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章
这位王妃在北漠的日子并不好过,琴宝从她的话中瞬间领悟了这些。但有些想法已经在脑中定下,她不不至于因为楚月两句话,就头昏脑涨地偏向她。
楚月背身,她不曾见到她的神情,只觉得当说起他时,悲伤的情绪无法遮掩,或许是真的伤了心。
琴宝不语,又听楚月收了哽咽,淡淡说道,“你不服我,我也不需要你服我,但宁乐,不可能由你们带走,若你还有这样的想法,便早日离开罢。”
正如她刚刚所说,她从未有过对不起南宫冥,她也不至于矫情地就此恨上他什么,感情之事其实早就应该看淡,是她自己守不住,把持不住自己心里的那条底线,所以任由他攻城略地,一败涂地。
但败军抽身,她不再有和他大战三百的精力,有了宁乐,她才蓦然发现,曾经放不下执着的事不过是心里系下的一个劫。
这个劫无人超度,她便度自己,得一个安宁。
而宁乐,是她绝不能失去的。
她语调愈发冷淡,再无她哽咽瞬间让人升起的怜悯,琴宝自嘲一笑,笑自己的愚蠢。
楚月,她从不需要旁人的怜悯。
琴宝利落跪下请罪,“琴宝知错,今日是我一时口快,还请王妃见谅。”
“罢了。”楚月摆摆手,对她的话并不相信也不怀疑,她轻轻道,“你们一路互送,我还得感谢你们呢。”
琴宝连说分内之事,楚月听了沉默一瞬,又轻轻一笑,忽而转向了其他话题,“羽公子和你倒是极其般配,且好好珍惜吧。”
说到了羽公子,琴宝才似一个姑娘般,爽朗地眉开眼笑,但也只是笑着不说话。
楚月转身,目光离开街上的热闹看向她,窗外的光线投进洒了亮堂堂的一室,她眉眼灿烂的笑意愈发明媚。
琴宝见楚月望着她,良久,似乎穿过时间,望进她十几岁女儿家有的羞怯,一时琴宝眼珠乱转,难得不好意思。
她的喜悦欣喜不像是作假,楚月再见她羞涩几分,才算是真正放下了心。羽公子虽说是南宫冥下属,但毕竟身为外男,回南隋的路程漫漫,她不想再无事沾染一身腥。他们若能互生情意,便算是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
南宫浩扒着摇篮一边兴致勃勃地逗弄刚睡醒的宁乐,一边焦急地等着楚月与琴宝从房中出来,小胖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苦的,看得人很是纠结。
反观羽公子淡定静坐,折扇轻摇,晃晃荡荡之间,自有泰山崩而面不改的气势。只是目光下移,再仔细一看,垂放在腿上的另一手,却是半刻不得闲地敲打着,急躁而时轻时重。
磨人的时间里,香烛燃得格外慢,在袅袅青烟中,望不见那猩红一点何时能灭。
待南宫浩又一次抬头望向那扇门时,吱呀一声,门开,南宫浩眼睛一亮,楚月与琴宝一前一后走进屋里。
楚月自顾走到摇篮旁,夸赞似的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然后俯身将睁着大眼的宁乐从摇篮中抱起来。
宁乐无齿一笑,从嘴角滑出透明的口水,楚月嫌弃似的拿起摇篮边上的手帕替她揩干净,她却毫不知情地冲她又是一笑。
楚月连装出的嫌弃也没了,在她软软的笑里,坚硬的心软成了了一滩水,恨不得将她当个宝贝似的成日捧在手心里。
连着亲了她好几口,快溢出来的喜爱才勉强装好,楚月逗弄了她好一会儿才不舍的放下。
萎靡在一旁的南宫浩瞬时来了精神,楚月手才空出来,起身一看,他已然扒拉着摇篮,露出一脸痴迷的笑。
楚月不忍再看,实在不想承认这曾是一国之主、北漠皇帝,本是正正经经的小皇帝,怎的跟着她不久,就成了这说不上来的性子。
楚月反思许久,深觉自己带偏了一正正常常的小少年。
今日天气正好,不复往日的阴霾,楚月允了南宫浩让琴宝带他上街玩玩,自己留在客栈中,照顾宁乐。
南宫浩与琴宝一走,客栈中只剩下她和羽公子,客栈老板来问两人还要住多久,嘴上张张合合不曾停下说些没边没际的话,眼神在两人脸上打探也不曾停下。
被店老板打量的两人也不觉尴尬,大大方方等他打量够了,羽公子才凉凉回了一眼,“店老板可还有问的,或是还有没看够的?”
店老板尴尬地摸摸头,粗糙的大脸一红,虽说不是猥琐地想偷看这家女主人,但毕竟是自己冒犯了。
他干干一笑,赔了礼,“两位贵人莫见怪,我这店小,南来北往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俊美的夫妻俩,因此多看了几眼,还请见谅。”
店老板想当然的将两人的关系误以为是夫妻了。
楚月不免尴尬,欲出口解释,却又无从编造,总不能与他实话讲这是我夫君的下属吧?若真是如此,难免惹人耳目,是以楚月念头一转,淡定道,“店老板误会了,我们乃兄妹关系,刚出去那夫人是我嫂嫂。”
哦……店老板尴尬一笑,再次赔了礼往回走,但心里难免奇怪,做嫂嫂的盘着姑娘的发,做小姑子的却盘上了妇人的发髻?
虽是心里奇怪,店老板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也就当作不知了。
店老板走后,本是坦然的两人,气氛间微有凝滞,楚月走到摇篮边想逗弄宁乐,可嗜睡的婴孩正阖眼睡得正香。
楚月不能转了一圈又走回去,她一人也不能将体积颇大的摇篮搬回另一间房,只得顺其自然在摇篮边坐下,悠悠晃着摇篮,摇篮质地上层,托手的木柄打磨得光滑莹润,楚月闲得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如它一般圆滑呢?
她低头冥想,头上摇晃篮子的动作不自觉慢下来,屋内不远处许久没说话的人,许是被篮子晃得没了耐性,摇着折扇突地起身。
“羽贞。”他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楚月愣了愣没有听清,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说了一遍,楚月这才听清了羽贞二字,他向她解释道,“羽贞是我名字,因以前觉太过女气,镇不住手下的人,便未曾告诉他们名字。他们不知我名字,便一直唤我羽公子,时间一长了,就没人再知晓我名字了。”
楚月回想,还真未有人叫过他羽贞二字,旁人客气都唤他一声羽公子,而南宫冥似乎鲜少唤他们姓名,她也未曾听见过。
她嘴里慢慢咀嚼着羽贞这名字,待适应后,轻轻唤了一声,“羽贞?”
羽贞手中的折扇一顿,手腕与指间的关节似生了铁锈般,僵硬地动作,良久他才从鼻腔中发出低低的一声嗯。
楚月扬唇轻笑,却不知她那一声轻唤,比之海浪狂风还要气势凶猛。
许久未有人唤他羽贞了,他乃无能之辈,留得住自己的姓,却留不住自己的名,但他不愿让她知晓他的无能,所以他杜撰一个可笑却无从查起的理由,让她相信。
羽贞比之羽公子要来得熟稔,楚月也觉得顺口,便记在心上一直唤着,待琴宝带着气喘吁吁流着大汗的南宫浩回来,便听得楚月一句,“羽贞,帮我给小胖子冲个身子,冲完来吃饭。”
喊了一声她又觉得不对劲,又恢复了羽公子。
琴宝顾不上南宫浩挣脱她的手奔向楚月,一双眼木楞地望着那个殷勤的男人,弯腰牵起小男孩儿的手离开。
男孩子洗澡很快,小二的菜才端上桌来,南宫浩便欢快地推门而入,几步到了楚月身边坐下,小嘴皮子上下掀动,讲起街上的故事来绘声绘色。
对门包子铺的狗今日咬了隔壁老王家的二旺,包子铺老板理直气壮地说是二旺讨嫌主动招惹,隔壁老王气得脸红脖子粗动手要干架,还好路过的李大爷替二旺看了伤口说了没事,包子铺老板才放下剁肉馅的菜刀,老王也退一步扔了砍柴的大斧。
他嘴皮子利索,一段话说得像是在讲段子,一边还手舞足蹈地笔画着,饶是楚月想蹦住脸也没能绷得住,在他学着老王一掌拍在桌上痛得龇牙咧嘴时,笑得双眼弯弯。
她伸出食指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还真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也不怕那大刀斧头的伤着你。”
南宫浩才不怕,他扬着脑袋,小肉指头摇摇一指,落在琴宝身上,姿态骄傲,“我琴宝姨可厉害了,哪能让那些凡夫俗子伤了我。”
楚月嘴一抽,凡夫俗子,他果真是天生贵胄,不识人间烟火。
他发丝还略有些湿润,乌黑顺滑,红唇白齿,白面团子似的脸,说不出的讨喜惹人怜爱。
扬着脑袋时,小嘴微撅,水汪汪的大眼透着灵气,从小娇养长大的孩子,聪明而善良,不知世事,言语之间皆是纯真。
楚月将长条干帕垫在他湿润的头发下,故意为难他,“你怎知他们是凡夫俗子,你与他们有何区别呢?”
凡夫俗子,倒是没有用来区分的一定界限,左不过是南宫浩潜意识中地话,自己说时也许未觉有什么不对,这番楚月一问,他却是弄不清了。
他点着脑袋思量许久,心下有了想法。
“凡夫俗子,是区别于仙神,也是区别于有奇能之人。”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望着楚月似乎像是以前在摄政王面前战战兢兢地回答难题。
他顿了顿,见楚月面上的笑容无异,又继续道,“世上之人有千百万万,三十六行也各有能人,但常常是千百人中有一人格外优异,才被誉为人中凤,他们不是,而我亦然。”
他半清楚半委屈的承认自己也是区区一平凡的人,小嘴向下撇,不是很开心。
“但摄政王不是,羽叔叔不是,婶婶也不是。”他说他们的不是凡夫俗子,也不知何从下的定论,楚月听了只是笑,笑着安慰他努力成才,做千万人中地佼佼者。
楚月给他夹了菜,每逢此时又得就吃荤还是吃素一事起了争执,小胖子南宫浩自从离开汴京以后便瘦了不少,从大胖子成了小胖子,但终究还是胖的。
楚月便劝他少吃荤,多吃素。
小胖子短暂的人生里暂且没甚嗜爱之物,唯独舍不下美食,美食之中尤其喜爱肉类,从飞禽走兽到家养牲畜,煎炸炒煮蒸炖拌焯便没有他不爱的。
劝他少荤多素无疑是递了把青草给饥饿的老虎,若他开口吃了,那定是饿得饥不择食了。
小胖子人小,但饮食习惯却与北漠成年男子一个模样,喜吃肉食,辛辣。
他筷子又伸向了桌中央的芙蓉烤鸡,楚月轻咳一声,提醒的意味很是明显,南宫浩手一顿,僵硬地定在半空。
“婶婶……”小少年稚嫩的嗓音,软软糯糯的像是白糍粑,楚月心一晃,有些不忍,南宫浩趁机求道,“我年纪小,他们都说不应该节食减肥,若不然会长不高的。”
“确实如此,他想吃便让他吃吧。”
“若不然以后成了个小矮子,得让姑娘嫌弃了……”
好吧,楚月彻底动摇了,那让他减肥的心在连串的暴击之下,晃荡成灰,减肥之事,到此为止。
南宫浩放开了吃得满嘴油花,一盘芙蓉烤鸡有一半进了他的嘴里,以至于到了夜间,楚月哼着小曲哄宁乐睡着后,还能听见门外廊上的走动声。
她推门出去,回廊上三三两两的过路人,面容亲切或是麻木,她在三两人群中,一眼便看见腆着肚子来回走动的小胖子。
小胖子扶着腰,身边羽公子与琴宝皆在,琴宝在大笑些什么,一旁的羽公子则淡淡看着两人,仿若场景之外的人。
他们正往回走,楚月想了想,上前将南宫浩带到自己身边,哄了他进屋里逗宁乐玩耍,南宫浩消食消得不错,自然是满口答应。
进屋合上门的瞬间,楚月抬眼便看见羽公子漆黑的眸子,她摇头轻轻一笑,他们护她许多,她能给他们方便之处,自然是愿意给他们的。
门合上,只留泛旧的红木框,木格子中白色丝网交缠,木门陈旧,蜘蛛网也陈旧。
他仍旧看着那扇合上的门,似乎透过那扇门,望尽程程山水,望见那人,望见白雪落梅她一身红裳。
身旁一道女声缓缓而起,“明知得不到,为何要去想?”
他沉默不语,如果世人在看透结局之时便能放下屠刀,那便与高僧智士无所区别。他们看不破的红尘,也甘愿受红尘之苦。
“你将真名告诉她,可知有什么后果?”她又质问道,双眉怒扬,一双清丽的眼沉沉如水。
“如果到最后,你爱之人也不知你姓名,岂不是可悲之事?”他淡淡回道,眼底的悲伤压抑在眼眶之中,不曾泄露,便愈发深沉。
琴宝是她随意取的名字,羽公子也是别人随口叫出来的称呼,他们本都是无名无姓之人,但羽公子得摄政王重用,便默许他留下了原本的羽姓。琴宝不若羽贞有本事,名没了,姓也没了,但她又比许多死在训练场中地同伴好上许多,她留下了命。
在千百人之中求得存活的机会,他们如n今能走到这一步,吞下的血肉比他们自己身体还要多,他却如此不珍惜?
正因如此,琴宝愈发气氛他的所作所为,当听到楚月一声羽贞时,怒极攻心恨不能一刀要了他的命罢了!
可满腔的愤怒,面对他的怅惘,又化作云烟,消散天际。
她神情滞顿,不知如何回答他,你爱之人,不知你姓名,何其悲哀之事啊。
“罢了。”她轻叹一声,转身推门而入,吱呀成了夜里最后的声响。
天明,气候转暖,皮实的娃娃脱下厚重的冬衣,捡起年前放下的蹴鞠,约三五玩伴,向泥潭子跑去。
南宫浩得益于他讨喜的脸蛋,附近的孩子也盛情邀请他共同参与这一盛事,南宫浩守着大包裹摇头遗憾拒绝,“我们要走了。”
蹴鞠在小孩两只手上轮流颠转,他手停,眼珠提溜打转,好奇问道,“去哪儿?是有戏楼的地方吗?”
小孩最近迷上了说书人讲的奇异怪志,心想若能演出来那该多好,他跑去问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伸手遥遥指了镇子外的方向,说是盛京有最大的戏楼,戏楼里有最大的戏台,戏台上是最好的戏子。
是以,他对镇子外的世界便格外向往。
南宫浩却不是他,他在皇宫之中什么样的戏子没见过,听他提起也是兴致缺缺,只是无精打采地道,“应该是有的吧。”
其实他哪知道他们即将去的地方有没有戏台,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个居无定所被养母追杀的可怜孩子,便想当然的回答了他。
小孩好糊弄,听了他的话只是羡慕,并不怀疑,他又听南宫浩抱怨想在这儿多留几日,心里便有几分不高兴了。
他想去看戏台还看不了,他却存心在他面前显摆,真是个臭胖子。
他气得嘟囔着嘴离开,蹴鞠脏得看不清原样,却被他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在暖暖的阳光下,蹴鞠上的水泥污渍亮得闪眼。
南宫浩眯了眯眼睛,视线从蹴鞠上移开,小伙伴生气走了也不觉有什,单手遮在眼前,微眯着眼巴巴地望着客栈门口。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客栈中走出三人,拎着大包小包,楚月抱着宁乐率先上了马车,南宫浩放下手乐呵呵地跟上。
马车这一行,便行了有半月的时间,从东齐边境的小镇行至东齐盛京。
一路好在天气不错,银子多,还有两个会武功的人,省去了不少的麻烦,纵使有了麻烦,也多是羽公子琴宝二人出面解决,楚月与南宫浩及宁乐少有露面的时候。
尽管如此,到了盛京之日,一行几人除了宁乐依旧是面色发黄,与逃难的灾民有相似之处。
店老板眯眼打量了几人许久,迟迟不肯登记,琴宝性子急刚欲发作,一锭银子落入客栈老板手中。
店老板长得尖嘴猴腮,不笑时严眉恶目,一笑两只眼睛便高高吊起,像是唱戏的戏子。
他躬腰殷勤问道,“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住一日便可。”楚月扫过店老板殷勤的笑,突然改变了主意。
店老板便顺手喊住一小二,让他将楚月几人带去二楼的包厢。
店小二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模样,态度极好,引着几人到了包厢里,还细心将屏风往外挪了挪,恐是想着婴孩需要喂乳。
楚月淡定,半月来不乏尴尬的事发生,她再是不习惯也习惯了不少。
“我们应该会在盛京待些日子,羽公子你稍后去找处宅院,总住客栈也不好。”他们本是打算在客栈中住几日再慢慢找住处,但进了客栈,却又觉得不好。
东齐强盛,根基深厚,如今却逢南隋东齐大战,东齐却如早前的南隋一般步步退让,国内人心惶惶,不少人动起了歪心思。
皆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动乱之中,谋财害命之人不在少数,光是那一锭银子,便试探出不少人的贪欲。
羽公子应下,双唇动了动,提醒道,“太后的人离我们不远了,他们似乎不甘罢休。”
楚月耸耸肩,很是无所谓,“她不敢动我与宁乐。”
此话甚是戳心,南宫浩夹起一半的鸡腿咚地落下,赶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双眼含泪望着她,“婶婶,她想要我的命。”
“哦,恰好最近囊中羞涩,你又吃得甚多,少个人也是少份负担,我还担心回不到南隋呢。”她肆无忌惮的乱说话,南宫浩明知她是玩笑话,也霎时红了眼眶,泪珠悬坠。
他静坐开始反思,他吃得多么?一日三餐,一餐三碗,吃肉吃饭不吃素,似乎也不是很难养。至于囊中羞涩,他前日还分明见着琴宝姨悄悄数着钱袋子里的碎银子银票,还一边抱怨手酸呢。
他确定自己虽吃得多他们也不至于养不起后,哭得更是惊天动地,眼泪刷刷流了满面。
楚月敲敲木桌,丝毫不为所动,话语未曾松动,面上却是笑了起来,“我们能护你一时,却是护不了你一世,那你日后当如何呢?”
他做了十年的皇帝,就算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也注定他与常人不同,他说自己乃凡夫俗子,其实不然。
他的身份是董太后心中一根刺,只怕一日不除,心头便一日不得安宁。他们如今身在东齐,介于北漠与南隋之间,董太后不能在此横行霸道,他们也不能游刃有余。但日后,他终归是要回到北漠的,他嘴上虽不说,但每远离北漠一些,他脸上的笑便会少一些。
可能是当了十年皇帝的原因,他虽年纪小,但北漠是他的国家,那里有着他的子民,这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他们改不了。
等日后他回了北漠,若那时董太后依旧未曾放弃,那他的性命又由谁来护?他十一岁了,楚月想,有些事他不得不学会承担,她能救他一命,却不能救他一世。
南宫浩收了眼泪,眼眶微红,他怔怔地抬起头,“日后……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
他还未真正吃过什么苦,突然有一日,身边最亲近的人告诉他得自己面对刀剑,他吓得一个哆嗦,只想着往她身后躲去。
他愈是想躲,楚月愈是将危险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日后,日后羽公子与琴宝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不可能围着你转一辈子,而我与宁乐将会在南隋生活一辈子,你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么?”
她话说得残忍,因在南宫浩的潜意识里,他就是高高在上生来尊贵的人,有一两个下属一生为他而活,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他在逃避,逃避他如今只是亡命之徒的现实。
对于十一岁的小少年来说,生命的花开在悬崖边上是一件恐怖的事,所以他抗拒不肯承认,如今有人血淋淋地指出,一场噩梦才被打醒,接受噩梦成真的现实。
“婶婶,我知道了。”他抹干了泪,双眼清澈,“我会有护好我自己的本事的!”
楚月摇摇头,放缓了声气,“我不是让你现在就得有所作为,而是你得为自己的将来早做打算。”
寂静中,婴孩的啼哭声骤响,楚月放了碗筷走过去,一边说道,“你们快吃吧,不用等我了。”
话虽是如此,饭桌上的气氛依旧沉闷,琴宝惯是爽朗的性子,此刻也安静下来。良久后,她听着耳旁的低低抽噎声,张了张口才安慰道,“她是为你好,我们也还陪着你呢。”
南宫浩点头低声应道,却仍旧是伤心得不行,他习惯了锦衣华服、宫女成群的日子,向来也是无忧无虑的天真性子,这场变故,真真是他难以接受的噩耗。
也不怪楚月时不时都要提醒他,他不再是小皇帝,不再是北漠主人,而是一冒牌在逃的假皇帝。
可悲的是,他放不下那个国家,他戴着虚名俯视了若干年的国家,他至今仍记得登城远望时那种波涛汹涌的震撼,直叫人心咣咣震颤。
北漠,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夜色深沉,弥漫了一日的悲伤情绪被华月渲染淡开,一股愁绪化作几乎股,淡了,也多了。
隔着一走廊,两间屋里,烛火俱灭,羽公子与琴宝各自在黑暗中假寐,眼虽阖却是意识外放。
突地,雕花红格木窗微微被人撑起,一根细管伸进,管口处不一会儿吹出一股烟雾,带着刺鼻的怪异味道。
从缝隙中借着月光隐约可见是个头戴黑巾蒙面遮了口鼻的男人,锐利的眼睛针尖一般扫视着屋里,观察许久,才将目光停留在一张床上。
床上之人平躺而睡,双目闭合,面容俊郎而温和,黑衣人心下稍松,眼睛流转,将目光落在另一张床榻上,透过纯白纱帐,可见是个圆润可爱的孩子。
他的眼里闪过杀意,定了定神,将窗扇缓缓推高,小心谨慎未曾发出半分动静,直至身体悄然落进屋里,脚踩地面反身又将它缓缓合上。
他猫着身子缓缓靠近床榻,伸手将纱帐掀起——
锵一声,刀身倏地出鞘!
随后,夜又恢复静谧,仿若任何事都未曾发生。
三月后。
宅院深深,于城中偏僻一处,离闹市却又不远,左不过是弯弯绕绕的巷道胡同将闹市的热闹隔离,愈往深处走,愈是僻静的地方。
穿过巷道胡同,他携星辰而归,皎皎月光洒了他满身,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清冷之气再巷道中弥漫。
他行至宅院前停下,朱红的大门上挂了一块匾,匾上镌刻有清水阁三字,那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锈迹斑斑,边上还挂了些白色蜘蛛网。红木门也不怎么气派了,扣门的手环坏了一只胡乱垂挂摇晃着,还有一只索性没了个干净,看上去好不凄凉。
纵使如此,男子依旧右手握拳,食指微屈在门上扣了五六下,乍一听无甚奇怪之处,而门内的人却是听到了他们极为熟悉的节奏,才笑着将们打开。
两个守门的小厮长得皆是壮实,虎背熊腰得却笑得温良,像是个憨厚的性子。
“羽公子快进来,夫人在堂内等着呢。”两人提着灯笼,绢笼罩的灯盏漫出晕黄色的光,朦朦胧胧精致而秀气,看得出主人家是个会过日子的。
羽公子蹙眉,一边向前走一边问道,“他们睡下没?”
“小小姐已经睡了,只是小少爷执意要陪着夫人,琴宝姑娘也劝不动。”别看小少爷人小,性子却是头倔驴,但凡是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羽公子了然点头,宅院不大,谈话间已到了一处屋内亮着的门前,两个守门的壮汉离开,院里便只剩他一身,纵使衣角泛黄,面容依旧俊郎温和。
他透过那扇门一旁的小窗,可见烛火在纱窗上投下斑驳的影点,暗沉沉却是好看。仿若屋里的人也是这般,纵使在阴翳之下,也是美好。
向前走几步敲了门,恐深夜敲门惹她惊慌,便暗沉着嗓音先是出口道,“是我。”
深寂的夜里安静,不大一会儿,屋里才响起了动静,脚步声轻而快,门开,屋里的光洒落至门前,于门槛处站立一身着浅色绣花纹长袍的女人,面露喜意,“进来吧。”
他进屋先是扫视一圈,并未看见屋里有所谓执着不肯睡觉的小少爷,不过纱帐垂下,也未挡住高高耸起的鼓包。眼珠一定,他在她对面坐下,并不多看。
“打听得如何了?”他离开已有五日,穿的却还是那身衣裳,楚月扫了一眼,却是问道。
他喉咙干涩难忍,自顾倒了杯茶,仰头饮下,喉间湿润舒缓许多,“战起三月,至今已将有四月,两方僵持不下,但北漠已然气弱,怕是不久便要落于下风,城池失守不过是时间的事。”
他顿了顿,望向她面色复杂。
南隋与北漠不合已久,四国之间若是有战事兴起,两国定是率先发动战火。但不曾想换了个君主,事情也换了种发展,南隋没有与北漠剑拔弩张兵戎相见,倒是猛地一个转身攻打起邻国东齐。
避北攻齐,看似南隋欺软怕硬,实则其间又有种种阴私。
这种阴私,常常是兴起战争的主要原因,却被看似理所当然义正言辞的由头掩藏。
楚月蹙眉,问道,“她可有说南隋为何要攻打东齐?”
“城中百姓说是南隋边境有东齐士兵作乱,烧杀戮虐无恶不作,南隋皇帝听后怜悯百姓,怒而攻齐。”但城中百姓听到的多是上面的人想让他们听到的,真正的缘由他不确定,那位香孚姑娘倒是提起另一件事让他怀疑,“听说东齐君主是个好龙阳的,曾在拜访南隋时……调戏了凤苍。”
楚月笑笑,并不觉得这两件事是凤苍攻打东齐的原因。凤苍的脾性她有所了解,善于忍耐伪装,为成大事也算得上能屈能伸,当初太子与先皇百般折辱枉顾于他,他也能做足表面功夫,孝悌之名在民间盛传,得百官拥戴,可见忍耐的功力。
只不过……却是野心太重。
他攻打东齐,怕是抑制不住他雄雄野心,借由边境东齐士兵作乱一事,趁机发起战争罢了。
想来他这一年多来在军队上花费的心力不小,现如今竟有了这般令人恐怖的力量,能攻齐而不气虚反有余力。
楚月感慨,手指缓缓点着木桌,低沉轻缓的响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之音。
“明日去城中瞧瞧吧。 ”南隋步步紧逼,东齐的君主耐得住性子,就是不知东齐的百姓做哪般打算了。
他低低应了声,起身道,“南宫浩呢?”
楚月抬眼看了眼里面,他故作才明了,“他留在这不方便,我将他送回他的房里。”
楚月力气小,小胖子南宫浩却是不轻,她掀开纱帐方便他弯腰将熟睡的小胖子抱起,俯身时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他霎时涨红了脸,脑子闷沉沉、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得红着脸将南宫浩快速抱起,转身迅速离开。
亏得是烛火泛黄,楚月瞧不真切,并未发觉他的异常。
只是零零散散的,有些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