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伯乐
接到杨义府派人送来的帖子的时候,郑时修恰才下了署衙。
他自中举得官,只在附近州县中外放了半年,稍微攒了些资历,便被天子越次钦点进了御史台,一时之间,在同榜中可谓是风头无两。
同科举子当中,除却顾延章与一名叫做王瑞来的,当属郑时修官职最贵,官位最高,也最得天子看重。
王瑞来自不必说,榜眼出身,又有孙密作为岳丈,还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就是当面骂他,他也只笑笑而已。虽然众人眼红,但看着后头的孙首相,又遇到这种打他一巴掌,他只会转身摇摇头的人,只好背地里说两句,计较得多了,反被旁人觉得咄咄相逼。
顾延章更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于多数尚在选海沉沦的新进官员们看来,其人的升迁之路,着实无法照葫芦画瓢。
状元本来就与寻常的进士不同,不需要先做一回幕僚官,去得地方外放两任三任,考功过了,方才得转京官,而是另有一条捷径。
这捷径是规矩,是惯例,是祖宗之法,也是天下士子为之奋斗的目标,虽然招人眼红,却绝不会拿来说事。
而顾延章到得赣州任上之后,桩桩功劳,都仿若东升之旭日,叫人哪怕拿手遮着眼睛,那红光也会透过指缝,照得人想要装瞎也不得。
他升得快,可因为资历不足,许多功劳只能压着,比照的付出,反倒显得收获可怜了。
转官回京之后,明明刚得了进学士院修赦的差事,只要赦令修好,史书上又能记下一笔,可以说是送到手上的功劳,可这赦令的框架才堪堪搭好,他人竟又被点去了广南做随军转运。
随军转运本已是苦差,事情繁琐冗杂,一个不小心,就要酿出乱子来,更别说还是去的广南那个无人愿意沾上边的地方,这等要拼命还未必能有回报的差事,诸人看了,只有躲的,自然不会羡艳。
众人看在眼中,口中说一声“能者多劳”,心中却是幸灾乐祸。
可郑时修又不同了。
他出身贫寒,家中只有拖后腿的份,妻族虽然在蓟州算得上顶尖的家族,放在京城,当真排不上什么号。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酸起来,旁人别奢想能望其项背。
郑时修当日的殿试文章,确实有些空谈,还略带着戾气,自从被张榜贴得出来,已是给成百上千个落第秀才围在一处,从头到脚戳出无数个毛病来,有人甚至特意等着机会去找他,当面冷嘲热讽。
他气性强,哪里忍得这个,少不得出言讽刺回去,有一回竟直接同对方冲道:“你先得一个状元,再来同我说话!”
旁人为着面子,遇到同样的事,多少也要和缓氛围,少不得还要谦虚几句,独他一人,半分气也不肯受,非要将对方噎得无话可回才肯罢休。
这般行事,自然不仅讨不得好,还要引得各色人等的嫌恶。
偏他甚得天子看中,在御史台中短短两年,弹劾人、事五十余项,无论范尧臣、黄昭亮、杨奎、乃至孙密,几乎每个政事堂、枢密院中的重臣,都遭过他的发难。
寻常御史,也一般敢于弹劾宰辅,毕竟对于言官来说,得罪重臣,对他们是荣耀,是名声,是未来晋升的资本,也是借以得天子看中的途径。
可他们弹劾的时候,却一定是首先揣摩过天子的意图,又估量过当前形势,才敢做此举动,并且尽量不一次性得罪太多重臣,以免引火烧身。
虽说言官乃是制衡宰相的法宝,也是天子喉舌,可而今实相虚君,如果为了天子,倒把自己栽了进去,就太得不偿失了。
是以像郑时修一般,无论好歹,见天边有片云,就敢把满场的谷子都全数收了的,几乎从未有过。
他初出茅庐,横冲直撞,不怕得罪权臣,不怕触怒显宦,只要抓住机会,几乎都是往死里弹劾。
领着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汪明,曾经私下数度同天子抱怨过,说郑时修不服管制,所书所言,常常未经他的审看,便或当殿发难,或自行上本。
汪明是御史中丞,郑时修不过是御史台当中的一个言官,对于汪明而言,主动对皇帝承认自己管不住手下,一个不好,就会叫天子以为这是他能力不足。
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要说,当中意思,不过就是告诉赵芮——您把人纵成这样,再窜下去,就要上天了。
对着汪明的这一番指控,赵芮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郑时修自然是不知道在他后头,发生过许多事情,可他自入官以来,深得天子看中重,不管外头多少贬低之辞,赵芮对他,依旧是重用。
对着这般的伯乐,他实在是恨不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今日下了朝,郑时修便在署衙中看着朝中新出的任命。虽然中书人事任免不管御史台的事情,可他一般为赵芮操心。
孙相公、杨平章二人溘然长逝,朝中势力又要经过一番拉锯,才能形成相对稳定的局面,对着这般混乱的情况,也不知道天子当如何是好。
等他匆匆回了府,才惊奇地发现,桌上摆着一份帖子,下头署的名字实在是熟悉又陌生。
正惊讶间,只听得旁边妻子问道:“这便是当日临县来蓟县读书的杨义府罢?”
郑时修点了点头。
蓟县清鸣、良山两院当中人才济济,尤以自己与顾延章、杨义府、张洪钩四人为甚,自家妻子一般是蓟县人,两人平常闲话,偶尔也说起过从前这些往日熟人。
郑时修的妻子谢氏,小名菀娘,乃是蓟县谢家的幺女,她识文断字,性情说斯文一点是直爽,说直接一点就是大大咧咧。
不过她这般性子,反而与郑时修极为相配,寻常人家许多都是女子心思多,他家却是倒了过来,男子心思多。
郑时修傲气十足,与旁人相处起来,难免容易起摩擦,幸而谢菀娘全不过心,无论丈夫说什么阴阳怪气的,睡过一觉,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