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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近邻

      近邻 注释标题 此篇最初发表于1981年《洞庭湖》,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
    鸡进埘了,门前的青蛙叫起来了,饭桌上那点残汤剩菜已被老猫舔干净。彭家三爹咕噜咕噜吸着水烟筒,烧了几锅烟,还没有脱下他那件新崭崭蓝晃晃的棉衣,也没有脱下那双黄色的新跑鞋。他响亮地咳了一声,背着手在堂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找来个刷子,把棉衣跑鞋上的几点泥灰细细刷去,左看看,右看看,差不多了,这才把那个破旧得已经生了锈的手电筒塞进衣袋。
    听得大门响,灶屋里传出堂客的声音:“你转了一天,晚上又到哪里去?”
    “开会!”
    话落音,人已经下了阶基。其实,今天晚上什么鬼会也没有。最近一不征兵,二不征粮,三不动员“结扎”,再说就算有会,也难得轮上他这个“退休干部”去开了。彭三爹这样说,不过是说顺了嘴,也是说给灶下那个小舅子听的。照实来讲,他今晚……是要去坐人家,散散心。
    彭三爹本名彭金贵,今年五十五岁,是个瘦小精悍的老倌子。耳朵有点聋,据说是在朝鲜被“妈妈的美国炮弹”震伤的。他从当农会主席起,一共当了二十几年干部,所以人家又叫他“彭三炮”、“彭大嘴”、“彭书记”、“彭主席”,背地里也有叫他“彭聋子”的。这几个称呼中,彭三爹比较喜欢“书记”和“主席”,要是人家不是这样喊,他就借聋装聋不理睬。他稍感遗憾的是:他福分不足,最高的椅子只坐到大队书记一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二十二岁斗地主,二十四岁当志愿军打美国,要不是耳朵聋,要不是坐汽车脑壳晕,我早到县里搞事去了哩。”不过他当干部还当得风风火火,因为耳聋,听话有点吃力,自己讲话时嗓门自然扯得大,一上台震天动地像放炮,那些挨斗争的“四类分子”最怕他,社员群众也服他,上级干部自然喜欢他。
    妇女开会讨论节育,他要去作报告。民兵练刺杀,他要去做示范。看见业余剧团排戏,他一皱眉头也要上去当导演:“碰鬼,你们那挑担的样子像个猴。来,看我的,我二十四岁当志愿军打美国,三十岁……”他做了几个挑担的动作,累得自己直喘气。
    他把政治事务管多了,管上瘾了,生产就只能交给副书记去抓。久而久之,他成了个连禾种农药也分不清种类的角色。好在他有个“聋”的挡箭牌,人家要是问起这一类事,他只当没听见。不过,一日三,三日九,长年不下田,如何得衣食进门呢?这也不要紧。车有车路,船有船路,彭三爹专靠补助。当书记时一年五千多补贴工分是不用他操心的。自家菜园子也自然有人来帮着翻土点粪。政府还经常有补助寒衣发下来,只要他到了公社,咳嗽几声,总少不了他的一份。一套穿旧了,油光发亮了,就丢给崽女,第二年他又到公社去领新的。哪怕到了去年民主选举,他不幸成了“退休干部”,但根据政策还可以享受老干部补助,每月可以领到硬邦邦的二十块现钱,而且不时享受上面发来的补助衣和补助鞋。想到这一点,他逢人就笑眯眯地说:“上级真是关心老干部呵。”
    在这时,他的耳朵好像不那么聋了,只要人家随便一搭腔,他就要凑上去讲半天,介绍补助品的质料和价钱,招风耳笑得往上扯。
    今天,他已经穿着这新衣新鞋出去展览了一整天,走遍了供销点、大队部、学校、茶林场……晚上,他还想去串几户人家。他信口哼起花灯调,穿过禾坪,正准备下垄,突然,一股喷喷香的肉香味,顺着晚风飘过来,直往他鼻子里钻,引得他鼻子缩了几下,打出个昏天黑地的喷嚏。一抬头,嗅出肉香是从禾坪边那栋新瓦屋里飘出来的,不免丧气地吞了一口唾液,揉了一把鼻子。哼,可恶,可恶!这庆胡子……
    庆胡子和彭三爹是近邻,又是同年同月生的“老庚”,两人一同玩泥巴坨长大的。不过庆胡子只认出汗下力,结结巴巴讲不出几句话,自然不是个当干部的料,当年选农会主席时就名落孙山。后来,尽管他是个做田的好角色,但儿女多,老婆又遭病,负担越拖越重,累得他背驼眼花,因此人叫他“庆驼子”或“庆眯子”。
    照理说,庆驼子和彭聋子应该是好邻好友,如同手足,但是树长大了也要分杈,两家也瞪过眼睛红过脸。那一年,正是需要彭三爹经常上台放炮的时候。庆胡子带着三个崽女苦干了几年,终于脱了超支户的苦海,还攒了几千片瓦和几十根树。他想建两间房子,找到彭金贵,求大队部划给他一丘田,好取泥做砖。他答应做完砖后给田里补十担猪尿粪,不伤田力,不耽误插晚稻。这件事说到哪里都可以过得公堂的。
    但他一失嘴喊了句“彭胡子”,让彭书记很不高兴。对方装作耳聋,背着手径直朝前冲冲地走。
    庆胡子是个眯子,没看清书记的脸色,一把拖住他:“嘿,我喊你半天,你真的聋了?”
    “我聋了还是你瞎了?没看见我正雷急火急忙公事?”
    庆胡子眨眨眼,赔下笑脸,摸出一支纸烟递给书记。“嘿嘿……对不起,就耽误你两脚路。就是……就是……就是我那个泥砖的事呵。我帮手也请好了,砖模也借来了,肉也砍回来了。队上说,只要你……嘿嘿……”
    没等他说完,彭三爹摇头差点摇得起了风:“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呢?”庆胡子一惊。
    “你们那个队委会呀,就是右倾,太右倾!崽卖爷田不心痛,把一些好田都给毁了!”彭三爹响亮地咳了一声,拿出公社书记作报告的架势,依样画葫芦,大力宣讲了一通形势,从全国学大寨讲到反击右倾翻案风。他从当农会主席起,年年月月作报告,已经练出了好口才,子丑寅卯开口就是一大篇,顺便还把几个生产队长骂得一钱不值。
    庆胡子仗着近邻加老庚的身份,居然公开表示不满:“我说老弟呵,做事要凭天良。去年你家做屋不也在田里提了砖?大队还补你钱补你谷。我今天不要补助,只靠自己的气力,也不行么?”
    “那是上级关心干部呵。这能比么?”
    “关心,关心……”庆胡子一气就没词了,“老老老百姓就不是人?”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哪个没把你当人?你一日三餐吃的是猪食还是狗食?你说共产党没把人当人那你是想国民党回来?……”彭三爹也涨红了脸,像只欲斗的公鸡,颈根伸得老长,直逼上前。
    大概他习惯嗓门大,这使庆胡子很冒火。庆胡子一甩手冲走了,回头又吼道:“你你你莫凶。做人不长个后眼睛,我看你冤枉饭能吃一世!”
    庆胡子走后,彭三爹默了一下神。其实,他知道做屋是乡下人的大事,况且庆胡子与自己同一个屋场,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己刚才摇脑壳只是想端个架子,逼对方多求几句,好好杀一下对方的威风。不料对方是个硬三铳,两句话就说爆了,事情已经不好转弯。可他一想起庆胡子每次不喊他“书记”或“主席”,心里又火躁起来。哼,不转弯就不转弯,我还怕他不成?这死驼子、死眯子,还咒老子吃冤枉。要得,人吃肉狗吃屎,老子有这个八字就偏要吃给你看!
    从此,两家就交了恶。以前,彭三爹的鸡跑到庆胡子的地坪去了,庆胡子丢鸡食也不分什么你我。而现在,他虽然眼睛眯,但总要把书记的鸡分辨出来,把它们打得飞跑,还口口声声咒它们“吃冤枉”。彭三爹虽然耳聋,但这指鸡骂狗声丝丝入耳,他照例要站在大门口红脸赤耳地放一通大炮作为回敬。这些常被远近的社员们传为笑话。
    后来,世道有些变化。庆胡子分了几丘责任田,靠着父子几人流黑汗,养猪,烧窑,贩鱼苗,居然腰杆壮起来了。不仅盖起一栋红砖瓦屋,而且那屋里飘肉香的时候多起来了。彭三爹呢,退休回家,铁饭碗打掉一大半,拿着分给他的责任田,没有办法,只好也扎起裤脚,担着粪桶去下粪。可怜他,扁担压得肩头生痛,粪瓢也好像不听摆布,有时溅得自己一脚粪水。碰巧被一群伢妹子看见了,大家一阵笑,笑得他满脸通红,自觉从娘肚子里出来以后第一次失了面子。
    前两天,他看见庆胡子背着喷雾器在田里打药。打什么药呢?一亩田要打好多呢?他不认得虫,也不认得药,更没背过喷雾器,真后悔当初没向农技员多学点本事。现在农技员被社员拖得团团转,他一时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儿女呢,又都在县里当差没回家。就近去问问庆眯子吧,前怨旧恨,塞在心里,怎好开口?彭三爹左思右想,最后一屁股坐在田边的柳树下,装着在歇气卷烟丝,耳朵却朝上丘田张着,希望从庆胡子嘴巴里听到点什么。
    正巧庆胡子的满崽周四清来了。两父子在田头叽叽咕咕讲了一通,可惜彭三爹攒足劲也没听清楚。加上柳树上几个喜鹊子乱叫,气得彭三爹恨不得跳上去抓住那几个瘟鹊子,剐皮吃肉方可解恨。
    彭三爹一默神,计上心头,把锄头扛在肩上假装去看水,这样离周家父子更近了。
    偏巧周家父子现在没讲打药的事了,只讲秋红薯,讲架子猪。这真叫彭三爹暗暗喊天。他在那里磨磨蹭蹭转了半天,装着搔脚痒,装着洗锄头,装着清圳理水,装着看圳边上两窝蚂蚁子打架,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冲着庆胡子响亮地咳了一声,好像是无意的。
    “歇气了么?你看我的禾长得如何?”庆胡子在田里搭腔了。幸亏他没有看清是来人是谁——要是看清了,说不定就没这样亲热了。
    彭三爹正求之不得,脸上笑得像一朵八月金丝菊,飞快地顺田埂跑过去,好像以前的事从未发生。他故作惊讶道:“呵呀,是庆祥老兄呵,你的田就分在这里?哎呀,好禾好禾,你这是打药么?你最近怎么不到我屋里坐?……”
    庆胡子眯缝着眼,已经认出了来人,脸上生出几分冷淡。不过往日的冤家主动来和解,他也满足一大半了,把脸抹了一把,揉揉鼻子,“呵呵,是金贵兄弟呵,你就分得了这下丘田呀?嘿嘿,怎么老没看见你?”
    “嘿嘿,嘿嘿……”彭三爹连忙岔开话题,大方地摸出烟荷包,“来,试试我这号叶子,有冲劲,加了酒的,你试,你试试。”
    两人在圳边坐下,额对额抽燃烟,好像往事也随着烟雾飘散。两人谈起烟,谈起天气,谈起家业崽女。彭三爹把周四清大大地夸奖奉承了一番,说他人长树大,腰圆膀壮,眉清目秀,是百里挑一的好后生。不料那周四清在田里听了,还是冷眉冷眼的,间或朝地上呸一口——大概对书记的怨气还没消。好在三爹可以装耳聋,只当没听见。
    庆胡子倒是都听见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脚一跺骂道:“满伢子你这个懒尸,一丘田的药还没打完么?快点,快点打!打完了就着机子给你三叔的田里也打一轮,晓得不?”
    周四清冷冷一笑,“是彭书记不晓得打吧?”
    彭金贵知道这话中有刺,脸上微微发烧。“嘿嘿,不用劳烦。这药我还不晓得打么?我三爹做了几十年阳春……”
    后生子又笑了:“好汉莫提当年勇,现在翻不得老皇历啦。彭书记,你莫把诊所里的补药往田里打呵。”
    这一句太刺人了。但彭三爹不好发作,装着没听见,嘿嘿一笑,只等周四清送来空喷雾器,背上肩就走了。
    彭三爹回到家里,找出几个黄瓶子黑瓶子,嗅了嗅,发现这些农药的气味和周家田里的气味差不多。他学着周四清的模样,到田里拌药加水打了一通。但他越打越怄气,越打越不服气。如今是虎不如犬,凤不如鸡呵。老子还要找你庆眯子打巴结?还要流着口水看你们住新屋和吃猪肉?呸,老子干革命几十年,八字是铁硬的,你们周家人攒着劲蹦,也不会有我坐的高……他眼下终于手里有了一张王牌,有了上面发来的新衣和新鞋,春风得意之际,决心去庆胡子家里大吐一口闷气。
    庆胡子打开门,眯缝眼凑上前看了半天,才发现来者是三爹,连忙笑嘻嘻把来客引到茶柜边坐下。往灶下塞了两把柴,铜吊壶下的火苗一跳一跳烧旺了。他随手又往水烟筒里塞了一撮烟丝,恭敬地递了过来。
    屋里的肉香味更浓了,锅里正在煮肉呢。三爹暗吞了一丝口水,吹燃纸枚强打精神地自我介绍:“碰鬼,今天害得老子耽误了半天工。公社提前发寒衣发冬鞋,我去领了一套。”
    “哦。”庆胡子似听非听,烧着茶。
    三爹见对方不表羡慕,又加重语气说:“如今政策真是好,全国形势一年小变化,三年大变化,上级真是关心老干部呵。”
    “哦。”对方还是不动声色。
    三爹急了,“哎哎,到底是搞现代化了,这补助标准也越来越高了。庆眯子,你来看看,这棉衣面子好像是化学的吧?穿上身硬有点烧骨头,只怕要得两三担谷一件呵。这硬会烧出我一身病来……啧啧!”
    庆胡子虽是个老实人,但也有心计,听出了三爹话中的意思,脸上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把三爹的棉衣摸了摸,径直往裤上摸去。“这裤子也是补助的?”
    那裤子是条单裤,是打了两个补丁的抄头裤,与棉袄实在太不配套,当然引起了庆胡子的惊讶。“呵呀,金贵兄弟,你穿这号裤子到公社里去呀?”
    彭三爹闹了个大红脸。“唔,唔……”
    庆胡子盯住了他的脚:“呵呀,你上身穿棉,脚下没穿袜子呀?晚上不冷?”
    彭三爹真想又装耳朵聋了。
    庆胡子小试锋芒,已经高兴了,转身筛上一碗豆子姜盐茶:“来,喝茶。”
    彭三爹正好要下台,忙接过茶,客气一番:“好茶好茶,这点六月爆炒得崩脆的。”
    庆胡子眨眨眼发问:“金贵兄弟,最近世界上出了件大事,你晓到不?中国耍球的队把古巴的那个耍球队打败了,好热闹呵。”
    彭三爹也眨眨眼:“怎么还没下文件?”
    “要什么文件?你屋里没得收音机呵?”庆胡子乐颠颠地跑进里屋,不顾满伢子正在听戏,硬把那台新买的半导体收音机搬到三爹面前,“这个家伙是个活宝!头回宋庆龄主席在北京刚发病,我们就晓得了。宋主席吃的药方子,它都天天报告。老弟,你何不去买一部来?”
    “这、这、这要得好多钱?”
    “六十八块。”庆胡子不善扯谎,竟忘记把价钱说得大一点了,话一出口又后悔。
    这立刻给三爹造成了反攻的机会。他不以为然地哼哼一笑,悠悠然吸起水烟筒来。“只三担谷钱呵?我打算买个八担谷的,十二担谷的,要上海货,要外国货,还要像八哥子学得人话的。”他是指录音机,“嗨,就是这供销社老是不到货,等收了晚禾,我要到城里去看看……”
    庆胡子这一回合没占上风,只好丧气地再想别的主意。正在这时候,周四清从里屋冒出来了,瓮声瓮气地说:“三叔,喷雾器你还要用不?”
    “不用了,不用了。”
    “那好,我明天早上来拿。”后生子说,他要去帮一家军属户的晚禾打药。那户人家不懂治虫,把蠓虫当三化螟,打错了药,现在蠓虫越发越厉害,禾都倒了几片了。
    彭三爹心头一震,暗暗叫苦。他记得自家买的药和那军属户买的一个样。自己不也打错了吗?他随口“唔唔”,但心急火燎,鼻尖上都沁出汗珠子了。他不记得周家父子还讲了些什么,赶忙起身告辞。
    庆眯子没有察觉他脸色的变化,而且庆胡子又是个老实人,虽然刚才打嘴巴阴阳官司没占多少便宜,但桥是桥,路是路,主家之谊乡邻之情还是要尽的。他硬要留着彭三爹吃碗猪脚面再走。彭三爹哪里肯留?他一边称谢,一边连连摆手抢下了阶基。
    “空坐一阵如何要得?”庆胡子现在是一片实心实意,“你快转来!”
    彭三爹这次也真的是没听见了。人一急,耳朵自然聋得更厉害。
    他急急忙忙往大队代销点跑,要去买治蠓虫子的药,而且要抢在今晚打下田去——那个鬼四清伢子明天早上就要来提机子呵。他不知道要骂谁才好。
    一路上四野黑森森的,山里的老鸦子一声连一声。那山影有的像伏牛,有的像卧虎,有的还像不可名状的鬼怪,森然欲搏人。好像有人在草丛里咳嗽,仔细听,又不像。好像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又没有了。彭三爹眼睛鼓鼓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一身冷汗都出来了。他到代销点买药回家,刚到猫公岭,不巧那个手电筒又不亮了。这个锈家伙,早就该换新的,可政府又没有补助电筒,真是叫人生气!
    他左捏右捏好半天,还是没有捏出亮,眼看着天黑得像罩在锅底下,如何往前走?他试着用脚尖探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但越慌越出鬼,挪着挪着就探不到路。他伸手摸去,发现周围都是茅草齐腰,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一不留心,叭,他一跤跌倒在地,一根硬东西戳痛了他的鼻子,棉衣好像也被什么挂得哗一响。
    不好,大事不好,硬是碰了岔路鬼!彭三爹虽然当过多年干部,作过很多次破除迷信的报告,但他私下是信神信鬼的。他急急忙忙扑通一下跪拜在地,朝前叩头不已。“我的好菩萨,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如何今天找了我呢?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身,你打我的主意做什么呢?我彭金贵今年五十五,这一向累得张开嘴巴出气,肉都落了几斤,好可怜呵……”话还未落音,旁边的柴草里哗啦啦一阵响,吓得彭三爹魂飞魄散,跳起来就跑。不料脚被什么绊住,身子一倒,就骨碌碌滚下去了。
    当家里人和村里人点着松明来找到他时,他还睡在一条无水的盘山渠底,一身颤抖,牙齿上下打架,半天还讲不出话。幸好火光不太亮,要不他那一脸苍白更让人害怕。周四清把他扶起,发现他没伤什么,忍不住生笑。
    庆胡子则眯缝着眼,凑上前像把他嗅了一遍,想到另外的方面去了。“哎哟哟,好可惜,一件袄子才上身,就开了两个口子……”
    老婆子则骂天骂地戳他的鼻子:“你这老不死的,说开会、开会,如何开到这里来了?”
    彭三爹慢慢清醒了过来,见身边人多,胆子又壮些了。他咳了两下,故作惊骇之态:“嘿,我今天硬是碰了岔路鬼,岔路鬼。这回我是亲眼看见了。乖乖,两男一女,脑壳上插了扫把,找我要饼子吃……”
    一边说一边把两瓶硫磷乳剂往身后藏。这天晚上,他回家后忙着补打农药,夜里还做了个梦,梦见有公社干部来找他,说全国又要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又要开展“大跃进”的劳动比赛了,又要发动农民斗地主分田地了。事情太多呵,忙死他了。他又得去带人搭台子开会,又要带人去写石灰标语,还要带民兵去县里参加集训……他乐得哈哈大笑起来。一笑,发现自己还在床上,中午的太阳光已经晒上了阶基。
    门前垄里静得很,一片禾苗金灿灿地随风摇荡。放眼看去,一群群鸡鸭在周家地坪里争食,自己四只洋鸡婆也在那里。
    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液,走到灶屋里去取粪桶。不知是冲老婆子,还是冲自己,他用那聋子特有的大嗓门宣告:“老子下午去出粪!”
    198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