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章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两人依偎一起,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只见楚月突然看向她。
那双眼是他从未看过的一双眼,太过干净,什么都没有。再仔细一看,不是干净,而是灰蒙蒙一片,沉寂的绝望。
他心下慌得缺了一大块,刚张开嘴,猛地瞳孔扩散。
只见她拽紧身旁两个不能行动的男人,对着他勾唇一笑,她的唇色呈现异样的血红,眉眼间是张扬肆意的嘲笑。
下一瞬,她回身,决然纵身一跳。
南宫冥扔下剑,飞身随她而下,万丈悬崖,也要跟着。
转眼间,四人就在惊呼声中消失。
他伸手想要抓住在眼前划过的衣角,又在下一秒流走,他看见她的面庞在他眼前百般流转笑意,又陡然哭红了眼睛。
他,抓不住她。
在簌簌急利的风声中,他追着,又一直追不上,直至坠入寒潭上。
时值深秋,寒潭不若夏日般是流动的水,而是结成厚实的冰块。但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冰块破碎,露出三个巨大的窟窿。
他们三人身上都有伤,掉下途中根本来不及做缓冲,所以,都直直落入了寒潭之中。
而南宫冥在冰上滚了一圈停下,望着冰窟双眼赤红。
他疯狂地凿开冰面,双手血淋淋的却不知痛感,鲜血浸入潭中染红了一潭的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他凿开冰面,纵身跃进,寒冷的水涌进五官,刺痛得无法呼吸。他在寒潭中寻找,从黎明,到日落。
士兵来了一拨又一拨,寒潭中的冰全然不见,而潭中,也未寻到他们要的人。
只是有人发现潭中有一巨大的洞口,洞口处的水流湍急,落入寒潭中若不及时出来,怕是要被卷入其中。
而洞口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海。
安盛山庄中的烛火亮了整整一月。
洞口外是宿海,宿海边的渔民停止捕捞鱼虾,而是在重金的诱惑下,纷纷打捞起落海的人。
官府下了文书,打捞起的人无论死活,交给官府,皆有重赏。
不过三日的时间,官府门前已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具尸体,男女老少皆有,不过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隐隐还散发着恶臭。
尸体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指点点的人颇多,都啧啧称奇。落入宿海中的人渔民们就没想过要去打捞,大家心照不宣的都知晓那是没了活路。
可谁知竟然是留有这样的机会,发了一笔横财。
虽官府门前的尸体不少,但宿海边的捕捞也一直未曾结束。
每隔三五时辰,就有官差拉着尸体过来,供府门前一面容憔悴的男子查看。
但日复一日,潮涨潮落,都未曾找到他要的人。
一月后,海中再捞不出尸体,男子无奈离去。
夜色中,男子快马加鞭来到营帐前,风尘仆仆地下了马,一句匆匆在帐门前却停住了脚。
身后的夜空沉寂,在天地一色的沧桑中,他酝酿许久,于静谧中发出沙哑的嗓音,"皇上……"
营帐中烛火微明,帐中咳嗽几声,"人呢?"
陈忠在马上出了一身的热汗,此刻凉风吹过冷得哆嗦。
他躬身拱手,"属下无能。"
"找。"
"属下无能!"陈忠倏地跪下,面部紧绷。
帐中诡异的安静没有一点动静,陈忠一颗心悬吊着,在寂静中随着帐中巨大的响声突地一声碎落。
“去找!给朕去找!”他一手挥落桌上的器皿,怒声大喊道。
帐中的动静惊吓了一堆人,纷纷围到帐门前,陈忠挥挥手让他们离开,壮着胆子掀帘进入。
他瞥了眼帐中的狼狈和桌前醉醺醺的男人,低声劝道,“皇上,您还有宁乐公主。”
云夫人或许是没有那个福分,但她留下了宁乐,让宁乐替她继续陪伴着皇上。陈忠也只能寄希望于宁乐,希望她能让皇上从云夫人逝世的伤痛中走出。
果不然,南宫冥听见宁乐二字,没有焦距的眼睛渐渐清醒,他微眯着眼,宁乐二字在他齿间来回念着。
“宁乐,宁乐……”他的眼睛由清醒渐红,他抬头压抑住眼底的狂躁,不解问道,“为何她连宁乐也能舍下?”
陈忠无法回答,在不知事情的人看来,云夫人哪是跳崖自杀,分明是被皇上逼下悬崖,不得不跳。
他倒觉得,如今这般也算不得是件坏事。若不然云夫人尚在,皇上又该如何面对她?云夫人性子倔强,能表面屈服于皇上,心底也打着千百个主意要反抗呢。
而他们之间,已不仅是两人之间的恩怨,更难解决的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灭国之仇。
陈忠不知道他们能如何走下去,所以天各一方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可惜啊,可惜了跟着丧命的简让。
陈忠不答,他又举起酒壶,行尸走肉般喝起酒来。
“你说,是不是朕错了?”他半倚在床栏边上,喃喃自语道。
陈忠亏得耳力好,才听清了他的话。不过就算一字不漏的听清了,他想了许久也无法回答。
是否错了呢?陈忠只得这样说道,“皇上于大局,无错,于北漠无错。天下之事,战争总是难以避免的,就算今日我们不公道南隋,明日南隋的铁骑也得踏上我们北漠的地盘。所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您无错。”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不知南宫冥听进去多少,他黑长睫毛的轻缓闪动,听完才缓缓睁开眼。
“你们都觉朕无错,朕也不觉朕有错,可她为何不能理解,要用这么决绝的方式……”他疼得发恨,眸色血红,早已不像个正常人。
陈忠就是个大老粗,平日里说不出半句煽情的话,见着谁哭天抹泪的也是嫌弃得不行。
可此时,在他面前,是他最不能想象的一直尊重崇拜的人,却红了眼。
他烦躁地别开眼,心理堵得难受。
嘴上干干地安慰道,“皇上,忘了她吧,您还有宁乐公主,还有天下江山。”
南宫冥毫无反应,闭眼饮下壶中的酒,透明的酒水留进密密麻麻的青胡茬中。
直至黑木桌上,毛毯之上,到处散落的酒壶已经堵得人无处下脚,他才眉头紧蹙,昏昏沉沉阖眼睡去。
陈忠不敢走远,他扶着南宫冥到床榻躺下,便守在帐门处,不让人打搅。
待南宫冥再醒来,却是变了。
“西戎还有几日可攻下?”
“五日。”陈忠愣了会,连忙回道。
他俊眉微蹙,“三日。”
“是!”
陈忠领了命,率北漠将士几万人,彻夜血杀,终于在三日之内攻下西戎。
在东齐降,南隋败后,西戎继而被攻下。
自此,天下统一,东齐、南隋、西戎并入北漠。北漠格局大变,设四京三十六布政司,司下为县,府由县管。为统天下,更颁布了车同轨,人同文的令法。
其中四京分别为东直隶,南直隶,西直隶,直隶城为盛京,燕京,塔木城。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燕京城设了两巡抚,一总理漕运,一总理粮储。而管理粮储的不是什么北漠的忠臣义士,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前南隋的顾大将军。
顾将军初始颇有宁饿死不折腰的正气,不过一看满院的老幼妇孺,只能无奈接受。
而燕京城中,也少有人知道,顾巡抚的府上,无缘无故少了一人,又多了一人。
天下大统,南宫冥率领众将士班师回朝,城门处百姓夹道欢迎,百官于宫门处列队跪迎,齐声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天,震耳欲聋。而马上最为显眼的那人,却淡淡地挥挥手,脸上毫无笑意,甚至严肃得怖人。
他纵身下马,一袭紫金色华服的女子缓缓走近,狂喜,贺道,“恭喜皇上成就了一统天下的壮举,恭喜班师回朝。”
他淡漠地嗯了声,抬眼看向别处。
明黄的御辇已经等在宫门处,呼声停下后,众人被那一身黑色战袍的男人周身死亡的气息所摄住,一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而此时,普天同静中,众人只见御辇中伸出一只白嫩的小肉手,接着,迈出一条肉腿。
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们至高无上的皇,冰冷的脸露出一抹笑意,一把上前抱住那幼童,朗声大笑。
笑声在后来诡异的愈发凄厉,众人低下头不敢看,但多年后,仍然有人问,“皇上,哭了?”
三年后,今上后宫紧缺,百官联名上奏,是以天下大选。
汴京顺天府,李家村,一简朴的小院中。
清秀的女子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哭天抹泪地擦着眼睛,粉嫩的脸颊挂着几道泪痕。
她一根青葱似的手指着头顶上的男人,撕心裂肺地控诉着。
“大哥若是知道你这么对我,半夜里也要从棺材中爬出来找你!”
“我待你不好?!”头顶上的男人气得鼻孔冒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缩缩脖子,睫毛扑闪,有些底气不足,“好,也不好。”
简让冷哼一声,气得别过了脸。
他冷静半晌,又冷冷说道,“反正你也觉得我待你不好,这次大选你更得去。”
“不去。”女子哼哼道,眼里委屈地冒出水光。
简让一瞧她一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他不怕她鬼哭狼嚎的大阵仗,就怕她小心翼翼委屈吧啦的样子。
他无奈叹声气,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乖乖听话,去了我们就有银子,有了银子就能给大哥换更好的棺材。”
女子口中的大哥死了有两年多了,那时他们家穷,买不起像样的棺材,便低价买了个棺材铺不要的。
后来手中的银两渐多,她没想着吃穿,而是一心想着给死去的大哥换个好点的棺材。
简让曾问她为何如此,她那时对着镜子正小心翼翼地抿着唇脂,一不小心就花了整张脸。
为何呢?她说,“我总觉得便宜的棺材,配不上大哥。”
简让无奈,是以三年来,陆陆续续换了有七八具棺材。而他们做的事情也只有两件,一挣钱买棺材,二才是养伤。
女子一听买棺材,眼睛咻的一亮,复又黯淡。
“可你总说我傻,我真的能挣到银子吗?”
简让手一顿,目光有些闪躲,“你不傻,当初和你说这样的话,是我的错。”
她得意一笑,也觉得自己不傻,她比起常人来,只是记不清以前的事情罢了。
“那以后你不准叫我傻子!”
“好,那你得去参加选秀。”
女子想了想,目露犹豫。她不想去参加什么弄不清楚的选秀,但又想要替大哥换棺材,而且还不用再被人喊傻子。
她权衡了许久,戳着地上的蚂蚁答应,“我去,但你得陪着我。”
简让一听,蹭的起身跑进屋中,再出来时,手上已经拎着简单的包袱。
“走吧。”他牵起在地上玩蚂蚁的女子。
“去哪儿啊?”她一边问一边将手上的泥土不动声色地往他身上抹去。
简让淡淡地瞥了眼她不规矩的手,淡淡开腔,“汴京。”
“汴京有什么?”马车中,她趴在木窗边,眼里略过各种各样的风景。
简让抚额,都入了燕京城,也不知道她哪儿还来的这么多话。
“你看到的是什么,汴京城中就有什么。”
她点点头,盯着店铺开开合合的门探出脑袋,简让一把将她按会,语气严肃,“坐好。”
她撇撇嘴,不高兴地用后脑勺背对他,简让无奈,唇角露出不自知的笑。
她生了一小会儿的气,又耐不住,犹豫了会儿,扬着下巴问道,“那我看不到有什么呢?”
看不到的,那就多了去了。
简让拍拍她的脑袋,引来话题,“你觉得当今皇上如何?”
她摇摇头,捡了个橘子捧在手中,慢慢地剥开橘色的皮,露出饱满的橘肉。
“没有它好。”她指着橘子,眼里露出凉意。
简让对这种神情早就习以为常,她不闹不笑时,就是这般模样,又或者说,就是原来那般模样。
他看了眼她手中的橘子,骨节分明的大手取了一半塞进嘴里,几口咽进去不出意外的对上她控诉的目光。
他无所谓地擦擦嘴,问道,“为何没它好?这橘子是便宜物,吃多还易上火,我记得你不怎么爱吃?”
她默认她不爱吃的事实,但依旧坚定地认为当今受万人朝拜的皇上不够好。
“听说他手段残忍,性情暴戾。”她掰了瓣橘肉放进嘴里,吸了满口酸甜的汁。
比起当今皇上,不爱吃的东西也成了人间美味。
简让摇摇头,试图摆正她的误会,“三年来天下太平,如何能说皇上暴戾残忍呢?”
女子放下手中的橘肉,用一脸你当我是傻子的怀疑表情看他,“天下统一,战争要从哪儿来?”
简让一噎,没想到她懂得还挺多。
他想了想,又说道,“天下太平也是他的厉害之处,要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而北漠能一直繁荣昌盛,何尝不是托了皇上的贤明?”
“他在朝上打死过老臣,在朝下鞭笞过宫女……”她淡淡说着三年来听闻过的传言,最后看向他,神情认真,“还逼死他的发妻。”
简让一惊,慌忙问道,“你听谁说的!”
自天下统一后,谁还敢替那个人,就算百姓再是嘴碎,也知道不能说,她又是从何处听来?
相对于他的惊慌,女子倒是十分悠闲,晃着小腿回道,“大哥告诉我的,他还说世间最薄情的便是帝王,让我千万小心着呢。”
简让无语,神情微显凝重。
女子晃悠一会儿,又上趴在窗上掀开车帘,望着街边繁盛的景,眼里却是荒凉。
“他们都说伴君如伴虎,大哥也说那是个火坑,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往里面推?”
她似不解,看似糊涂又最是明白。
简让有些难受,粗声粗气地打开嗓门,“三人成虎,你光听旁人的谣言,怎么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回头看他,眼里干净得一片澄白,“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
她笃定的模样看得人心无力,简让放弃在她心中替皇上塑造一个光辉伟岸的形象。眼看马车靠近宫门,他转而在她耳旁嘱咐。
“等会儿你只管跟着嬷嬷进去,她会教你怎么做,日后若是惹了麻烦,也只管找她……”
“那你呢?”她突然打断他的话,仰头问道。
简让沉默,马车刚好停下,他闭口不言,伸手推她下去,自己则架着马车离去。
她怔愣在原地,望着马车愈来愈远,
不原处一富态的嬷嬷走上前来,虚虚打量她一眼,客气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她眨眨眼,收回视线看向嬷嬷,乖巧应道。
“楚月。”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喜嬷嬷暗道名字倒是个好的,只可惜那宠妃没个好下场,只愿这位能有不同的境遇造化。
她抬眼认真打量着身边的女子,容貌能打个七八分,但无意间流露出的抓人的姿态却难得可贵。
特别是那双眼,灼灼桃花,开得却是清冽。
喜嬷嬷领着她进了宫门,一路上不免细心嘱咐,“宫中规矩多,贵人也格外多,你凡事都要忍三分,不能主动去招惹祸事。”
她说着说着,又怕把这单纯的姑娘吓唬傻了,又笑道,“让你忍三分,你就只忍三分,若是过了这三分的界限,你也不能让人白欺负,记得到青居殿来找我。”
楚月点点头,乖巧地笑着。
喜嬷嬷看她目光不躲不闪,也不四处张望打量,对她印象又好上几分,满意得眼角的笑意也明显许多。
要知皇宫的威严气派常常是闪了人的眼,多少小家子气的秀女一进宫门看见四周明黄就软了腿。
饶是那些胆子大,稳重些的,也禁不住满城黄金的诱惑,眼神不打飘的实在难找。
今日她运气好碰见了,也格外的喜欢,该讲的都教给她后,不该讲的也说了许多。
楚月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面上波澜无惊,心里却是山摇地动。
哦,比起美人皇上更爱的权利,嬷嬷说那是皇上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一心为国。
还有,宫中最最惹不得的人不是皇上,而是青居殿的主人,也就是喜嬷嬷的主人,宁乐公主。
嬷嬷说公主性子单纯,又是年幼,十分得人疼爱,不过啊……楚月暗自瞥了眼嬷嬷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心想惹不得,决计是惹不得。
嬷嬷觉得自己应该点到为止,指派了个贴身宫女给她,便转身回了青居殿。
这个时辰,公主该惩罚皇后了。
楚月不知嬷嬷急着回去是为了何事,她也不好奇,目送她离开后与身边的的丫鬟套起近乎。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青采。”青采长得秀气小巧,说气话来也格外好听。
楚月挺喜欢青采,也乐意多说几句话,“你也是在青居殿当差?”
青采点头,楚月唏嘘,替她觉着委屈,“到我身边来伺候,你可不怎划算。”
皇宫是个势利的地方,别人看你,最先看的皇上对你的宠爱,而后是你的身份,你什么样的等级,他对你就是什么样的态度。
当然,皇上的宠爱不会出现在一般的宫人身上,所以就得看宫人背后的主人。主人若是个受宠的,那你的日子也好过许多,谁见着都得给个笑脸。
她无权无势无背景,与青居殿自然是比不上的,青采纵使在她身边当个贴身宫女,也不如青居殿洒水扫地的下等宫女。
楚月觉得她不划算,却也只是想想,总不能真再把送回青居殿。
她没这想法,一旁的青采却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猛地跪下,红着眼哽咽求情,“小主子不要赶走奴婢,奴婢定会对小主死心塌地,忠诚不二!”
楚月被她吓了一跳,扶起她有有些头疼,“我何曾说过要赶你走,快起来罢。”
青采一听她没有赶她走的意思,才哽咽着起身,低头急促地揩干净泪水,忍不住后怕地四处张望。
楚月见她擦个眼泪都像犯罪似的小心翼翼,忍不住好笑,想了想也并未多言,而是让她领着到了休息的地方。
一进秀女居住的储秀宫,楚月便从众多秀女希异样的目光中明白自己的不同。
楚月难得有些无措,她茫然地望了眼青采,才发觉这丫头比自己还胆小,只差没缩进地底了。
楚月吸口气,扫过一院的美人,温婉一笑,“姐姐们都好生美,妹妹实在自行惭愧,这不露了怯,半路耽搁才来迟了。”
语落,一片寂静。
楚月抿抿唇,不知哪儿出了错。
青采却看得清楚,这位小主话说得好听,可姿态一点不低,奉承的话听起来怪怪的。她想了许久,才想起这可不就是小公主说话的模样,乖乖巧巧的,骨子里透着一股尊贵,不过脾气可是比面前这位大了许多。
尴尬的氛围持续了小半会儿,才有一面容大气的女子走出,拉着她的手笑道,“妹妹可不用这般小心翼翼,姐姐瞧你模样也十分周正,想必日后定得皇上恩宠。”
楚月咧嘴干笑。
“我是胡家长女,胡子衿,家父乃苏州巡抚。”女子拉着她的手,亲切问道,“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她这一问,问呆了楚月,楚月扫了眼纷纷报起家门来,又发现了自己与旁人不同的一处。
她不仅没随选秀的轿舆进入,身边也没有自己的丫鬟,还无在朝当官的父亲,无可拿出来震慑人的靠山。
“唤我楚月便可。”她说完,众秀女的目光却凝在她身上不移开,似乎在等她给个交代。
楚月想了许久,才幡然醒悟,垂眼悲伤道,“我家父为救年迈遇险的先皇,不幸死于非命,死前他将我托付给先皇,所以……”
所以她才进了宫,所以她有格外的恩宠,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释。
楚月对自己临机应变十分满意,周围的青着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罢了罢了,胡子衿不加掩饰地打量她许久,摇摇头,颇有些不屑地离开。
剩下的秀女也没了甚敌意,要知对付人费的精力颇多,是以能被她们视为敌人的,也需挑选一番。
像胡子衿那般背景颇深的,和楚月这般傻得没边的,她们瞧都不带多瞧一眼。
反正,瞧了也没甚作用。
秀女三五结伴散去,对着一院的空落,楚月蹲在树低,沉默,沉默着望天悲伤。
青采不忍,蹲在她身边安慰,“小主你不用搭理她们,再说她们不理你,就是不与你树敌。能在宫中少树敌,这不是极好吗?”
话刚说完,便对上一双委屈的眼睛。
“她们瞧不起我。”
青采眼珠四处转动,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或许,小主下次说谎时先与奴婢商量商量?”
“为何?”楚月不解。
青采抿抿唇,将憋了好久的话说出口。
“先皇,乃是十岁的孩童。”
楚月,“……”
宫中处处是禁地,不能踏足的地方多,又因那没甚水平的一句谎话,同届的秀女都不愿与她来往,楚月在宫中闲得几乎发霉。
青采在云小主身边伺候几日下来,心下又是轻松,又是沉重。
轻松是这位主子没甚心眼,沉重是缺心眼缺得让人担心,生怕一个看不住就让她惹了大祸。
让人担心的人倚在窗边,凭栏而望,眼带忧愁,不过这层薄薄的愁绪太过浅淡,青采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打散。
“云小主,你若嫌闷得慌,不如奴婢带您出去走走。”青采怕她惹麻烦,又不忍看她愁闷?
楚月闻言一喜,回头笑得明媚。
青采摇头笑笑,跟着这样的主子也只能指望平安,不求富贵。
青采看了眼天色尚早,心想御花园此时应该没人,而景色也好,便领着楚月往御花园中走去。
御花园此时清净,楚月对四周景色颇感新奇,不过虚虚大打量几眼新奇的劲便过了。
她自顾到亭中坐下,拿起石桌上的金橘子,在手中不停把玩。
青采不觉有甚,以前她尚在青居殿时,就曾看见宁乐公主把金橘子捧在手中玩。她年纪小,手也肉肉乎乎的,橙金的橘子在白白嫩嫩的显得十分好看。
她想,或许再名贵的橘子,在贵人手中也不过是玩意罢了。
是以她未加阻止,而是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小巧的金橘在她手中来回翻转,青采忍不住啧啧称赞,“小主真厉害,厉害!”
楚月得意,手轻轻一掂,金橘扔至半空,她翻转手腕,握紧,再摊掌,吸了金橘乖巧地躺在她手心。
青采拍手称赞,“小主可比宁乐公主还要厉害些,玩得真好。”
“哦,是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青采后背一僵,半张着嘴哆嗦着眼泛泪光。
完了,她肯定完了。
楚月将金橘放回精致的瓷盘中,悠悠站起身来,向对面娇纵的孩子走去。
女孩儿约摸四岁,粉面玉腮,眼睛瞪得滴流圆,身后跟着前几日接她进宫的喜嬷嬷。
喜嬷嬷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赔礼道歉,楚月视若无睹,她身后的青采已经吓得跪俯在地。
她自顾走近,半蹲在女孩面前,打量着女孩精致的穿着,猜测这就应该是惹不得的宁乐公主。
楚月勾起她的小下巴,小姑娘顿时像炸了毛的狮子,伸着尖利的爪子狠狠向她扑来。
“嘶——”楚月摸着脸,心想这公主还真是惹不得。
她虽是受痛,手却被没有放开,反倒是把得更稳。
“怎么,不服?”
小公主模样长得不错,就是脾气坏了些,被把住下巴气得双手乱挥。
“打她!快打她!嬷嬷你快打她!”宁乐年纪到底是小了些,宫中人对她都是捧着敬爱着,何时有人像这般对她无理?
喜嬷嬷急得头冒热汗,又不敢盲目去拉扯,急忙道,“云小主,你快放开公主,这可是大不敬啊!”
楚月脾气上头,脸上的刺痛愈发明显,听她这么一说,还偏就不想放了。
她一把抱起宁乐就跑,脚下生风,将后面年老体衰的喜嬷嬷甩得老远。
嬷嬷眼前一黑,只恨自己没把公主随身的侍卫带来。
她急得干跳脚,瞥了眼跪地颤抖的青采,恨恨一声跺脚离开。
罢了,靠那胆小的宫门,还不如自己这两条老腿。
喜嬷嬷一路踉跄,好在不久便看见一太监,嬷嬷忙大喊叫住他,冷静道,“去禀报皇上,就说……”她想了想,改口道,“就说公主被新进的秀女误会抱走了。”
诶哟,这可了不得,太监已经,撩腿就往皇上的御书房跑去。
皇上闻言暴怒,派禁军侍卫四处搜寻,听说,等找到那秀女,要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啊,可谓不人道的极刑。
楚月揉揉胳膊脖子,突觉是有人惦念着,酸酸痒痒的难受。
她伸伸胳膊小腿,低头正看见小姑娘嫌弃地瞧着她。
楚月好笑,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进怀中,低头在她耳边低沉道,“知道这是哪儿吗?”
宁乐撇撇嘴,冷哼一声别开脸,杏仁大的眼睛浮着水花。
“这是冷宫,知道冷宫是做什么用的吗?”楚月看着她粉嫩的小耳尖,眼里含着笑意。
宁乐不知道冷宫是做什么用的,不过拜她所赐,知道冷宫长成什么模样。
她扫过周遭寂静的屋子,还有可疑的白网和裂开的木缝,没出息地缩了缩鼻子。
她怕,偏生头顶上奇怪的女人还在吓唬她。
“冷宫啊,专门关不听话的孩子,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爱发脾气,还乱打人。”
感觉到怀中的小身体一僵,楚月笑得更加满意,细白的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揉弄。
“不过你要能知错就改,我就不把你关进冷宫,因为啊,我最喜欢的就是孩子了。”
宁乐抿抿唇,鼓着腮帮子,犹豫了会儿白糯糯反驳,“你骗人!”
“哦?”楚月新奇,一边抱着她往空闲的屋里走去,“你怎么知道我骗人?”
宁乐搂着她的脖子,不屑哼哼,“宫中的人都听父皇的,你也得听父皇的,他不让你抓人,你就不能抓人。”
她年纪虽小,思维却很清晰,说得有条有理,以至于楚月都无法反驳。
楚月推开一扇门,才发觉冷宫还好,并不像戏本子上说的那般恐怖。
至少她现下所看见的,比她在李家村的小院子可好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