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
访谈
鸟的传人
——答台湾作家施叔青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87年香港版《施叔青访谈集》,后由笔者加以订正。
问题小说
施叔青:“文革”似乎改变了你的一生。听说你本来志在数理化,是这样吗?
韩少功:“文革”开始,我才十三岁。父亲不主张我读文科,认为那样危险,要我学好数理化,以后当个工程师什么的。我对数理化也很有兴趣,初一就把数学自学到初三。一九七七年考大学前夕,我还一天攻一本,不到十天自学了高中全部数学课,结果一进考场拿下九十七分。这当然是后话了。我下放农村当知青的时候,数理化一点也不管用,全国的大学都关闭了。我只能在乡下编写点黑板报,写写公文材料,自己偷偷写点诗歌,算是自得其乐。一九七四年以后,形势稍微松动,我可私下读到一些优秀文学作品。在这之前,看得到的只有马列文选,毛泽东文选,还有鲁迅一本薄薄的杂文,与梁实秋、林语堂笔战的那些,政治色彩比较浓。当时没有其他的书可看。我自己就抄了三大本唐诗宋词,算是有了手抄书。
施叔青:你自陈一九七八、一九七九的作品是你“激愤不平之鸣”,已经摆脱“文革”时违心的歌功颂德。
韩少功:我从一九七四年开始发表作品。当时政治审查制度很严,自己也缺乏反抗的勇气和觉悟,所以大多作品具有妥协性,顶多也只是打打“擦边球”,用当时圈子里莫应丰的话,叫做搞点“老鼠”战术。有一次我署名“小暑”,就是“小鼠”的谐音。我们那个圈子有莫应丰、贺梦凡、张新奇、贝兴亚等人,大家都迫切期盼创作自由,希望有朝一日能说真话。我当知青时的那个汩罗县,农村生活极度贫困,有一个生产队,社员劳动一天只得到人民币八分钱。这还不算最差的,有的社员劳动一年还要倒赔钱。在那种情况下,违背良心讲假话,实在是很卑鄙。十九世纪俄国和欧洲那些批判意味很浓的文学作品,刺激了我们为民请命的意愿。但直到一九七七年以后,我们才找到了发出声音的机会。
施叔青:你当了六年知青,接触到很多农民,使你体会到“中国文化传统是怎样的与农民有缘”。可否谈谈对农民的看法?
韩少功:农民处在中国社会最底层,朴质而善良,有很可怜的一面。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缺点。我曾经真心想为农民争利益,支持他们反对腐败官僚,与他们联名贴出大字报。没想到他们太不经事,受到一点压力,马上向干部揭发我,说我是后台和主谋。我当时家庭的政治问题还没解决,这不害惨了我?干部把我抓到台上大会批斗,就是这种出卖的结果。但细想一下,苛求农民也不应该。你可以跑,他们祖祖辈辈在那儿,跑不了。你来去一个人,他们有一家老小在那里。所以他们胆小自有胆小的理由。我并不恨他们。在农村当知青那几年,我还办过农民夜校,自己掏钱编印教材,普及文化知识和革命理论,让他们知道巴黎公社是怎么回事,让他们明白“从来没有救世主”,希望他们有力量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我后来发现,这种启蒙的成效很小。
施叔青:《回声》里的知青路大为就是你自己吧?
韩少功:有一点影子。这篇小说表达了我对农村生活的一些感受,对“文革”做了一些剖析。“文革”的特点,一方面是最专制的,一方面又是最无政府的。尤其是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七年那一段,很乱,谁都可以立山头,谁都可以有枪。我的政治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读马列呵,读托洛次基和布哈林呵。下乡前我什么东西都不要,找母亲要钱,只买了一套《列宁选集》,四大本,十二块钱。这在当时是很贵的。这种政治狂热直到后来才有了变化,起因是一九八一年的大学学潮。那一次学潮太让我失望了。年轻人在学潮中争权夺利,民主队伍内部迅速产生专制,使我对自己的政治产生新的反省。我觉得自己的红卫兵梦还没做完,还以为革命可解决一切问题。这实在太天真了,太可笑了。
施叔青:《人民文学》一九七九年四月号刊登了你早期的精彩之作《月兰》,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不少人说这篇小说很“反动”。台湾电台广播了,你还接到几百封农民来信,那些信都支持你仗义执言农村的贫困。月兰这位农村妇女难为无米之炊的惨状,你写来凄婉动人。
韩少功:其实,我只是写出真实情况,月兰几乎是实有其人。《西望茅草地》中的农场场长张种田也是有原型,是我很熟悉的一类干部。他们文化水平不高,属于山沟沟里出来的马列主义,革命造就的权威使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弱点,在和平建设时期显得很尴尬。
施叔青:张种田这人物塑造的成功,在于你没把他平面、简单化,不像早期的伤痕文学一样。你写出了他个性的复杂,给人又可悲又可恨的感觉。
韩少功:当然这些作品的毛病也很多:语言夹生,过于戏剧化。我现在回头看,并不满意。青年导演吴子牛曾想把《西望茅草地》拍成电影,青年电影制片厂也立了项。但剧本送到农垦部审查,领导觉得不满意,认为它涉嫌丑化老干部形象,结果给毙了,没通过。这是一九八二年的事,当时很多老干部复出,农垦部觉得不能给他们抹黑。
施叔青:剧本还得先给农垦部审查?
韩少功:我写农场,大农场都归农垦部管,所以剧本必须先通过农垦部的审查。当时的规矩就是这样。你没有办法。不过这篇小说还是获得了一九八〇年的全国小说奖。北京的编辑朋友告诉我,你获奖不容易呵,几次都已经出局了。后来《人民文学》编辑们喊出“誓死捍卫《西望茅草地》”的口号,到最后时刻才把它保了下来。
施叔青:你早期的创作由于题材限制,都是采用现实写实主义的写法。可能这比较配合你当时的文学观?
韩少功:那时候我对文学的理解就是这样。文学就是为政治服务的,是一种很功利、实用的写作,每一篇都针对一个现实问题,有很鲜明的思想主题,有很强烈的理性色彩。
施叔青:是否因为你出道太早,早期作品都带有老右作家的习气,像个马列主义的小老头子?
韩少功:我们知青这一代,还有你说的老右那一代,都是学马列主义长大的,所受的文化教养就是那样,对文学的理解就是那样。投枪呵,刁首呵,旗帜呵,炸弹呵,脑子里就是这样一些词。这应该说是一种时代的局限。当时不只我一个,贾平凹、张抗抗、陈建功、刘心武,等等,都在写问题小说,都写得比较粗糙。但作为一种政治行为,我对此并不后悔。你要知道,作家首先是公民,其次才是作家,有时候作家有比文学更重要的东西。
施叔青:后来由于什么样的契机,才改变了你的创作理念?
韩少功:我读大学时,与莫应丰等朋友一道在大街上和校园里,发动了湖南最早的“民主墙”运动。后来我又参加过学潮。正是这一系列亲身体验,使我对自己的政治行为有所反省。挞伐官僚主义,抗议特权,揭露伤痕,要求民主和自由,这些固然很重要,但政治和革命能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在另一方面,具有良好效益的政治和革命,需要哪些文化的和人性的条件?一想到这一层,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恰好在这个时候,国门大开,很多西方的学术和文学作品一拥而入,使我们受到刺激和启发,眼界大开。我希望自己对人性、文化有更多的关注,对新型态的小说有所试验。至于后来把小说写成那样子,则始料不及。
楚文化
施叔青:从一九八三到一九八四年,很多知青作家不约而同地关注自己的文化背景:贾平凹的《商州初录》搜寻陕西古老秦汉文化的色彩,李杭育的葛川江吴越风情小说、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阿城的《棋王》等,开始一片寻根声浪。你发表于一九八五年的《文学的根》,是最早自觉地阐述这种寻根意向的文章。
韩少功:很多知青作家关注本土文化传统,与他们的经历可能不无关系。他们或是当下放知青,或是当回乡知青,接触到农民和乡村,积累了一些感受和素材。你应该知道,礼失求诸野,很多中国文化的传统是保留在农民和乡村那里的。就算是“文革”中的“横扫四旧”,农村受到的冲击也相对少一些。
施叔青:听说“寻根”是你和叶蔚林一些湖南作家聊天聊出来的,能否谈谈酝酿的过程、当时的时间空间,以及你的心态?
韩少功:这个话题我同叶蔚林聊过,他很感兴趣。我也同外省的一些作家聊过,比如,李陀、李杭育、李庆西、陈建功、郑万隆他们。一九八四年杭州会议期间,还有一些搞理论的朋友也参与其中。大家当时都有同样的感觉,怀疑“问题小说”写到那种程度以后,再往下还怎么写?很自然,大家也都会谈到,文学中政治的人怎样变成文化的人。当时其他领域也出现了对文化传统的关注,比如杨炼和欧阳江河的诗歌,比如谭盾的音乐。谭盾是湖南人,当时到了美国,写作《风》、《雅》、《颂》那一批作品,技巧是现代的,精神气质又是很东方的,有种命运神秘感、历史的沧桑感,让我吃了一惊:呵,音乐还可以这样写!
施叔青:有一种看法,中国作家“寻根热”的崛起,是受了美国黑人作家《根》这部作品,以及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响。是这样吗?
韩少功:《根》说不上,起码我一直没看过这本书,只在英文课本里读过一段。马尔克斯倒有点关系。杭州会议的时候,马尔克斯已经获得诺贝尔奖,但作品还未译成中文,仅有《参考消息》上一则介绍《百年孤独》的文字,还有他接受德国记者的访谈。我想很多作家都注意到了他的大体倾向,还有他的意义。在他之前,我读过日本人川端康成、印度人泰戈尔,还有美国黑色幽默的作品。我在《文学的根》中都提到这些,指出它们属于那种有根之作。当时“文革”结束不久,中国人面临着一个重新认识“四旧”的问题,接上文化传统的问题,还面临着一个吸收西方文化的问题。我担心那种简单的复制。在我看来,复制与引进是创造的条件,却最终不能代替创造。
施叔青:广义的来说,确实是西方现代文学的引入,才触发了大陆作家的寻根热?
韩少功:可以这样说。没有西方文化的进入,就不会有我们对本土文化的新认识。文化一定要有参照,各自的特点才能显现,所谓有比较才有鉴别。要是没有女人,我们如何认识男人?但寻根并不意味着文化排外。一九八一年王蒙写意识流,北岛的《波动》采用意识流方法更早,一九八〇年已经印在油印册子上了。我对这些新方法都很感兴趣。在北京与北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花了五十块钱,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五十本《今天》杂志,到处赠送给朋友们看,包括推荐他的意识流写作。那时候作家开始有世界眼光了。以前是国内没有的,我就写。后来是世界上没有的,我才写。一种从模仿到创新的过程,开始逐步展开了。
施叔青:身为楚人,你重新审视你文学的根,它是深植于楚地的。对楚文化历史的回顾是你回归的第一步吧?
韩少功:湖南历史悠久,民性强悍,在远古是化外之地,属于“北越”和“三苗”的范围。战国时期的楚国就是周天子没有赐封的,没有承认的。楚地的居民,在历史上大多是失败的民族。上古传说黄帝战胜炎帝,炎帝南逃,就逃到了到湘西和黔东。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当然有交流,曾被中原文化所吸收,又受到排斥,是一种不够正统的文化,至今主要藏于民间。尤其是湘西的苗、侗、瑶、土家等少数民族,由于躲在深山老林,由于被孔孟之道洗脑较少,保存的古文化遗迹就更多些。那里的人披兰戴芷,佩饰纷繁,能歌善舞,唤鬼呼神,很容易让你联想到《楚辞》。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人们至今还能从民间活动中体会到楚辞中那种神秘、奇丽、狂放、孤愤的境界。有一种说法,可能是李泽厚说的:楚人崇拜鸟,是鸟的传人,与黄河流域龙的传人有明显差别。
施叔青:据苗族迁徙史歌《爬山涉水》说,他们的祖先是蚩尤,为黄帝所败,蚩尤的子孙便向西南迁移,楚文化流入湘西是有根据的。礼失求诸野么,反而少数民族还遗留了楚文化的祭祀、风俗、信仰,等等。
韩少功:“少数民族”是很晚近的说法。在孙中山的时代,中国叫“五族共和”,只有五个民族得到承认。一九四九年以后,划分出了五十多个少数民族,其实这些少数民族以前大多被看成汉族,不过是汉族中所谓开化程度较低的,比如湖南人就是“蛮”。据考证,湖南土家族就是古代的巴人,从巴蜀之地迁移而来,所以楚文化中也有巴蜀文化的成分。土家族有语言,没文字,历史记忆靠歌舞来表现,一部史歌可以跳上几天几夜,从开天辟地一直跳到大迁徙、战胜野兽、生儿育女,等等。侗族在五十年代以前只是苗族的一部分。据侗族学者林河说,他们至今保留了生殖器崇拜,保留了傩文化,等等。
施叔青:你是不是想找寻一种原始的粗犷之美?你以湘西为背景写了一系列颇有风土色彩的作品,你是如何将楚地文化的因子融入你的小说?
韩少功:有人从《爸爸爸》中读出了湘西背景。其实我的取材不限于湘西,也包括湘东,就是我插队务农的地方。说实话,我一写到乡村,写到山林和河流就比较有感觉,但我不大看得起那种刻意的地域色彩,刻意的奇风异俗。那些东西充其量只是一种表层外壳,是一种包装。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找寻楚文化的精神,比方那种人神相通、包容天地的境界和情怀。你可以叫它浪漫主义,也可以叫它超现实主义,其实都无所谓。
寻根文学
施叔青:体现你寻根口号的第一篇小说,是一九八五年写的《归去来》。小说的语言、气氛与以前批判现实的问题小说完完全全两样。你是如何走入《归去来》的神秘、犹豫气氛的?
韩少功:这就说不太清楚了。有两个朋友要去乡下,去他们插队的地方看看,我陪着他们去。一到了那里,他们觉得陌生,我觉得熟悉,熟悉者感到陌生,陌生者感到熟悉,这就怪了。我的写作冲动由此而起。回过头看,我以前读了一些庄老和禅宗的书,读了一些外国现代派的作品,可能对《归去来》的完成都有影响。到底黄治先是我还是别人?就像庄子问到底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这种自我的迷失,自我的怀疑,比较符合我当时创作的理想。当然,有些评论家说情节太弱,很多背景细节的点缀也同主题没有关系。不过我觉得主题不一定是思想,不能那样狭窄的理解。一种氛围情调也是能传达主题的,一种主题也可以是感觉性的。又有批评家说,《归去来》里有楚文化的因子。其实这也很难说。楚文化和中原文化并不能完全割断。
施叔青:你提到庄周梦蝶的启发。我注意到有一篇评论却认为,《归去来》对自我的游离,是在大陆开“魔幻主义的先河”。究竟得益于庄周的启发,还是得到马尔克斯的营养?到底是土还是洋?
韩少功:神话不是拉美文学的专利品吧?中国也有很多神话,我无非在作品当中吸收了神幻的因素。其实,更重要的是现实生活感受。不知你是否有过这种体验:我有时候到了一个地方,无端地觉得那里很熟悉,好像我来过那里。这些感觉真实存在于生活之中,未必也是来自拉美?也是什么“洋”货?好比西医里有胃病理论,有心脏病理论,我们可以把它们视为“洋货”,但不能说中国人以前就没有胃病和心脏病吧?
施叔青:《归去来》注重氛围的营造,感性浓,比起理性很强的《爸爸爸》极为不同。后者像是以文学形式来演义一种哲学思想或是文化观。你自己说《爸爸爸》的主题是要“透视巫楚文化背景下一个种族的衰弱”,构思过程中是否主题先行?然后再把题材和细节套进去?
韩少功:我的创作中两种情况都有,一种先有意念,为了表现它,再去找适当的材料和舞台。另一种情况更多见,是先有材料,先有感觉和兴趣,包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冲动,然后在写作过程中来看这块材料如何剪裁,也许能剪裁出一个大致意向。在写过早期的“问题小说”以后,我自觉理性在很多时候帮倒忙,但也不否认,有时候能从理性思维受益。《爸爸爸》的情况是先有素材,比如那个只会说两句话的丙崽,就是我下乡时邻居的小孩,是有生活原型的,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吃枪头肉”那一段,也是有生活原型的:“文革”时湖南道县的一些农民就杀了一万多人,就是这样吃过人肉。在写作过程中,理性思考当然不完全是稍息,我并不相信那种“自动写作”的说法,作家“鬼画符”的事情不大可能吧?在《爸爸爸》里,把时代色彩完全抹去,把裁缝和他的儿子写成一个保守派,一个改革派,都包含了我的思考和设计。
施叔青:《爸爸爸》主题的多义性,比起你早期《月兰》一类单义性的小说,其深刻程度和多面性的特点很突出。“文革”时期的主题先行、主题鲜明、人物单面,其实是很违反真实人性的。刚才你提到构思过程有理性的干预,动笔创作的时候呢?是一种含混的、说不清的情绪在推动,还是步步为营式的理性设计不时涌现?
韩少功:我的写作并不完全排斥理性。要减少理性的负面功能,最好的办法不是躲避理性,不是蔑视理性,是把理性推到内在矛盾的地步,打掉理性可能有的简单化和独断化,迫使理性向感觉开放。我经常说,写作品不可能没有提纲,但最好的情况是写着写着突破了提纲,写时作者自己几乎失控。我还说过,作家对自己小说材料的掌握和认识,在写作中应该是一个成功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失败的过程。就是说,写到最后,作者有了领悟,还留下茫然,倒可能是一种较好的状态。如果把认识对象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对一切都有结论了,那肯定不是一种艺术品。
施叔青:你好像不耐烦重复自己,每一篇作品都希望有新的突破,可以到面目全非的地步。
韩少功:有些作家可以用一种模式一股劲写下去,一出作品就是一个批量,但我不行,老觉得一重复就心慌。我希望每写一篇,都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惊讶。当然,这种写作也不一定就好,实际上很难,往往是力不从心。但我愿意接受新的失败,不愿意接受旧的成功。
施叔青:你曾谈到语言陌生化。题材是否决定所用的语言?
韩少功:题材与语言当然有关系,就像乐器与乐曲有关系。如果你选择了京胡,拉贝多芬可能就不大合适吧?但有些语言意识很强的作家,可用一种语言来处理任何题材,像法国新小说派。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还有些作家有几套笔墨,写农村是一套,写都市又是另一套。我羡慕那些语体意识很强的作家,因为语言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语言本身就携带了足够的信息,语言本身就暗含了经验、修养、人格,等等。但我得说明一下,我说的好语言,并不是指那种过分雕琢的语言。其实,艺术达到最高境界,形式的痕迹反而消失了,所谓大象无形,入了化境。
作家的素质危机
施叔青:评论家吴亮认为在你的感性世界里,可看出恋母、恋妹的情结,如《空城》等等,但《女女女》对幺姑的否定,似乎使你超越这种弗洛伊德式的情结。
韩少功:我对此毫无自觉。
施叔青:《爸爸爸》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思考。以一个部落来象征民族和人类,气势磅礴。《女女女》焦点则凝聚在一个女人幺姑身上。你是否有意识地从整体退缩到个人?
韩少功:我没有刻意的设计,大体上还是有感而发。写《爸爸爸》的时候,要在《女女女》表现的感受和情绪早已存在,只是没找到一个借口,没找到一个载体。后来有了幺姑故事的触发,就有机会表达了。
施叔青:大陆作家以精神病为题材的作品不多,在那极端压抑的社会,不发神经病才令人不可思议,你的《老梦》、《蓝盖子》两篇作品都触到神经末梢,读来令人发抖。
韩少功:精神病是个很好的窗口,可透视人的内心深处,把常人掩盖的那部分打开了,因此可看到很多东西。但《老梦》没写好,我并不满意,以后有机会得再改改。
施叔青:近作《故人》写一个衣锦荣归的老华侨,回来要求看他以前的仇人,好像你又走回批判现实的路子。
韩少功:写作经常是因地制宜,好比窑匠看到一团泥,适合做钵子的就做钵子,适合做盆子的就做盆子。《故人》是写复仇心理。一个人从海外回来,同仇人相见,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话,就是看一眼。这一眼看得可说惊心动魄,此时无声胜有声,把所有能做的动作都浓缩在目光里了。我看重的不光是批判现实,更看重这种特有的复仇方式。《谋杀》里也有暴力,但是梦幻化的那种。一个女人去参加不知是谁的追悼会,然后住旅馆,总感觉有人跟踪她,总感觉到自己不安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恐怕也是有很深的社会根源吧。从这种小说里,有些读者也可以看出现实批判,但有些读者可能看出的是魔幻现实。这就叫见仁见智。
施叔青:你自称中篇《火宅》(后改名为《暂行条例》,下同)为“改革文学”,其风格的确与寻根这一类作品迥异。以你写《月兰》时期颇有微词的现代主义手法,写出了一种特别的荒诞感,来揭露大陆官场的积弊。看得出你总是在变换手法,尝试小说的各种可能性。
韩少功:我对文体和手法兴趣广泛。最早接触的文学,是鲁迅、托尔斯泰那一类,后来又读过外国现代派小说,比如,卡夫卡、福克纳、塞林格等等,但也不是都喜欢。比如,法国新小说的西蒙,我就看不下去,觉得太晦涩难读了。我觉得实验性的小说最好是短篇,顶多中篇,长篇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作家如果想要玩玩观念,玩玩技法,有十几页就完全可以表现了,没必要写那么大一本来重复。卡夫卡的《绝食艺人》、《乡村医生》很精彩,但他的两个长篇我是跳着看的。我倒是爱读一些尤奈斯库的荒诞派剧本。
写《火宅》的动机是出于社会责任感,虽然采取离奇、荒诞的方式,但在假定的大前提下,所有的故事在现实中都有所依据,可以说是假中有真。从这个角度来看,《火宅》在本质上是写实主义作品,同现代派关系不大。
施叔青:刘晓波批评“寻根派”,主张全盘西化,说“中国传统文化全是糟粕”,是理性本位的,必须彻底抛弃之。你当然不同意他……
韩少功:理性本位这顶帽子,充其量只适合儒家这个脑袋。刘晓波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庄和禅宗怎么说?也是理性本位?那些“因是因非”的多元论,与孔孟还是大有区别吧?再说,欧洲文化什么时候就不“理性本位”呢?几个现代派作家,加一个尼采,加一个弗洛伊德,就可以代表整个欧洲文化?说西方文明的主流是非理性主义,这个结论不知有什么依据。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庄禅哲学中的相对观、直觉观、整体观至今是人类思想的财富,可惜所知者不多。我们要做的,是研究这种智慧何以在近代中国变成空洞无用的精神鸦片,庄子如何变成鲁迅笔下的阿q。但你不能因为中国有了个阿q,就连坐庄禅,对中国的一切都自惭形秽。
施叔青:比较起来,中国作家似乎没写出重要的大作品,像“文革”那么大的劫难,反映这人类悲剧的作品,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韩少功:中国作家写不出大作品,主要还不是政治环境的束缚。以前这种束缚确实很厉害,但现在应该说还是比较宽松了。我常对一些人说,你要是写出一部今天的《红楼梦》,谁压得住你?就算在中国内地出版不了,你可以拿到香港、台湾去吧?可以拿到日本、美国去出版吧?问题是你拿不出,写不出。所以,没出大作品,主要是作家素质还存在很多问题。这是我们必须有自知之明的,不能怨天尤人。“文革”时右派作家受了苦,其中一部分至今停留在表面的控诉批判,超越不了伤痕,如张承志所说的,一动笔就“抹鼻涕”,没多大意思。其实很多知识分子在“文革”时相互揭发,互相整人,比工农兵还厉害。如果他们真像某些作家塑造的那么先知先觉的话,就不会有“文革”了。我们这一代知青作家也有缺陷和危机,主要是学养不够,心灵也受到扭曲,很多毛病与上一代、上两代作家是一样的。我们继承的文学遗产,大体上来说是两部分:一是苏俄文学,二是中国的戏剧与通俗文学。我们的思维视野和文学创造力因此都受到极大限制。仅仅带着这点学养来投入写作,实在有点仓促上阵的味道。
当然,我相信中国的当代文学能长出大树,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中国的几代作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