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章
次日清晨,一行人分为两拨,楚月抱着宁乐和公子走在前面,琴宝牵着南宫浩离在几米之外。
街上人流攒动,战争的烟火残酷尚未波及繁盛的都城,说书人面前,小桌上摆着清酒清茶,桌旁三三两两坐着几得闲的人,一边听着书,一边不时搭着话。
“听说那边战况不好,怎不见京中官员有所作为?”削瘦长眉,面色忧愁,鬓微霜,年纪已然不轻。
“不过是不好罢了,有何好怕的?况且我们百姓,怎样都是活不是么?”他宽鼻阔眼,身材壮硕,说起话来也很是不羁无谓。
那人一急,面色微恐扫过四周,确定无人注意才颇为生气地看向他,“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说。”
他话说得隐晦,但分明被那人听出话中真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国亡,亡的是最上面那些顶尖的人,而他们做百姓的,不管谁做了皇帝,日子都是那样过,他们沾染不了皇朝的荣华富贵,也不被波及他们衰亡堕落。
他笑笑不答话,两眼茫茫似雾,东齐啊,比纸老虎还要不如呢。
在茶馆内能叫上壶茶听书唱曲的都是有闲钱的人,没有闲钱的便不去也无多大的兴趣,而想听却没银子的孩童,则聚堆堵在茶馆门口,时不时捧场高声呼好。
茶馆老板为人慈善,对门前挡着生意的孩童们视若不见,有桌上客人留下的干净瓜果也会分给他们,是以愈发得京中孩子的欢喜,到热闹时候,能堵得街只有一半宽。
南宫浩最爱听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拉着琴宝的手插缝挤了进入。
今日的先生讲的是个猎人与山里猛兽的故事,南宫浩听得兴起,却也将邻桌两人不大不小的声音听了个清楚,他性子很是敏感,不过瞬间便领会了男子话中深意。
他操着一口盛京人特有的腔调,装模作样地叹了声气,“唉,世道磨人,这日子是愈来愈不好过了。”
琴宝脸一僵,抽着嘴角配合,“是啊,特别是遇着家里有熊孩子的,吃得多还尽喜欢惹祸,连点盼头都不给人盼。”
拐弯抹角又在说他吃的多了,南宫浩撇撇嘴只当听不懂,继续拿捏着腔调唉声叹气,“也不知这月的赋税会不会再长啊,连着几月增长,乡下几十亩农田如今倒是成了负担。”
邻桌那两人听他这句话皆是瞠目,瞧他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怎么如此老成,手里竟然还有几十亩农田,实在是乱说瞎话。
壮汉好笑地提声问道,“小公子几年十几了,说起话来怎么要比我们这些几十岁的人还要沉重。”
壮汉不提农田之事,心下却是在想,东齐有律,成年男子立门户者才能有农田所属权,这小公子年纪如此小,莫说是立门户,想是连男女之事都还未曾涉及呢。
南宫浩伸脖昂头,端得是个贵公子难相处的模样,听他话,淡淡瞥一眼,“那白花花的银两成倍成倍的交上去,这是没搁大叔你身上,当然是轻快得很。”
还算不得是个顽劣的公子哥,想来是看父母交上去的银子多了,给自己零花的少了,心里有怨气。
如此一想,壮汉大度安慰道,“你担忧的却是太早了,放心,赋税不仅这月会往上蹿,下月还会蹿得更高。”
说罢,他哈哈一笑,看着南宫浩沉闷的神情很是畅快。身边的年纪稍长的老者警告地喊了一声,神色不虞,壮汉收回脸,又是神情漠漠。
“你骗人,爹爹讲了,赋税再高,百姓必定不能承其重担,朝廷难不成会不顾百姓意愿而执意增税?”南宫浩握紧小拳头,紧抿着唇,起身走到壮汉面前忿忿然不赞同。
壮汉笑笑,笑他单纯天真不知世事,当今天子若能顾及民意、爱惜民生,东齐又怎么会从曾经的第一大国颓败至如今大敌当前。
天子无用,朝臣不忠,国之将亡,不足为奇也,只可怜天下老百姓,手无缚鸡之力,任由当权者愚弄无视。
执意增税,不过是国库空虚,恐怕连战场前方的兵士们的供给都不能满足,所以压榨百姓,而战事一日不休,供给一日不能断,赋税便一日不会减,百姓俨然成了剥削者冒光眼里的肥肉,尽管这块肥肉已然不美,却是积水成渊。
他轻拍面前小少年的头,“愿有一日,我们能看见,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啊,天下由万物灵长而成,灵长由人为重,然人心却是最难测,世间哪有真正的太平,不过是要一个压得住的人心的当权者,将那些躁动贪婪压制在铁山之下,在漫长史卷中,得一个暂时的太平。
走出茶馆,南宫浩垂着脑袋,稚嫩的肩膀似乎承受不住,“琴宝姨,天下太大了……”
他声音沉缓闷闷,琴宝一手搭在他的肩上,闻言只是一笑,“天下再大,现下也与你无关。”
街上人很多,并没有因为谈的在茶馆滞留吃了两杯茶的缘故便清净下来,嘈杂的声音让人分不清那便宜卖的吆喝声,到底是从对面的成衣铺传来还是身后卖字画古董的书生。
南宫浩在乱耳的嘈杂声中,无视了琴宝的看不起,抬眼在四周打量一圈,经过斜对面酒楼二层时,眯眼挥了挥手。
“婶婶,你们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来时走得疾,身子又爱出汗,从大街赶到酒楼二层楚月们在的屋里,如今已经是大汗淋漓,双颊酡红。
楚月从怀里拿出手帕递给他,南宫浩笑着随意擦擦,颇为自得地说着自己在茶馆里的所见所闻。
“盛京百姓似乎少了点居安思危,火都烧到了城池也一点不急。”南宫浩自持旁观者清,说得很是为他们伤感。
楚月不以为然地点点头,缓声道,“朝廷都不急,他们有何好急。”
她久不出宅院,如今盛京的景象却是与她想象之中大相径庭,百姓依旧安然度日,该吃吃,该喝喝,能笑便不会哭,对赋税增收之事也不以为然,少有南宫浩这种为了几十亩地的赋税就哭天抹泪的小气人,也少有壮汉那般忧虑之人。
六七月的天是沉闷的,也极为善变,前一眼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便是乌央乌央阴沉浮云,堆聚成片。
羽公子抬眼看了看窗外,随后转头接过楚月的话,“百姓不急是敌军尚未攻及盛京,但朝廷不急,是不是太过怪异?”
琴宝犹疑道,“朝廷无能,贪污腐败,说不定抱着得过且过的念头,待大军压境之日卷了钱财离开?”
羽公子摇头不认同,想东齐称霸的辉煌尚且历历在目,离现在也不过是几年的光景,纵使如今颓败衰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忠臣勇士不可能因朝廷萎靡便不存在,更不会允许毫无抵抗,就将偌大的东齐双手奉给他人。
而且南隋士兵的力量,如何会恐怖至此,不到两年的功夫,就将原本的老兵残将通通换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精兵强将。
其间定有不为人知的事,只是现在还不得而为之罢了。
“或许,他们已经想好了退路。”他冷静分析道,“我想盛京等着南隋的,一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几人齐齐看向他,羽公子镇定,面色温和,却是不再言语,几人持之以恒继续盯着他,眼里的好奇与隐隐的担忧无法掩藏。
羽公子摇扇,是真真怕了她浅浅的担忧,想要帮助她在此事上却是无能为力,“我也只是猜测,其它并不知晓。”
楚月收回了眼,低头垂眉,怀里的宁乐抿着粉嫩的唇,乌黑的大眼圆溜溜的惹人爱,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在楚月低头看她时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什么。
楚月伸出食指任由她小得不可思议的手紧紧握住,柔嫩的触感传至心间,惹人爱怜。
眼里是融化成水的温柔,心下却有种猜测,不敢承认,她知晓羽公子定然知晓详情,却不肯向他细问。
说到底,她在自己无能为力的事面前露了怯。
“我们回去吧。”她难掩复杂的情绪,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搂紧了宁乐准备起身。
趁她还未起身,羽公子及时道,“天色暗沉,恐怕不等我们会宅院里,便要下起雨来。”
她抬头往窗外望去,闷热的天里空气中都是尘沙的味道,远处阴云密布,正向他们推来。
她稍沉思,起身,走到琴宝面前将宁乐放进她的怀里,琴宝接过,愣着脸不知她要做什么。
“羽公子,你随我出来一下。”她转身离去,羽公子紧随其后,琴宝抿抿唇,神色复杂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房门合上,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她找了个安静的拐角处,前后来往的人都能看清。
“他是不是来了?” 她声线毫无波动,似乎一粒尘沙落入湖中,不起波纹,做了母亲后的人,本就不是什么跳脱的性子,如今愈发沉稳了。
羽公子似乎已经料到她的问题,手执扇负于背后。她透过雕花木窗望着窗外,他双目沉沉看她着她。
“要来,还未来。”
“东齐是如何说服他的?”
“……”
“他是准备逼退南隋大军便适可而止,还是准备到时再乘胜追击?”
“……”
沉默良久,羽公子叹了口气,“既然无力阻止,又何必知道太多。”
楚月嘴角微扯,眼里露出讽刺的笑意,“原来他不追、不急,是早有打算,亏我还自以为是以为他真的放手了。”
他们逃了将近一年,在他眼中不过是你追我赶的小把戏,所以他一边放纵,一边忙于北漠政事,等他忙忘了,他才傲然于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嘲笑你的愚蠢和无知。
她气红了眼,嗓音沙哑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我许你与琴宝跟了我们一路,你们也笑了我们一路,对么?”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他,眼眶一圈似乎染了绯色的胭脂,“所以,他从未真正的应下当日城门外的诺言,他不会放过南宫浩对么?”
羽公子看着她眼角的红,背在身后的手指微颤,他抿紧唇,脸部的肌肉紧绷,“你知道的,我们的行踪他一直了如指掌,你也默许了不是么?但南宫浩,摄政王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过不去,他若是真想要了他的命,南宫浩便不可能活到现在。”
甚至董太后的人三番两次逼近他们,也是摄政王的人在暗中解决,南宫浩,只要不回汴京,摄政王也不介意留他一天性命。
只不过,那胖乎乎的小少年,对于北漠有种与年龄的不符的执着。
他蹙眉不再想那些事,又温声劝着面前周身散发着羞怒的人,“宁乐也需要他,何不放下前尘过往,再给他一次机会。”
在旁人看来,楚月与南宫冥之间实在不存有什么大矛盾,只不过是楚月倨傲,容不得南宫冥有半点不是,而南宫冥掌控全局掌控得习惯了,往往为了顾全大局而忽略事、对不起许多人,可偏偏他此次忽略、对不起的都是楚月。
现在北漠的局势稳定了,南宫冥抽了身,率先想到的便是楚月。
他允许她任性怀着孩子离开,一是当时城门外她以命相逼,二是她的确不宜再待在他身边,他没有把握将所有事的瞒下。
所以他要来盛京,为了楚月与答应下东齐的请求,只不过,不知道究竟孰重孰轻。
身为亲信,羽公子知晓甚多,南宫冥此行真正是为了什么他也知道有八九分,也正因此他愈发愧疚。可愧疚又如何,他还是得虚伪以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劝她,原谅摄政王。
可楚月显然比他们想象中知晓的事情要多,她嗤嗤一笑,向远处走去。
“你们真把我当三岁小儿一般好糊弄?”
绛色锦布长裙,收腰处挂着一串璎珞,三千青丝顺滑自然垂落,她端得一副高姿态,越走越远,愈渐模糊。
羽公子半怔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良久之后,他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才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想,该忘却前尘往事的人,又何止楚月一人呢,最该忘记的,还是他自己啊。
廊上人流如同先前一般,时不时便会从倏地推开的房门中走出人来,他仿若未见,又很是稳当地移步侧身,不曾挡了别人的路。
楚月在允许羽公子和琴宝跟着他们时,的确就默许了南宫冥的监督行为,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出尔反尔干涉她的生活。
他可以看,却不可以参与。
楚月回到屋里时面色和缓,琴宝心下稍安,将宁乐抱给楚月后,仰着脖子等羽公子,也不知他们两人出去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她心下好奇,面上镇定,双眼紧盯着那扇刚合上的门,直将要看得戳出个洞来。
待羽公子推开门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双眼,冒着兴奋的光,莫名其妙。
他淡然坐下,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温润公子模样,掀袍、坐下、抚平、打开折扇,一串动作是行云流水,每日里要上演好几十遍。
南宫浩童言无忌,没没见着他固定的动作便不耐烦地想到宫里的繁文缛节,时不时要呛他两句,“羽叔叔,你一介武夫文绉绉的真是丢脸。”
羽公子淡淡瞥他一眼,回道,“我能文善武,当不得武夫一词。”
大雨突来,且来得凶猛,天空中炸出一声惊雷,紫色的亮光从窗口划过,随后从窗口处斜飘了许多进屋里,南宫浩坐在离窗口最近的地方,不期然淋了洗了个脸。
雷声震耳,楚月小心地用手捂住宁乐的耳朵,南宫浩捏着手帕浸干脸,也是关心地瞧着宁乐,生怕她吓着,要知那雷声刚刚也是吓了他一跳呢。
如此一来,倒是也忘了武夫不武夫之事,他在羽公子嘴下向来讨不到什么便宜,久而久之,也不关心他又回了什么话,只将自己想说的说了便心满意足。
羽公子看着他们几人凑成一堆关心宁乐,无人理睬他的话,淡淡叹了声气,起身将窗户关严实,再坐下仍是无人理他,衬得他倒像是个多余的人。
就连咋咋呼呼的琴宝,也比他得人重视。
雨来得快也去得快,空中阴云散去,又是万里晴空一碧如洗,鼻尖充盈着雨后特有的味道,清新湿润。
宅院离得虽不是很近,但马车到了胡同巷口便进不去,几人下车步行,琴宝打前,却在拐角处蓦地停下脚步。
“摄政王。”她双手一拱,头埋得几乎戳地。
他挥挥手,羽公子和琴宝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长长的巷道里只留下他们两人,青砖铺地,纵横交错勾出条条浅细的纹路,雨后里面盛了水,她几步踩下溅起污泥就脏了裙摆,他却好似从天而降一般,周身干净整洁,不染衣袍,黑靴亦然。
许久未曾见了,楚月打眼瞧他,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眉眼狭长,凌厉乖张,眼角有一颗痣,朱砂似的心头痣,肤色较之从前更白皙,愈发显得青色长袍干净。
“楚月。”他唤她时的模样倒是让楚月熟悉了几分,干燥的嗓音,平淡的语气。若时光可追溯,她宁乐回到竹林初见那时,他唤她一声姑娘,笑里带着调侃。
但过去的只能留作念想,她面前站着的不是竹林中的公子,他是北漠摄政王,她的丈夫,宁乐的父亲。
种种复杂的关系注定她不能真正将他漠视,楚月双眼放空,应道,“王爷,你来了。”
“我明日就走。”他逼近她,干热的气息扑洒在她的头顶,楚月不适地往后退了一步,他面色黑沉,逼近搂住她的腰,让她无路可退。
“虽明日就走,但你们不用念着我,最多半月的功夫,我就接你们回去。”他亲昵地将她抱在怀里,一年堆聚的想念在看见她后犹如洪水爆发、不可收拾,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中,如此才不会在回头见不到她时相思缠身。
楚月被他锢得难受,眉头紧蹙,应付道,“嗯,我知道。”
热心的话听得人浑身舒畅,南宫冥亲亲她的脸,眼里冒着晶亮的光,“我知道你放不下我,你一定舍不得我。”
楚月实在难受,推了推他,趁他沉下脸时急忙道,“我们快回去吧,宁乐看不见我又得使性子哭闹。”
南宫冥这才送开了她,转而牵她的手,熟门熟路的带着她走,提起宁乐话也多了几分,“她很可爱,模样长得与你像,只是不知道性子也是不是这般。”
楚月撇撇嘴,心想,只要不和你一般,怎么也是好的。
楚月走路一如既往的挑起污水,连带一旁的南宫冥也被她拖累,干净的袍子点点污泥看上去很是乍眼。
南宫冥恍若不知,握着她的手细细玩弄,感慨地道,“宁乐的睡房奶嬷嬷都替她准备好了,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她们离开近一年,他在宫中从未闲着,朝廷有事的时候忙于朝政,难得有了空闲停下来,满心想着都是他们。
他每月都能收到她们的画像,月月如此,隔山望水看着她们的变化。她做了母亲,脾气却依旧不好,旁人若是惹了她,她雷火冲天的性子必定得加倍惹回去。
宁乐变化极大,一月不同于一月,刚生下来时像是蜷缩一团的猴子,后来长开了,眉眼里才瞧出有她娘亲的影子。
但画中人终究不是活人,他为再次相见准备的许多东西,现下却觉得不合适了。
他听说女子生产以后腰身便会粗,所以宫中替她裁制了许多宽松的衣裳,如今一看,却是纤细如初。再比如他替宁乐建造的玉阁楼,显然过于心急了,那么小得一团,如今只会咧着嘴软软的笑,连路都走不得,玉阁楼于她毫无意义。
转眼间到了宅院,厨房里蹿出轻烟,饭菜的香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混着青草的味道,从院里看去,隐约可见厨房里一抹穿着茜色上衫,粉红马面裙身影。
楚月瞥了眼身旁的人,难得主动开口道,“我倒是第一次见琴宝做饭,还是沾了你的光。”
琴宝会做饭,楚月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平日里看她爽利的性子,以为她只是刀剑功夫了得,不想连厨房里的事也是精通。
不仅楚月,南宫冥也满是惊讶,桌上美食令他瞪着双大眼摇头摆脑直呼不敢相信,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
琴宝姨藏拙了,指不定还有哪些他们不知道的本领呢,南宫浩暗道。
但碍于南宫冥在座,他不敢咋咋呼呼地喊叫出来,偶尔吃到了特别好吃的,也是啧啧感叹,感叹声不久,在一利眼之下,又急急停住。
楚月带着孩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闲闲地看着他们沉闷地用着饭,直到一落筷之声响起。
琴宝放了筷子向她走来,停在她的面前伸出双手,“夫人去用饭吧,宁乐由我看着就好。”
楚月诧异,这才刚吃多久,她怎么就吃完了?
但她话已出口,楚月也不拒绝,将宁乐抱给她后走到饭桌坐下,才蓦然明白琴宝为何会那么快。
因出门之外,繁文缛节并不在乎许多,所以几人皆坐在同一桌上,桌上备有五菜一汤,荤素得当,分量也是足够,但楚月坐下一看,只有南宫浩面前那盘鱼肉少了大半,其余盘里的菜几乎没有动过。
到底是尊卑有别,楚月了然,却无可奈何。
饭桌上,局促不安。
“摄政王。”南宫浩觉得面前地人好歹是教导了自己十年的人,不打声招呼实在不好,鼓足了勇气叫出口,又后悔得直想撞南墙。
看吧,你舔着脸凑上去,他定是对你爱答不理的,你又不是从前的北漠皇帝了,他以前觉得你这不好那不好的,如今更是瞧不上了。
“规矩差了许多。”沉缓压抑,惊得南宫浩是心跳如累,忙道,“摄政王说的是。”
他坐直了身体,筷子也不敢再往爱吃的鱼肉那夹了,而是遵从宫里的规矩,每一样菜不会超过三口。
他仔细按着顺序,但如今不似宫中,宫中至少都有几十道菜,他每一道菜尝两三口就饱了,现今桌上五菜一汤,远远不够填满他的大胃啊。
他轮番夹了一圈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又轮番夹一圈,反复如此,看得楚月忍不住发笑。
“现在又不是在宫中,哪有那么多的规矩可言,你怎么舒服怎么吃吧,但也不要挑食,每道菜都尝尝。”
有了楚月替他解围,南宫浩仍旧忍不住暗戳戳地抬头偷瞟了眼一言不发
饭后,南宫浩支支吾吾地提出要回房温习先生布置的功课,留不陪宁乐玩耍了,羽公子和琴宝也找了借口离开,霎时屋里只留下他们两人和宁乐。
宁乐又睡着了,粉嘟嘟的小嘴不自觉张合着,楚月抱着她出门拐进睡房中,轻声将她放进小睡篮里,盖上一张薄被。
夜,静谧,夏虫鸣唱,星星点点在铺开的夜上闪烁生辉,袅袅月光,小窗处也别致景色。
楚月半座在床榻上敲打自己的大腿,她许久都没改点的怀毛病,心思一重便爱拿手敲打些什么东西,往常都是敲打桌子的,但今天不行,今天的桌子被人霸占,挺胸直背在那好整以暇地坐着,虽连衣角都没沾着桌边,她就是觉得那桌子已经不属于她了。
半晌,他等不到她走过来,远远望着她坐在床榻上已经满足不了他心底的唇唇欲动,他索性起身向她走去,放缓了动静以防吵醒熟睡的宁乐。
他身子沉重,一坐下床榻便往下陷了几分,楚月轻挑眉,无声笑话。
他在小事上对她很是大度,伸手抚上她的发,疼爱似的问道,“许久未见,我怎么瞧不出你想念我的样子?”
楚月起身离开床榻,走到窗边停下,尽管宁乐小,尚不知世事,她也不愿宁乐沾染半分不干净的东西。
离得宁乐远了,她肆无忌惮不再避讳什么,“南宫冥,我们这样装模作样有什么意思?你我心里都明白,我不会跟着你回去。”
她毫不留情撕碎了半日来和平的伪装,断绝了他们的后路。
“那宁乐呢?”他站在她的身后,青色长袍在烛火下暗淡许多, 几近为黑,再加上他神情阴沉,愈发让人瞧不清楚。
宁乐,楚月想了想,直接道,“我生我养的人,自然要跟着我。”
“若我不许呢?”他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楚月闻言转身,眉头紧蹙,“南宫冥,出尔反尔之事,我想你不屑于做。”
当初说好的放他们离开,如今倒好,毫无准备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还义正言辞问他若是不许他们离开呢?简直就是耍无赖!
南宫冥抬起她的下颌,嘴角轻轻一扯,“我当日的确放你们离开了,何曾出尔反尔?”
楚月怒,骂道,“无赖!”
“楚月,你玩够了,也该回去了。”他松开手,语气沉缓,听起来倒像是她任性妄为,他一再包容。
楚月气红了眼,怒声质问,“你哪来的脸再说这些话,你欺我、瞒我、负我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任由你无视下贱!南宫冥,我告诉你不可能!”
南宫冥一愣,转而将她搂在怀里,“我知道我对你不起,所以你要同我回去,想怎么报复我都行,但你若一走了之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我放过你了,南宫冥。”她含泪沙哑,用力将他推开,“我不稀罕你欠我的那些东西。”
南宫冥摇头,一时劝服不了她,他并不着急,“好,此事以后再说。”
楚月狼狈地擦了眼角,不由得暗恨,从始至终撕心裂肺像个泼妇一样的人都只有她,他却安然无事,风轻云淡。
“你现在就走吧。”楚月萎靡着转身,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南宫冥不悦,锋利的浓眉狠狠皱起,她就这么不想看见他?
但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先,南宫冥走到床榻前看了看从生下便没怎么看过的孩子,她脸颊粉嫩,睫毛乌黑卷翘,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软软糯糯的,可爱得让人心都幻化成天边轻飘飘的云。
忍不住伸出食指拢拢她额边细软的发,南宫冥才蓦然觉得,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孩子,他和她的孩子,骨血相连是世间最神奇的情感,足以让你一眼深陷。
他看了许久,确定楚月没有缓和让他留下的余地,才勉强离开,走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一眼万年,记于心上。
屋外,古树上,枝丫浓密树叶深绿,两人躲在其间观察院子中的情况,羽公子和琴宝做了赌,赌摄政王今夜会不会离开,赌注为允诺一件事。
琴宝输了,她望着南宫冥离开,一脸愤懑,鼻子紧紧皱成一团,低声骂道,“她太过分了,王爷快马加鞭赶来,她冷言冷语就给打发走了?也不知睡一宿哪里碍着她的眼了!”
她情绪激动的扬起手,不防打着了树上的枝丫,轻微的疼让人烦躁,她抬手一个狠劈,枝丫应声折断。
羽公子蹙眉,扒开做掩饰的树枝纵身跳下,平稳落地,他拍了拍起褶皱的衣袍,对身后的琴宝不赞同道,“她是主子,闲言碎语别人说得,你却说不得。”
“再说夫妻之事,向来是旁人无法干扰的,你只看见她对摄政王冷淡,又何曾见摄政王对她不好。”羽公子在院子中间顿了顿,还是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见不得人对她不好。
琴宝冷哼一声,“你就顾着她吧,我倒想看看别人会不会领你的情。”
羽公子淡然,“她领不领情,与我何干?”
琴宝哑口,一时气结,对着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她还苦苦相劝,不是他脑子进了水,就是她头撞了墙!
次日,南宫浩率先发觉南宫冥的离开并对之表现出了极大的情绪——狂喜。
“哎呀啦,我就说摄政王公务繁忙,怎么能跟着我们一起浪费日子呢?”旋转,跳跃,上蹦下串,好不闹腾。
楚月一怔,反问,“我们如何浪费日子了?”
“可我们一路来什么事也没做成啊?”南宫浩耸耸肩很是诚实,委屈地撇着嘴。
楚月默,细细回想这一路是不是真的一事无成。
她问,“我们离开边汴京时有几人?”
南宫冥眼珠子提溜了一圈,老实道,“婶婶和我。”
但现在,多了宁乐妹妹,羽叔叔和琴宝姨。
她又道,“当初我还能勉强抱起你……”
南宫冥自觉接道,“现在连羽叔叔都抱不起了……”
楚月满意一笑,所以他们并不是一事无成不是么,他们有了一个小宝贝,多了两个保护兼监督他们的人,还将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南宫浩这边却是受了巨大的打击,他扒拉着羽叔叔的手,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祈求道,“你再抱我一次好么?就一次,我相信羽叔叔一定能行的!”
羽公子无声后退两步,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南宫浩撇撇嘴,干脆利落地收了眼泪,甩手气哼哼离开,“哼,我不过是在长身体罢了,等有朝一日,我瘦下来一定让你们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