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纪念衫
三十三 纪念衫
我陪他们到了y县,又到了w县。肖婷说要拍一些寻访旧地的照片,为马涛的一本传记准备些影像资料。
w县是马涛当年插队和被捕的地方。可惜老县城的木板房和麻石街都没有了,河边老码头也面目全非,一个龙王庙改建成小百货批发市场,安徽和浙江的口音不少。我们把全城转了个遍,也没找到太多可入镜头的素材,没找到传记作品中常见的那种奇特、浪漫、神秘以及沧桑感。历史被清洗得太快。千篇一律的写字楼太可恶了。面目雷同的大厂房太可恶了。俗艳的拥挤超市简直应该一炸了之。生活在这里的人看上去都是塑料人,是互相陌生和互相仿制的冷面人,居然可以容忍故乡的消失,居然可以容忍大路口那一座恶劣万分的雕塑——用肖婷的话来说,有点像嫦娥,更像三陪女,舞动的一把彩虹哪是什么彩虹,完全是大师傅散拉面——她在这里倒是咔嚓了一张,想传给朋友逗个乐。
入住旅店,我们倒是没有摄影镜头的恋旧癖,选了一家最摩登的大宾馆,据说是四星级的,在这个县城属价位最高。果然,水晶条坠吊灯琳琅满目,菊纹石板墙面富丽堂皇,红衣侍者几乎跑步前来殷勤地鞠躬并接下行李,立该让客人自我高贵起来。肖婷在接待台要下了一间套房——九百八,这个价格吓了我一跳。想到现钱可能不够,我急忙找人打听提款机在哪里。
我不想说他们挥金如土,更不想说自己与老婆出行也从未如此豪放。预感告诉我,即便自己那样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肖婷除了暗挑一下眉梢,对我的装蒜不以为然,还会有别样的表情?
我要了一个标间。在房间里洗刷一把,走下大堂时,发现他们已躺在美容厅里,贴上了面膜,大概是想弥补一下这几天的日晒。我照例去结账,照例再受一次惊吓。乖乖,光是活氧面膜就是每件三百多,还有什么乳液、爽肤水一类,都是一把把快刀。
“你也来做一个?”一张大白面膜向我发出肖婷的声音。
“不用。”
“风尘仆仆这些天,都成鳄鱼皮了。”
“土包子受不了这一补。”
“放心吧,我又不是纪委,没人查你的腐败。”
“这同纪委有什么关系?”
“嘿嘿。”白面膜挤了一下眼睛,“不说了。不过,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媒体说的,不是我造谣哦。”
她是指那些关于腐败的报道吧?是指官员们五花八门的公款消费吧?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又挑套间又贴面膜,为什么一路上心安理得地等我埋单,坐着一动不动视而不见。看来我这一路没买来他们的感激,只是买来了他们全程的轻蔑,还有反腐除恶的坚定决心和昂扬斗志。
我能说什么?我怎么证明自己的钱干净?我即便长出一万张嘴巴把事情说清了,就能使这一趟旅行变得更愉快?……我只好找来一份报纸,从新闻版看到娱乐版,从天气预报看到分类广告,一直说不出话。我去门外的停车场走了好几圈,把一池金鱼研究来研究去,还是说不出话。
直到晚饭时分,肖婷看了我两眼,可能觉得事情有点过了,第一次慷慨破费买来一袋鲜桃。这时,马涛换上浴后的晚装,也容光焕发地来到餐厅,对肖婷说,他找衣服时,发现一件球衫不见了。
我这才想起来,是一条美国某球星的纪念衫,很好看也很少见的。在吴天保小儿子家的那一晚,我把它洗过后晾在阳台,事后竟忘记收捡。
这事可怎么办?
肖婷看看我,又看看马涛。“可惜了。不过没关系,你还有好几件。”
马涛沉下脸,“你以为那是一块抹布?”
我说:“这事只怪我,是我忘记收了。这样吧,送走你们后,我马上去取回来,给你们寄过去。”
“万一寄丢了呢?”马涛盯我一眼。
“不至于吧?”
“国内的邮政,怎么能让人放心?”
我立刻敏感到事情有点复杂。他说过这是黑人球星的私人赠品,比那顶巴勒斯坦的军帽更珍贵,比那张瑞典的签名照片更荣耀,是对他事业的大力支持,因此这事不可能有别的解决办法。我今晚必须让这一份尊荣物归原主。别说来回只有四百公里,就是千里万里,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这事也得速办和妥办。
肖婷居然没这种敏感,“哎呀,去取是来不及了。要不这样,到时候我再求柯大叔补一件?我们明天得赶火车哩……”
马涛打断她,“火车?”
“我们不是……”肖婷十分惊讶。
“什么我们?你凭什么代表我?我同意过?我答应过?我签过字?你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意见?”
肖婷顿时面如纸白,“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走完了这两个地方,就去成都和西安,再去北京……”
“没说坐火车吧?”
“是呵,是没说坐火车。这不是飞机票没订上吗,当然……”
“什么叫‘当然’?为什么不能坐汽车?为什么不能坐船?或者推迟几天走?告诉你,肖婷,我最讨厌你这种擅自做主和自以为是。对不起,你不是我的boss,我不是你的听差。你不要把全世界都当成你的服装店。”
“你说什么呢?”
“我同意过坐火车了吗?我同意过住这家宾馆了吗?我同意今天晚上在这里吃饭吗?……告诉你,肖店长,这一路上我一直忍住,不想同你在小事上置气。但你不要太过分。人生而平等,哪怕你是总统,哪怕你是石油巨亨,你也没有吆三喝四的权利。你必须学会一个文明人最基本的规则:尊重他人!”
劈头盖脑一通骂,骂得肖婷泪水闪动,嘴一歪,朝门外跑去,连太阳镜也忘在餐桌上。
现在只能由我来劝解:“算了,吃饭吧,有话好好说……”
“我没好好说吗?我怎样才算好好说?我哪一句说错了?”马涛拍下筷子,闪闪利目横扫餐厅,回头戳我一个猝不及防,差一点在我的全身捅出两个洞。“陶小布,不是我说你,你这一次也让我非常吃惊。我知道,你春风得意,当过什么弼马温,在体制内讨一口嗟来之食。我不会苛求你。我不会要求所有的人都敢于担当,都深明大义,都特立独行,但既得的一点蝇头小利算什么?不可怜吗?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你得明白,日子过舒坦了,离人民大众远了,良知慢慢就会丧失,追求真理的勇气就会慢慢磨灭。”
他缓了口气又说:“当然,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阶级鸿沟,逆耳忠言你是不大听得进去了。但作为一个过去的朋友,我还是要送你一句话:好自为之吧。”
我不知道他火气从何而来。应该说,他的每一句话都没错,每一个标点都在智慧和真诚中浸泡过千遍,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卓见精识,但我与他之间到底有什么鸿——沟——?我们的鸿沟是他住套间而我住标间?鸿沟就是他享受养容护肤而我习惯于十块钱的理发?鸿沟就是他拍拍屁股出国而我一直在代他奉养母亲、照看女儿、然后对他盛情接待?……没错,弼马温一钱不值,但这里的人们没自杀,没疯癫,没蹲大狱,就是滔天大罪,就是无耻的苟活和叛卖?如果这些凡夫俗子没有追随你和膜拜你,没有哭着喊着向你欢呼,就是见利忘义恶俗不堪拒不悔改负隅顽抗?大人,马大人,是这样吗?
我把这一腔愤怒大喊出来,劈头盖脑拍在他脸上。
当然是在想象中。
事实上,我只说了一句:“我会把你的球衫取回来。”
不就是来回四百来公里吗?不就是一个晚上不睡觉吗?我摸出车钥匙,立即走向停车坪,发动了汽车。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夜——想想吧,捂住嘴再想想吧,明天他们就要乘火车,就是我们之间的分离甚至是——永别。那么,在这个满天星斗的夏夜,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偏僻小城,让我成为他最后的沙袋,最后的枪靶,最后一番教训和羞辱的对象,多大的事呢。只要他高兴,就算我守住最后一次的侍候与报答。母亲早就对我说过,做人宁亏己勿欠人,得一辈子在事上磨。不被自己的亲人磨一磨,不会死得踏实的。
母亲——我的泪水一涌而出。
有人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座。我回头一看,发现是肖婷,还未结束匆匆的涂唇补妆。
“对不起,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没什么。”
“你不知道,他把我的朋友差不多都得罪完了,我也不知受过他多少气。有一次,我只是说了一句,说可能没人窃听我们,他就把我的电脑扔到游泳池去……”大概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开始抽泣,粉色指甲捉一块湿纸巾轻蘸眼角。
“没多远,我一个人去就够。你去休息吧。”
“我反正也睡不着。”
“你没有国内驾照。”
“我陪你说说话,你就不会那么困。”
“他会更生气。”
“不,他的气大多是骂出来的。找不到人骂,可能还好点。”
车灯射光楔开前面的黑暗。一个个路牌在黑暗里不断绽放又不断熄灭。成群飞蛾在车灯中嗖嗖嗖扑面而来,打得挡风玻璃叭叭响。一阵沉默之后,我给她讲了一个小故事:当年在乡下时,大家曾吃到一个奇苦无比的葫芦瓜,觉得实在费解。为何一根藤上结出的瓜,别的都甜,唯独这一只充满毒液?当地农民也解释不了这件事。也许,这只瓜在授粉和打苞时遭遇了事故,出现细胞或基因方面的错误,才积下了满肚子悲愤。你也不妨这样想象:月光遍地之时,别的瓜都睡了,只有它不睡。早上鸡叫时,当别的瓜兴致勃勃地欢呼阳光和雨露,只有它在沉默和蛰伏。它一心一意要做的,就是暗中收集蚁毒、蚊毒、蝎毒、蜂毒、蛇毒、蜘蛛毒……把自己熬制成一颗定时炸弹,然后在主人的餐桌上轰然爆炸。它就不想希望自己也能甘甜一生吗?当然不是,肯定不是,绝对不是。但它的悲情无人可知……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让肖婷听得神色慌乱。“你要抽一支烟吗?你抽吧,我不在乎。”她可能觉得我有些异常。
“肖婷,他坐牢时留下了腰伤,注意不要久坐和久站,睡的床要硬一些。”
“我知道。”
“据说灵芝对提高免疫力有良效,很多癌症患者都吃。”
“我明白。”
“多说点逗笑的段子,可能是最好的养肺。”
“我懂……”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悄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
车里再一次响起音碟上俄罗斯歌手的男高音。一种全世界海平面都在呼呼呼上涨的感觉,从声浪中淹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