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唢呐声
风吹唢呐声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81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已译为英文、法文,并改编为电影,由潇湘电影制片厂1983年拍摄出品。
一
当时,我在队长家里开铺,听见窗外有一串不成调的唢呐声,转而又变成“嗷嗷嗷”的吼叫。声音闷,像喉管被掐住,有点喊不出来。我探头一看,见地坪里有个中年汉子,腰间插一支唢呐,手里搂着两小捆湿漉漉的生树丫,正在同两个拿柴刀的小孩争吵。他那声音,那手势,那急得跺脚的样子,说明他显然是个哑巴。
小孩不怕他,指他的鼻子:“假积极!假积极!又没砍你家的!”
他笑了一下,想摆脱对方,发现被孩子拖住了他的衣摆,便沉下脸,做出要打人的样。小孩被吓跑了,一边仍嚷着:“假积极,死聋子!”“聋子聋,我是你的老外公。聋子聋,我是你的老祖宗……”他没反应,得意洋洋把树丫拖到猪场去了。这是干什么呢?也许,他是看山员?怕队上失去那几枝树丫?
但聋子能够看山吗?而且刚才是他吹唢呐吗?
他看见我,走上前来,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从他头上黑白夹杂的麻色头发来看,老年与少年交织,大概三十来岁的模样。他肩头开花裤打结,蒜球形的鼻子有点翘,口腔向前面严重突出,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派天真。像有些农民一样,劳累使他的肢体有点变形。如果没有衣服和那双浅口套鞋,你完全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只大猩猩。
他冲我嗷嗷叫了两声,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的动作: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双手转动方向盘,指指手腕,手划一圆圈,竖起大拇指,又笑了笑。
见我不懂,他急了,又把动作做了一遍,瞪大眼睛,像是问:还不懂吗?
正为难,幸好队长抱着一捆铺草来了。“袁同志,不晓得他的洋文吧?他是说,他晓得你是坐汽车来的,是县里的干部,姓袁,是个好角色。”
原来如此——手腕上表示手表,手表又表示干部,画圆圈则表示袁(圆)姓……这种特殊语言引我笑了。
哑巴也笑了,显出一种宽慰和高兴。
队长又介绍:“他叫德琪,小时候害病成了个哑巴,娘老子又死得早。不过,你莫看他样子蠢,还蛮有灵气,晓得的天文地理多着哩。”说完,对着哑巴伸出小指头,问:“喂,哪个是奸臣?”
哑巴的五官缩到一堆,极端鄙视地伸出四个指头——嗬,“四人帮”!
我更觉得有意思,哈哈大笑。
德琪大概觉得展示了自己的成绩,心里特别舒畅,像喝醉了酒,脸上泛起一阵红润。他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进我的房里,视察了一阵,比方指指窗子,要队长帮我把窗纸糊严实,又指指油灯罩,要队长把破灯罩换成一个好的。最后做了一些切肉和搓丸子的动作,意思是要我过节的时候到他家去吃肉和糯米团。
“谈”兴未尽,他接下来指指上屋场方向,竖起三个指头——指上屋场的三老倌;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做打牛状——意思是三老倌把牛打得太狠;晃晃小指头——表示不好。
队长作了翻译,我自然表示重视他反映的情况。他这才心满意足,拍拍我的肩膀,背着手高高兴兴而去。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春风秋月,地北天南,当时间长河流过了九曲十八弯,他至今还留在我记忆的沙滩上——尽管我现在已远离那个山谷,坐在明亮的窗前,面对一沓空白的稿纸发呆。
二
还是从头讲起吧。
哑巴是村里的一个好社员——那里人都这样说。他听不见广播盒子响,但每天起得最早,实在等得无聊了,就去敲队长的窗户,催队长给他派工。他身有残疾,是唯一有权不参加任何会议的人,但不管开社员会还是干部会,不管有好多人躲会溜会,他却是积极的到会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是想凑凑热闹,还是羡慕那一张张嘴和一只只耳。吊壶水开了,他吹掉壶盖上稀稀一层柴火灰,自觉地来给大家筛茶。看见有人抽出纸烟,他急忙用火钳夹一块燃炭,给人家点火。
有些人觉得他头脑简单,好支派,常把一些重活推给他,犁滂田啦,进榨房啦,烧马蜂窝啦,总是把他使在前面。东家要盖屋,西家要出丧了,代销点要进货了,还有大队学堂要洗井了,人们都会记起他。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吃亏不吃亏,只要手脚闲,随喊随到,一做就满身汗。做完了,有饭就扒几碗,没饭就拍拍手回家。下一次你叫他,他还会来。知道他有个喜欢奖状的嗜好,有些人请他时还会比画出奖状的样子:“聋子,有奖状,你去吧?”
他一见这种比画就笑,就眼睛发亮,马上跟你走。即使你给他的奖状没有盖公章,或者那不过是你儿子的“三好学生”奖状,上面仅仅改了个名字。
他收藏了很多奖状,从县政府发的一直到上屋场三老倌发的,甚至有一张根本不是他的——得奖者是办高级社那年来的一位干部,是哑巴经常为之得意的一个老朋友。他与哑巴同睡一床,出钱治好过哑巴母亲的病,请人给哑巴做过一双棉鞋。那一年丰收了,哑巴有了吃不完的糯米粑粑,还有钱买票第一次坐上了汽车,随那位干部到县城做客。在县城里,他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看,独独爱上了主人家里一张大奖状,目光一落上去就拔不出来。主人没办法,只好割爱,把奖状转赠给他。
现在,他奖状成了堆,珍贵的褒奖和廉价的欺骗混在一起。一碰到新交结的朋友,尤其是碰到新来的办点干部,他就会笑嘻嘻地把那一大捆拿出来,一张张铺给你看,想让你每张都看到。旁人发出笑声时,他也只是笑笑,并不知道旁人在笑什么。
总之,他是这样一个公共的人,一个社会所有的人。敬重他的人不多,需要他的人却很多,需要他的汗水,也需要他带给大家的笑。
三
他与大哥德成住在一起。
好几次,哑巴帮人家做事,德成赶来一把拖住他就走,还破口大骂主家:“你们这些没天良的,把一个哑巴当蠢崽盘,心里也安稳?不怕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呵?”哪个要是抓着哑巴取笑太过分,被德成碰到了,也免不了挨一场恶咒:“你们这些短命鬼、绝代根、穿心烂的烂冬瓜,以后要不得好死!”
吴德成大脸盘,腰圆膀壮像筒树,眼珠一转就计上心头,用当地话来说,是个“百能里手”。他从小就跟着叔叔开屠坊,贩牛,烧窑,脚路宽见识广,两只手都可以打算盘,因此把家里盘得十分殷实,总是纸烟不断,猪油不断,芝麻豆子茶不断,做起一栋两包头九大间的瓦屋,玻璃窗子亮晃晃,队上人说像半条街。走到他的大屋前,人们都会感到一种财富的威严。
放在前些年,这种人当然是“资本主义绊脚石”。大队没收过他的猪婆和一窑砖,拆过他的几间屋,还逼他成天下水田闻牛屎臭,气得他直骂无名娘。好在他负担不重,加上有哑巴弟弟舍得下力,他不至于饿肚皮,作为矮子中的高子,娶媳妇还能挑金选玉。
嫂子来得比较晚,名叫二香——至于姓,像这里的媳妇们一样,那是无关紧要的,似乎从来无人打听。接亲那天,好多人来看,里外三层,风都吹不进。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新媳妇的嫁妆,议论新娘子那脸、那脚、那手、那衣角布边、那叫人羡慕的雪肤花貌。人们觉得村里的这一天特别明亮。
德琪似乎比哥哥更高兴,成天笑着,忙碌着,又是杀猪又是洗菜,又是搬桌子又是擦椅子,稍有停歇就吹响唢呐。
“闹茶”开始了——这是一种残存的乡俗,带着远古的痕迹。胆大的一声喊,男客们就开始起哄,不但对敬茶的新郎可以百般刁难,还可以把新郎哄出门去,然后对新娘来点放肆和亲热。据说一轮茶恶闹下来,有的新娘不论如何事先充分准备,紧紧实实裹上三层棉袄,事后还发现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要命的是,这种胡来意味着欢迎和喜气,主家万万不可见怪,否则就是坏了规矩和冒犯客人。二香当然知道这一点,一见几个后生子开始挤眉弄眼,一听有人浪浪地喊闹茶,脸就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但她完全无能为力,眼看着自己任人摆布,被一个汉子抱在腿上,在一片欢呼声中又被抛向对面另一个后生,扎进不知是谁的怀里。
哑巴没有听见新嫂子的尖叫,但男人们放浪神色使他眼里透出迷惑和不安,继而透出恼怒。他冲上前去,把东偏西倒的新娘一把抓住,拉到了自己身后。
“聋子,你发癫呵?”
“你也来闹茶?嘻嘻……”
“你莫挡路,站开站开……”
嗷——他大吼一声,毫不退缩,像一头两眼发红跃跃欲斗的牛。
客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一个后生颇不甘心,要把这个障碍清除出门,没料到他翻脸不认人,迎面就是一拳,把后生打翻在婚床旁,牙齿都碰出了血。“你今天吃了生狗屎吧?”那后生大骂。
事情闹到这一步,没什么意思了。尽管有新娘子出来赔礼,找毛巾给伤者擦血,大家已兴致索然,只好另外找找乐趣,比方喝喝酒,吃点花生和红薯片,讲讲什么笑话。有人放出一个哈欠,开始找自己的小把戏和灯笼,准备起身回家。
他们走出大门时还在抱怨:
“碰鬼呵,今天就是死聋子来插了一杠子。”
“把他嫂子当糖捏的吧,碰都不让人碰。”
“嘻嘻,又不是他自己的堂客,他心疼什么?”
“他还有堂客?有猪婆吧?天老爷写姻缘册,只怕没工夫想起他!”
……
人们这样说哑巴,他当然没听到。他这一辈子恐怕与女人无缘,大概也会是事实。他似乎对此没有什么苦恼。每当别人收亲嫁女,他总是脸上放出红光,换上一件新衣,好像也成了准新郎,在人群里钻来窜去,一高兴就呜啦呜啦大吹唢呐。
客终于散尽了,二香软软无力,倚着墙长长松了口气,目光投向正在门外扫地的哑巴。“今天多亏了你弟……”她对德成说。
“唔……”德成没注意听,正清点着刚收下的礼钱。
四
新嫂嫂过门不久就下地干活。这一天洗过碗,她同两个邻家媳妇结伴,准备到坳背冲去寻点猪食,挎着篮一步走出堂屋门,一个媳妇突然捅了她一下。
“做什么?”
“你看,你快看。”
“看什么呀?”二香其实已经看到了。
“你看聋子——”
“怎么啦?”
“你装傻呵?你看他在做什么!”
顺着手看去,德琪在阶基那边对着竹篙上晒的衣服发呆。那是二香一件大襟布衫,起着淡红色的杏花点子,色彩鲜艳,明丽夺目,显现出一个女人的身体曲线。真要死!那呆子早不摸,迟不摸,居然在这一刻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去触摸那花布衫上的胸口部位,接下来是腰身部位……
咯咯咯——邻家媳妇大笑起来,差一点笑翻。
二香没法再装眼瞎了,脸一红,咬出一句“死聋子”,快步赶过去,把哑巴的手一把打下来。“使牛去,使牛去!使牛,懂不懂?这样大的人,还死不明白!”
哑巴一见嫂子,又见在场还有别的女人,闹了个大红脸,不自然地搓着手,脸上裂开几道深深的肉纹,不像笑也不像哭。
“快——”嫂嫂威严地挥挥手,然后把一篙衣收进了自己的住房。
看见哑巴抄着牛鞭慌慌地逃窜,两个邻家媳妇又一次爆笑,捂住自己的肚子哎哟哎哟。“香嫂子,哪个要你长得这样乖致呢?”“活该你费衣服!还不是被人摸溶的?”“你要小心呵,小心呵。你喝过水的茶杯,说不定有人去亲。你坐过的凳子,说不定有人去蹭……咯咯咯,哎哟哎哟!”
两个婆娘还是笑得东一撞,西一窜。
二香给她们一人来一拳:“撕了你们的臭嘴。快走!”
这天上午,二香早早赶回家,到哑巴的房里仔细检查。果然,几天前她不翼而飞的一条花手帕,还有更早以前她怎么也找不到的一只袜子,眼下都出现在哑巴的枕下,揉成了一团。她隐约知道了什么,吓得脸色发白,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哑巴的嗷嗷声出现在地坪里,她才全身哆嗦地跑进厨房,一进去就不再出来,更不敢再看哑巴一眼。
哑巴也像做了亏心事,以后好多天里都不敢看她。他成天埋头干活,铡薯藤,挑井水,打草鞋,补箢箕,把木柴劈得一堆一堆成了山。
精明的德成不知道家里发生过什么事。他奖给弟弟一根烟后说:“嗯?聋子这几天还算勤快。”
二香没说话,给丈夫的鞋缝上了最后一针。
五
随着德成的骂声增多,乡下日子是越过越紧巴了。秋收以后,人们用土车吱吱呀呀地把稻谷运往国家仓库,换回一张征粮工作奖状,引得小把戏们抢着看,但好些村寨都留下了一声声长吁短叹。
队上实现工分制。一人劳动一天,大概可得十分工,年终时队上再按总工分核算分配。因为分值太低,扣除粮油之后,队上现金所剩无几,于是欠钱户苦着一张脸,进钱户也高兴不到哪里去——他们知道要进钱就得靠欠钱户还钱。德成当然是进钱户,但决算张榜几个月了,还没真正进过一个钱,等于拿了一堆白水工分。他找到小队和大队的干部强烈抗议,要求干部上对欠钱户出狠招,说不拆掉几间屋,不给点厉害,老糠里能出油么?
干部们都抽过他的纸烟,再说分配不兑现也说不过去,于是决定一捉猪二拆屋,如果不能在春耕前发票子,至少也可以给进钱户一些烟砖和木料吧。
德成这才气顺了一些,回到村里到处转悠,看哪堵墙的烟砖质地好,看哪些陈年土砖可以肥田,看哪根檩子生了蛀虫……直看得欠钱户们心里发毛。这天一大早,他给哑巴一担大箢箕。哑巴以为要去挑牛粪,兴冲冲地跟着哥哥走,直走到三老倌家门前才知是另一回事。他平时见三老倌打牛下手狠,找干部告状最积极,不知被三老倌骂过多少次。眼下见三老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放下担子前去拉扯。
三老倌一头朝墙上撞去,幸亏被旁人一把拦住,才没撞出个头破血流。围观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
哑巴不明白人们在议论什么,但他看见有人搭起了楼梯,看见有人爬上了三老倌的屋顶,还看见大队书记在现场指挥,终于明白了什么。“呵咦!呵咦——”他拦在楼梯前,一个劲地摇手。
书记拨开他,指挥人们继续上屋。
他两只牛眼睁得老大,跑到三老倌面前嗷嗷叫,意思是要他去阻挡,见对方只顾哭号,便急忙跑回来一脚踢倒了楼梯。
“聋子你知道个屁呵。”大队书记同他说不清,用再多的手势也说不清欠钱户与进钱户的关系,说不清队上如何穷到要拆屋的原因。何况眼下不论人们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只要有人靠近楼梯,只要有人要上屋,哑巴都会恶狠狠地伸出一个小指头,朝前一点一点的,点出愤怒和蔑视。
很多人来得不大情愿,看见终于有人顶上了,也乐得顺水推舟,或阴或阳地敲起了边鼓:我看也是莫拆算了。是呵是呵,春不出谷,冬不拆屋,手莫下狠了呵。没听老班子说么?积一分德,胜烧十年香呢……他们这样说着,说得德成有点着急,冷笑一声:“不拆也要得。哪个想把事做绝呢?只要干部口袋里抠得出票子来,我来盖屋都愿意。我吃人饭,下牛力,做一年,几张血汗票子是要的。”
“是啰是啰,我是等钱用,初五要砍肉接木匠……”有人接应他。
人多口杂,明显分成了两派,拖成了一个僵局。书记有点面子上挂不住,拿出哨子猛吹一声,“闹什么闹?你们是书记,还是我是书记?听好了: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他不同意也是拆。你们哪个不想动手,就替三老倌交钱!”
队长不敢违令,上前拍拍哑巴的肩,指指书记,又指指手腕——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是戴手表的干部有命令哩。
哑巴指指手腕,不大相信的样子。
队长再次指了指手腕。
哑巴怔住了,脸一直红到脖子,绝望地咕哝两声,脚一跺,走了。
“喂,喂,猪样的家伙,”德成脸上有了猪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里去?这么多砖要老子一个人挑么?”
哑巴横了他一眼,还是气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从哪里冒出臭脾气,把两只箢箕狠狠摔出去,一只落到水沟里,另一只落在秧田里。扁担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枪一般射向茅草丛。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一反常态地回到家里蒙头大睡,连二香来问话也不搭理。
中午,德成气咻咻地回家,闯进他的房间,掀开蚊帐门,猛揭被子:“摊你娘的尸,下午跟老子担砖去!”
哑巴跳起来横他一眼,坐到另一头,摆弄自己的唢呐。
“听见没有?”德成一把夺过唢呐,“担砖,担砖!”又做了挑担的动作。
哑巴翻了个白眼,拉过蓝印花被子又蒙住了头。
“好,你有万贯家财?你吃国家粮当了干部?你手舞擂锤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饭!”
德成这些天的火气特别大。
六
直到天色渐暗,哑巴还空着肚子。这是第几次被哥哥夺了饭碗呢?记不清了。以前哑巴给别人帮忙回来,只要做得过于卖力,就总是要被哥哥责骂和夺饭碗。那时的哑巴就到山上去,煨一窝板栗,或到地里摘一个菜瓜。
可现在那些东西也没有了。他提着唢呐,无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转。他想到队长家里去看看,说不定可以混来一口两口。但他远远瞄了一眼,见队长家的婆娘在塘边刮鼎锅——把他最后一点希望刮没了。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粮也很紧。
他只得想想猪场里喂猪的红薯。经过他的侦察,喂猪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饭,猪场大门的一把旧锁也只防得君子。他一拧,让锁歪了脖子,走进门去在潲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几条红薯,袖口三揩两抹,红薯已经入了嘴。
“假积极,偷红薯!假积极,偷红薯……”
几个也是为红薯而来的小把戏发现了他,一齐拍手大叫,及时展开了报复。
哑巴慌手慌脚,吞得更快。
“抓住这个贼老倌,到干部那里去!”
“他还想得奖状?要他去打锣,去戴高帽子。”
“这是我们看见的。老师要表扬我们,要给我们插红旗。”
哑巴知道这些小家伙不怀好意,忙摆出笑脸以示和解:“呵呵?”
孩子们更加得意:“不行,快走快走!”“老实点!”“让他吊块牌子,像万玉一样。”孩子们指的是一个地主分子,以前总是戴着牌子上台挨斗。
几只手把哑巴七拉八扯,押出了猪场,直往队部而去。哑巴知道这不是好事,忙做出一串手势——莫拖莫拖,我给你们打个鸟笼子,抓斑鸠,好不好?
“不要不要!”
又是一串手势——我给你们做个篾篓子,套泥鳅,好不好?
“不要不要!”
还是手势——那,我来吹唢呐……
小把戏们这下动心了:“吹吧吹吧,要吹好听的。”
哑巴抽出了唢呐,随着肚皮一鼓,腮帮鼓成两个半球,口水开始从嘴边溢出,然后又从喇叭口流出。他似乎还有微弱的辨音力,还能凭手指感受到旋律,感受到他聋哑以前的声音记忆。他当然吹得有点乱,声音像鸡鸣,像鸭叫,像狗在跳跃,像牛在嬉耍,像丰收的锣鼓。一串串音符在争吵,在冲撞,在扭打,你咬着我,我咬着你,流出了鲜血。
小把戏们基本表示满意,只是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还想恶作剧:“不行,这个不好听,小指头,小指头。你要用鼻子吹,用鼻子,鼻子。明白吗?”
哑巴生气地摇摇头。
“你用鼻子吹,用鼻子吹!”孩子们闹起来了。有的爬到他头上,有的扯住他的衣,有的抱住他的腿,还抢夺他手中的唢呐……直到二香出现才一哄而散。他们看见二香急急地赶来,一把抓住哑巴,像抓住一个孩子,拉着就走。
“香婶婶,他偷红薯!”
“香婶婶,他是个假积极,贼老倌!”
“抗拒从严!坚决打倒……”孩子们也熟悉了批判会上的语言。
“不要喊,千万不要喊。”二香惊慌地转身,摸摸他们的头,“好伢儿,快落黑了,回家去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炒蚕豆贿赂他们。
哑巴总算回到自己家里了。幸好大哥不在,让他免了挨骂。嫂嫂把他安顿在椅子上,首先打来一盆热水,要他洗手,又拿来一双鞋子,要他换上,最后才端来饭菜。纤秀的手,陌生的手,端来酸白菜和辣椒,上面还有一个黄油油的荷包蛋。
嗷——哑巴呜呜地哭起来。
嫂子没看他,揉揉眼睛,回到灶脚头往吊壶下塞柴。
七
哑巴发现哥哥与嫂嫂吵架。哥哥红着眼,破口骂,踢翻椅子,挽起一只袖口,亮出巴掌不停地抖,大概骂了些什么。
嫂子的嘴也有张有合,似乎也回敬了什么。
哥哥终于下手了,一掌把老婆打得倒在墙角。她半天没有动弹,好容易有了活气,好容易才爬起来,但丢下猪菜不管,丢下鸡鸭不管,进里屋包起几件什么衣服,泪流满面地冲出门去。
他们在吵什么呢?哑巴觉得这件事可能与自己有关。
他心慌,躲在暗角里,好像自己偷了银偷了金,做了见不得人的歹事。他一拳又一拳捶打自己的脑袋。
邻居们来了,队长也来了,围着德成七嘴八舌。最后,队长仗着刚才喝了两口酒,摆出做主的架势,走到哑巴面前打了一串手语——喂,你明天不要出工了,搭班车到你嫂子娘家去,把嫂子接回来。懂不懂?
哑巴不用听就懂了,连连点着头。
他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黑早就穿上蓝晃晃的新布衫,穿上每年只穿那么几次的黄色胶鞋,夹着雨伞跌跌撞撞地出发。他总算把嫂子接回来了,把嫂子送到哥哥面前。但哥哥还是黑着一张脸,只得没有再动手脚。唉,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张脸露出笑容?哑巴暗暗费了好些心计,成天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的。他看见哥哥摸出烟盒,就赶忙递上火柴。看见哥哥身上有汗,就赶忙摇起了蒲扇。他得在家里多做些事,于是光着上身,担粪泼菜,上山砍柴,挑水扫地,连鸭棚鸡埘也清扫了一遍。墙角里的鸡粪扫不干净,他就跪在地上,用碎瓦片去刮,一点,一点,刮,刮……
哥哥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争辩,闹得双方的脸色都不好看。哑巴就在另一间房里拍桌子,踢椅子,敲打桶子,反正闹出很大的声响,以示与哥哥同仇敌忾。为了表示更强有力的声援,他故意在那干部模样的人面前冲来冲去,最后冲到地坪里,把那人的一辆脚踏车踢翻。要不是哥哥来轰走他,他可能还会在脚踏车上猛踩几脚。
旁边有人取笑他:“你真是聋子不怕雷呵?你知道你家里是什么人吗?”
他竖起一个小指头,哼了一声。
“你好大的胆,敢说政府是小指头?”
哑巴看看对方,撅起嘴,鼓出唾沫,又顶出一个小指头。
意思是:去你妈的!
不几天,人们发现那干部模样的人再不进村了,据说他的脚踏车总是在这里被人扎破胎,或者是车铃盖不见了。大家不用猜,就知道这事是谁做的。但即算是那位干部,也只是报以苦笑,无法阻止这种判决。
八
门前溪水暖了又寒,浊了又清,田里五谷收了一季又一季,山里人不知不觉在悄悄经历着一个大变化。首先是副业开放,然后是包工包产,最后是分田分山的责任制……德成很快成了大忙人。如果说他第一次担着辣椒上自由市场还提心吊胆,那么他不久就有了大显身手的信心和壮志。朋友们来往不绝,他们结伴到湖北去贩茶叶,到广东去贩鱼苗,一去好多天。每次回来总带着得意神情和一堆堆山外的新闻,茶余饭后,满面红光,被人们的羡慕和敬畏包围。
“德成哥”的称谓,被“德成叔”代替,“你”被“你老人家”代替,虽然他还是他,还是个经常头痛或者血压高的大胖子。
他财大气粗,在屋场里游转,开始喜欢背着手挺着胸,对有些人爱理不理,讲起话来也盛气凌人:“庆胡子,你那窝猪崽不准卖给别人,我包了!”“三老倌,你也想开口借钱?嘿嘿,你还记得钞票是方的还是圆的?”……人们在这样的呵斥下敢怒不敢言,似乎这位昔日的屠夫已经成了山大王,万万不可得罪。据说他还准备到镇上开店,准备买卡车跑运输,准备办砖厂开炭窑——他哪一天会不会把县政府都买下来?
二香也成了女人们关注的目标。在她们看来,二香的八字真是硬,以后还用得着喂猪和锄草吗?还用得着织布和做鞋吗?拉倒吧,她就等着当地主婆,等着当贵妃和皇后娘娘么。穿金戴银不说,坐轿骑马不说,还要雇一帮丫环来前后左右地侍候吧?……奇怪的是,二香还是一个人忙里忙外,经常累得汗湿的衣衫紧贴背脊。到她家去看看,栏里七八只猪肉滚滚,屋后一园瓜菜绿油油,阶基上干净得连半根草须也没有,还有做饭、待客、出工……这样勤劳贤惠的媳妇真是少见。
她还是很少有笑脸,这一天的晚饭更是吃得提心吊胆。德成刚扒了第一口,脸色就沉下来,饭碗朝二香面前一砸。“这是什么饭?你吃!你吃!”
二香吓得赶紧尝了一口,“哦,锅里可能多了点水。”
丈夫又吃了一口菜,更气了。“你要我吃烂布巾?”
二香吓得再尝了一口,“丝瓜可能是老了点……”
“丝瓜?这也叫丝瓜?”
“我另外给你做……”
“做什么做?做猪潲么?”
“你是馆子里的口味吃惯了。要不,你就到镇上去……”
“你怕我今天还没跑够?你以为我的血压还不够高?你看你这个堂客,脔心好黑!”
“对不起,对不起……”
“一顿饭都做不好,你只有去死,去死呵!一个猪婆也要给我长几斤肉吧?一只鸡婆也要给我生几个蛋吧?你能做什么?你以为我吴家的钱用不完,要请你白吃饭是吧?”
德成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看看手表,夺过饭碗又吃了两口,大概吃得火气冒,筷子一丢,把碗砰的一声砸到地下,骂了一阵娘,带上手电筒出门去了。几只鸡跳过来,抢吃散落的饭粒。
二香呆若木鸡,好半天才低下身子去,一块一块捡起碎瓷片。躲在隔壁房间的哑巴看见,她捡到最后一块时,一颗泪珠落到了手上。
这天晚上,附近有一个村庄里唱大戏。山里好久没唱戏了,好久没有见过县里的大班子了,据说这次还是村长亲自带人去硬把人家几箱行头抢来的。锣鼓敲得好欢,灯火照得好亮。戏台下有卖米花糖的,卖瓜子的,卖炒板栗的,卖甜酒和米粑的。莫说去看戏,就是到那人群中挤一圈,嗅一嗅扑鼻的香味,也是山里人的享受。但哑巴今天没有去赶热闹,悄悄来到厨房里,看着缩在灶脚头发呆的女人,看着那张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
他给嫂嫂倒了半茶碗水,但嫂嫂没有接。
他给嫂嫂一条毛巾,但嫂嫂也没接,只是撩起衣角,擦了擦泪眼。
他们静静地守着一堆余火。
远远的鼓乐声隐约飘来。聋子当然没有听到,但他接地的两只脚似乎有所感觉。他取来唢呐,咬住气嘴,深深叹了一口气,放出一道呼啦啦的长音。这也许是好听的吧?也许可以替代邻村的演出吧?也许可以让嫂嫂开心一点吧?他拿出最高超的手段,一仰一俯地吹起来,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嘹亮,时而微弱。他仍然吹得有点乱,把欢笑吹得像哭泣,把美丽吹得像丑陋,把倾诉吹成了争吵,把爱慕吹成了仇恨。只有从他闪闪发亮的眼里才可以看出,他其实在吹着祖先和孩子,吹着古老的山和世代耕耘的土地……呵呵,土地呵,谷米呵,山寨呵,多么好呵多么好。一个个音符像鲜花绽放和星星闪烁,像满山的杨梅红透欲滴。
不知为什么,二香脸色发白,慌忙捂住双耳。
哑巴戛然而止,有点手足无措,大概对自己的无能心怀愧疚。他终于收起了唢呐,悻悻地提着木桶去潲锅边取潲。
“你回来!”嫂嫂好像怕他消失。
他没有听到。
嫂嫂冲着他的背影更大声地喊:“你回来!”
背景仍然没有听到,在潲锅那边舀出呱嗒呱嗒的声音,然后提着潲食去了猪栏屋,走入门外的黑暗。
“你这个聋子,你帮不了我,帮不了我呵。我就是说了,你也听不见呵……”女人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是受苦的命,做牛做马的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人家最丑的女子,最穷的人家,也生男生女一个个。我偏偏没有。我吃过药,我烧过香。香灰都够捏成个人了。可我还是没有。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呵……你给我说一句。你哪怕就给我一句……”
她哭得气绝,一声声卡在喉头,好半天没有放出来。但门外的黑暗里还是没有回应,只有此起彼伏的猪叫,还有聋子用木勺刮桶的哗哗声。
九
哑巴半夜里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打开电灯,手忙脚乱去嫂嫂那边看看,发现女人果然呼吸粗重,面色苍白。
他嗷嗷地叫着,给嫂子加了床被子,又打来一盆热水,洗去嫂嫂的眼泪。嫂嫂的内衣汗了个透湿,看来得找一套赶紧换上。
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忙碌,女人却无力劝阻,只能一手抓住对方的手。哑巴被这只手咬了一口似的,浑身一震,两膝发抖,有一种全身中毒的僵硬。但他越是想抽手,对方就把他的手抓得越紧,紧到了咬筋锁骨的程度,好像不光是要劝阻他了。
“你摸摸……我的话。”女人把他的手拉向自己胸口,让手摸到自己的心跳,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哑巴摸到滚烫的体温,更吓了一跳,好容易挣脱女人的手,去捶响了邻居的门,捶响了队长家的门,捶得满村都是咚咚咚的震天响。人们来到二香的床头,都大吃一惊:怎么病成了这个样?他们找的找郎中,打的打电话,还有人卸下门板作担架,要把二香直接往卫生院送。在队长的安排下,哑巴去找德成回来。
哑巴用手电筒寻找田埂上的摩托车胎痕迹,一旦没发现痕迹,就使劲缩缩鼻子,狗一样寻找汽油的味道,寻找哥哥的发油味、烟垢味以及特有的汗气。还真靠了这只狗鼻子,他走过小桥,穿过竹林,绕过坟地,一举把德成找到了。这是邻村一个小寡妇的家,门口停着德成的摩托车,窗子里冒出笑闹。哑巴从门缝往里一瞄,果然看见了德成那肥大的脑袋,还看见桌边另外三四个男女,桌上的纸牌,酒杯与剩菜,烟盒与散钞……
他推门进去拍德成的肩,指指屋外,比画出长头发,做出病痛缠身的神态。
德成白了他一眼,吐掉一个烟头:“你来做什么?去!回去!”
嗷嗷嗷——哑巴急得直跺脚。
“死聋子,起什么鬼飚?”
有一个男人看出了哑巴的意思。“德成,他是说你堂客病了吧?莫打了,跟他去吧。只怕你还要去医院呢。”
德成大为不快,“妈妈的,人倒霉鬼就上门。好好好,我就回去。”说着又拍出一张牌,笑着大叫:“调主!这回你们的酒罚定了哈哈哈……”
“德成……”女主家也注意到哑巴的神色。
“打吧打吧,打完这一轮。”德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她那是老毛病,死不了的。”
话未落音,他突然整个身子沉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哑巴不但抽走了德成的椅子,而且提起桌面一掀,把纸牌酒盅什么的掀得四处飞溅,吓得女主人尖声大叫。人影晃动之际,电灯泡摇来晃去。
德成爬起来,恼羞成怒就是一拳。
哑巴一动不动。
德成再给他一掌,响亮无比地扇在他脸上。
哑巴既不避让,也不招架,看来也没准备还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看对方是否准备出门。
“滚——”德成抹抹头发,整整衣襟,又在桌边坐下,“今天见了鬼不成?老子偏不回去!来,洗牌,再来!”
哑巴肯定看懂了对方的口形。他现在开始还手了,哗啦一声再次掀翻了桌子,然后随手抄起一张条凳,铺天盖地打将过去,不但把德成打翻在地,还把刚才同情他的男人也扫倒在墙角——完全是打红了眼,气昏了头。“妈妈的你瞎了眼呵?”墙角里的男人委屈地大叫。但哑巴不知道他叫什么,嗷嗷声中又一凳子扑向窗台,把镜子和暖水壶也当成妖怪,拍了个稀里哗啦。要不是有人拦腰抱住他,女主人也可能在他面前见血。
他是一座爆发的火山,完全没法控制。他甩开一个个拦阻者,发现手里的条凳断了,便丢了条凳,一眼看准靠墙的土车,抢上前去,哗啦一声,把整个土车提起来,举起来,举过了头顶,力拔山兮气盖世,眼看就要把砖墙瓦盖统统扫荡。
所有在场人一齐惊呼着四散。
他找不到目标,只得停下来,嘴唇在轻轻抖动。
“好,你疯了,你疯了,你竟敢打老子,你找死……你这个黄眼畜生!”德成抹着脸上的血,慌慌地闪到大门外去了。
门外有狗吠。
十
德成与哑巴终于分家了,哑巴只分到一张床,一担脚箱,几件农具。队上人都说德成太厉害,德成就愤愤然地算了笔细账:关于哑巴在他家里的吃穿用,关于哑巴的吃里爬外,关于这次打伤人的医药费,关于当年他给哑巴治耳朵的钱……最后还搭了句:“要说我揩了他的油?那好,现在让他单打鼓独划船,发大财去呵!”
队上也不太好管这桩兄弟官司。
哑巴没有地方栖身,借了一间队上的公屋。乡亲们给了他一套桌椅,凑齐了锅盆碗碟,还放了两丘田的土砖,准备秋后给他做屋。但哑巴的日子还是过得不怎么好,失去了嫂嫂的经常关照,他的衣服显得有些破旧和邋遢。
二香去看过哑巴几次,偷偷送去新鞋新衣,还送了糯米、干鱼和瓜菜。一旦这些事被丈夫发现,免不了招来他的打骂。有一次德成还站在大门口,拍着大腿放出一通不干不净的话,引得几个长舌妇交头接耳。
二香后来去哑巴那里的次数就少了。公屋门前有口荷花塘。人们看见,二香嫂经常舍近求远去那水塘边洗衣,每次都洗得人前来人后走,有点拖延磨蹭的味道。在洗衣女的笑闹声中,她跪在石板上,低着头默不吭声,把一件淡红色杏花点子衬衣细细搓揉。清清的水流顺着青石板一溜溜回到水塘。水中那个凝神的女子被水花打散了,又聚合拢来。
第二年春天,她知道德成在外面有了女人,终于与他离婚。那天,娘家的弟弟来接她回去,邻家的女人们心里不好受,来她家送别。她们鼻子酸,手巾湿,偷偷地抹眼泪,一股脑忘记了往日的小恩小怨,恨不得抱头痛哭永不分离。连小把戏们也像懂事了很多,不再吵闹,紧张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二香的头发一丝不乱,脸色平静如水。她向姐妹们鞠过一躬,然后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德琪呢?”
她说出那个人们不常用的名字,坦然,大方,坚定,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老队长怔了一下。
“德琪呢?他怎么不来送我?”她提高声调。
老队长慌忙朝四周打望,帮着她寻找。
二香整整衣角,理理头发,朝队上的公屋走去。她今天穿着那件淡红色杏花点子的衣,虽然已经褪色,虽然已经打了补丁,但还是洁净如昨,散发着清泉和阳光的气息。人们看着这一把闪烁的杏花过了沟,上了坡,穿过禾坪,走近那个窗口。
公屋里没有哑巴的人影,只有他的蓑衣和胶鞋,还有他的油灯和火柴,以及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一堆空瓶子。
队长赶紧帮着找,对着上边垄里大喊:“你们看见德琪没有?……”
周围的人都帮着喊:
“德琪……”
“德琪……”
山山岭岭发出阵阵回声。
还是没有人影。二香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她走到队长面前,“有几样事,想拜托你老人家。我走了,请队上多多照看德琪。他鼻子容易出血,到三伏天,请你们莫让他晒得太厉害。他喜欢吃粑粑,分谷的时候,请你们多给分几斤糯谷。他那件袄子已经不能穿了,我早就要给他做新的,没来得及,今年入秋分了棉花,请你们记得给他请个裁缝……”
“好的,好的……”队长慌忙点头。
“他下田干活的时候,喜欢喝生水,你们莫让他喝。他热天贪凉,晚上喜欢在禾坪里睡通宵,你们莫让他睡。”
“好的……”队长声音哽塞了。
“他好管闲事,容易得罪人,其实他是豆腐心、糍粑心,是为队上好,为大家好。你们一定要宽待他,莫怪他……”
几位妇女发出抽泣,已经哭成了一片。
二香倒出奇的镇静和硬朗,抹抹头发又提到德成:“……我不恨他,总归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等他新人进了门,请你们多劝劝他,还是把弟弟接回去。有个嫂嫂持家,日子会好过一些。”
孩子们围抱着二香,拉扯着她的衣袖:香婶婶,你不要走。你走了,我们会想你的。香婶婶你为什么要走?香婶婶,你还会来看我们吗?……
她蹲下去摸着孩子的脸,“会来的,我会来的。你们在这里要听大人的话,好好地读书,好么?你们不要再气德琪叔叔了,好么?”
“我们再不了!再也不了!你相信我!”
“我们摘杨梅给他!”
“我们抓螃蟹给他玩!”
“我们给他看连环图……”
二香说不出话,失神地抱住孩子们,泪水一涌而出。这泪水不光是感激,还有伤别和依恋。她不知该用什么来感激这些泥猴式的孩子,感激他们神圣的诺言。
她终于还是走了。
她随着挑担的弟弟,沿着清凉的石板路向山口走去。渐渐地,黑影变小了,变小了,成了一个黑点。但到山口的尽头,黑点停住,凝固了很久很久。不知是看不见她在走动,还是她停下来朝这边打望……
黑点也终于没有了,天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绿色的群山深浅相叠。
十一
话要说回来,我对哑巴并不很熟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写进文章的必要。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活上几十年,在漫长岁月里只是倏忽一闪。我们能记下多少人?我们又为什么要记下这些人?
何况我们分隔在不同的生活里。
再次进山的时候,我打听德琪,没想到一听到这个名字,人们的脸上便掠过阴云。据说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他一失脚,连人带车翻下坝,车上是几百斤重的麻石……当时已有人发现了险情,已向他发出了大声警告,但他是个聋子,耳朵不管用。
现在,人们不再经常谈到他了,只是在犁滂田的时候,在进榨房的时候,在盖屋或者洗井的时候,才觉得村里少了点什么,才会提到一个日渐陌生的名字。“唉,一个好人。”“做了好事在那里,阎王老爷记得的。”——他们会留下这样一些叹息,然后重新回到自己无暇他顾的忙碌,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人们倒常常谈起德成,因为他生意越做越大,即便参与走私遭到政府罚款,但还是把胶鞋换成了皮鞋,把摩托换成了二手小汽车。这一天刚好是他新的庄园落成,也是他第三个儿子满周岁的日子。按照乡俗,村里人应该去送礼,还应该凑钱请个戏班子,给他贺一台戏。但直到临近午时,村里除了响起零星鞭炮,还一直没有多少动静。德成感觉到什么,一一上门来邀请乡亲,说他已经准备了几十桌,说他愿意支付贺戏的钱,说他已经与戏班子联系了……大家只需要带一张嘴巴去。
他很高兴我在这里,递上一支过滤嘴烟,又打燃液化气打火机,“嘿嘿,你真是稀客,一定要赏光,来我家吃餐便饭……”
我吸燃烟,但推托时间不凑巧,今天刚好有急事。
又有了唢呐声。那是几个小孩刚拿到糖果,心里一高兴,找来一支唢呐玩耍。他们当然吹不成调,吹得有一声没一声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像没头没脑的惊呼和惨叫。而且那支我有些眼熟的破唢呐,已经铜锈斑驳。
唢呐,唢呐,我又在记忆的沙滩上徘徊。那是昨天还是前天?德琪像个卫士守在我的门口,不准几个小把戏闯进我的住房,怕他们妨碍我读书写字。他走进门,似乎想同我说点什么,见我捧着一本书没理他,便坐在一边守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实在撑不住了,失望地离去,临走前捅捅我,做了些切肉片搓丸子的动作,意思还是不言自明——他希望我过节时去他家做客,我一定得记住。
他是想同我多做些手势的,是爱与外来人交朋友的,我知道。我本来也应该同他多打打手势,哪怕打打音乐节拍或者做一套广播操——那也许能给他解除一点寂寞,让他脸上多一些笑容。
我终究没有那样做。是因为忙?是没什么可谈?还是有点厌倦哑巴过分的殷勤?我现在已经不能那样做了。他化入青山,似乎与我无关,再也不会来搅扰我。
再也不会。
又起山风了,落雾罩了,榨房远远送来撞榨的声音,还有冲里零零星星的狗吠。门前有一处石堰流水哗哗,总是这样。我越过空明月色又想起了远方。那是在哪里呢?那也是在这个星球上么?霓虹灯下驰过闪亮的轿车,宽阔跑道上腾起巨大的飞机,林立群楼下涌动着摩肩接踵的人海,到处是人和人……
我要好好地生活。
198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