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恩溥·邓承修
刘恩溥·邓承修
附记 李鸿章 刘锡鸿
自安维峻以后,名御史有所谓“台谏三霖”,我在《庸庵尚书》《同光大老》两作中,曾经谈过,不再赘词。不过,同光之际,言路大开,柏台人物,还有两位可谈。一是刘恩溥,一是邓承修。刘恩溥号博泉,直隶吴桥人,同治四年乙丑翰林,光绪三年补授浙江道御史,善于谲谏,妙语甚多。
光绪八九年间,刘恩溥奉派查旗。其时奉天将军为承恩公崇绮,刘恩溥并府尹松林一起参劾,措辞匪夷所思:
将军崇绮,除不贪贿外,别无所长;
府尹松林,除贪贿外,亦别无所长。
《清稗类钞》亦载其一事云:
时宗室某甲设赌局于皇城内,有旗人某乙者,亦世家子,以饮博倾其家,贫无立锥。一日,博偶赢,往索博逋,竟被殴死。其尸暴露城隅者二十余日,无为收殓者,官亦畏某甲势,不敢过问。
刘乃上疏言其事,略谓:“某甲托体天家,势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贸然往犯重威,攒殴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皇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怙冒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某乙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合宜饬下地方,自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也。”
邓承修的出身与李慈铭相仿,以举人纳赀为郎,分刑部,同治末年考授浙江道御史,旋以丁忧回籍。他是广东的客家人,所以成名后,都称之“邓镇平”,字铁香,而外号则为“铁汉”,光绪初年的清流中,与张佩纶的锋芒相侔。《清史稿》本传:
先后疏论闱姓赌捐,大乖政体;关税侵蚀,阴害库帑;以考场积弊,陈七事纠正之;吏治积弊,陈八事肃澄之。又劾总督李鸿章失政,左副都御史崇勋无行,侍郎长叙等违制;学政吴宝恕、叶大焯,布政使方大湜、龚易图,监运使周星誉,诸不职状。会边警,纠弹举朝慢弛,请召还左宗棠柄国政。逾岁彗星见,则又言宗棠莅事数月,未见设施,而因推及宝鋆、王文韶之昏眊,请罢斥,回天意。是时文韶方向用,权任转重,会云南报销案起,又严劾之,仍不允。久之,迁给事中。
光绪甲申以后,全枢皆罢,以醇王为“太上军机”。军机处有重要上谕、廷寄,先送太平湖醇王府阅定,谓之“过府”。醇王涵养远不及恭王,对言路锋利,颇感不耐,于是而有明捧暗损之谋,清流皆畀以重任,结果“三江会办,只落得侯官革职,丰润充军”。邓承修亦被命担当实务。《清史稿》本传:
时朝鲜乱平,琉球案未结,上言简知兵大臣驻烟台,厚集南北洋战舰番巡,留吴长庆军戍朝鲜,互犄角。越南乱作,法人袭顺化,复请诏百官廷议,定国是,皆不报;十年,越事益坏,首劾徐延旭、唐炯失地丧师,赵沃、黄桂兰拥兵偾事,宜肃国宪。
其夏,法人愿媾和,承修联合台谏上书,极书和议难恃,旋与司业潘衍桐密上间敌五策,并劾李鸿章定和之疏,嫉刘永福敢战,言之愤绝。
亡何,法果败盟,侵台湾基隆,枢臣议和战未决,于是承修再陈三策:法所恃为援者西贡、东京,我若师分三路,亟攻越南,彼将自救不暇,策之上也。分兵为守,敌至则战,敌退不追,老师糜饷,利害共之,策之中也。若虑饷绌运阻,不敢言战,则其祸不胜言矣,是谓无策。补鸿胪寺卿,充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自此陈说兵事,章凡十三上,多见采纳。
邓承修入总署在光绪十年九月。总署办事,自恭王以来,建立传统,有事会商决定,除非意见上重大歧异,不另上奏。邓承修“陈说兵事,章凡十三上”,可知在战略战术方面,常持异议,自难为当政者所容,亦使在北洋遥执外交枢纽的李鸿章,大伤脑筋。于是第二年奉派议和及勘界。《清史稿》本传:
明年(光绪十一年),赴天津佐鸿章与法使巴特纳商和约,定新约十款。还,乞归省。未出都,命赴广西与法使会勘中、越分界。至则单骑出关,会法使浦理燮。浦理燮欲先勘原界,承修据约,先欲改正界限,不相下。乃阳以文渊、保乐、海宁归我,而阴电其驻京使臣,诋承修违约争执,谓非先勘原界,势将罢议。
按:《中法新约》十条中,第三条规定,“六个月内勘界,北圻界处,或稍改正”;又第五条,“保胜以西,谅山以北通商,华设关,法设领事”,则很明显地,勘界的中心点为镇南关外的谅山。《清史稿·邦交志三》记:
粤东粤西界务,邓承修与张之洞、李秉衡等会商,其与法使浦里燮在关门文渊会议,承修执约内“北圻边界必要更正,以期两国有益”之语,欲以谅山迤西,自艽葑、高平省至保乐州,东自禄平、那阳、先妥州至海宁府,划归中界,浦使以据约,不过于两边界址略微更改,不能及谅山及西地,旋允请示本国,卒不行。
十二年,复议界,会浦里燮病,仅由镇南起勘至平关而止,东西不过三百余里,余未履勘。浦里燮旋回国,法改派狄隆,由滇赴粤,与邓承修等议界。
翻开地图,邓承修要求的国界线,以谅山为中心,顺着自然地理的北江到广西龙州,向西沿着高平河到高平、保禄,东则沿着现在越南的琪穷河,由禄平、那良至芒街,大致为现在越南的福安公路以北之地,都应划归中国,结果以未获朝廷及北洋的支持,邓承修为国保疆土的雄心,未能实现。
当时在李鸿章主持之下,总署迭次训饬邓承修,不得固执成见,速行勘定为宜。其原因有二。第一是,李鸿章在议界之后,要进行谈判商约,以为西陲瓯脱之地,得失无关大局,两害之间权其轻,不如弃无用之地,争有用之商约为上策。
第二是,李鸿章此时方为慈禧立一大功。原来慈禧自甲申四十万寿以后,以归政为名,求颐养之实,正议修西苑之海,而蚕池口有座天主教堂,为康熙年间所敕建,钟楼极高,俯瞰西苑,一览无余,慈禧非常讨厌,责成李鸿章,非交涉拆除此教堂不可。
其时的天主教在法国人手里,法国主教樊国梁一口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后来有高人献议,说普天下天主教都归罗马管辖,如果到教廷活动,获得同意,不怕法国人不就范。李鸿章因于光绪十一年十月初,派天津海关税税务司英国人敦约翰为代表,往罗马向教廷交涉迁移蚕池口教堂及通使事宜。
结果颇为圆满,教廷同意中国另行拨地、拨款迁移蚕池口教堂。但实际上还须跟法国打交道,而法国对中国直接向教廷展开关系,颇为不快,曾特别向教廷申明,在华有“保教权”。为了打开僵局,李鸿章觉得在议界方面,不妨让步。以后蚕池口教堂毕竟迁移了,即是现在北平的西什库教堂,天主教徒称为“北堂”者是。
勘界是个苦差事,既须披荆斩棘,又须跟洋人打交道,而稍有出入,则有失地的大罪,朝廷当初派他此差,原为“请君入瓮”的惩罚。邓承修历经艰辛,而所争者竟不获朝廷支持,灰心丧志,锐气尽消。光绪十三年勉强毕事后,旋即谢病,主讲丰湖书院,十七年郁郁病殁惠州。光绪十年甲申,恭王罢政,清流尽没,清朝气运可知。明朝亡于甲申,谓清朝亦亡于甲申,未始不可。
邓承修与李慈铭出身相侔,气类相近,交谊极深。李慈铭论人极苛,笔下几无一不骂之人,唯于邓承修为例外,则以彼此有特殊渊源。有人以为邓所上封奏,多出李手,信而有征。或者李慈铭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其为邓所代草章奏,以其日记考之,不一而足。如李慈铭日记记光绪六年:
十一月十三日:侍郎长叙嫁女,是日圣祖忌辰也。
十一月二十三日:为邓铁香拟一文字。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谕:邓承修奏参大臣婚嫁违制一折,十月十四日系属忌辰,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出嫁山西布政使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均着交部严议(旋议革职)。
又光绪八年:
正月十四日:为人拟条陈税厘之弊、洋使之费两奏片。
正月十八日:邓承修请饬查关税侵蚀,谕严查。
十一月二十五日:拟条陈科场积弊疏。
十二月二十日:邸钞:给事中邓承修条陈科场事宜,谕严查整顿。
至于邓承修劾李鸿章之疏,不但非出于李慈铭之手,且曾为李鸿章向邓有所解说。
光绪十年五月二十一日记:
铁香深恶洋务,又以其乡人刘云生言外挟屡欲推奉合肥,合肥挟以自重,遂不满之。及云生以劾合肥罢官,尤致愤憾,屡疏攻击,今和议成,更严劾合肥,言之愤绝。然刘之说极无稽,余屡为铁香言之,以此颇与龃龉;而能深知二张之奸,列数诸人之佞,是则雅合吾心,无惭君子矣。
按:云生即刘锡鸿。光绪元年因云南教案马嘉理事件,遣正副使各一员赴英,郭嵩焘为正使,刘锡鸿为刑部员外,夙与郭嵩焘交好,谋得副使,至英则处处掣正使之肘。刘籍隶广东南海,所以李慈铭称他为邓承修的乡人。此人为妄人,做外交官而不以外交为然。王湘绮日记:“云生云英人欲兴兵端,又言养兵无益,及洋炮轮船不足学造。”无怪乎与李鸿章意见相左。彼时言洋炮不足学造及养兵无益者,为顽固派的论调,不意曾使英者亦有此言。《清史稿》卷四四七为外交官列传,计自郭嵩焘至杨儒,凡十一人,独无刘锡鸿,取裁殊有识。
李慈铭此段日记,可注意者,乃为李鸿章说话,不惜与邓“颇龃龉”,则其来有由。
李慈铭光绪十年三月十三日记:
赴天津,主讲学海堂。自辛未入都,匆匆十四年,未出国门一步,朝夕之景,近视阶庭;行坐之踪,不离咫尺,履屐皆得所安,匕箸亦授以节;至寝食之早晚,书策之纵横,尤有常度,勿容少变。今虽进出,且定归期,而抚景慨然,不能自已。
同日又记:
谒合肥督相,坐谈一时许。合肥受北洋之寄,极使相之尊,其深信夷人,劝效夷法,广做机器,久糜巨资,又委任非人,诚亦无解人议。然身处危疑,事嚣责备,力侭势掣,财匮兵骄,局外之言,不中事会。近法夷和约五事,不偿兵费,不增难端,越南之朝贡如常,滇桂之边防如故,无伤国体,速定盟言,自来款议,此举差优,平情论之,功不可没。
原来李慈铭已受李鸿章的笼络,所以论调一变。但李慈铭对邓承修,除此一事外,交谊弥笃。《十朝诗乘》记邓承修事特详,颇致推许,其去官实为厄于孙毓汶:
邓铁香京卿承修,初居台谏,著称敢言,屡抨劾贵要。梁文忠贺其擢内阁侍读学士云:“近侍丝纶美,新颁雨露温。直从百僚底,上动九重尊。盛世无朋党,端居念主恩。此身应许国,不独在忠言。”勖勉甚至。
后迁鸿胪卿,出为桂边划界大臣,侃直争持,狡谋为戢,事竣还朝,慈圣慰谕之曰:“汝此行辛苦。”铁香益感奋,寻拜命直译署,与同列孙文恪、徐小云论事多忤,尝过梁栖凤楼宅,语梁曰:“吾时与少云争论,不胜愤激,奈何?”梁曰:“君不能和一徐侍郎,更何能制异族耶?”既又忤文恪,乃决引疾。朝旨犹予假慰留,盖慈眷尚渥,而铁香迄不安于位。假满复乞休,遂归,在乡创设崇雅书院。又于丰湖上辟尚志堂,以启迪后进,凡五年而卒。
文忠有《哭邓鸿胪》诗五首,其第二首云:“孤特标一概,不谐者徐孙。公廷有夔龙,敷奏将何言?涕辞文石陛,身老梅花村。俄充割地使,遂出南关门。冲林截猛虎,啼木矜故猿。无惧神乃静,有耻命益尊。能使狡暴折,不恤瘴疠屯。辛苦称深宫,硕果迄不存。孰谓山木寿,五载焚其根。”述其事也。相传铁香疏皆李越缦代草,故过从特密。其乞归,越缦尝为文送之,时尚官户部。
邓承修虽不得志而归,但仍有可羡之处。李慈铭光绪十四年四月初一日记:
铁香来辞行,为之黯然。铁香自越边界划界即不得行其志,回京复命,东朝颇慰勉之,遂乞归。朝士得如铁香之归者,有几人哉?知难知止,洁身而退,年甫强壮,归奉老亲,朝廷眷留,天下想望风采。如余者,汩没冗郎,头童齿豁,孑然一身,鸡栖不归,真是非人类矣。
“冗郎”为李慈铭自称,其时犹为户部郎中,一年以后,考取御史。既列名柏台,亦不妨一谈其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