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答《北美华侨日报》记者夏瑜
胡思乱想
——答《北美华侨日报》记者夏瑜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87年《北美华侨日报》。
夏瑜:有些评论家常常把你看作“寻根派”的代表性作家,你怎么看待这种评价?
韩少功:有一种“寻根”的意向,但不好说什么“派”。一谈派就有点阵营感、运动感,而真正的文学有点像自言自语,与热热闹闹的事没有多大关系。其实,赞成“寻根”的作家也是千差万别的,合戴一顶帽子有点别扭。“寻根”也只是很多问题中的一个,我们谈了根,也谈了叶子,谈了枝干。是不是要有“叶子派”,“枝干派”?
夏瑜:最近的青年“黑马”评论家刘晓波对中国传统文化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批评了“文化寻根”,也批评了李泽厚。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理性本位”,是压抑人性的,与西方文化的非理性主义水火不容。你的意见呢?
韩少功:刘晓波批判中国封建传统的急迫心情和叛逆精神,包括他的某些意见,我可以赞同。问题在于,批判东方封建就否定东方文化,那么批判西方封建是否就要否定西方文化?西方就没有封建?就没有奴隶制?就没有宗教法庭?或者说那些东西倒要中国文化来负责?他要解放人性,这也没错。但西方的宗教就不压抑人性?批判宗教对人性的压迫,是否就要把宗教艺术一笔勾销?这样的思路都太简单了。他还说“寻根”就是倒退,但即便是向后看,文学中的题材后瞻与精神倒退好像也不是一回事。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多是取材于希腊、罗马神话,但很难说那是一场倒退的运动。更进一步说,一个有文学常识的人,谈文学是不宜用“进步”和“倒退”这样一些词的。不懂得功利观和审美观是两种不同的尺度,要求文学附庸于功利,用一种即便是十分现代的功利观来统一所有的文学,这本身就不“现代”,与现代多元思维方式相去甚远。
夏瑜:刘晓波说的“理性本位”主要是指孔孟之道。你是否可以谈谈自己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理解?
韩少功:中国文化传统是一种复杂的存在,正如西方文化传统也从来不只有一种声音。我就看不出,西方传统文化是如何不“理性本位”的。从古希腊哲学到欧洲启蒙主义,我们能得出“非理性主义”的结论吗?反过来说,中国的庄禅哲学,从来就涉嫌非理性。中国传统文化以孔孟为表,以庄禅为里;以孔孟治世,以庄禅修身。庄禅哲学中所包含的相对观念、直觉观念、整体观念,至今是人类思想的一大笔财富。中国人对此知道的不多,西方人能理解的更少,仅有爱因斯坦、莱布尼兹、玻尔、普理高津、海德格尔等学界大智者,才惊叹东方文化的智慧。我们要做的事,是要使这种文化传统的负面效应转化为正面效应。刘晓波把一种要求社会政治改革的情绪,扩展为文化上全盘西化的主张,是一种思维越位,一种走火入魔。说“中国传统文化全是糟粕”,这是什么意思?让十亿中国人都戒中文、用西语?都禁绝中医、独尊西药?我怀疑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们只是借助偏激来增强自己声音的响亮度。我们也许不必过分认真。
夏瑜:你的《归去来》、《爸爸爸》、《女女女》一类作品,让有些读者觉得比较难解,不知它们的主题是什么。你能否谈谈对作品主题的看法?
韩少功:打个比方吧:主题可以是思想,是线条的;也可以是情绪,是块面的。当然也可以线面结合,又清晰又朦胧。有些读者可能已经习惯了结论式的主题,单一性的主题。但《爸爸爸》这一类作品的主题可能是多义性的,甚至不构成什么定论,几乎是一些因是因非的悖论。因此不仅是读者,我自己也觉得难以把握。我对这一点表示抱歉。有时候,小说不一定通向结论,倒是通向一些困境。道家有“齐物论”,佛家有“不起分别”说,也是困境。我有一次在上海说,作者对描写对象的认识过程,在创作中应该是一次成功,也应该是一次失败。于是发现自己迷失了,把读者也引入了一种迷失。但这种迷失是新的寻求的起点和动力。从历史上看,哲学、科学、文学,最终总是发现自己对着一个奇诡难测的悖论。但悖论并不可怕,倒是思维懒惰比较可怕。悖论是逻辑和知识的终结,却是情绪和直觉的解放,通向新的逻辑和知识。
夏瑜:西方很多现代主义的作品也是比较不易把握,对读者的智力形成了极大的挑战。你认为这种情况是必然吗?
韩少功:我并不偏好眼下某种被视为“新潮”风范的晦涩沉闷,有时为了把思想情绪表现得更强烈,不得已牺牲一点明朗,私心也当遗憾。我想,作者应该尽力做到把故事写得明白。读者读不懂故事,作者应负责任;要是读者读懂了故事却不解其含义,责任恐怕就在于读者自己了,在于读者自己的理解力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如果读者预感到这些作品有含义,觉得这些含义还有些价值和趣味,那就来自找苦吃吧。当然,很多读者恐怕没有费力的必要,他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干,时间很宝贵。
夏瑜:你怎样看待《爸爸爸》里面那些原始文化的元素?包括那些具有非理性色彩的神话和传说?
韩少功:一切原始或半原始的文化都是值得作家和艺术家注意的。文学思维是一种直觉思维——这不是指具体的文学作品,具体作品中总是有理性渗透的;而是指作品中的文学,好比酒中的酒精——这种文化的元素和基质是直觉的。原始或半原始文化是这种直觉思维的某种历史的标本。随着人类进入科学和工业的时代,整个人类精神发生了向理性的倾斜,直觉思维,或者说非理性思维,被忙忙碌碌的人类排拒了,进入了隐秘的潜意识的领域,在那里沉睡。只有在酒后,在梦中,在疯癫状态下,在幼儿时期,总之在理性薄弱或理性失控的情况下,人们才零零碎碎地捕捉到这种思维的迹象。应该说,古人早就悟到了文学与酒,文学与梦,文学与“痴狂”,文学与“童心”的某种密切关系,但没有深入地探究。列维·布留尔等人研究原始思维,皮亚杰等人研究儿童思维,弗洛伊德等人研究潜意识思维,都有卓著的成果,但没有注意到或没有充分强调它们与艺术思维的关系。其实,这些研究是互有关联的。因为原始时期就是人类的幼年时期,而幼年时期就是一个人的原始时期。它们并没有消逝,而是潜入了人类现在的潜意识里。在这个意义上,开掘原始或半原始文化,也就是开掘人类的童心和潜意识。这正是艺术要做的事。
人类在科学与工业社会里普遍的惶惑不安,正是基于自我的分裂和偏失。人被条理分割了,变成了某种职业、身份、性别、利益、年龄、观念,因此需要一种逆向的回复和整合。人在白天看得太清楚了,需要夜晚的朦胧和混沌。人作为成年人太劳苦了,需要重温童年的好梦。艺术就是这样产生的。艺术是什么?艺术是对科学的逆向补充。
夏瑜:这么说,你也是赞成刘晓波所说的“非理性主义”?
韩少功:一说成“主义”,就比较容易简单化,容易造成思维越位。其实我们也应该赞成和提倡理性主义。问题在于,在很多人那里,理性和非理性常常用错了地方。比如说从事常规的经济和科学,是很需要理性的,但在中国的“文革”期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敢叫日月换新天”什么的,像写诗歌和宗教迷信,很不理性。倒是那时候的文学艺术,却要紧跟党的文件,图解政治理论,弄得很概念化和公式化,毫无非理性思维的一席之地。这叫寒火不清,阴差阳错。
类似的情况还有:有人说中国人公共意识太强,习惯于公天下和大一统,自我意识太少,因此得提倡私利主义或个人主义。其实,中国国民中是私利主义太少吗?那种遍布各个单位人整人、窝里斗的劲头,那种在公共场所大吵大嚷横冲直撞的现象,叫什么主义?问题是私不私、公不公,隐私生活太公共化,公共生活太私我化,也是黑白倒置,阴差阳错。所以,我认为中国文化心理问题不是一个要批儒家、批理性、批所谓社会意识的问题,而是一个改变结构的问题,把各种意识用对地方的问题。文学也是这样。经过十年“文革”,中国作家现在既需要强化理性又需要强化非理性,滋阴也要壮阳。而且特别要注意的是:不要用错地方。
夏瑜:现实主义文学追求“客观真实”,但在你的近作中,很多事物变得似真非真,比如《爸爸爸》里的丙崽吃了毒药也不死。你写作时是怎样考虑的?
韩少功:绝对客观的真实大概不会有,这已被物理学证明了。“测不准原理”就是基于这样的发现:一千次观察可以有一千种结果,哪一种结果才算得上“真实”?所以,我们谈真实的时候应注意层次,用不同的尺度,比如,区分一下客观的真实和主观的真实,这样巴尔扎克和马尔克斯都可以说写得真实,史传和神话都真实。不然就谈不清楚了。一个人写作,有时把陌生的生活熟悉化,有时把熟悉的生活陌生化,变假为真,化真入假。《红楼梦》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有“甄”“贾”二公。这都是从另一个层次来谈真假,与文学中的虚假造作无关。
夏瑜:你是“文革”后出道的作家,《月兰》、《西望茅草地》等表现了你对“文革”的尖锐批判。请你谈谈对“文革”的看法。
韩少功:“文革”是中国的灾难,是制度积弊、文化积弊、人性积弊的一次集中爆发。但它也是一道闪电,使人看清了很多东西,有利于中国的下一步改革。中国新时期作家,还有他们史无前例的广阔眼界和深入思考,都是“文革”孕生出来的。
夏瑜: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前景,你有什么预测?
韩少功:伤痕文学的时期已远远过去了。比题材,比胆量,比观念,比技巧的热闹也将要过去了,冲锋陷阵和花拳绣腿已不足以为文坛输血了。国内这十年,匆匆补了人家几个世纪的课,现在正面临着一个疲劳期和成熟期。大部分作者将滞留徘徊,可能有很多作家会转向通俗文学和纪实文学,但也会有少数作家坚持建筑自己的哲学世界和艺术世界,成为文学的大手笔。另一方面的情况是,大众传播,或者说电子文化,将对文学产生极其深刻的影响。文字是印刷文化时期的帝王,但现在它的地盘大大收缩了。电子文化更具有全球性、综合性、大众性、快捷性、简约性等等。人们见多识广而一知半解,可能出现一批批速成的观念、速成的技巧、速成的作者和读者。太速成也就可能浅薄,容易速朽。这对文学将亦祸亦福。当然,这不光是文学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我有一个感觉,人类文化正面临一次根本性的嬗变,一次意义完全不同的“文化大革命”。电子文化洞开了一个十分刺激十分快活十分危险的精神空间,也将大大重塑人性的状态。
当然,作为一个作者,我不必为未来算命。文学有点像自言自语,作家常常管不了那么多。
198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