,日记中时有不满之语气。闻后来林官御史,李见其謇直敢言,乃示推重云。
按:林绍年无法欣赏李慈铭,经陈琇莹指点力赞,林始呈荐,已见前引日记。此自是过当之言。浙江多狂士,前有龚定庵,后有李莼客,多慢师的举动,风习使然,固非林绍年如何之不足为人师。
以李慈铭的学养,只要中了进士,不愁不入翰林,但李慈铭格于现实环境,不能不请归本班,即仍就原职。不能入词林之故有二。第一,点了庶吉士,三年以后方始散馆,犹须有一番准备,方能留馆授职编修。翰林固然前程远大,但编检“开坊”,俗有“九转丹成”之喻,自七品至五品,历俸需十余年之久,李成名之年,已五十有二,当穷翰林熬资格,到得出头之日,已是就木之年,何苦来哉!
第二,翰林院规矩甚重;而庶吉士基本上犹是在学,如今之研究所学生,不能不受约束,要李慈铭认后生为前辈,固所不甘;而后生奉派为“分教”(俗称小教习),拜之为师,更所不可。而况如徐桐辈“掌院”要李慈铭北面以事,是死也办不到的一件事。因此不如请归本班。但“赀郎回就,流品既分;金榜一题,玉堂永隔”,为李慈铭想想,实在难堪,真是“后人所深喟者也”。
李慈铭自同治二年捐了户部郎中,至此已历十七年,平时从不到部,安能留其补缺?不过每月倒有收入,一种是养廉银,六部唯户部有此好处;一为“印结银”,是他的主要财源。
“结”为旧时个人与公家机关打交道常须用到的一种私文书,有保证、证明、承诺等各种用法。请人作保或证明,须送谢礼,如生员入学,须请廪生作保,称为“廪保”,为廪生定期收入之一。进京赴考或捐官,则须请同乡京官具结作保。保结盖用本衙门大印,证明该衙门确有此官,称为“印结”,当然亦有酬金。为利益均沾起见,六部皆有类似福利机构的“印结局”,每月均分。李慈铭日记中,每有部中书办送到印结银的记载,多寡不等,为每月的主要收入。
以上为李慈铭喜自称“赀郎”时代的情形,两榜及第,请归本班,已非“赀郎”,而是朝廷的命官,待遇亦就不同了。《庚辰述往》记:
故事,部曹捐班,补缺前无俸,若考试得官者,则到部后即有半俸。李于同治二年癸亥以赀郎到户部,至是成进士,以郎中即用,始如考班之例而支半俸。其八月十二日日记云:“户部送来秋季俸银十六两。五品半俸四十两,秋季应得二十两,而书吏又侵扣其四。行年五十余,今日始得此两流之秩耳。”
十一月初二日云:“巡仓李御史送来奉(俗作俸)米七石八斗,每石约一百二十斤,尚洁白可食。行年六十,得此升斗,而举家色喜,可叹也。”
光绪十三年丁亥补郎中缺,乃支全俸。其以赀郎在部,已先有养廉银,户部之特例也。癸亥十二月二十七日作诗,有“冗散初叨禄”之句,自注云:“定制,部曹学习诸员皆无俸,惟户部给养廉银。”养廉银非俸,姑以禄论耳。
除此以外,李慈铭还有两种收入:一是润笔,二是友朋馈赠。润笔中亦有大老笼络之意在内,如光绪七年八月十四日记:
(王益吾)属撰左湘阴七十寿文,浙抚陈俊卿所托,润笔百金。此荇丈及祭酒言之中丞,故得此馈。可感也。
王益吾即王先谦。同治十三年会试,李慈铭卷落王益吾房,荐于主考,李鸿藻已取第四,及至填榜时,发现五言八韵的试帖诗,多作了两韵,因而易去。科举时代,房师的恩谊最切,荐而不售,亦拜门称师。王先谦得此名士为门生,殊足增重,与李慈铭平辈论交,有所作必与商榷,亦常有馈遗。
“荇丈”指周寿昌,字荇农,为李鸿章一辈的名士。周为道光二十五年翰林,与潘祖荫的叔父潘遵祁同年,李慈铭视潘祖荫父叔为丈人行,所以称周寿昌为“荇丈”。“浙抚陈俊卿”即陈士俊,时膺新命,进京陛见。王、周与陈为湖南同乡,因得为李慈铭谋此优厚的文字之役。
至于经常有馈赠者,首推潘祖荫。逢年过节,照例有赠,自不待言;潘祖荫久直南书房,凡有应制文字,常请李代作,亦必致润,前后十余年,馈李总数当不下万金。李在窘乡时,亦每求贷无所讳,潘实为李慈铭的第一知己。但李对潘不能无微词,则以潘祖荫广延名士,亦甚重赵之谦,而李、赵如水火之故。
京中名士,固无不重李慈铭,但交谊不终者,往往有之,如与张之洞之凶终隙末。同治年间,张之洞放河北学差,曾邀李“襄校文字”,在京亦常有往还。如同治十二年三月八日李记:
偕孝达诸子集饮松筠庵,谈谐甚乐,都中向有熊伯龙、狮子狗、林凤羽、草鸡毛之对,皆取达官名人以对俗语,或成句。近日以朱凤标对青龙棍,桑春乐对丽秋至,遂以孝达名“张之洞”对陶然亭;肯夫名“朱逌然”对赤奋若;漱兰名“黄体芳”对乌须药,又对赤心木;琴西名“孙衣言”对公冠礼。皆坐中宾主也。
又:前一年四月六日记:
香涛言:近日称诗家,楚南王壬秋之幽奥,与予之明秀,一时殆无伦比。明秀二字足尽予诗乎?
李张结怨,原因不一。文字不能真赏,亦其一端,基本上则为气味不投。李慈铭率真而褊狭,生平最轻视者两种人:一是不学而浪得虚名,二是热中而不由正道。张之洞的性情亦属于褊狭一路,且往往有口是心非之处。王壬秋谓其“口舌为官,平日好爱文章,而不重气节”,洵为确评。李慈铭光绪八年五月八日记:
闻张香涛近日疏荐中外官五十九员,居首者张佩纶、李若农师、吴大澂、陈宝琛、朱肯夫五人。又有侍郎游百川、巡抚卞宝第、布政使唐炯及总兵方耀等数人,余皆乳臭翰林。其考语皆百余字,于张佩纶谓有一无二之才,于唐炯谓封疆第一人物,内举不避亲(唐炯,其妻兄也)。又并举黄彭年、黄国瑾父子。近日北人二张一李,内外唱和,张则挟李以为重,李则饵张以为用,窥探朝旨,广结党援,八关后裔,捷径骤进,不学无术,丧心病狂,恨不得居言路以白简痛治鼠辈也。
“二张一李”谓李鸿藻、张之洞、张佩纶,正当时北派的一祖二宗;所谓“八关后人”,正是以李鸿藻拟唐朝的李逢吉。逢吉之党,号称“八关十六子”,而恰有张又新、张权舆与之二张可相比拟。姓氏巧合,涉笔成趣。
至于李慈铭既与潘祖荫、翁同龢、王先谦等交亲,则在政治路线上,必倾向于南派,而于北派“广结党援”,当然看不入眼,故有此过当之言。
又张之洞外放晋抚时,李慈铭曾作诗相送,事在前一年腊月。而半年以后,忽以恶言相向,或者张之洞冰炭两敬,竟忘故人,为李慈铭所不满,因于日记中痛斥泄恨,亦是很可能的事。
又光绪九年正月七日记:
有朝鲜位臣某欲见余,辞之。近来彼邦人物陋甚,张香涛、吴清卿辈明知其陋,而视为奇货,延接恐后,冀增光价,余尝微讽之,深中诸君之忌,后之绝交,亦以此也。
观此则似张之洞先绝李慈铭。至于对吴大澂,除了张之洞的关系连累而及以外,另有私怨。吴大澂为潘祖荫门下士,为潘整理碑版,因而与赵之谦比较接近,为李所忌。又张之洞与赵之谦交往颇密,亦为李对张不满之一因。李于光绪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记赵之谦一事云:
有妄人赵者,亡赖险诈,素不知书,以从戴望、胡澍等游,略知一二目录,谓汉学可以腐鼠也,时窃购奇零小品,以自夸炫。尝得钱竹汀《庸言录》写本,不知其已刻也,深秘之,改造书名,冒为己作,以示人。又尝窃邹叔绩《读书偶识》残稿,此稿本余得之厂肆,周荇农言与叔绩故交,谋刻其遗书,属张香涛求以付梓,遂以付香涛。
一日,妄人诣香涛,见为写本,以世人多未见也,直纂以去。香涛固索之,不肯还,余亦颇怒香涛之好怪召侮,致此书遭堕溷之污,屡责还于香涛。香涛窘甚,然卒无如何也,后为龙汝霖汇刻之。龙跋言与叔绩故相知,禄得其副,近遇赵某,言尝得残册于周荇农阁学云云。盖妄人得此书既不能句读,又知龙君有副本,不得据为己作,其技遂穷,而犹诡言得之于荇农,以自夸其与二品往还,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矣。此等委肖,本不足冤楮颖,以世之愚而售于欺也,聊附记之。
但赵之谦其人,并不如李慈铭所说的那么恶劣,在中国艺术史上,自有他独树一帜、巍然不可拔的地位。《中华艺林丛论》中说,他在同光年间是:
一位异军突起的艺术大师。金石书画、考据目录,无不精通,尤其在书画篆刻方面,创立了自己的流派,后来的吴昌硕、齐白石等,都曾直接间接受到他的影响。
拿他的书法,既能开宗立派,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何况任何一个大家的作品,都不会十全十美、一无缺点,要从大醇小疵的角度上来评价,方不失之偏激。一般对他的毁誉,大都从个人爱憎出发,那是不足以服人的。
他本来是学颜字的,后来读到包世臣“钩捺抵送,万毫齐力”的理论,因包是推崇北碑的,所以改学北碑,再参以邓石如的篆分笔法,就建立了自己的“颜底魏面”的书派。
他的分书里有篆书笔意,真书里有分书笔意,四体书能打成一片,分不出彼此。
说赵之谦“四体书能打成一片”,确是眼光独到的看法。又说:
北碑多方笔,他既学北碑,自然也多用方笔,但他起笔全用搭锋(顺着下笔),不用折锋(逆着下笔),因此他的字尽管笔笔中锋,而看去仿佛都是偏锋横扫。
这话恐有商榷的余地。笔者有一友遂安章君,学赵之谦的魏碑,可以乱真,但观其起笔,每用游锋,方得成为方笔。
赵之谦的印存,名为“二金蝶堂印谱”。明清之有印派,始于文彭,号称“长州派”,其入室弟子何震,徽州人,昌大其学于其乡,因号“徽派”,亦称“皖派”。
入清于康熙年间,吾杭龙泓山人丁敬创立“浙派”,至嘉道间有“西泠八家”,而继“浙派”异军突起者为邓完白,汲两派之长,弃两派之短,而参以新意,即所谓“书从印入,印从书出”,书刻合一,才真可称为“铁笔”。
继邓而起者,即赵之谦。他初学邓完白,又与邓派传人吴让之交好。但既入能出,兼采皖派之拙与浙派之巧,且正值大量文物出土之时,所以除汉印以外,举凡帛布、权量、诏版、镜铭各体独特的面貌风格,皆能融会于胸中,奔赴于腕底,创造了仪态万方的绝世丰神。
近人述评明清印派,于赵之谦推崇备至,其言如此:
之谦的印,朱文有宛转(如“悲庵”),有劲利(如“无闷”),有厚拙(如“赵之谦”),白文有朴茂(如“竟山画记”),有放逸(如“胡澍等四人同时审定”印),有整饰(如“小脉望馆”),面貌之多,变化之奋,明清印人中一人而已。
赵之谦又精于目录学,刻有《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七记:
赵先生名之谦,字益甫,又字撝叔,自号悲庵,或日思悲翁,浙之会稽人,与李伯侍御为中表,各以文章邀游公卿间,颇以名相轧。尝闻潘文勘师言,撝叔藏秘册甚富,先后付梓,今丛书仅四集三十一种,知其未刻者尚多也。所辑《补寰宇访碑录》,乃其少作,后深悔之。书画篆刻,妙绝古今,下至饮馔服御游艺之属,探源溯委,穷析微奥。同治甲子,高平祁季闻在都门,举鼻烟论难,著《勇卢闲诘》一编。吾友程蒲生太史序之云,闲诘者,淮南之佚文也;勇卢者,何龙鱼河图云鼻神之号也。屡试春官不第,以江西一县令终。
《勇卢闲诘》是部谈鼻烟及鼻烟壶的书。“勇卢”为“鼻神”之号;“闲诘”取“书缺有闲,闲则诘之”之意。搜罗有关鼻烟的记闻,辑而成书,名为《勇卢闲诘》。书名甚怪,与其夏日仰卧帐中,见有无数蚊子飞舞,因别署“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皆足以见其好奇的性格。
叶昌炽谓赵之谦与李慈铭为中表,此说不见他书。叶昌炽非妄言者,此说自有所本,但衡情度理,如为亲戚,李慈铭不至于訾之为“妄人”,这是件无法究诘的事。不过李慈铬与赵之谦结怨,则确因在潘祖荫处利害冲突而起。赵之谦之得为潘祖荫门客,亦由周星誉的引进。《花随人圣庵摭忆》记云:
莼客既困于京,乃居畇叔寓中,畇叔为之游扬于翁潘……及会稽赵撝叔入京,畇叔亦以荐于潘伯寅。潘嗜金石而厌词章,撝叔大得意,莼客嫉且怒,斥之为“天水妄子”,而与畇叔日劣。
李慈铭平生短处,在蹈文人相轻的陋习,至不可救药的程度,如记戴望:
戴望,湖州府学生,游乞江湖,夤缘入曾湘乡偏裨之幕,尝冒军功,诡称为增广生,改其故名,求保训导。又窃军符,径下湖州学官,为其出弟子籍,学官以无其人申报,湘乡大怒,将穷治之,叩头哀乃免。
此记日期为同治十一年五月十六日,而所记必非近时之事,因曾国藩已殁于是年二月。按:如仅以李此记,必以为戴望为一无赖小人。其实,戴望即戴子高,为《清史稿·儒林传》中人物,著《论语注》二十卷、《管子校注》二十四卷、《颜氏学记》十卷、《谪麟堂遗集》四卷。既通经学,亦善词章,与吾杭谭献交好。《复堂日记》中屡见其人,录数则如下:
阅戴子高《论语注》,大段完善,尚鲜精诣……绝无迂曲穿凿,可传也。(同治元·九·九)
为子高作文集序一篇。(十·十九)
得子高书,为予选定诗九十一篇,甚精审也。(同三·九·二九)
重定《七友传》……出游后,取友则中白为首,当并子高、汀鹭、稼孙、子缜、泖生;朱廉卿亦总角交,死稍后,亦入焉,为“后七友”可也。
谭复堂为章太炎之师。钱基博跋《复堂日记》谓:“余杭章炳麟太炎,汉学称大师,治经尤长疏证,得高邮王氏法,自命其学出德清俞樾曲园,然文章之称晋宋,问学之究流别,其意则本谭复堂为多。”钱基博复藏有章太炎上复堂一函,为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自浙寄鄂,其时谭复堂方为抱冰堂座上客。函中首称“夫子大人函丈”,自称“受业章炳麟敬上”。函末谓“鄂中地大物博,求友稍易,有何寄寓,俛求引导为幸”。则章太炎不特为谭复堂及门高弟,而且师弟交亲,非同寻常。
由章太炎的敬仰,可以想见谭复堂道德学问,而谭复堂刊戴子高为后七友,序次在庄中白之后。谭复堂晚年作遗嘱谓:
至于性命骨肉之交,则丹徒庄中白为最挚。
又谓:
是年(咸丰十年庚申)偶游厦门,交复清戴子高,陈硕父征君弟子也;学有渊源,于颠沛中商量旧学焉。
所谓“陈硕父征君”,即《清史稿·儒林传》中的陈奂,字实甫。甫与父通。陈奂苏州人,咸丰五年举孝廉方正。清朝的制科,皆如康熙、乾隆两举博学鸿词,以及光绪末年一举经济特科,其实尚有孝廉方正,起于康熙六十一年,以后历代嗣君继位,皆举此科。制科皆征辟而起,因谓之为“征君”。
陈奂之学出于段玉裁,于子书中尤好《管子》。家居授徒,从游者数十人,戴子高为其入室弟子,所著《管子校注》,自是承“陈征君”之学。
戴子高又为宋翔凤弟子。宋氏之学,出于常州庄氏。常州学派源自江永,分今文、古文两派。今文学派开自庄氏一家,自庄存与、庄述祖以下,通经术者凡十一人。但庄氏之学光大于刘逢禄。刘为庄述祖的外甥,精于公羊及三礼,遇疑难常以经义得决。官礼部主事时,恰逢仁宗崩于热河,大丧典礼为刘逢禄一手所订,自“摘缨子”到奉安,细节毕备。又有一事,尤足见其为学以致用的通人。
这件事是如此:越南贡使为其国王之母妃乞赏人参,得旨赏给,诏谕中“外夷”字样,越南贡使请求改为“外藩”。部议诏书不可更易,拒绝其请。由刘逢禄草牒答复,越南贡使大为悦服。他在复牒中说:
《周礼》职方氏,王畿之外分九服,夷服去王国七千里,藩服去王国九千里,是夷近而藩远;《说文》羌苗蛮貊字皆从物旁,惟夷字从大从弓,东方大人之国;夷俗仁,仁者寿,故东方有不死之国,而孔子欲居之。且乾隆中尝奉上谕,申斥四库馆臣,不得改书籍中“夷”字作“彝”“裔”字,孟子谓舜东夷之人,女王西夷主人。我朝六合一家,尽去汉唐以来拘忌嫌疑之陋,使者无得以此为疑。
宋翔凤与刘逢禄为中表,都是庄述祖的外甥,庄有“刘甥可师,宋甥可友”之语。宋翔凤通训诂名物,微言大义,得其舅真传。戴子高的公羊春秋,学自宋翔凤,谭复堂说他“学有渊源”,确非虚语。
至于戴子高的人品,亦可于《复堂日记》中窥见一二。如为友于流离中访寻老母;作书劝谭,不可以子之“聪明不如我而弃之”,可知为重义谨悫之人。以其人品学问而论,何至于冒充为“增广生”?且本人以为“附生、增广生皆是生员,资格上不过一间之差,又何必藉军功冒充?李慈铭所记葛藤支离,语不可解,自是道听途说,而又怀有成见之故”。
李慈铭好名而量狭,虚荣心极重,大抵对名公巨卿,可出以“傲”之一字,自以为得;翰苑清流则平辈论交,亦尚能虚心相处;唯有布衣或末秩微官而名重公卿,又不甚重视李慈铭者,则耿耿于怀,时思报复,对戴子高如此,对谭复堂、王壬秋亦复如此。如同治十二年五月十日记:
谭仲修质敏好学,近人中极难得。而心粗气浮,不能研讨。自剽袭阳湖庄氏、武进刘氏、邵阳魏氏一二之书,遂以大言自欺欺人。予尝谓仲修累于杭人习气也。
按:谭复堂本不以经学名家,所长在词章;论人而没其所长,即显失公平。《复堂词》与庄中白的《蒿庵词》,在行家眼中,评价极高。如吴梅著《词学通论》论庄、谭词云:
中白与谭复堂并称,其词穷极高妙,为道咸间第一作手。平生论词宗旨,见于复堂词序,其言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房帷,眷怀身世,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凡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或用意太深,义为辞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缈之音,近世作者,竹垞撷其华,而未芟其芜;茗柯溯其源,而未觅其委……
“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诗之义,亦云渺矣。”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非大言欺人也,其词深得比兴之致……天长地久之情,海枯石烂之恨,不难得其缠绵沉著,而难得温厚和平耳,胡先生之词,确自皋文、保绪中出,而更发挥光大之也。
常州词派创于张惠言(皋文),光大于周济(保绪),张崇比兴,周重寄托,庄中白两得之,而常州词派遂益为世所重。
复堂之词,论词者亦归于常州词派,如朱彊邨题庄、谭二集云:“皋文说,沆瀣得庄、谭。”汪中著《清词金荃》直谓“两人者,皆常州之美者也”。唯吴梅别具慧眼,谓复堂词为浙派之变。其论如此:
仲修词取径甚高,源委深达,窥其胸中眼中,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仲修之言曰:“南宋词敝,琐屑饾饤,朱、厉二家,学之者流为寒乞;枚庵高朗,频伽清疏,浙词为之一变。”
余谓吴、郭二子,不足当此语,变浙词者,复堂也!其《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余最爱“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又“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又“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又“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又“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又“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此等词直是温、韦,绝非专学南宋者可拟,而又非迦陵、西堂辈轻率伎俩也。所录《箧中词》二集,搜罗富有,议论正大,其论浙词之病,尤为中肯。余故谓变浙词者复堂也。
“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之语,推崇至极。我以为谈清词必以陈、朱居首。因为作手虽多,且亦不乏千秋不摇的名家如纳兰容若,但质量俱胜,蔚然而成大家,足为宗师者,非陈其年、朱竹垞莫属。尤其是朱竹垞,为浙派开山之祖,源远流长。竹垞自道其领承源流:“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玉田(张炎)词,浏亮之音、空灵之思、婉丽之态,在竹垞无不毕备,但独标南宋,托体不高;末流而敝,则如谭复堂所云,“琐屑饾饤,流为寒乞”。乾嘉间,吴枚庵(翌凤)、郭频伽(麟),或以高朗,或以清疏,论者视为浙派之变。但频伽根基甚薄,枚庵稍胜,亦不出南宋牢笼。浙派以穷而变,变亦不通,于是有常州词派之兴。
嘉道间词人辈出,张皋文(惠言)开常州一派,其弟翰风(琦)为佐;张氏之甥董晋卿(士锡)继起;至晋卿之友周保绪(济),由二张之崇比兴,而重寄托,自言词学进境,“问途碧山(王沂孙)、历梦窗(吴文英)、稼轩(辛弃疾),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则仍以北宋为宗”。至于《茗柯词》,吴梅论其精神面目云:
皋文《水调歌》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论者辄以为疏于律度,洵然。然不得以此少之。如首章云:“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次首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三章云:“珠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又《清词金荃》评此五章词云:
皋文为词家建意内言外之境,此五阕亦间有不合律处(“便了却韶华”“又断送流年”,应作上二下三句),然其洋洋大篇,珠玉满纸,遂不为疵。复堂评此词曰:“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白雨斋亦谓其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而“热肠郁思,若断若连,全自风骚变出也”。
谓“开倚声家未有之境”,亦不尽然;若就此五章水调歌头而言,宛然苏辛。东坡词多不谐音律,晁无咎云:“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茗柯词》正亦如此。
总之,不论浙派、常州派,皆不能脱两宋的笼罩,谭复堂“上溯唐五代”,则“非独不屑为陈、朱”,且格调亦非常州派诸子所及,更非吴枚庵、郭频伽所可并驾。
吴梅谓“仲修词取径甚高,源委悉达”,据自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但廷焯于复堂词,未为真赏。而吴梅所爱《蝶恋花》六章,谓“直是温韦”,殊见卓识。我以为复堂词之高妙,即在王静安所说的不隔。试复举吴梅所拈之例,玩味自知:
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
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
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
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
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不隔”之说,为王静安所发明,颇自珍矜。尝闻周弃子先生之教,以为韵语不隔最难,因为非可以藻饰假借。上举诸例,造语类皆平淡,而上下相看,境界自出,如“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写闺中百无聊赖,如见如画。较之浙派末流,“琐屑饾饤”“流为寒乞”,不知高出几许?譬如郭频伽《望湘人》过片:“数尽更更点点,把孤衾断梦,一宵寻遍,只文鸳绣枕,记得旧时曾荐。”五句词只写得“忆旧不寐”四字而已;而“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较之门外天涯,更进一层,不过十四字,写尽离愁。两两相看,方知“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洵非虚语。
谭复堂自同治六年中举后,数上春官不第。观其日记,似于功名不甚措意,公车北上,求碑搜书,访友看花,颇多闲情。同治十年有《群芳小集》之作,是年日记:
三月廿四日 予辈将为群芳小集,今夕先贻诸伶,各一绝句。
四月十一日 揭晓,被放。
四月廿一日 杨村舟次,补撰群芳小集绝句,稿别具。于是群芳小集定为上品三人;丽品,先声四人,继起六人;能品,先声四人,继起四人;妙品,先声四人,继起二人;逸品,先声二人,继起一人。凡三十人。
《群芳小集》以外,还有《群芳续集》,作于同治十三年会试榜期间,是年复堂日记:
四月初八日为群芳续集,会者二十六人,诸伶赴选者十六人,监察者六人,以觉轩与予为选人,色艺姿性,都非诸故人之耦,约略录遗珠二人,续十人,又续得二人,稿草别具。
按:《群芳小集》及续集,由张次溪收入《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更名为《增补菊部群英》及《群英续集》,系据周作人收藏的本子所排印,复堂用别署“麋月楼主”,但书名何以更易,莫知其故。
平章风月,名士常事,而李慈铭遽訾之为“不自爱”,未免苛责。而况谭复堂不过借此寄托牢骚,其续集有“书后三绝句”,明系作续集后的第五天,发榜不第所作:
肠断西楼一曲歌,倪家阁子闷烟萝。
刻华小玉浑难见,奈此茫茫古恨何?
月骨花魂皆第一,平生任育误多情!
春明门外天涯路,酒未寒时侬出城。
客里寻春复送春,等闲落溷与沾茵;
神仙三堕罡风劫,花月平章待后人。
谭复堂赴京会试,名落孙山,往往榜发即启程南下,此即“春明门外天涯路,酒未寒时侬出城”的感慨。
第三首寄意尤为明显。“寻春”“送春”以喻入闱、出闱,试事之始终,同一发榜,几人欢喜几人愁,犹如落花,或“沾茵”,或“落溷”。谭之赴春闱三被黜,故云“神仙三堕罡风劫”,但“场中莫论文”,被黜与得意,亦偶然之事,“等闲”有之,至于文章好坏,尽不妨供后世公评,因谓之“花月平章待后人”。
若以为选歌征色,咏赞伶官为“不自爱”,则李慈铭自己的行径,又不知作何解释?张辑《梨园史料》中,纂有《越缦堂菊话》一篇,浪掷笔墨,较之谭复堂逢场作戏,偶一为之,岂不太过?而自作多情,令人肉麻之处,亦时复有之。如《花部三珠赞》,记时小福云:
时琴香者,名小福,吴人。所居室曰“绮春”。色善事人,艺能倾俗;引喉一歌,广场百诺。余与琴香甚疏也,顾甚眷余,今年其三十生日,百镒之金,十日之馔,豪客接坐,华毂塞门,琴香独乞余书一横幛,以为光宠,至数十请不厌。
此已不无谬托知己,而更有肉麻者,则为记钱秋菱:
钱秋菱者名桂蟾,父故吴人,侨于京师,遂为燕人。所居室曰“熙春”。色秀可餐,清神善照;瞳鲜秋水,颊艳晨葩。每当裹首登场,转喉按曲,伯龙为之失步,玉茗因以添豪。滇人高某者,奴隶之材,驵侩之行,始以进士官吏部,狭邪无行,几伍转尸。后内其女于总戎之子,胁取其赀万数,遂市裘马,逐轻薄。慕秋菱之色,岁耗其金数千,秋菱鄙之,不一挂齿颊。
余以同人媒介,偶一招从,三年之中,庶无十接,囊金未解,花叶都虚,而秋菱偏昵就余,往往衣香熨褒,荑玉温祛,脉脉相看,依依不舍,尝曰:“闻君招而不至者,盖非人也。”
说“闻君招而不至者,盖非人也”,无非加料的米汤,李慈铭信以为真,已觉可笑。极口恶訾高某,无非视之为“情敌”,尤令人齿冷。高某之外,复有汤某得无妄之灾,亦因汤某为李最眷恋之朱霞芬的“阔老斗”。《花部三珠赞》序云:
朱霞芬者名爱云,父吴也伶,以善歌名。霞芬事景龢梅蕙仙为弟子,今年十五矣。琼枝擢苑,玉山映人,骨俊亭妍,肤清内朗。乐部故事,每届三年,胪传榜发,则亦翘其尤异,目为状元,恩榜偶开,亦同斯例。
丙子之岁,遂属霞芬:冠珠树之三英,足称极选;附杏园之双宴,特宠名花。黄绢同评,非冬烘之假手;阜纱一裹,何汗颜之让人?繇是百琲投珠,千环斲玉。金钱入市,争看西家,珥果盈车,共萦卫玠。彯缨多于星流,曳裾疑其云集。
同郡汤某者,貌同獠犵,文昧偏旁,新由翰林改官知县,敢为债帅,日拥淫倡。偶见霞芬,亦以大悦,遂朝夕从之饮酒,百计奉之,冀得欢心。而霞芬益自远,背辄唾骂之。
丙子为光绪二年,“新由翰林改官知县”,乃是年散馆试未获前列。则此汤某,必是同治十三年的庶常,检《清代征献类编》,有“汤鼎烜,浙江萧山人,金钊孙,同治十三年甲戌进士,选庶常,改丰城知县”,是必其人;“同郡”即同府,萧山县属绍兴府。
汤金钊为嘉道间理学名臣,谥文端。《清史稿》谓其有一子修,官至通政副使,即翁同龢的岳父。汤鼎烜如为汤修之子,翁同龢日记中必有记载,而竟无有,当是汤金钊的族孙。
翰林改官知县,虽可举债赴任,但数目绝不会多,且必有债主催着赴任。同时地方官领凭到任,定有限期,谓之“凭押”,逾限处分。因此,所谓“敢为债帅,日拥淫倡”,及“朝夕从之饮酒,百计奉之”云云,既悖情理,亦非事实。只以“囊金未解”,故而“花叶都虚”,既妒且恨,口不择言,纸诛笔伐,聊且泄愤。
至谓“霞芬益自远,背辄唾骂”,更足见此公胸中了无黑白。如果“百计奉之,冀得欢心”而竟“背辄唾骂”,岂非真如俗语所谓“戏子无义”!则又何取于朱霞芬?果尔如此,则可想象朱霞芬唾骂李于高某之前,必更甚于唾骂高某于李之前。如李也者,正是杭州俗语中所说的“老墓库”。
我曾细想,《越缦堂菊话》所载捧角的诗文,如:“倩颜上酒春红重,纤手藏钩软玉交”“明灯婉娈,似偏照深红羞晕”“自从系定红丝”“看素手暗启风帘,正眉翠含颦,脸红低晕,万种温存旖旎”之类,将男作女,写得忒嫌过分,但又何以责谭复堂作花榜为“不自爱”?此无他,只是榜中漏了钱秋菱而已。
在《续集》中,谭复堂首刊“沧海遗珠四人”,自道:“艾而张罗,时有逸翮;以志吾过,采此珠璧。”下有七绝四首:
雏凤丹山去不还,梧桐华下掩珠关,
平生爱作空中语,人在虚无缥缈间。
江左风流不易逢,神清卫玠最雍容,
人间乍听湘灵瑟,数遍青青江上峰。
争许情移海上琴,又从弦外得余音,
花潭千尺盈盈水,共此青莲一片心。
婉娈檀林护好春,分明镜槛洗纤尘,
照侬如燕身材后,莫照寻常第二人。
第一首无注,不知为谁;第二首下注:“熙春主人钱桂蟾字秋菱”。谓“遗珠”,谓“以志吾过”,皆对李慈铭而言。相形之下,谭复堂的风度比李慈铭好得太多了。
李慈铭的另一文字冤家,即为王壬秋,别号湘绮的王闿运。王壬秋诗文非六朝以上不读,时人以之与李慈铭相提并论,称李为明秀,称王为幽奥;虽各具境界,但以功力而言,明秀较之幽奥,自有一间。因此,李慈铭述同时人之言,以自抒其心声,说“以李某与王某相比,终不服”。因为不服,即时时起齮龁。但此为李慈铭这方面的情形,王壬秋的态度,比他的对手要好得多。
李慈铭论王壬秋的诗文云:
张孝达招饮,言共王壬秋论学,辞以病。壬秋之诗,粗有腔拍,古人糟粕,尚未尽得。其人喜妄言,盖一江湖唇吻之士。(同·十·六·二五)
王闿运所作《邹叔绩传》,意求奇崛,而事迹全不分明,支离芜塞,且多费解。此人盛窃时誉,妄肆激扬,好持长短。虽较赵之谦稍知读书,诗文亦较通顺,而大言诡行,轻险自炫,亦近日人海佹客一辈中物也。
孝达即张之洞,诗家幽奥、明秀之说,即出自张。李又论名士云:
道光以后名士,动拟杜韩,槎牙率硬而诗日坏。咸丰以后名士,动拟汉魏,肤浮填砌而诗益坏。道光名士苦于不读书而务虚名,咸丰名士病在读杂书而喜妄言。
所谓“咸丰名士”,即指王壬秋而言。相反地,王壬秋评李慈铭,却非一笔抹杀。《湘绮楼日记》光绪十八年五月二日条云:
看李老友撰潘伯寅墓志,虽不得体,亦尚不俗。
按:王之称李为“老友”,因交情已在二十年以上。王壬秋于咸丰九年,在京会试报罢,因同乡“湘中五子”李榕等的介绍,得识肃顺。相谈之下,肃顺惊为异才,激赏不已,愿约为异姓兄弟,王壬秋辞谢未许。第二年,亦即咸丰十年十月回长沙;又十年,复行进京会试,其时为同治十年,三月至京,七月回湘,此即张之洞邀李与王壬秋论学,而李辞不赴的一次。
李慈铭自言,与王壬秋曾晤两次,其初见当在咸丰年间。李慈铭致潘祖荫一函,谈为周氏兄弟出卖,中有一段:
弟上负老亲,下惭乡里,进退无据,出处都非。至庚申之冬,老母知慈尚阻吏铨(下略)。
据此可知咸丰十年(庚申)冬天以前,李慈铭即已到京。而王壬秋是时方居法源寺,王代功所编述《湘绮府君年谱》,咸丰十年记云:
三月,复还京师,居法源寺。其时同入居京者,蔡舅与循,郭丈筠仙,龙丈皞臣,邓丈弥之,黔蜀则莫丈子偲,赵丈元卿,李丈眉生,云南则刘丈景韩兄弟,江南则尹丈杏农,江西则高丈伯足,许丈仙屏,迭为文酒之会。其后失意四散,子促丈述杏农语为诗云:“吾军久摧颓,不尔非全倾。诙哉杏公语,沉痛不忍听。”盖胜游文会,未久而风流云散矣。
郭筠仙为郭嵩焘,龙皞臣为龙湛霖,邓弥之为王壬秋亲家,皆湖南人,莫子偲为莫友芝,赵元卿为赵树吉,李眉生为李鸿裔,高伯足为高心夔,许仙屏为许振祎。此数人皆咸同之交的名士,李慈铭于此诸人,或无交往,或虽交而不深,故日记中不多记,其记而特详者,为肃顺门下的上客高心夔。光绪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记:
高心夔,字伯足,号碧湄,湖口人;咸丰庚申进士,朝考以诗出韵,置四等归班。先以己未会试中式,复试诗亦出韵,置四等,停殿试一科。其出韵皆在十三元,湖南人王闿运嘲以诗云:“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京师人以为口实。久馆故尚书肃顺家,肃待之厚,庚申殿试,肃方筦权张甚,必欲为得状元,询之曰:“子书素捷,何时可完?”高曰:“申酉间可。”至日,肃属监试王大臣,于五点钟悉收卷,以工书者必迟,未讫则违例,而高可必置第一矣。然高卷竟未完,于是不满卷者至百余人,概置三甲,而仁和钟雨人素不能书,自分必三甲者,竟捷状元,说者以为有天道焉。
然高实名士,文学为江右之冠,己未、庚申两榜中人,罕能及之者。后为令于江苏,两署吴县,无政声,当断一富人买妾事,误信市魁,诬为他姓逃妾,致妾及其母皆缢死,富人伤之,亦自缢,高遂病失心,一年卒。吴中为其刻《陶堂遗集》。
高心夔为肃门湖南六子之首,其文学冠一时,固李慈铭所不能轻诋,特记其吴县任无政声及误断富人买妾事,仿佛纯然书生,不谙政事,此则有意相贬。高心夔之于肃顺,时人拟之为郗超之于桓温。而肃顺极似桓温,都是为后世误解极深的人物。肃顺极识人,极有魄力,虽不学而能礼士,足补其短。文宗才识过于其父,而信任肃顺,始终不改,则肃顺之确有可资依畀之处,自亦无疑。王壬秋谓“军书旁午中,庙谟广运,皆肃顺一人之力”;而佐肃顺者为高心夔。翁同龢日记,咸丰十七年七月初七记:
饯高碧湄、莫子偲于湖广馆;碧湄在园商略要事,未到。
所谓“在园”之“园”,即圆明园,御前、军机等大臣,在圆明园附近皆有直庐,可供住宿。是日正恒福自大沽退天津后,僧王自天津退杨村,英军进占大沽南岸炮台,肃顺在圆明园参与和战大计,而携高心夔以往,则庙谟中,固亦有高心夔的意见在内。按:次日有上谕,桂良授为钦差大臣,会同恒福“办理事件”,实为议和专使。桂良为恭王岳父,用桂良为起用恭王主持和议的先声。就当时局势而言,是年春夏间,江南大营崩溃,张国梁战死;钦差大臣和春退无锡;江督何桂清自常州遁至苏州,旋走上海;常州绅民攀辕,何令亲兵开枪,为其后来大辟不解之因。此后李秀成占无锡,占苏州,占青浦,占松江,进围上海,不特外患严重,内忧亦至顶点。但肃顺建议重用曾国藩、胡林翼,以曾代何督两江。六月二十四日上谕:“实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并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所有大江南北水陆各军,皆归节制。”其时各地官军练勇,不相统属。如安徽为多隆阿、李续宜,淮上为袁甲三,上海为薛焕,皖南为张芾,杭州为张玉良,皆如专阃之寄,彼此不相通联,有此一旨,曾国藩方能统一指挥。
揆肃顺之意,洪杨军事完全托付曾国藩,亦即是完全托付汉人,英法联军内犯,则由旗人应付,能战则战,不能战则以议和为缓兵之计,乘舆幸热河以避城下之盟,兼为遥控之便。果然非和不可,受谤者为恭王;若有可乘之机,则有僧格林沁的马队,及胜保的军纪极坏但可一拼的步兵可用。进退和战之间,保有斟酌控制的余地。方今好言战略,就咸丰庚申,内忧外患交逼,眼看国祚将绝的情况下,终能转危为安,我必须指出,当时的“战略指导方针”之正确,为成功的基本原因。
而此基本原因中,肃顺的知人及设谋,功岂可没?肃顺既有功,则其幕府人才,可想而知。辛酉政变后,肃顺虽诛,而恭王能充分理解并尊重其政敌肃顺所执行的政策,终于戡定大乱。恭王之为贤王,实亦当拜肃顺之惠。至于咸丰十年庚申试事,由于有两年前的科场大狱,文宗格外慎重。翰林散馆的卷子,御笔亲判甲乙,而命肃顺监视,拆阅弥封。至殿试时,例派王公大臣搜检监试,类皆敷衍故事,而肃顺以欲畀高心夔状头,处置特苛。向例,殿试一日,以不给烛为度,有怜士者,则于天暮而犹有人未完卷时,每为之设法供给灯火。常用的一法,即是用抽水烟的纸媒照明。乃肃顺提前“抢卷”,翁同龢亲历其事,曾有日记:
殿试监试者有尚书肃公,传旨某时撤卷,甫届时,即纷纷掣取,有誊一行者,数字者,均不得免。发出寿字圆印,完卷者钤于卷尾,不完者就所止钤之。肃公颐指气使,视士人若奴隶,掣卷毕,日犹未落也。
是科杭州钟骏声(字雨辰,又作雨人)之得中状元,据《清朝野史大观》记:
庚申,高中式。迨殿试,适肃奉命为收卷大臣,虑有优于高者,欲困之,遂下令曰:“下午四时不交者,撤卷。”乃未晡即有交者,视其名,钟骏声也,通篇七页半,无一补缀。肃不觉大愠,即受而置之靴中。既毕事,亦忘之矣。
归邸,脱靴始见之,大骇。即遣骑驰送阅卷处。阅卷大臣,以为必肃所注意者,遂以一甲一名进呈御览,而钟竟得大魁矣。及遍觅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盖高作字甚缓,日将没,犹未毕,遂一例被撤,而肃不知也。及朝考,又以出询置末等,以知县发江苏,补吴县知县,有强项声。肃之爱才,多此类。
按:高心夔殿试二甲十五名,其不得翰林,由于朝考试帖诗出韵。十三元的韵,本来最不合理,极易出韵;前既已有此失,此次自当加意,而竟蹈覆辙,所以王壬秋有“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的巧对相嘲。但如肃顺所期,能得状元,则胪唱之日,即授职修撰;朝考等第,已无大关系。
我在想,由于肃顺的提前撤卷,必有好些人应得庶吉士而未得;相对地,即有好些人不应入翰林而竟入翰林,可能导穆宗冶游的王庆祺,即为不应得翰林的翰林。如王非翰林,绝无在弘德殿行走之理,则穆宗亦不致早死。不想肃顺爱才之一念,竟导致皇嗣之绝,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李慈铭自天津讲学回京,于光绪十三年五月补实缺。亦因此得与考差。光绪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记:
考差卷为福珍廷相国取置第一,都下人人传说矣。及简放学政既毕,外论纷然,无不为余不平者。余一生偃蹇,当轴皆以简傲目之,济宁尤衔余甚。此中得失,何足置怀,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福珍廷应作福箴庭,即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福锟,与翁同龢同官交往。李慈铭被取为第一,不知有翁同龢的人情在内与否?但放考差,军机有很大的建议权。“济宁”即孙毓汶,讨厌李慈铭,必以其人怪诞偏激,取士以己意可否,所取恐非醇士为言。故虽第一,仍旧摈落。
光绪十五年己丑恩科,李慈铭应试差,复又向隅。自记:
简放试差毕,余又不得命。两试两取第一,而皆付沉沦,此自来所无,非政府力沮之,不至此也。弢夫来言:黄漱丈仲弢乔梓,与可庄敦夫,谋为余捐试俸为考御史也。诸君不以告余,先自集赀,俟试差放竣,即具呈户部,其意甚盛。坚嘱止之,已代呈部矣。
其前又有记:
黄仲弢邀一善相者闽人赵冲甫来为余谈相,言余神清骨秀,世所仅见,聪明正直,一望可知。然非功名富贵中人,故一生偃蹇,亦无子息。眉采太重,故三十岁外尤为困厄。其言皆中,然亦老生之常谈耳。
虽为老生常谈,但“两试两取第一”而“皆付沉沦”,不能不归诸命该如此,同时其牢骚亦可想而知。因此,直至好友为之“集赀捐试俸”。捐纳有各种花样;实缺郎中应御史考试,何以亦须斥资上捐?此则须看《清史稿·选举志》,方知究竟:
六十一年,帝以捐纳部员,补主事未久,即升员郎,外官道府亦然,饬议试俸之法,寻议郎中道府以下、小京官佐杂以上,于现任内试俸三年,题咨实授,方许升转,从之。乾隆间,试俸复得捐免。
原来李慈铭所捐的是“年资”。他在光绪十三年五月始补郎中,试俸三年,则应于十六年五月,方始俸满,具备升转的资格。
光绪十五年考差,行于四月十五日。翁同龢是日记:
是日翰詹考差,考者二百二十六人,斌孙与焉。
按:“翰詹考差”四字为翁同龢率意落笔,事实上凡两榜出身的京官,皆得与考。如考差非翰詹不能应试,则李慈铭根本便无资格。如前一年戊子乡试,贵州考官即为非翰林的工部主事赵亮熙。在雍正以后,进士出身的“中、行、评、博”,台谏及六部司官放乡试主考者甚多;乾隆以后,益重清班,如乾隆七年壬戌会试,十八房官皆为翰林。不过每科总有非翰林的京官一两人,放小省主考,藉资点缀,而又非有关系,或特殊原因者不能得。如赵亮熙,咸丰十年二甲第九名进士,自释褐至光绪十一年,始终为工部主事,沉沦下僚,已历时二十四年,其同榜内则有尚书如祁世章,外则有总督如刘秉璋,相形之下,荣枯悬绝。故赵于光绪十一年,放陕西副主考,至是又放贵州副主考,因怜其既贫且老,特加“调剂”。
李慈铭久官京曹,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发为怨讪之语,归咎孙毓汶,是不太公平的。
关于李慈铭之不得考差,更有一层道理可说。李慈铭本可点翰林,而自请归本班,仍为户部郎中者,固以翰林前辈多问学的友生,如执贽称弟子的樊增祥、翁斌孙,早于李一科成翰林,鲍临则更早在同治十三年点的庶吉士。翰林院规矩甚重,不能为后生小子折腰,则唯有避而不入。
但李慈铭不入翰林,虽似委屈,实际上不到衙门,不应差使,每月有俸米、俸银及印结银可得,等于一个很优厚的“挂名差使”,比当翰林常应文字之役,以及遇有各种典礼,须常到班,是舒服得太多了。权利义务应该是相对的,如平日既无供职翰林院之劳,而应考差时,望与翰林等例同观,岂非不平之甚?
当时如翁同龢、潘祖荫亦看出李慈铭想得考差,忧忧乎其难,因此为他谋一出路,转入柏台。前记的“弢夫”即翁斌孙,为翁同龢的侄孙,其父即是有羊角风的状元翁曾源;“黄漱丈仲弢乔梓”指黄体芳、黄绍箕父子;“与可庄敦夫”,“可庄”则王仁堪,“敦夫”即鲍临。
李慈铭应考御史,事在光绪十五年十一月初四。翁同龢是日记:
晨入,知派阅御史卷(麟书、翁同龢、许庚身、徐郙),即到南书房,每人十六本(两人十五本),共六十二本,又一本倒写未完,未入名次(陈墀荪)。天明毕,星叔归总;余所取在第二,粘签递。递下内侍传旨,问第二卷内“扩被四表”扩字误否?臣对云无误。
“星叔”即先恭慎公,时官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在四考官中虽位居第三,而实主持此次考试。题目为一论、一策问,翁有记载:“居敬行简论”“同律度量衡策”。翁同龢并记有前列名次,他所取的第二名即为李慈铭;第一名是当时声光过于李慈铭的名士王懿荣,李慈铭对他前倨而后恭。光绪十年二月十一日记:
齐人王懿荣者,素附南皮,窃浮誉,后以妹妻南皮,益翕热。其父以龙州僻小郡守骤擢成都道,致富巨万。懿荣既入翰林,侈然自满,挥斥万金,买古董书画,昨忽上书争京官津贴,又请复古本尚书与今本并行,言甚诡诞,人皆传笑。
王懿荣字廉生,籍隶山东福山,因谓之为“齐人”。“素附南皮”云云,乃是张之洞既贵后追叙,故如是云云。今按张之洞年谱,娶王懿荣之妹在光绪二年任四川学政时;年谱于是年“八月、在夫人来归”条下,有张谱作者许同莘附记,所叙“王文敏”即王懿荣。王于庚子殉难,特谥文敏:
公丧偶久,王文敏有妹才而贤;及试龙安,文敏之父莲塘先生祖源方知府事,吴勤惠为之作伐,因定聘焉。是岁秋,王夫人来归,赠奁有文待诏渔家乐书卷。成婚之三夕,出长卷共赏,慨然有偕隐志。按公与文敏在京时比舍而居,夫人待字之年,具幽闲之德,夙有所闻;近人李审言记此事,谓公按试龙安,知府例为提调,供张一切。帐额画折技甚工,询之知为太守之女所画,到省请制府为媒云云,乃传闻之误。文敏之子汉章尝为同莘言,夫人不习绘事,更未为人作画也。
王懿荣祖名兆琛,嘉庆二十二年进士,官至山西巡抚;父名祖源,拔贡出身。张之洞之得鼎甲,相传系由慈禧拔置为探花;晚年调和宫禁,以范纯仁自拟,及至入军机,慈禧亦已高年,张之洞比之为有“女中尧舜”之称的宋宣仁太后,而自居为苏东坡。张在同光之交,由湖北学政回京,旋放四川主考,复主四川学政,为翰林中得意的第一人。学政亦得专折奏事,但如谓力足以使王祖源由龙安府升为成都道,则张之洞尚无此法力。至于张娶于王,如许同莘所记,已甚明白,为四川总督吴棠(谥勤惠)所作伐,其事当在光绪元年;谓王懿荣“以妹妻南皮”殊非事实。
李慈铭与王懿荣极熟,日记中如:
王廉生(懿荣)以李香君小景画扇乞题。(同治十三年五月十四日)
王廉生获隽,出缪小山房。(光绪五年九月十五日)
得王廉生书,以蜀汉三阙拓本为赠。(光绪十年二月十一日)
王廉生乞撰其元配黄宜人志铭,此已有成议五六年矣,同居京师,而音问阔绝,今日始寻息壤,思之惘然。(光绪十三年六月廿九日)
所谓“今日始寻息壤”,意谓王懿荣至今始践成约。李慈铭何以有光绪十年“齐人”云云的一段丑诋,情形是如此清楚的,大概在光绪七八年,王懿荣丧妻,约定请李慈铭为之作墓志铭。以后即未见提起此事,李慈铭便因此而与王不往来,有五六年之久。光绪十年正在这五六年中。
不请李慈铭撰文,何以竟能演变几到绝交的程度?答案很简单,李慈铭撰文是有润格的:“墓志铭、墓表、散文百廿金,知好减四十金,骈文百六十金,知好减六十金。”王懿荣请他为妻撰墓志铭,应送八十两银子,大概一时不下葬,则志铭暂缓亦不妨,而李慈铭因此大恚,只看他将此事比作“秦武王与甘茂盟于息壤”,可见他对这八十两银子的重视。我最看不起李慈铭的是,有人送钱给他用,明知钱不清白,亦谓之“廉俸”;否则,凡致富者皆视作非法所得。犹如捧相公,在他人是“下流”,在他就是“风流”,言之令人齿冷。
第二年,亦即光绪十六年,李慈铭补授山西道御史,他是“道光庚戌秀才,咸丰庚申明经,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庚辰进士”;是年庚寅,擢为言官,逢庚而利;自青一衿,至此已四十年了。
李慈铭喜发议论:平时讥刺尸位的御史,辄谓之“仗马”;仗者仪仗,六朝仪中摆队的天厩之马,养于紫禁城内,以不鸣为贵,一鸣即逐出宫门。是则李慈铭既居言路,必然大鸣特鸣,而其实不然。不知是锐气已消,还是老来疏懒,抑或世故已深,总之虽为言官,未尽言责。但私底下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本性,由于得以“白简痛治鼠辈”,颇有人大倒其霉。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即为其中之一。
关于这重公案,我曾作《鲁迅心头的烙痕》,载于一九七八年九月一日《中华日报》副刊。在此,可以稍作补充。
周氏在绍兴是世家,周福清有个堂房伯父名周以均,举人出身,官至内阁中书;洪杨以后,成为地方上很有势力的绅士,以一举人,居然作了阳明之学昌大之地的蕺山书院院长。当然还有其他把持公务、盗名射利之事,因而李慈铭大骂。房兆楹所作的《关于周福清的史料》一文中说:
周以均在绍兴做绅士时,还有修海塘一件工程。那是同治四年,钱塘湾一带地方闹水灾,须修理海塘河闸。于是地方上有势力的绅士们便出来设法筹款。李慈铭这年正在家,他在日记里说绍兴府的小地主们希望能报灾免粮,得政府赈济,由政府出修理海塘的工费。但是大绅士们认为这样办理便不能从中取利,于是决定的是不只不报荒,而且连修理费也向省政府暂借,以后由本地按亩加捐分年摊还。
这样一来,省政府方面自然高兴,绅士们也可以分肥,苦的只是老百姓,水灾的时候不但不得赈恤,还不得免税或是减税,不止如此,反要加税作修理海塘的费用。所以李慈铭在六月十四日的日记里大骂这些绅士,说:“故辰州知府沈△△,故御史章△△,举人周△△,三人者固助官虐民稔恶于乡,乡人所不齿者也。”周某便是周以均(据绍兴县志资料第十二册里收有六篇关于这次塘工的文件。提到的办事的绅士有沈元泰、章嗣衡和周以均)。骂虽然骂,到了分赃的时候李慈铭也是少不了的,在塘工上他给他兄弟办到分修一段工程的事。同时周以均也请他给蕺山书院阅学生试卷,送他“一百千”钱。于是在同治四年后半年里他不再骂周以均,而且两人颇有些交往酬酢的事。
房兆楹也谈到李慈铭之于周福清:
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里对鲁迅的祖父周福清更是不客气。同治十年会试,李慈铭下第,周福清却中了,《越缦堂日记》里说,“山会两邑只一人,曰周福庆”,庆字又点去,改为清。以下三行字都涂去了,不知他是骂人还是自悼?不过过了几天,李慈铭又拿这一榜进士的名字来批评,说“即以姓名言之,有足供捧腹者”。他举的例子里有后来做到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湖南瞿鸿禨,和曾任出使美国大臣的安徽崔国因,但是也有郑声锵、许虎变一类奇怪的名字。
光绪元年正月二十二日《越缦堂日记》说:“乡人周福清以庶常散馆选得金溪知县,来辞行,言金溪刻书甚贱,可任剞劂之事。此人能为此言,盖窥予好好也。予因嘱其购王氏谟所著书。”
王谟是江西金溪人,乾隆四十三年进士,经史小学都有著述可称。但是只做到教官,官小无名,著述流传很少。何以李慈铭托周福清去搜求购买?
这件事并无下文。大约周福清是为了做官去的,上任以后就忘了买书的事了。李慈铭的话好像很刻薄,却也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在这事不久以前,即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李慈铭还有关于章学诚《章氏遗书》的一段,原文如下:“仲修(谭献,仁和人)来,为仆辈辞去。以《章氏遗书》一部为赠,凡《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三卷,共五册。道光壬辰其子华绂所刻,不知何时版归于郡绅周以均,故印行绝少。近年以均死后其子某及其从子福清,谋铲去章氏之文更刻以均所著制艺。仲修、子缜(陶方琦)等知之,力向福清阻止,遂以闻当事,购浙江书局为之补刻印行。此即实斋之厚幸也。”按:此事亦见于谭氏《复堂日记》卷三,所记并不如是之苛。大约绍兴名士好骂人,李越缦如是,周介孚又何尝不如是?章实斋又何尝不如是?
按:同治十年辛未一榜,颇不理想。会试四总裁为毛昶熙、朱凤标、皂保、常恩,皆无衡鉴之名;十八房官,除边宝泉外,皆碌碌之辈。殿试榜发,颇致讥评。翁同龢四月廿六日记:
此次前十卷原定四川李君第一,交军机复阅,看出“温卷”误“温养”,且有讹字两处,因改置第九;延树南与恭邸辩,颇费辞,今殿撰梁君卷甚空疏,多策头语填入策对中;第三郁君有讹字,第十乾健讹建有黄签;吴子俊卷语切直,季口有三抬,庞宝生皆尖圈之,故未列前十。
是科状元为梁耀枢,广东顺德人;“四川李君”为李泯琛,二甲第六名;“第三郁君”为郁昆,浙江萧山人;“第十”即二甲第七名,为刘韫良,贵州普定人。吴子俊即吴观礼,杭州人,文名甚盛,久参左宗棠戎幕,应会试时,已在四十外。
延树南为延煦,宗室、官户部左侍郎;庞宝生名钟璐,左都御史。延、庞皆读卷大臣。军机本不预殿试之事,但因穆宗冲幼,尚不能亲定左右,所以交“军机复阅”,而恭王得以手定鼎甲。但梁耀枢“卷甚空疏,多策头语填入策对中”,则连列入“前十名”亦似侥幸,何以竟得状头?颇疑与内务府有连;粤督、粤抚及粤海关监督,每由与内务府有密切关系的下人充任,其时粤督兼署粤抚为瑞麟,为慈禧同族,为人长厚而庸碌,贿赂贪得,起居豪奢,但不甚聚私财。
梁耀枢之得以大魁天下,疑由内务府进言于恭王,其原因不外乎:一、笼络广东人,因为其时同治大婚、慈禧四旬万寿,将接踵而至,需广东报效,及向广东采办之件甚多,以一状头媚粤,便于需索;二、与“闱姓票”有关;三、梁耀枢通过内务府活动而得。最可能的原因是第一种。
因此,这榜之必为李慈铭讥讪,是可想而知的事。“庆字又点去,改为清。以下三行字都涂去了,不知他是骂人,还是自悼?”其实亦可想而知,既非“骂人”,亦非“自悼”,必言人才如此,祸清有余,岂能为“清”之“福”?李慈铭的日记,常有人借了去看,似此谤讪朝廷之语,可兴大狱,所以不能不涂去。
金溪隶江西抚州府,宋朝理学家陆九龄、九韶、九渊即金溪人。其地出纸名为“清江纸”,又多刻工,刻书甚贱,所以周福清向李慈铭自告奋勇。
当时京师的各行各业,大致皆以地域分帮口,书贾分为两种,旧书以苏州、湖州为主,新书则是金溪人的天下,其集中地除琉璃厂以外,复有打磨厂。新旧书坊以多朝士光顾之故,因亦为走门路的媒介;琉璃厂的旧书店,常有大老的踪迹,门路甚广,如工部尚书贺寿慈与琉璃厂一书坊老板李钟铭结为姻亲,于光绪五年为张佩纶所纠参,曾引起轩然大波。李慈铭是年六月三十日记:
上谕,都察院刑部将李钟铭讯明具奏,着照所拟杖六十,徒一年,年满解回原籍,严加管束。李钟铭即李炳勋,自惇邸以下,大学士宝鋆、载龄,尚书毛昶熙、万青藜、李鸿藻等皆与之亲昵,而鸿藻尤狎之,不止贺寿慈一人也。其造宅也,仗诸贵之势,逼死其邻人,无不知之。凡奏参查办之巨案,多为之夤缘消弭,居间取贿,外省大吏入京,无不以重金委之。张佩纶之疏下,朝士过慰之者车数百辆,厂市为之道塞,今之定谳,投鼠忌器,避重就轻而已。
至于新书店所刻售者,无非普通实用之书,以及乡会试闱墨,供士子揣摩之用;集中于打磨厂,亦以此为中等客栈汇集之处,便于各省士子就近访购。又凡放主考、学差,须购历科闱墨供出题参考,亦多光顾此类书坊。由于有此两重关系,所以士子买关节、朝士活动乡试主考,多托金溪书坊主人。而周福清从光绪四年开始,即以做此类“经纪人”为生财之道。
周福清于光绪四年,因案被议,由县官改教职。教职者,府县的教谕、训导之类的学官,通称“学老师”,多由举人充任;缺分清苦,且翰林做学老师,亦忒嫌委屈,因此,周福清加捐了一个内阁中书。此职在京官等级中,在“小九卿”之次,与各部司官相等。“中”为中书;“行”为行人司行人、持节的使者;“评”为大理寺评事,相等于最高法院法官;“博”为国子监博士,约同于今之大学教授;而内阁中书在明朝等于清朝的军机章京。此四类京官,或以身份,或以地位,或以实权,均不同泛泛,故归为一类。中书称为“中翰”,居“中行评博”之首,翰林当中书,面子上不算难看。
清朝科场风气,以乾隆朝代最为严肃,因为高宗在这方面极其重视,而且兴趣特浓,经常亲自干预试务,对于防弊,无微不至。至道光以后,“条子”之风大盛。所谓“条子”者,即是关节,以两字或四字,嵌入首场诗文中,作为暗号。此又分两种:一种是由考官授予;一种是由贿买的士子自己所指定。及至咸丰戊午科场案起,闱中复又整肃,如是者约十余年,至光绪年间复又不振。周福清乃得通过金溪书贾的关系,以介绍贿买关节为常业。
光绪十九年癸巳乡试,浙江主考放的是殷汝璋、周锡恩。其时周福清丁忧在籍,得信赶至苏州,遣仆送信到主考船上,贿通关节,事败系狱,于是年十一月审结出奏。据浙江巡抚崧骏奏报案情如此:
缘周福清籍隶会稽县,由附生中式同治丁卯并补行甲子科举人,辛未科进士。十三年由庶吉士散馆选授江西金溪县知县,光绪四年因案被议改教,五年遵例捐升内阁中书,是年九月到阁当差。十九年三月丁忧回籍守制。
马家坛系会稽县学廪生,为翰林院编修马传煦之子。周用吉系附生,即周福清之子。七月二十日周福清携仆陶阿顺由绍郡启程进京探亲。二十三日路过上海,探闻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伊有年谊。周福清一时糊涂,起意为子求通关节,并欲为亲友中马顾陈孙章五姓有子弟应考者嘱托,希图中式。俟主考允诺再向亲友告知,择其文理清通诸生列名。周福清素知各亲友家道殷实,不患无人承应,事后必有酬谢之资。即由上海雇船开驶,二十五日晚至苏州停泊。
周福清独自拟写关节一纸,内开五人,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均用“宸衷茂育”字样,并写洋银一万元空票一纸,加具名片装入信封。二十七日正考官船抵苏州阊门码头,周福清嘱令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陶阿顺将名帖信函,一并呈送正考官船上。当经正考官扣留押交联州府收审,转解到浙,饬府讯供,将官卷马家坛及周用吉一并扣考,并经奏请将周福清革职查拿。
周福清先避往上海患病,随后回籍,闻拿畏罪,自行赴县投首,并饬查提马家坛、周用吉到案,由县先后解省发委审办。
周福清之子周用吉,即鲁迅之父,本名凤仪。崧骏此奏,为周福清多所开脱,所叙颇多隐饰,事实并非如此。最重要的两点是:
第一,周福清并非“一时糊涂,起意为子求通关节,并欲为亲友中有子弟应考者嘱托,希图中式……事后必有酬谢之资”,而是有计划地贿买关节。
第二,所谓“探闻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伊有年谊”云云,亦是假话,周福清要活动的对象,根本就不是殷汝璋。
然则事实真相如何?先谈第一点,殷汝璋、周锡恩放浙江正副主考,在是年六月十二日。乡试主考按路途远近,分批简放。最早是云南、贵州,通常五月初一就有上谕;最迟是顺天,到入闱当天,方始传宣。江西、湖北、浙江是属于第四批;但交通情况,已非昔比,由京城到浙江省会杭州,除了沿运河南下以外,亦可从天津乘海轮到上海,转杭州,为时不足十日。周福清以为殷、周会取捷径,所以在七月廿三日赶到上海迎候;到上海一打听,才知考官仍沿往例,循运河南行,于是转往殷、周必经且必逗留之地的苏州坐等。
浙江主考的官船,于七月廿七抵达苏州,泊于金阊码头;周福清派了“家丁陶阿顺”去投帖、送信。这个陶阿顺是周福清在绍兴向一个叫陈顺泉的人借来的听差;其实呢,陈顺泉即“五姓”之一,亦就是周福清的“主顾”之一,为了取信于“银主”,要求派一个随同办事,即由此蠢材陶阿顺承之。
原奏中说“周福清嘱令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陶阿顺将名帖信函,一并呈送正考官船上”云云,是因为前文指出,周福清活动的对象为有年谊的殷汝璋,所以此处不能不如此说;事实是投帖管投帖,投函管投函。
主考入闱之前,关防特严,沿途地方官除外,往往不见他客;周福清当然知道这一惯例,根本不会期望殷汝璋能够接见,而且贿买关节是秘密交易,更不会自暴行迹,所以“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的话,根本是欺人之谈。投帖不过礼貌上的拜会,兼有打招呼的作用,意思是我无所干求,不让你为难,但亦望你眼开眼闭,莫找麻烦。
主考只得两位,非杨即墨,周福清的对象既非正主考殷汝璋,必是副主考周锡恩。此复乃我所发,如无证据则厚诬古人;周锡恩为湖北罗田名士,张之洞的高足,通小学、易理、骈文、诗、古文,翁同龢誉之为通才,如无证据,亦不忍相诬。
证据可分两方面看:一方面是事实本身所显示的真相,一方面是当时的文献对周锡恩的攻击。首先谈周福清交给陶阿顺的东西,一共两件,一件是“年愚弟”的名帖,一件是封套上并未写明收信人的信,信中有:
一、周福清名片一张。
二、“凭票洋银一万元”的“空票”一张。
三、写有“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均用‘宸衷茂育’字样”的纸条一张。
“宸衷茂育”即为关节,四字当然不能连用,但一看即知须分为两组:因为用到“宸衷”字样,照例双抬,一望而知;然后再在上下文中,找到“茂育”字样,便知是关节到了。周福清老于此道,设计得很妥当了。
这三样东西,稍一推究,疑问重重:
第一,如崧骏原奏所云:投帖不见再投信,则信中何必又附名片?
第二,只有空票,及关节字样,其他一无交代,显然是早有默契;而事实上,周福清在六月间放浙江正副主考后,始终没有跟殷汝璋、周锡恩通过信,此从周连主考是走海道,还是走运河亦无所知,便可证明。然则默契从何而来?
因此,就此情况下一判断,周福清与此两主考之一,至少曾合作过一次,故而连价钱都不必讲的,“洋银一万元”以“五姓”均分,每名两千元,这大概是当时的“公价”,至于“小儿”周用吉,当然叨光了。
这是就事实推演,自然而然产生的结论。然则从何得知会与周福清合作过的,是周锡恩而非殷汝璋?这只要一翻“清朝贡举年表”即可了然。殷汝璋自当翰林以来,还是第一次放出去当主考。而周锡恩则是第二次,第一次为光绪十四年当陕西的副主考。《清朝野史大观》有“科场舞弊”一条,末云:
湖南主考杨泰亨,陕西主考周锡恩,浙江主考费念慈,大张旗鼓,出卖举人,更卑卑不足道矣。此科场气运之所以终,而国之所以亡也。
杨泰亨,浙江慈溪人,同治四年翰林,放湖南主考在同治十二年。费念慈,江苏常州人,徐郙之婿。《孽海花》中对他们夫妇有很生动的描写。他是光绪十五年的翰林,放浙江主考在光绪十七年。
翁同龢对周锡恩,本来是很欣赏的,但以后就不往来了。光绪二十年五月十六日翁记:
若农谈陈伯育、周伯晋居官居家状,颇骇听闻。
周伯晋即周锡恩,居官贪污、居家豪奢,故骇听闻。可知周锡恩前一年在浙江满载而归。再看前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李慈铭所奏:
翰林储才之地,近年编检多至数百员,人品不齐,如陈鼎、费念慈、周锡恩、盛炳纬、饶士腾、陈光宇、魏时钜,此数人素行诐邪,不知自爱,京察宜加惩罚。
陈鼎即前翁同龢所记的陈伯育,湖南衡山人,光绪六年翰林,翁同龢的门生,亦即李慈铭的同年。光绪十五年放浙江副主考;正主考即李若农(文田),见闻自确。陈光宇即南闱有名的枪手,光绪十六年翰林,但从未得到过考差;饶士腾为江西金溪人,他有个族弟叫饶丹诏,是琉璃厂书场中、在明朝就有的老招牌“二酉堂”的东主。饶士腾介绍他的同年丁惟活动四川主考;饶丹诏转托一个出卖风云雷雨的御膳房太监张秀林,结果未曾成功。但后来丁惟又放了陕西主考,张秀林借机需索,闹出纠纷,为李慈铭的房师林绍年纠参,结果饶士腾竟因此自杀。
现在要谈机关败露的经过。崧骏原奏中有一句:“陶阿顺将名帖信函,一并呈送正考官船上。”这“一并”二字,是史学中的“隐笔”;隐藏着的事实是,名帖、信函应该分投正副主考。“一并呈送”则送给周锡恩的信,亦由殷汝璋拆开;若不检举,便成受贿。
一说,当陶阿顺送信到殷汝璋船上时,周锡恩及苏州知府、状元出身的王仁堪都在他船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斡旋的余地,殷汝璋明知误投,亦无法帮老同年周福清的忙。但苏州府,还算是留情的,开了一面之网,且看崧骏奏报案发经过:
浙江会稽县在籍丁忧内阁中书周福清,在苏遣仆陶阿顺赴浙江正考官殷汝璋舟次投递信函,经殷汝璋扣留押交苏州府收审,知系嘱托关节。由苏臬司委员管解陶阿顺并移案到浙。前据臬司赵舒翘禀报,时奴才业已入闱。即饬臬司会同藩司督饬杭州府讯取陶阿顺供词,并臬司钞呈原信,有“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字样。
当查马姓官卷马家坛一名,及周福清之子周用吉,一并扣考。其顾、陈、孙、章各姓俱无考名,无凭查扣。奴才出闱后当经恭折具奏,请旨将丁忧内阁中书周福清即行革职归案审讯,一面饬司委员前往查拿。即据周福清自行赴县投首,并饬查提马家坛、周用吉到案,由会稽县知县俞凤冈先后解省,发委杭州府讯办。
其时周福清亦在苏州,他是由上海雇船到苏,事毕原船回绍兴,当然住在船上。苏州府讯出主名,倘或依法办理,可以禀明大府,先将周福清软禁,而结果没有这样做,让周福清得以避到上海。至于以后“闻拿畏罪,自行赴县投首”之前,当然先已有了一番活动。房兆楹在《关于周福清的史料》一文中说:
清代文官考试制度,到了光绪以后就渐渐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这是因为不经考试也可以做官的缘故。这正是西太后当权时代,贿赂公行。有钱的人可以买官来做,而举人、进士若不出钱往往就得不到实职。做官的要想升官也可以用钱来买。考官受贿大约是不算稀奇。就连一个穷翰林想得一次考官的差使也得出钱。光绪十九年十一月就有这样的案子,考官由贿买太监得到优差,而过付的人一个是书店老板,一个是裁缝。同月里有一位御史上奏,论到周福清案和当日考场舞弊的情形。
他说:“风闻浙江一案周福清所供交通关节者已不止一科。京闱乡会试舞弊幸中者更指不胜屈。”所以周福清图贿考官,毫不足怪,反而是破案而且重罚才可怪。大家似乎同意说都是他的这位家丁陶阿顺不懂事给闹翻了的。因此崧骏和刑部都竭力要给周福清减刑,这正反映了当时人对这种事的态度。
这位御史就是参丁惟禔的林绍年。周福清“交通关节”已“不止一科”,足见他是以此为常业,与周锡恩早有往来;而科场风气之坏,亦由来已久。因为如此,虽有赵舒翘这种精干有魄力的臬司,浙江处理周福清一案,仍从宽减,不愿兴起大狱;当然,其中还需要一个人的合作,这个人就是殷汝璋。
对于整个内幕,殷汝璋在事后是非常了解的。案发之时,他扣留陶阿顺送苏州府讯办,整个处置,干净利落,无可置疑。但如扩大来看,周福清那种心照不宣的做法,很容易令人疑心他跟殷汝璋由于同年的关系,对于贿买关节一事,早有联络,不但已获殷汝璋首肯,而且价钱都谈好了。至于扣送来人法办,只由于关节送到时,恰好有副主考在座,事成僵局,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手段,以求自保。
这是合理的猜测,舆论将会如此评估殷汝璋,言官闻风言事,亦可奏请在殷汝璋浙江试差竣事后,候命听勘。此案如在乾隆期,必兴大狱,殷汝璋为了免祸及不为清议所讥,必须主动要求彻查,洗刷嫌疑。那一来,周福清以交通关节为常业的历史,将被泄露;而周锡恩亦必不易脱却干系。所以浙江当道即令有意将此案化大为小,如果殷汝璋不愿默尔而息,上奏陈明如本文前述既为同年,复有名帖,则信中又附名片为不合理,指出周福清行贿的对象并非自己,事情仍旧难以摆平。
是故,此案化大为小,所必须取得殷汝璋的合作,即为“不作为”。不管崧骏如何出奏,只要不说他有受贿之嫌,他都能容忍。这样,周福清的捏供,“探闻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伊有年谊;一时糊涂,起意为子求通关节,并欲为亲友中”云云,才能成立,作为判刑时,“量从末减”的根据。
殷汝璋的合作,自然是愿念年谊之故;合作所生的效果,可从崧骏奏报结案的处置中看出来:
此案革员周福清,在苏探知浙江正考官殷汝璋与有年谊,起意为其子及亲友求通关节取中,自写洋票,并拟就关节字样,遣仆往投,即经扣留解讯。该草员亦闻拿自首。遍查律例,并无作何治罪专条。
惟查该革员中途求通关节,较之交通关节已成未中者,情节似有区别。其所开洋票,系属自写虚赃,与议单文券不同。且财未予人,未便计赃科罪。揆其事后闻拿投首,尚有畏法之心。应否比例量予酌减科断之处,恭候钦定。廪生马家坛,生员周用吉,讯非知情,业已分别斥革,应与讯不知情之家丁陶阿顺均无毋议。
函内所开顾、陈、孙、章四姓并无主名,该革员既供事先未与各家商谋,应免查提,以省株累。票洋系属自重虚赃,该革员又供家计贫寒,应免着追。关节信函等件案结附卷。
浙江的奏折于十二月十二日上达御前,照例“下刑部议奏”。由于下一年为慈禧六十正寿,有恩赦、停刑、恤囚等恩典,所以重大案件,都要在年内赶办,出奏定案。周福清一案,刑部在十三天之内议竣,复奏这天是十二月廿五日。引《大清律例》吏律职制下的“贡举非其人”一条说:
细绎例义,必考官与士子彼此商说允准,或书明银数,或给予字样,一予一受,方可以交通贿买论。若仅向考官函许贿嘱,当被举发破案,即与此例稍有不符。
恭查咸丰九年钦奉谕旨“不得以曾否取中分别已成未成”,其一经嘱托,无论考官应许与否,似不得以已成论。自应核其所犯之轻重。悉心安拟,庶无枉纵。此案……该前抚以例无作何治罪专条,未敢率行定拟。惟既声明“该革员中途求通关节未成,较之交通关节已成未中者情节似有区别,其所开洋票系属自写虚赃,亦与议单文券不同”,所议似尚平允。
臣等详加查核,该革员虽有交通贿买之情,究未遂其交通贿买之计,其事尚属未成,若竟照交通赂买关节例,拟以斩决,未免过严。衡情酌断,似应量予末减。应如该前抚所奏,已革内阁中书周福清,应请于斩罪上量减一等,拟杖一百,流三千里。据称事后闻拿投首,第以职居清要人员,明知科场例禁綦严,辄敢以身试法,甘冒不韪,应不准再行核减,以昭炯戒。是否仍恭候钦定。如蒙俞允,臣部行文该省,将该员减为满流,照章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按:所议完全支持浙江的建议。依律,科场贿弊为斩罪,未成减一等,改为杖一百流三千里;自首原应再减一等,因周福清为翰林,明知科场禁例极严,仍旧以身试法,则是“故犯”与“自首”相抵销,不准再减,所议维持原议。但周福清运气不佳,复奏一上,结果是下了这样一道上谕:
刑部奏,遵议革员周福清罪名一折,据称“革员周福清于考官中途遣递信函求通关节,当即举发破案,较之已成未中者,情节稍有区别,应于斩罪上量予末减,拟以杖一百、流三千里、恭候钦定等语”。科场舞弊例禁綦严,该革员辄敢遣递信函求通关节,虽与交通贿买已成者有间,未便递予减等。周福清着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以肃法纪,而儆效尤。
旨下,无不大感意外。历来凡遇钦定刑案,总是部议从严,候朱笔减等,以示恩出自上。周福清一案竟一反惯例,分析其原因有二:
一、借此整饬科场风气。
二、光绪因为内务府筹办慈禧太后六旬万寿庆典,多方需索,靡费特甚,到年底还要跟户部要六十万两银子,情绪很坏。
尤其不巧的是,此案赶在十二月廿五日呈上,以便年内结案,而每年这一天,是皇帝一年治公的最后一日,要裁决的奏折,总在一百件以上,事务特繁,更易动怒,只要批一个“斩决”,军机自会承旨去找理由、拟上谕。
周福清的罪名是“斩监候”。照清朝的司法制度,每年秋天,由各省造册报部;刑部有个特设的机构,名为“秋审处”,就各犯案情及家庭状况,逐一审查,分为“情实、缓决、矜拟、留养、承祀”五类,造册送请皇帝裁定,名为“勾决”。如遇国家庆典或有其他重大事故则“停勾”,凡是斩监候的犯人,这年皆可不死。
周福清从光绪二十年“监候”,直到拳匪之乱,方始释出,前后在狱七年,除甲午叨太后六旬万寿之光“停勾”以外,每年秋冬皆须经历一次死亡的威胁;而事先进京到刑部活动,希望列入“缓决”,得以不死,又须筹措一笔相当的费用,是故狱中的周福清固有度日如年之感,鲁迅的父亲用吉的日子亦不好过。
上谕到达浙江,已在光绪二十年。虽说“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但须经过秋审勾决,方始行刑。这年慈禧六十万寿,一律“停勾”,凡是斩监候的人犯,都可无条件多活一年;以后廿一到廿五年这五年,年年须到刑部活动,列入缓决,多活一年。刑部书办,绍兴人很多,路子是有,但须上下打点,加上盘缠应酬费用,对鲁迅的父亲周用吉来说,是个非常沉重的负担。同时,用吉是胃溃疡患者,这个病需要保持乐观的心情、充分休息以及饮食调养,而周用吉不具备这一条件,死于光绪廿二年丙申,得年三十七岁。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是不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地亡故了。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拳匪乱起,周福清得以出狱。曹聚仁在《鲁迅评传》记周福清遭祸事说:
(周福清)将出钱人所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名徐福,因为学会打千请安,口说大人小的,以当“二爷”为职业,被雇带到苏州去办事。据说那时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开,先搁下了打发送信的回去,那二爷嚷了起来,说里边有钱,怎么不给收条,这事便发觉了,送到江苏巡抚那里,交苏州府办理。周福清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一直监候了七年。
到辛丑(一九〇一年,光绪二十七年)一月,依照庚子年(一九〇〇年)刑部在狱人犯悉予宽免的例,准许释放,才得出狱回家。当他入狱时,周建人说:“本家们因同族中的事情立了一个议单,这时父亲避难未回,本家就带着专制的态度,叫十三岁的鲁迅签字,鲁迅觉得这些言语及举动对他是很大的压迫和侮辱。”
可想而知的,李慈铭亦必在被骂之列,结怨已非一日。至于此案之初次上达天听,并非由于崧骏的奏报,而是由于江西道监察御史褚成溥所发难。褚成溥字伯约,浙江余杭人,光绪六年成进士,与李慈铭同年。我很疑心,褚成溥上疏论此案,出于李慈铭的嗾使。褚疏上于九月初二,即日奉上论:“科场舞弊,例禁綦严;若如所奏各情,殊堪诧异。着崧骏严切根究,务得确情,按律定拟具奏。”隔了两天,浙江的奏折才到。
按:光绪十九年秋闱,弊案迭起,上疏抨击者,除了褚成溥以外,还有江南道御史联、山东道御史庞鸿书、福建道御史安维峻,以及浙江道御史林绍年等。林绍年所劾的丁惟禔,以及由丁案所牵涉的饶士腾,还有投信仆人姓名,奏折中称为陶阿顺。此处名为徐福,可能陶阿顺为顶名。因徐福到案,如供出实情,则殊多未便。所开为一万两银子期票,此说可信;兑现日期,自然是在发榜以后。奏折中说是“空票”,无非照应“虚赃”二字,以便改轻罪名。
鲁迅生于民前三十一年,亦即光绪七年,至十九年正为十三岁;据此记,可知周用吉当事发时一度逃避。周氏族人趁火打劫,处分了周家的财产。可见,周福清在亲族中,人缘不佳。鲁迅记其祖父性情云: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有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
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坏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追悔。后者的说法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力与狗咬更要厉害,可以说有的用意了。
后来为李慈铭斥为“素行诐邪”,当主考贪贿有名的费念慈,也是光绪十五年己丑的翰林。此榜与嘉庆四年己未科,都号称得人最盛:饶士腾二甲第三名,丁惟禔第五名,费念慈第六名,则皆在进呈的前十本以内,有鼎甲之望者,而品行如此!又冒鹤亭《续孽海花人物琐谈》一文中说:
木斋神经极敏,岁辛卯,馆荫轩相国家,知荫轩最恶鸦片烟,故于榻上置烟具,荫轩见之,问是谁的,对云:门生因病,是以近来抽两口。荫轩正色斥之,谓鸦片烟上瘾后,将不能戒也。木斋遽起,摔烟灯,断烟枪,誓云:门生宁因病死,断不再吃此洋鬼子害人的东西。荫轩反安慰之,谓何必如此亟亟,退而逢人辄赞其勇。是年即得江南试差,荫轩之力也。
木斋即李盛铎,江西德化人,是科榜眼。所记之事亦见于《官场现形记》,初不知主名,阅此文方知为清末民初负重名的李盛铎。鼎甲的品行,亦复如此;士风不竞,清朝的气运将终,固不待甲午、庚子以后而始知。
冒鹤亭为冒辟疆之后,周星诒的外孙,曾撰《孽海花闲话》,对李、周之怨,记之綦详,下笔亦尚公允,特为补记,以应读者之嘱。据冒鹤亭记:
李治民为李慈铭,号莼客。道光末,余七外祖周畇叔先生以翰林家居,创立言社。李与王平子咸隶社籍,七外祖名星誉,五外祖名星鉴,外祖名星诒,于是平子名星诚,李名星暮,号“言社五星”。继以唐人已有李谟,乃改李模,又改李慈铭。其后周、李凶终隙末事,徐仲可尝询余,余详告之,仲可载入所刊日记。
李以赀郎,从田间来,七外祖为适馆授餐,为游扬于翁、潘之间,又荐其馆于商城周芝台相国家,莼客始知名。外祖尝语,彼以怨我故,怨及七兄,七兄无丝毫负莼客也。其后七外祖官广东运司时,莼客乃具疏稿,嗾邓承修参之,为忘本矣。
按:此当是咸丰初年之事。冒鹤亭谓“道光末,周畇叔先生以翰林家居”,所记微失真。周星誉为道光三十年翰林,而宣宗崩于是年正月。周星誉以庶吉士家居不过两年,因至咸丰三年必须进京应散馆试。李慈铭托周星誉捐官,而周以一部分款子移为其弟星诒(字季贶)捐外官用,即在此时。
徐仲可名珂,杭州人,辑有《清稗类钞》;其兄名琪,字花农,为曲园入室弟子。西湖“俞楼”,即徐花农为师所建。
咸丰六年丙辰,李慈铭在三月二十七日的日记上,作一眉批云:
此处涂抹之字,乃某人姓名也。此人十年来为予挚友,常以道义性命之交自命,而含沙下石,极力挤予,致予流离困苦,屡濒于死,又向老母绐卖田金三百以去。呜呼,古来交道之不终者有矣,或势利相轧,或意见乖舛,若予于此人,骨肉倚之,惟命是听,而计陷之若是,真禽兽不食其肉者矣!予见其姓名,辄痛愤欲绝,而年来踪迹甚严,日记中无一二页不其见名者,不能尽去,随见随抹而已。呜呼,以予之深于友朋,惟恐伤交道者,而至于如此;天下后世,可以想见其人矣。李生而终贫贱则已,如其否也,以直报怨,岂无时乎?特志于此。
所涂去的姓名,即为周星诒。观其“终贫贱则已,如其否也,以直报怨,岂无其时”之语,可知传闻后之假邓承修之手,痛劾周星誉,确非虚语。
周星诒移用李慈铭的一部分捐官款项,损人利己,自是恶行;以后在福建因亏空公款去官,则操守当然亦有问题。但其人实为风雅好古之士。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咏周星诒云:
第一杨风癸巳人,韭花帖里证前身;鸥波生日儿初度,更锡嘉名是甲寅。
又自注云:
周季贶别驾,名星诒,河南祥符县人……季贶少藉华朊,收藏甚高,精于目录之学,四部甲乙,如别黑白,筮仕闽垣,获谴亏公帑,无以偿,亡友蒋香生太守,出三千金资之,遂以藏书尽归蒋氏心矩斋。余未识季贶,尝从香生闻其绪论。
同官中尚有大兴傅节子太守,名以礼,工文能诗,尝见其所刊宋傅崧卿《夏小正》,校勘精核,一字不苟。仁和魏稼孙尹,名锡曾,嗜碑版之学,辑有《绩语堂碑录》,此三君。香生皆严事之,故晚年颇窥学问疏略,非复吴下阿蒙矣。
季贶书数十椟,余在心矩斋尽见之,虽无宋元旧椠,甄择甚精,皆秘册也,尤多前贤手录之本,及名家校本,朱黄烂然,各有题跋,今散为云烟矣!季贶生于道光癸巳,仿杨少师之例,镌“癸巳人”一印,藏书精本,用以押尾,其子亦仿赵鸥波,有“甲寅人”一印,详见前冯定远诗注。
按:蒋香生名凤藻,苏州人,先世经商致富。蒋凤藻是捐班知府,分发福建后,竟得补福宁府,后为陈宝琛所劾去职。在福建时从周星诒,尽传其目录之学。
“杨少师”指五代杨凝式,自称“癸巳人”;明末藏书家冯舒,生于万历二十一年癸巳,因亦号“癸巳人”;周星诒生于道光癸巳,则为十三年,较李慈铭小四岁。
叶昌炽所提到的魏锡曾,与周星诒、谭复堂及赵之谦都是至交,以好金石碑版之故,与赵之谦过从更密。凡此在李慈铭看,都是同恶相济,李慈铭因周星诒而更恶赵之谦,亦因赵之谦而更恶周星诒。
李慈铭著有一部《萝庵游赏小志》,送给潘祖荫,志中大骂二周,潘祖荫劝他删去,李慈铭作一函复潘,自道为二周所卖经过。前曾引叙其中一段,为详始末,特引全文如下:
承示志中宜删一节,具承风义,勉我古贤,刻状虺豺,诚污简牍,当如来旨,即事芟除。但弟与二周,憾深创巨,迹其射影,直可灭宗,固交道之必无,亦士林所仅见,远近同愤,道俗羞称。
弟初以家难频仍,屡试被放,不自揣量,思效明时,二竖遂因之生心,卖人设计,甘言苦口,变乱是非,致违亲弃家,入资自污。二竖乘其便利,为季得官,乃得包藏祸谋,从臾北上,攘肥弃瘠,中道背言。弟上负老亲,下惭乡里,进退无据,出处都非。
至庚申之冬,老母知慈尚阻吏铨,时寇氛逼江,越中危甚,衰亲弱弟,犹于苍黄之中鬻田数十,得四百金,将谋寄都,而季尪公肆无良,劫敚以去。
老母痛恨逆竖,兼念远人,积忧成疾,京师识与不识,无不駴叹,而叔云洋洋自得,若为不闻,弟犹强与周旋,未遽弃绝。迨今夏五月,叔云忽得重赀,俨然安富,弟适缠灾疾,宛转箦床,连函呼救,深拒不应,延至秋初,乃始投书告绝。此弟与二周之始末也。
呜呼,铜臭司徒,名士所耻,赀郎微末,尤不足言。然弟既已破产为之,便不得不视为性命,而二周鬼蜮百变,毕力挤排,使之生为愍隶,殁为转尸,书生之魂,羞归旧壤,穷人之影,难见天日。
近得家书,病亲崎岖兵火之中,犹谆谆以不肖官事为念,弟所以痛心疾首,思食二竖之肉者。弟虽无似,幼承义方,一行一言,伤人是戒,乃至朋友,尤冀保全。若此所为,自绝人理,仇关家世,非仅一身。自恨力强手孱,不能白刃相报,聊因执事垂教,故略及一二而已。
潘祖荫咸丰二年探花,榜发即授职编修;周星誉早一科,这年散馆,庶吉士留馆,三甲授职检讨,二甲授职编修。周、潘有同官之谊;李慈铭之得识潘祖荫,出于周星誉的引见,李慈铭骂周星誉,潘祖荫自然看不过去,所以作函规劝;李慈铭虽说“即事芟除”,而犹龂龂争辩,几同不共戴天之仇,则周季贶“卖人设计”的真相,不能不稍作探索。
据《花随人圣庵摭忆》记载:
畇叔见莼客之局促乡里,劝其入赀为员外郎,莼客从之,斥金托季贶为之上兑。时季贶方捐同知,知闽之丞缺,有一小花样者可补,赀不足,乃移莼客金以足之,仅为莼客捐双月之候选员外,莼客不知也,贸然入京。欲到部,格于例,不可,乃大困,怨季贶甚。书中所云“中道背言,出处都非”云云,皆指此事。
按:咸丰末年,因军需浩繁,大开捐例,花样繁多,周星诒加捐的“小花样”应该有两个:一是“尽遇缺选补”;二是“指省”,即指明分发福建。所谓“双月之候选员外”,为最普通的捐班。吏部选官掣签,双月为“大选”,单月为“急选”。所谓“大选”,数百人争一缺,渺茫之至。李慈铭“来自田间”,对官场一窍不通,只以为花了钱就有官做,以致贸然入京,进退失据。
于此可知,负李慈铭者是周星诒;而周星誉为弟补过,纵不必邀得李慈铭的感激,至少亦不应挨骂。其后周星诒得补汀州府同知,托同官傅以礼将挪用李慈铭的款子带至京师,傅以礼说:“他已经在‘行路难’的诗中骂了你,钱可以不还。”据说:周星诒“但笑而已”。照李慈铭的日记中看,此事大概不假;但李亦确未收到此款,或者中间为人干没,也是可能的。总之其详不得而知了。
李慈铭与周星誉另一结怨的原因是,周将赵之谦亦引入潘门。据冒鹤亭记:
李慈铭善骂。初由七外祖介绍,得交潘祖荫,继而赵?叔公车入京,外祖又为潘言,潘有一室,榜书曰,非读五千卷者不得入,室中所储,皆金石碑版之属。赵得入,李不得入也,乃衔赵,兼衔及介绍之人。其日记所称曰天水妄子,指赵;所称曰蜮,指余七外祖也。此长笺满纸之妄人,即张之洞,以之洞所寄金未到也。
《清史稿》中,李慈铭有传,赵之谦无传,是件不公平的事。《艺术传》为夏孙桐所撰,于书画非外行,即有私意。《艺术传二》,专论书家,以一杨亮为殿,谓“世为将家,袭骑都尉世职,笃学敦行,江淮士大夫多称之,书亚于熙过(按:指吴让之)”云云。也许我是孤陋寡闻,杨亮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看到。
兹据《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引叙赵之谦小传如下:
赵之谦字?叔,号益甫,又号梅庵,更号悲庵,晚号无闷,浙江会稽人。生于清宣宗道光九年,卒于德宗光绪十年,年五十六岁。咸丰举人。性狂放,游京师,盛夏辄裸衣坐海王村书画肆,挥扇纵谈,人目为狂士。与姚瑜伯善。官南城知县。之谦工书画刻石,卓绝一时。诗文皆新奇骇愕,著有《悲庵居士诗胜》《梅庵集》《缉雅堂诗话》《勇庐闲话》《二金蝶堂印存》,辑有《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并行于世。
悲庵的别署,起于三十二岁时,因洪杨乱起,继以疫疠,家破人亡,故有此号。艺事不论,以赵之谦的为人而论,自有胜于李慈铭处。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叙其对书籍的态度云:
(赵先生)《书严剩稿·跋》:“魏鹾尹锡曾,尝言为前人搜拾残剩文字,比掩骼埋胔,余谓欲人弗见,令万马蹴平,世多有矣,异时当节缩衣食刊行,庶有封树置防护。”昌炽按:痛哉斯言!为书续命,先哲有灵,实共鉴之。撮录于此,以告世之能爱惜古人者。
反观李慈铭,狎优争风,穷訾毒骂,浪费了好些笔墨。平时又亟亟乎纳妾生子。如光绪四年四月十五日记:
纳席姬,字曰贞。为此婢价,驰书乞贷,平生风节扫地。同人怜其贫老,祝其生男,皆谊等倾囊,谋如在己。
光绪十三年二月三十日又记:
遣席姬去,事我十年矣,伤哉!无德畜此痴獠,闭户自挝,悔之何及。
但不久“又置妾王氏”,名之曰兰娘,字以纕男,而终无子。
赵之谦亦无子,以侄为嗣。他在江西任知县,初宰南城。后调奉新,接印前一晚,嗣子与仆妇大吵,仆妇自缢而死,闹出轩然大波。其致友书云:
第初十日接印,愤恨兼以怨苦,实无心恋此,现惟照常处置,俟廿七日观风后到任。排扬已了,再看下面。……然弟之现成谣传尚可防乎,故至今日仍静候撤任而已。若在中秋节后,则官亏可得千金。私亏有兴隆票做主,官亏则不可,并不能行。拟先斥卖衣服器具,不足,而后以募化完之,拂衣归去,做一品百姓如何。儿子若亲生,则今日已杀之矣,此时只能待案了而后遣去。杏林得高安,楼上重楼,弟水底加以水底,有子而遭横祸,不如无子而发大财也。署中朋友,皆面面觑,此场笑话,以弟成之,真千古妙文,岂所谓前生注定耶。
赵之谦颇有豪士气格,其子所作传状,说他“身体魁梧,饮撰兼人,虽严冬不戴帽,头上蒸气如汗流”。这样的人,脾气坏的居多。叶叶舟序赵氏《二金蝶堂印谱》云:
晚年孤愤,好嬉笑怒骂,诗文皆务为新奇,以訾议当代作者为能事,坐是与世不谐。
这就可想而知,李慈铭骂他,他亦在骂李慈铭。不过他骂过就算了,不像李慈铭形诸楮墨。又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云:
人言?叔盛气难近,其实遇名实相负者,亦虚怀相接。
此是能服善的性格。狂上而不能服善,动辄以为无人能及,真成妄人,必无成就。
以此种性情之人牧民,自是“强项令”;据赵之谦自述,宰南城时,似乎严刑峻法,疾恶如仇;至奉新后,由于一到任即遭遇意外之祸,挫了锐气,处事审慎得多了。其致友书云:
来此日对案牍,不曾开书箱,兼以终日忿恨;然有一好事,遇事不操切。前日一起贼案,若胆壮肯操切,黑夜前往,必无漏网,因其寓主乃妇人也。昨日天明始往,贼不及半矣!在鄱阳责人万板,亦不介意,今则数百板即须察看矣。
县官有捕盗之责,勇于捕盗,必为好官;然有时不免草菅人命,“责人万板”而“不介意”,则立毙杖下者,不知凡几?故不肯操切,则“数百板即须察看”,唯恐其死。
赵之谦与李慈铭皆深受龚定庵的影响。不过李得龚之狂,如轻视前辈,及于师门;赵则得龚之奇,而嫌浅露。序吴让之印存自叙其个性云:
少日师赤荪沈先生,同学者有何自芸,力学诗,始学明七子,既而宋元,既而唐,进而晋,又进而汉魏。其言以三百篇为准,穷年累月,为之不已,得句自珍重,遇人必长吟。
余时不喜为诗,数年不一作,偶有作,信手涂抹,成数十百言,若庄若谑,若儒若佛,若典重,若里鄙,若古经,若小儿语。自芸大恶之,目为癫痫,余亦侮自芸为蠢愚。争不下,质之师。师告自芸:汝诗譬窭人子,勤谨操作,铢积寸累,以事生产。初获十百,久而千万,历知艰难,深自护惜,不自暇逸。彼诗譬膏粱子弟,生长豪华,日用饮食,宫室妻妾,奴婢狗马,为所欲为,纵恣狼藉,朝慕游侠,夕逐荡子,兹歌未终,叱咤数起,幸货财多,非年齿与尽,酣豢挥霍,无虑中落,然其乐也,人忧之矣。自芸犹欲争,而余駴汗竟日。余生平所为,岂惟印与诗?皆此类也。
赵之谦的诗文,当然不及李慈铭,但赵之谦的书法、篆刻都为第一流,画亦有名。李慈铭多才,赵之谦多艺复多才,欲为轩轾其高下,颇为不易。
赵之谦喜藏书刻书,李慈铭的书亦不少,日记中记购书、易书之事甚多。不分时日撮录数条如下:
偕节子(即大兴傅以礼,著《华延年室题跋》)至清风弄口书坊,购得吕东莱《读诗记》一部,严氏《诗辑》一部,吕东莱《大事记》一部,朱竹垞《明诗综》一部,《范文正忠宣恭献父子集》一部,惠定宇《后汉书补注》一部,《清白士集》一部,计直四番金。莲士尝规予曰:买书虽似雅事,实人生嗜欲之一端,其无裨于俯仰则一也。节子亦谓以急需之钱,易缓读之书,去挥霍浪费者仅一间,皆足称药石之言,从而不改,吾未如何。同人中犯此病者,惟予与季贶两人,往往相悔相戒,而卒相营且相竞。
日来贫甚,今晨命奴子卷絮被质钱十五千,适问月携武进臧玉林《经义杂志》一书来,遂以购之。昔吾家元忠令婢卷褥质酒,时人叹其率素,若仆者,可谓不坠家风矣。书此一笑。
以《秦淮海全集》六册,张清恪刻《司马温公集》六册,《谢叠山全集》两册,邹行士文一册,与莲士易孙渊如《平津馆丛书甲集》六册,汤文正拟《明史》分修稿八册,大吃亏。而出此者,司马非传家集,秦谢两集,纸椠不佳故也。然所易者,皆系全部中之一集,终让他便宜,真大吃亏。颇喜用印记,每念此物流转不常,日后不知落谁手,雪泥鸿爪,少留因缘,亦使后世知我姓名。且寒士得此数卷,大非易事,今日留此记识,不特一时拈为己有,即传之他人,抑或不即灭去,此亦结习难忘者也。呜呼,措大作此生活,不觉沾沾自喜,长安贵游,日夜奔走牛马间者,焉知世界中有此事耶。
李慈铭颇以其藏书自矜,春联中两榜大门,一联是:“户部郎中,补缺五千年;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一联为:“藏书差足五千卷,来岁便为六十人。”下联为五十九岁所作。十万与五千,相差过巨,必有一误。按:李慈铭于同治十三年七月,由骡马市大街西的铁门,移寓丞相胡同的保安寺街。这条胡同在“宣南”很有名,王渔洋、施愚山、邵青门、翁方纲,都在那里住过。李慈铭寓保安寺街东首,与米市胡同潘祖荫寓、承相胡同李文田寓,相去极近,常有过从。李慈铭慢师,独于李文田不敢无礼,据冒鹤亭所记,似另有一段渊源。其言如此:
李文田庚午典试浙江,以关节授慈铭,慈铭遂由京回浙乡试。又以关节授其同乡胡毓麒,胡亦中式,故其日记,于入京会试盘川一层,不着张罗一字。盖名利双收也。
至于藏书,自以“十万卷”为是;“五千卷”一联出于孙雄《壬辰诗存》,孙、翁同龢同乡门生,素喜标榜,其言不可尽信。五千卷藏书,好读书者,每每有之。一部《资治通鉴》,即已二百九十四卷,加上徐乾学的《资治通鉴后编》一百八十四卷,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三百二十卷,不必再数其他拾补校勘之类,即已达八百卷。加《十朝东录》四百二十五卷,只两部参考书,便是五千卷的四分之一。故可肯定其藏书接近十万卷。
李慈铭书虽多,但并无珍贵版本,所以不能列入书家之林,但其附于书中的眉批笺注,珍贵又过于宋椠。所以民国初年,浙江当道,决定议购李氏藏书,乃竟遭议会否决。曾见有陶承杏所作《关于越缦堂藏书》,记其事云:
民国七年,其子承侯故后,全部遗书,经其友人徐维则、族人李钟骏为之整理检点,抄目封藏,计二十八箱,九千一百余册,内中手批手校之书共二百余种,约二千七百余册,考证经史,殊可珍奇。其家属拟得价出售,而踵门请价者络绎,且有外人亦来询问。
当时浙江省当局闻悉,即派委员沈镜蓉,会同绍兴县教育会长茹秉铨,至李宅开箱查看,并与商酌估价。家属因系公家收购,允以一万元出让,省公署据覆没,以是项书籍,攸关地方文化,应由公家购置,发交图书馆,庶保全文献与嘉惠后学,一举两全,所需书价,即据在八年度特别预备金项下支拨,抄附书目(坊间所售《越缦堂书目》,即由此传抄)。咨请省议会议决施行。讵竟遭议会否决,不果购。
其后,李氏藏书曾由人介绍金梁(字息侯,满洲瓜尔佳氏;与三六树皆为杭州驻防旗人中有文采者),议价未成。至民国十三年,杭州书坊中,已有李氏遗书散出;至民国十七年,经由北大图书馆收购,这当然与蔡元培有关。
李氏藏书得归北大图书馆,实为大幸,馆员王重民就其批校书中,辑出著作多种。据陶承杏记:
由馆员王重民君整理,就其批校书中,迻录纂辑,成《越缦堂读史札记》三十卷,文集三十卷,均由该馆刊行。又《读书记》二卷,散见馆刊第一卷各期。该馆并广告征求李氏遗著,拟辑为李氏全书,以成一家之学。
民国二十二年,该馆又经顾颉刚先生之介,购入越缦手稿,计《丧服传经节要》一册,《越缦经说上》一册,《复社绍兴姓氏录》一册,《萝庵游赏小志》一册,《柯山漫录》一册,《困学楼丛抄》一册,《越缦山房丛稿》一册,《知服堂读书学略》二册,《越缦笔记》一册,《萝庵日抄》一册,《越缦堂日记》一册,《越缦堂集》二册,《湖塘林馆骈体文钞初集》一册。《越缦堂外集》一册。《庚寅病榻小草一册》,《越缦笺牍》一册,共十六种,十八册,其已有刊本者只三种(见二十二年十月十二日大公报)。故李氏之书,该馆可谓集大成矣。
关于李慈铭的日记,陶承杏亦有记述:
李氏日记原稿六十四册,亦于前年由杭州书贾分批卖出,余均见之,因索价巨万,实非穷书生如余者,得能问津。平步青日记,余亦见之,内容不及越缦远甚,然有关掌故之事亦甚多。该书闻售与知堂老人,愿老人于著述之余,将该日记中有价值之作,札刊以供同好。
按:李慈铭殁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十一月,而今所传李氏日记印本,止于光绪十五年;最后五年日记原稿,为樊增祥所借阅,因其中有骂樊的话,所以借故藏匿。樊为李的得意弟子,光绪初年,师弟绸缪,观李所记,实所欣羡。其情谊不终,则因樊增祥与张之洞接近之故。李慈铭光绪十年五月二十三日记:
云门来夜谈。近日南皮丰润两竖,以朋党要结,报复恩怨,恶余之力持清议,深折奸萌,二憾相寻,欲致死力于我,遂广引孅子,诱以美官。南皮俭腹高谈,怪文丑札,冀以炫惑一时聋瞽,尤恶余之触其隐也,故日寻干戈。以云门盛气负才,益笼络之,诱以随往粤东,甘言重币,煽惑百端,幸其叛我,多树敌仇。云门既恶所选宜川荒瘠,闲言不能无动,遂欲从之过岭。余谓之曰:“仕宦惟州县可为,舍自有之官,而入他人之幕,已为非计。且君以有母呈请近地,今远适岭外,必致人言,即吏部亦必格之。”云门虽不然余言,虽亦因此自阻。余与云门本无素分,既欲割宁之席,不妨弯羿之弓,我岂容心,彼何过计。
按:樊增祥于光绪六年散馆,改为知县,在京候选时,其父病故,奔丧回里。十年初冬,服阕进京;呈文户部,以养老母为词,请选于近地,以便照料;结果选为陕西延安府宜川知县。他是湖北宜昌人,陕西与湖北接壤,所以算是近地;其实宜川距宜昌,何止千里?而且地瘠民贫,是个苦缺。樊增祥大失所望,迁延不肯赴任,意在观望。
其时正好粤督张树声疾殁,张之洞由晋抚调粤督,想罗致樊增祥入幕。李慈铭这段日记中,所谈的樊增祥的背景如此,但最后樊增祥还是听从劝告,赴陕到任。当时的陕西巡抚是张佩纶的老丈人边宝泉,当然会有张佩纶的“八行”带去。下一年,边宝泉与河南巡抚鹿传霖对调;鹿为张之洞的姊丈,亦有渊源可叙。这样到了光绪十三年冬天,樊增祥又以母殁丁忧,致书李慈铭,谓“止余宦囊二千金,拟暂寄孥秦中,过百日后,复须橐笔依人矣”。
光绪十五年九月十三日,樊增祥有一函致新由两广移湖广的张之洞,足以察见樊、李之间关系的变化。其中亦颇多珍贵史料,兹据《花随人圣庵摭忆全编》所载,分段转引,并略作笺注如次:
受业樊增祥谨禀夫子大人钧座,敬禀者:抵京后,三肃禀函,度可次第上达。顷由折弁赍示手谕,欣悉福躬康复,惟脾湿未除,尚望随时节宜,辅以上药,去病犹平贼,要当铲除净尽耳。
受业抵京,因有两月耽搁,赁居北半截巷(三迁然后定居),幼樵故居之间壁,事定甫投文。据部友云,凡告近有底缺者,先以起复引见,近来朝命,均系毋庸坐补原缺,则以知县归起复班候铨,不准呈请仍归原省。此时指捐陕西,便可省却捐离直隶一款,惟指分后,又须昼接,则是两次引觐矣。此月廿四日,吏部验到,两觐均在十月,出都总在仲冬。
伏蒙垂念捐项,挚爱逾恒,受业苟有缺乏,亦惟有向函丈呼吁。所幸此次虽多引见一番,却省却捐离一款,受业所携赀用,尽可敷衍出都。惟到陕后,恐定兴中丞以幕府见縻,恳祈函丈贻一纸书,属其予一地方,缺无论肥瘠,但求免首剧,不胜幸甚。
按:张之洞于同治六年浙江试差告竣后,放湖北学政,樊增祥即在此时进学,自为受业。九年,生员岁科两试毕业后,张之洞择其诗文雅驯者,编为《江汉炳灵集》。胡钧《重编张之洞年谱》附记:“以门人樊增祥操选政。”则樊原为张门高弟,渊源深于李慈铭。张于光绪十五年七月调补鄂督,樊增祥适于是时服满赴京,至吏部报到起复。
首言定居“北半截巷”,即北半截胡同,在菜市口之南,亦即同光时人盛称的“宣南”;“谓幼樵故居之间壁”,可能即为吴可读的旧居。次言起复仍拟回陕西,则因鹿传霖尚在陕抚任内(鹿为河北定兴人,故称“定兴中丞”),以张之洞的情面,樊一至西安禀到后,即可补缺。
受业前过天津,与丰润倾谈两日,渠虽居甥馆,迹近幽囚。据云,合肥始以津通之故,意不能无望,自函丈节次电信,深相推挹,渠已涣然冰释。至三厂交伊接替,则自云无出山理,且云不婚犹可望合肥援手,今在避亲之列,则合肥之路断矣。
又云在甥馆本不与公事,惟函丈三厂事,若有稍近琐屑,不欲径达合肥者,可电致渠处,渠当代达云云。
又云,合肥此次得书甚喜,渠在旁云,事事皆可助,惟钱不能助。合肥云,钱亦能助,如部拨山东修河之六十万金,若推延不解,我亦可代催。又如钢轨既出,我少买洋轨,多以轨价付鄂,俾资周转,是亦相助之道也。受业窥此两人,均已为函丈所用,丰润尤有结托之意,但使时时假以书问,必效臂指无疑。
渠又云,密电可不用,缘电报房密迩合肥,若渠致鄂电,密不能繙,必使合肥生疑,此亦实情。在津时,渠云,合肥三日内必复书,渠俟见合肥信后,再作复函,此时想均达签室矣。总之,幼樵识见之明决,议论之透快,其可爱如故,吾师何妨招其游鄂?纵不能久留,暂往亦复甚佳。渠在津窘迫已极,郎舅又不对(小合肥欲手刃之),绝可怜也。
丰润即指张佩纶。“津通”者津通铁路,当时李鸿章支持粤商陈承德请接造天津至通州铁路,已如所请,而翁同龢等交章谏阻。张之洞则请缓造津通,改建腹省干路,所以李与张不和。据樊函,知张之洞曾多次向李解释,“深相推挹”,李对张的态度,已趋缓和。
“三厂”云云,黄秋岳谓“指湖北纺纱、织布、缫丝等三厂”,大误。当樊作此函时,张方以广东“恩科乡试,入闱监临”。按:张之洞年谱有两本,向所据者为许同莘所编,颇病芜杂,近由周弃子先生赠胡钧所编一谱,取裁较有法。两谱皆商务出版,既印许作,复以胡作列为王岫老所主编《新编中国名人年谱集成·第三辑》,可知商务亦认为后胜于前。唯“监临”(据许作),至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始到武昌,翌日接篆;湖北其时亦并无此纺织三厂。故知“三厂”也者,指张之洞督粤所办的三厂。
张在广东办了三个有关国防、金融的厂:黄埔造船厂、枪炮厂、铸钱厂。此三厂创设的经费,既请部款,复开“闱姓”,由广东殷商报效,此即当时嘲张之洞的谐联下句:“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的来历。
清朝自洪杨之后,对于督抚生财用财,有一原则,如取之于地方,只要你是在办事,言官既不讲话,地方亦无讦告,朝廷眼开眼闭,不加过问,然而“京饷”须解,亦不能请部款。
张之洞督粤,既处膏腴,地方上有办法,又以各种名目请部款,而在慈禧与土木,以及内务府借“亲政”“大婚”,各自敛财等事,则报效不遗余力。这是张之洞的最大的术,内邀慈眷,外张羽翼,牵丝扳藤,去之不可,此所以能在湖北二十年之久。
对国家财政来说,张之洞的作风犹如双斧伐柯,最不能使人容忍的是,等于帮助慈禧太后挥霍;在亲政后,想劝励图治,有一番作为的光绪及“帝党”,自然深恶痛绝,只以他慈眷优隆,动之不得,就只能抑制他“屠财”。
张之洞托名《抱冰堂弟子记》的自述中说:“己丑庚寅间(光绪十五六年),大枢某、大司农某立意为难,事事诘责,不问事理,大抵粤省政事无不翻驳者;奏咨字句,无不吹求者。”大枢指孙毓汶,大司农指翁同龢。
又,张之洞送翁氏书遣戍诗自注,言“与翁氏交情极洽,而叔平必欲置我于地为不可解”云云,即指张之洞请部款,动遭驳斥而言。
张之洞调督湖广,在粤三厂正值草创,钱花下去了,效用未见,将来报销恐成问题,因而希望由张佩纶“接替”。接张之洞督粤者为张佩纶的伯岳李瀚章;如果张佩纶愿意去办这三个厂,毫无问题,但张佩纶不愿去接烂摊子。事实上李瀚章亦不愿多事,除了造船厂因为有船坞的关系,无法移动,铁厂、制械厂以及张之洞正在兴办的织布厂,皆移湖北。
此事大概在李瀚章赴任前即已决定,所以张佩纶表示“三厂事若有琐屑,不欲径达合肥,可电致渠处,渠当代达”,即言关于三厂移交接收事,如果需要海军衙门照应,张佩纶可从旁相协助。
苏鄂对调,由于高密自危,求救于济宁。高密之弟(现已物故),是济宁门生,前此高密在京,亦夤缘以弟子礼见济宁,绝爱怜之。其必调苏藩者,闻博泉前辈述北池语云,军机处得星下书云,醴陵尽闹脾气,此次鄂藩需才,遂有此调,枢意以为寿丈与函丈必不相下,欲使同室操戈,以快渠辈之意。
受业与再同早见及此,再同谓祥云:我写信,老人必不听,而最信君言。祥于五日前,已详致寿丈一书,备言夫子艰巨孤立之状,及欲得寿丈共事之心,恳其勿信浮言,彼此匡助。(传说函丈令庄道开湘中富人名单,庄道不肯,湘人以是怨函丈,不审有此事否?)
缘湘人近来颇与函丈树敌,寿丈得湘人书,意不能无惑。总之,函丈与寿丈,同一为国为民之心,其本原无少异,所稍歧者,外著之规模耳。此次寿丈到鄂,惟求函丈优加礼貌,倾心委任,如于次公之在粤,不惟吾党之幸,亦天下之幸矣。祥若早知此事,必不遽行,若使增祥奔走其间,似不无少裨也。
黄秋岳释此段所隐人名云:
高密即荣禄;济宁者孙毓汶;醴陵、寿丈,皆指黄子寿彭年;博泉者刘恩溥;北池者,张子青之万也,时住北池子,故云北池。再同者黄国瑾,彭年之子。
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邓禹,字仲华,封高密侯。荣禄亦字仲华,故称以“高密”。但此处“高密”绝非指荣禄,则可断言。
荣禄时任西安将军,且亦绝无“夤缘以弟子礼见济宁之理”。且明言“苏鄂对调”,即湖北藩司与江苏藩司对调。黄彭年其时方以江苏藩司署理巡抚,此人父子三代,都值得一谈,因附记于此。
黄彭年之父名辅辰,字琴坞,贵州贵阳人,原籍湖南醴陵,官至陕西凤邠道,殁于任内,入祀名宦祠。黄辅辰道光十五年成进士后,以部员用,由吏部主事累迁至郎中,有“硬黄”之称。《十朝诗乘》载:
贵筑黄琴坞观察,道光中官吏部,与同僚遍稽旧案,分别存销。存者分类入簿,又手抄小册,随检即得,吏不能欺。且屡与堂上官抗争,因有“硬黄”之目。自纪诗云:“蹉跎十九年中事,赢得人呼作硬黄。”
黄彭年字子寿,饶有父风。他是道光二十七年的翰林。先随父在籍办团练,后入骆秉章幕;同治初又主关中书院;又为其同年李鸿章聘修《畿辅通志》,兼志莲池书院。虽为告假的编修,但颇负时望;光绪八年特旨授为湖北襄郧荆道,欣然奉诏,以此为他的儿女亲家王湘绮所讥。
其实,黄彭年是有用世之志的。入仕应该有个迁转进身之阶,他不能在同年早就当到督抚,还回翰林院去当编修,等到“开坊”转侍讲、侍读学士,升京堂,再补内阁学士,方能内转侍郎,外放巡抚,得有发抒抱负的机会,但那一来非二十年不为功,因而屈就道员,等一擢监司,便得展长才。
果然,黄彭年的路子是走对了,不久即升湖北臬司,《清史稿》说他此时“屏馈遗,禁胥吏需索。年余结京控案四十余起,平反大狱十数”。
但在湖北不能久于任,这也是可想而知的。臬司如此出色,足见巡抚尸位,自然排之而后快。黄彭年一调陕西,署理藩司,旋于光绪十一年调补江苏藩司。《清史稿》本传:
连岁水旱,米踊贵,属县请加漕折,巡抚欲许之。彭年谓:“定例漕粮一石,随征水脚钱一千,所费仅数百,独不可以有余补不足耶?今增漕折,民间多出二十万缗,与国计无关,尽归中饱。”持不可。
光绪十四年十月,疆吏有一大调动,皖抚陈彝内召,以桂抚沈秉成调补;江苏崧骏,山西刚毅,浙江卫荣光三巡抚大扳位,即崧骏移浙,卫荣光移晋,而刚毅移苏。崧骏交卸后,由黄彭年署理江苏巡抚;刚毅卸任后,却迟迟不赴新任,原因甚多。其时江南大旱,方议赈济;而大婚及颐和园工程,皆需巨款;乃流民数千,强占荒田,江苏的情形极糟。刚毅虽称能员,去了亦未必有办法;而最主要的是,以刚毅的个性,与强项的黄彭年永不能相合;所以一直在京中观望。枢府亦以为此时的江苏,既由黄彭年主政,不宜掣肘,所以亦并不催刚毅赴任。
到了这年七月间,张之洞调湖广。此公居官,喜欢揽权用威是有名的,初到广东时,即与粤抚倪文蔚大起龃龉。胡思敬《国闻备乘》记云:
张之洞督两广时,潮州府出缺,私拟一人授藩司游百川,而游百川已许巡抚,遂压置勿用。之洞大怒,即日传见百川,厉声责曰:“尔藐视我而媚抚院,亦有所恃乎?”百川曰:“职司何恃之有?旧制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职司居两姑之间,难乎为妇,不得不按制办理。”之洞益怒曰:“巡抚归总督节制,天下莫不知之,汝安从得此言?其速示我,我当据汝言入告,以便脱卸吏事不问也。”
百川惧,归检会典,仓卒无所得,忧之至呕血。之洞持之急,遂谢病归。自是广东政权尽督署,而巡抚成虚设矣。
此记中的巡抚,即为倪文蔚;但藩司非游百川,而为游智开(见《一士类稿》)。及倪文蔚不堪张之洞的压制,光绪十二年四月活动入觐,旋调河南;粤抚初由湖北巡抚谭钧培调任,亦深以为苦,至冬天云南巡抚出缺,谭钧培宁愿就滇,于是广东巡抚虽为好缺,竟无人逐鹿,副都御史吴大澂,乃得脱颖而出。
胡钧所作《张之洞年谱》“后序”云:
公督粤时,内简吴大澂为粤抚。电致吴云:“吾其为官文恭矣!”嗟乎,欲为官文而不可得,其哀鸣求友,抑可伤已(原注:吴承倪文蔚之后,倪与公大龃龉)。
胡钧此论,为护师门,颠倒黑白。致吴大澂一电,是有意要改变一个公认的看法,即张之洞过于揽权。究其实际,他固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官文,亦从未期望任何巡抚为胡林翼。
现在要谈樊增祥函中的所谓“高密”了。高密既指高密侯邓禹,而又非“仲华”,则所隐指之人,必姓邓,或名中有一禹字。细看当时缙绅,实指邓华熙。
邓华熙字小赤,广东顺德人,咸丰元年举人,光绪十五年由云南臬司于六月初调升湖北藩司。未几,张之洞由粤移鄂,见于上谕。邓华熙深知张之洞难侍候,复以出身乙榜,不能期望张之洞以其为科目前辈而稍加礼遇,所以“自危”,求援孙毓汶。其弟不知何名,但孙毓汶任考官之时不多,或不难索解。
孙毓汶于咸丰六年,与翁同龢同膺鼎甲后,以为恭王所恶,一直不得意,只同治六年,以编修一主四川乡试;既未放过广东考官,亦未与北闱乡试,则邓华熙之弟,当非孙毓汶的乡举门生。
自光绪十年,恭王以下全班出枢,孙毓汶入政府后,于光绪十二年以工部侍郎为会试四总裁之一,以“正大光明”排列,位居“光”字。吏部尚书蒙古锡珍居首,拱手受成而已。其次左都御史山西寿阳祁世长,既为后辈,又无衡文之名,且为人老实。孙毓汶之下为户部侍郎满洲嵩申,更无足与数,所以此科完全由孙毓汶一手主持。
查题名录,光绪十二年会试,三甲第十七名邓士芬,广东英德人,殆即其人。顺德属广州府,英德则在韶州,当系远宗,或者“认本家”,此在科举时代亦为常有之事。
所谓“夤缘以弟子礼见济宁”,即是硬拉关系。如邓华熙为邓士芬胞兄或近支从兄,则以通家子弟礼见孙,可以公然磕头,不必“夤缘”。邓为咸丰元年举人,孙为咸丰六年进士,年齿及乡榜,邓皆高于孙,而“以弟子礼见济宁”,且“绝爱怜之”,此是樊增祥下笔轻薄;但亦足见邓华熙畏张之洞,不惜卑躬屈节,务求去鄂。而苏鄂两藩司,亦即黄彭年与邓华熙对调,则别有缘故在。说得明白些,是政府制督抚的一种手法。
军机对张之洞头痛,对黄彭年亦未必不伤脑筋。江苏京官而在原籍有田产者,对于黄彭年动辄想减租,帮佃农讲话的作风,颇有戒心。“星下”不知何指,疑初印本有误字,以情理而论,除非江督曾国荃致书军机,言“醴陵尽闹脾气”,才会考虑调动黄彭年,而借口“鄂藩需才”,自是不通的说法;鄂藩需才,莫非苏藩即不需才?
可想而知的,张之洞不会不干预湖北的钱粮、民政,而黄彭年亦绝不会唯命是从。互不相下就必然演变成互相攻讦;在樊增祥看,这是“同室操戈”,徒使亲痛仇快,因与黄彭年之子国瑾(字再同)相商,谋调和之计。
以下谈京中大老近况,接叙得自许景澄的消息谓:
竹筼昨日谈及,大圣近来于函丈亦不甚为难。常熟虽不合,然渠亦自命清流,夫子负天下重望,渠不肯显然树敌。户部自子开物故,实为函丈之福,往日挑剔皆此一人之鬼蜮,今则广东报销,无复他虑矣。
竹筼又云,凡兵部有所驳斥,函丈初疑洨长为之,实则不然。兵部现由香山当家,渠以治吏部者治兵部,以故事多扞格,由其不在行也。
邸病初甚危笃,(七月底已愈,八月初又犯,既而反复多次)。传说身如枯木,山东林令来声言无碍,人初以为妄,近日居然大愈,禀赋可谓极厚,亦国家之福也。
竹筼即许景澄,出使德国因丁忧回国,此时方起复在京,任翰林院侍讲,“大圣”即孙毓汶。“洨”指先恭慎公,《后汉书·许慎传》:“许慎为郡功曹,举孝廉再选除洨长。”洨者,洨县之长;切许姓。先恭慎其时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在枢桓之时为多,所以兵部“由香山当家”。庄练兄谓“香山”指兵部右侍郎白桓,以香山切白姓;良是。按:白桓字建侯,直隶通州人,同治二年进士,用为部员,分吏部,积资升至文选司掌印郎中,掌文官除授,为京官中有名的好缺;李慈铭称他“清强有声,吏不敢为私”。光绪六年升内阁侍读学士。其任兵部右侍郎在十五年二月;所谓“以治吏部者治兵部,以故事多扞格”,因吏、兵两部,文武不同之故。
“邸病”指醇王之病。黄秋岳谓函中以醇王病愈“亦国家之福”,因“醇王为德宗之父,故曰国家之福”,此一解释,未免浅露。其实乃指翁同龢而言,翁为帝师,德宗信任方专;但有醇王在,多少可以裁抑翁同龢。樊增祥的意思是,如醇王不起,翁将益发难制,故醇王病愈为国家之福。
按:醇王因“昆明(湖)易渤海,(万)寿山换滦阳”,平生雄心壮志,都成虚话。清议与神明交责,衾影自惭,抑郁寡欢,因致沉疴。自光绪十三年冬天起,即长在休养之中。至光绪十六年七月,复又中风。据翁同龢是年日记:
七月初九:是日上回宫,行礼毕后出后门诣醇邸府,皇太后辰刻前往也。归小憩,入署遇孙、徐二君。午刻问醇邸疾,晤福相于左近公所,见昨日脉案,始悉昨午正抽风,口眼歪斜,遗溺,神识不清,视物不见等症。酉刻子刻两方云稍愈,痰得下,夜进糕干两块,脉见代象,危险云云,药则人参黄芪而已。因诣府亲问,云今日方未下,似稍转机。戈什爱班等在内,不便往谈,遂归。日暮着人问,则云进粥半碗,神渐清(昨厥五刻始苏,雷雨时适渐清,其门上言如是)。上申刻还宫,太后中正还官,明日未定再诣与否。
七月初十:辰初上至书房,语甚是,退时早。诣醇邸问疾,见昨今案方,方大致同,案称今日辰刻得大解,脉代象退,惟目视不明,手仍掣动,饮人乳数口,进粥半碗。
七月十一日:两次遣人问醇邸病,昨日大便二次,今日案云自酉至卯大便四次,目视物仍不清,药用参芪等补中益气。自余观之,恐元阳已陷矣。
七月十二日:上诣建福宫行礼后即诣醇邸看视,皇太后于辰刻前往(申正回)。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翁记中并无此君臣二人视疾的记载,直至七月廿八日,始有“问醇邸疾仍如前”一语。殆慈禧不喜人与醇王过亲近之故。至八月初二日又有记:
八月初二日:寅正二刻引见吏部,内阁堂未到齐,即往醇王府看视。到朝房坐良久,退诣邸,闻云昨日已正厥四刻,夜亥正复厥四刻,胸胀神不清,小水数,大便不下,医云攻补两难。时上已到,太后尚未到也。
出城拜客,过厂,入署事繁(复奏顺直赈务,徐小需云原折专指顺天,不以直隶阑入,因改请福相酌之)。未初归寓,检书,周生霖来辞行,后日起焉。
遣人问邸状,案云脉兼代,神虽清目直,指凉胸胀,言语气怯神倦,症未见减,药用人参胆星白芥等,此寅初方也。其家人云午后仍如前,神识不清,饮水辄吐,未进食,见上至无言也。司官来云上于申正二刻还苑。
第二次病危,但很快即转危为安,直至十一月中旬第三次病危,终于不治。此期间,曾国荃、潘祖荫、孙诒经、宝廷相继下世,病危之时,自然家人、亲友探望,死者享受了最后的人世温情。如翁同龢记潘祖荫死前情状:
十月三十日:李兰荪信来,云伯寅疾笃喘汗,急驰赴,则凌初平在彼开方,已云不治矣,余以参一枝入剂。入视,则伯寅执余手曰:“痰涌,恐难治矣!”尚手执眼镜看凌方,汗汪然也。李若农至,曰:“参附断不可用,舌焦阴烁,须梨汁或可治。”余曰:“梨汁救命欤?”再入视,益汗。余往横街,甫入门而追者告绝矣!徒步往哭。
以下接叙为潘祖荫主持后事。潘祖荫天阉无子,为之择嗣子成服。但醇王病殁之前,是相当凄凉的,因为慈禧不知为何,在醇王病危时,采取杯葛的态度,托词头晕,不加临视;且又驻圆明园,使得光绪只能抽空到醇王府,匆匆一面,无法与家人谈醇王身后之事。
至于八旗贵族、文武大臣,因为前一年吴大澂奏请延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奉懿旨将醇王于光绪元年所奏“预杜邪论一疏宣示”。现在醇王病危,而光绪对生父颇有孝心,将来万一发生追尊所生,如明世宗追尊生父兴献王为皇帝的故事,一定为慈禧所痛恨,暗中查究何人作醇邸的谋主,则踪迹较密者,皆不免蒙嫌,所以探病都不敢。排印本《翁同龢日记》中,先说“门如水也”,或以为“臣门如市,臣心如水”,以醇王的身份地位,自然是“门如市也”,水字为误排;再看下一天所记“门庭悄悄”,才知“门如水也”确为原文。
樊函末段述“京师故人”云:
京师故人,廉生气体颇壮实;再同病甚,头童齿豁矣。黄漱丈不动不变,老辈风流。李莼翁得御史后,牢骚渐平(欲有所陈,尚未封上,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函丈之意,祥已转达,渠甚感幸也。黄楼、百泉,谨饬可喜。玉叔稍不羁,致有盐大使之讼。博泉前辈,想已函告,不复赘陈。然博翁亦有过听者,如云玉叔烟瘾甚大,玉叔实无此癖也。
廉生即王懿荣,为张之洞的内兄,与盛昱同为国子监祭酒。谓李慈铭自得御史,牢骚渐平,封奏“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则殊不然。黄秋岳于此有所辩证,语颇精审。
黄秋岳说:
樊函中有李莼翁得御史后牢骚渐平,欲有所陈尚未封上,但谈时政,不事搏击云云。以樊山与莼客之亲密,此数语,宜可信。然莼客得御史后,实不如此。
考莼客以户部郎中考御史,资浅不及格,于是黄漱兰盛伯希代捐俸满。考取后,自期言人所不敢言,一补御史,即参顺天府府尹孙楫“辱詈属员,威逼自裁”。属员者,东路同知郝联徽,为兰臬先生之孙,实有此事。而折交潘文勤查复,文勤徇情面,强取郝氏家人切结了案,莼客因深鄙潘郑庵。樊函殆尚未知莼客劾楫时所发,而所谓“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八字,即南皮居谏垣时之秘诀也。
按:顺天府府尹孙楫,号驾航,其父为道光二十四年状元孙毓溎,堂叔即孙毓汶。孙楫本人是咸丰二年的翰林,科名犹早于其叔。
孙楫自然是仗了他叔叔的势力,敢于辱骂属员东路厅同知郝近垣(联徽)。李慈铭参孙楫,亦可谓不负其“言人所不敢言”的自期。折交潘祖荫查复,即是军机照应孙楫;因为孙楫被参,固应交部院大臣查复,则名正言顺应为左都御史的差使。若以为左都为台长,恐有庇护原参御史的可能,则应交吏部尚书或兵部尚书。潘祖荫以二部尚书而膺此差,明是军机处知道潘李交厚,可以化解。
如交他人,倘或包庇孙楫,则李慈铭到台第一疏就碰了壁,必不肯善罢甘休,会第二次、第三次上疏争辩,案情固结不解,越闹越大,孙楫非去职不可。至黄秋岳谓“莼客因深鄙潘郑庵”,则未必尽然。类此事情,官场常有,李慈铭亦不免借他人之白简,泄一己之私憾,并非背人焚谏草,对事不对人的真御史。老实说,军机以此折交潘查办,即等于表示承认李所参不误,希望和解。而潘之取郝氏家人切结了案,是否用“强”,亦难率尔断言。以潘祖荫的个性来说,应该对李、郝两方面情商而非硬压的。
除李慈铭、王懿荣外,樊函中其余所提到的人,黄楼、百泉、玉叔,都是张之洞的侄子。黄漱丈为黄漱兰(体芳)。“再同病甚”四字最可注意。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
潘文勤师图书金石之富,甲于吴下,其藏书印曰八求精舍,曰龙威洞天,曰分廛百宋迻架千元,癸未奉讳归吴,延昌炽馆于滂喜斋,尽窥帐秘。宋刻《金石录》十卷,即《敏求记》所称冯研祥家本、宋刻《白氏文集》残本、《后村先生集》残本、《葛归愚集》、《淮海居士长短句》,皆士礼旧藏,北宋本《广韵》,则泽存张氏所刊祖本也。
其他高编大册,断璧零缣,皆世间希有之秘,每睹一书,辄为解题,成《滂喜斋读书记》二卷,赏析之乐,宛如昨日。
客冬十月,遽构龙蛇之厄,越月而又闻贵筑黄子寿师殁于鄂渚。师开藩吾吴,将掖寒畯惟恐不及,昌炽拨受知最深。戊子之冬,公子再同编修相约至京,馆于其邸,得尽见所藏书。再同孤介违俗,顾独与余有水乳之契,病肺误服温剂,致失音,骤罹大故,一恸几绝。正月南旋,朋辈往送别,皆忧其不起,乃未几而讣至矣。余此稿再同曾录副,而文勤师欲为付梓,不意数月之间,师友沦丧,泚笔赋此,不胜梁木之感云。辛卯二月晦日。
辛卯为光绪十七年,所记皆前一年事。据胡纂《张之洞年谱》载:“二月,湖北布政使黄彭年卒。”则其卒期与叶昌炽所记不同。按: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光绪十六年十二月六日记:“闻子寿师薨于鄂。海内知己,凋零尽矣。再同病躯,何以堪此?”则黄彭年殁于光绪十六年冬天,应无可疑。
又翁同龢日记十六年十二月初八日记:
饭后吊孙子授(诒经),唁黄再同(原注:其尊人子寿卒于鄂藩任),再同病甚,未能见也。
此更为确证。胡钧以许同莘所编张谱欠精确,故加重编,不意亦未详审;则后胜于前之说,亦未必尽然。
黄国瑾于十七年正月南旋,未几病殁。黄氏父子,得在藏书家之列,别有渊源。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
河间君子馆砖馆,厂肆孙公园后园;月老新书紫云韵,长歌聊为续梅屯。
此为大兴刘位坦、铨福父子而咏。厂肆指琉璃厂。原注云:
何绍基怀都中友人诗:退翁余韵在檐楹,天咫宦中面百城,妙有儿郎能好古,动收翠墨撰先生。自注:刘宽夫所居,即孙退谷遗址,乃郎子重,亦好古。昌炽按:宽夫先生,名位坦;子重,名铨福。大兴人,收藏极富,贵筑黄子寿师,其女夫也。
余客岁馆子寿师次君再同前辈京邸,见宋刊《婚礼备要》《月老新书》,紫云增修校正《礼部韵略》,皆先生旧藏,《月老新书》尤为奇秘,余仿梅村祭酒体作长歌一首纪之。
同云,先生叠书龛在城中广济寺,因仿河间献王君子馆砖,名其居曰君子馆砖馆,又曰砖祖斋,所居在后孙公园,其门帖云:“君子馆砖馆,孙公园后园。”今其孙尚守旧宅,而藏书星散矣。
刘铨福字子重,藏书中有一部残本,在红学界极其有名,即胡适之先生所藏的“甲戌本”。刘位坦两婿,名字中皆有一“年”字。黄彭年之外,另一“年”为乔松年。李慈铭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记:
河道总督乔松年,字鹤侪,山西徐沟人,故御史大兴刘位坦之婿也。御史精于金石之学,收藏甚富,松年得其指授,亦喜书画,能为诗。而性不能人,卒无子。
“性不能人”,则又是一个天阉。其时大老名流而天阉者,所知有翁同龢、潘祖荫、文廷式、梁鼎芬(或谓志锐亦天阉),如今又添一个乔松年,何天阉之多?亦事之不可解者。
现在再回到李慈铭的藏书上来。民国三十二年《古今半月刊》三十一期载周炎虎一文云:
关于越缦堂藏书的出售,颇多轶闻,自越缦嗣子承侯患心疾殉后,家道日替,遂拟出售藏书。先浙江图书馆议价万金,派人查勘,据复称:“校勘称绝,而二十四史已大多丹黄竣事,尤堪珍视。”卒为省议会所梗,事遂中辍。
其后有钱僧胡某者所得,欲售诸日人,而日人所重者在宋元精椠,顾越缦贫,平生所聚书籍无善本,乃作罢论,已而胡某之钱肆闭歇,乃押之陆姓。陆姓亦俗物,不好古,旋乃售于北平图书馆,越缦遗书至此始得其所。当遗书捆载北运时,其每叶签注纸条,途中被人抽去,汇订成帙,另去获利。
其中也谈到李慈铭的日记:
先后所刊两次影印日记,都六十四册。惟最后一函日记原稿,被樊山攫去,因其中多责樊山之语,故日记付印时,坚持不出,或云已遭毁弃,今则樊亦下世,益无可踪迹了,环宝不传,有识同慨。闻樊山之盗稿必有所据,愿世之洞悉兹事者,为之缕述颠末也。
按:目录学专家陈乃乾,著有《越缦堂日记》一文,以日记原稿与“石印本勘对一过,凡涂抹之字,悉为校补”。这是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工作;昔年曾见过此文,惜已忘其出处,无从复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