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曹进
记曹进 注释标题 原题《无学历档案》,最初发表于1988年《湖南文学》,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
一
我再次见到老同学曹进的时候,不会提到一九七一年,以免看到他两柱直愣愣的目光和闪烁的泪眼。我知道,那一年在他心头太沉重了。
他下乡七年后回到城里看望亲人,奶奶见面就说她总是做梦,梦见他淹死了。而当天晚上,老人家就中风离开了人世。再未留下一句话。曹进给奶奶抹口腔、洗身子、换衣服的时候,总是想着奶奶的梦是什么意思。
大哥从湖北赶回家来了,处理完丧事,鼓动曹进小夫妇跳出湖南省华容县的乡下,到湖北去,据说那边招工的机会多一些。是的,华容看来是待不下去了,尽管曹进在那里干得不坏,带去了一大堆父亲的农学书籍,种了许多当地稀罕的花菜、秋黄瓜、芥蓝头,让农民大长见识,还应邀去县科技大会上发言。但生活实在太贫苦。小夫妇借居一间外流叫花子留下的草屋,土砖被风雨洗得没有任何棱角,草顶薄薄瘦瘦的十多年未换过。漏雨,帐顶上要架木盆,屋内要开沟,连灶前炒菜也要打伞。新婚之夜他们顶着一被子雪花抱头哭泣。
他没把这一切向亲人们说过,但奶奶为什么总是梦见他被淹死呢?老人在夜深时也听到了遥远湖乡哗哗的风雨之声吗?
居然还有了孩子,是他娘在晒谷坪发作早产的,当时曹进挑着粪桶外出收粪去了。孩子在风雨天哭得更厉害,童年一开始就被草棚漏雨声蛀得千疮百孔。
是的,得去湖北把命运再赌一把。
大哥说:你们必须把孩子送掉。
知识青年要进厂就决不能结婚更不能有孩子,曹进对这些条文是知道的。父亲还戴着“右派”帽子在牛棚改造,家里的人都困窘得腾不出一只手来,小迈迈不送掉怎么办?或者是失去孩子,或者是三个人都无法得救,上天只允许曹进二中择一。他黑着一张脸,在泣不成声的妻子面前狠狠地掉转头去,在外面寻到一户姓周人家,好说歹说,总算使对方同意收养孩子,条件也很简单:一是立下文书字据,以后永不反悔,永不向孩子泄露亲缘关系;二是得半夜把孩子抱过去,放一挂鞭炮,图个吉利。
我决不放鞭子。曹进沉下脸。
为什么?
会吓了小孩。
对方想了想,终于妥协了。那天夜里,曹进写好文书字据,注明孩子的出生日期,将其埋在小孩暖暖的怀中。他没让妻子去送,但妻子失神地用自己的衣给孩子再裹了一层。风很紧,夜色深深如海。大概三点钟的时候,他走到了空寂无人的长沙市五一广场。孩子醒了,瞪大清新好奇的眼睛,伸出小手,指着广场上玉兰形的街灯,呀呀叫了两声,表示他看见了灯,看见了灯是亮的。这是何等伟大的发现——他有足够的理由欢乐。
父亲的胸口像猛地空去了一块,看不清道路的方向了。大哥连拉带推几乎是打架一样不让他回去。
他们终于被那条黑黑的小巷吞下,来到了那张熟悉的门前。大哥按照预约的暗号,敲了三下门,喊周奶奶开门,并催曹进把小孩放在石阶上。孩子突然恐惧地瞪大眼睛,盯着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最后听到的就是小孩的哭声,还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一个老奶奶的声音,装得很惊奇:哎呀咧……这就是最后的声音了,这些声音就是我的迈迈。”
他对我这样说,然后勾下了头。
二
小夫妻来到湖北省黄石,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家庭,维持着没有婚姻的婚姻。因为伪装成未婚青年进厂,学徒期间也不得恋爱,于是两人没有房子,也不能公开交往,甚至不敢写信,只能偷偷摸摸地见面,饱尝地下工作的滋味。加上一个厂在城西,一个厂在城北,有时约定在舅舅家的“联络点”相见,也只能于主客济济的客厅中遥遥相望,两心相知。忽断忽续的视线似有无限遥远。
事情还是暴露了。曹进的二哥也在黄石,不幸患精神病住进医院,而医生竟是曹进所在工厂某干部的亲戚。二哥昏昏乱语的时候把小夫妻的关系全部抖搂了出来,厂里立刻要曹进写检查,追究他欺骗组织的错误。好在两人的表现都还本分,未受到更多的处罚。
即便如此,他们也暂时失去了组织家庭的决心。他们不敢亲近,不敢要一张双人床,更不敢再要一个父母无法抚养的孩子。
曹进不知道迈迈在周家过得怎么样。父亲拉提琴,父亲作曲,都是献给孩子的音乐,但孩子已经听不到了。
一直到双双调回湖南省湘阴县,在一家五金小厂做工,他们还是穷得没法养第二个孩子。厂里收留了社会上一些修锁的、修秤的、刻图章的、搞石印的,还有些不知道干什么的闲杂人员,像个大荒货摊子,根本无法安排曹进这个刨工。让他去跑采购,他根本不是这块料,半年时间没购得一寸铁,钱倒亏了一大截,每月工资扣得只剩五元,会计也不给他报销出差补助费。
他知道妻子在偷偷变卖衣服,知道妻子把这一切瞒着不让他知道。他摔茶杯,连连抽烟,半夜里突然惊叫着坐起来两眼茫茫。他担心自己也会发精神病。二哥有这种病,妹妹有这种病,据说外公早就是这样的,难道曹家是一个狂人的家族?而疯狂的遗传基因也要在曹进的血管里爆炸?
正是全国科学技术代表大会隆重召开之时,学界的耆宿和新秀劫后重聚,如坐春风,成了时代聚光灯下的人物。而在聚光灯外的暗影中,在一个小县城的五金厂里,曹进被公认为“没一寸用”的人,到哪个部门也没人要,最后被发派到临街一个小铺面,从修钟表和修单车的摊子之间挤过去,立在右边屋角落一架脚踏小牙车前面。镶牙的木头椅子太破旧了,据说有个武装部长臀部肥硕,曾把它一举坐垮。
椅子旁边,一个老头正在抠脚指头,望了曹进一眼。这一眼太冷了,曹进感到自己不是走进了一个小小修理店,而是走到了死亡的深深谷底。
桃爹,厂长要我来跟你学拔牙。
桃爹“嗯”了一声,没请对方坐,依然在脚指头里探索。
曹进看了看那张木头椅子。他刚才在县邮局门前的阅报栏里逐字逐句读完了全国科技大会的报道,他不知道这张可怜巴巴的木椅向他迎面推来将意味着什么。也许是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也许是灭顶之前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了自己不至于发疯,他必须抓住它,从这里开始!
他读完县书店仅存的一本《口腔内科学》,又请假自费到长沙口腔医院瞟学,才知道牙医不光是拔拔牙就行,才知道口腔诊室应该宽敞明亮,应该有白大褂和很多器具,非一辆脚踏小牙车可以同日而语。诊室里病人进进出出,一颗颗病牙狰狞地跳进白色盘子里。一位大夫对他摆了摆下巴,交给他一张纸条,要他去缴费。他问给谁缴费。大夫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吗?——牙科椅上正坐着一个小男孩。
他慌了,退了一步,说不是不是,搞错了,这孩子不是我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白口罩上有一双审视的眼睛。
我,我想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出去!
我求求你。
不要我多说了,出去!
他脸红了,结结巴巴,苦苦地请求,说自己是一个自学牙医的青年,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决不会妨碍谁,决不会让人讨厌。他除了学牙医就没有出路了。家里的衣物都快卖尽了,但他还是自费想来看看……
白口罩上的眼光没那么凶了。
后来才知道,这个戴白口罩的叫周德保,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他看见曹进居然把他的补牙手术看懂了,有些高兴,想了想,说他第二天还可以来看,不让院里头头们知道就是了。
曹进边看边记,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这一天,下大雨,曹进淋得一身透湿走进诊室,周德保显得有些吃惊,说你还是来了?快去换衣吧!说着又顺手给曹进送来一把椅子。
有位副院长终于知道了这一切,极为生气。他听说周德保星期天居然让一个外人跟着他值班,穿着其他医生的白大褂,居然让他动手干,简直岂有此理。便把周德保叫到走廊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周医生性子很倔犟,脸红脖子粗地对着嚷:他是我亲戚,我就是要让他学!
你要负全部责任!
把我开除吧,老子不怕!
他把诊室门砰的一声关上,对曹进恶狠狠地说:你不要走!
一个月的瞟学结束了,临别时周德保送给曹进一个口镜、一把镊子、一支探针。他说这是湖北医学院一位教授送给他的,现在就转送给曹进,留个纪念吧。这些天,他照顾得不周到……
曹进竟然一时找不到表示感激的话。
三
精神病人的幻想、狂放、痴迷,等等,与创造性的天才也许只有一纸之隔,因此古今不少艺术家常有疯癫之嫌。一旦改换了某些外部条件,一旦调整了某种心理结构和行为机制,魔力即成神力。我怀疑曹家过去屡屡出现精神病变的潜在基因,一体多面,一物多用,在曹进身上辐射出了创造的光辉。他性情孤僻,想入非非,又极易暴躁,自己还是个刚调进县中医院的小工,还没怎么学会装假牙,就向刷新牙科医学的高峰投注了目光。他继续卖衣,卖录音机,卖洗衣机,最后卖掉了自己的裤子。因为怕被熟人看见不好意思,他就跑到码头上流动人员多的地方。一条呢子裤卖八元钱也许太便宜了,乘客们都投来某种打量小偷的目光。但他不怕,手掌捏住钱就高兴异常。他太急需钱了,首先是购买书刊,其次是购买邮票,包括给日本牙医专家寄一封超重信就得五元多,能不需要钱吗?
诊室改装也要钱。墙壁色彩应该刷淡绿色的,这种色调能减轻病人的恐惧感。窗帘得请妻子赶快缝制,贴上五彩缤纷的剪花,可使儿童多一些新奇而少一些紧张。他业余乐手的经历还帮助了他,在医院试验音乐疗法。他自己灌录磁带,对易躁好动的病人,放宁静的《山泉》、《假日的海滩》;对沉郁苦闷的病人,放热烈的《英雄交响曲》、《刘海戏金蟾》;对混合型的则用《梁祝》呈示部和尾声,优美的中板。他几乎凭直觉就认定,声与色的环境有助于治病。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不够用了,系统综合观的生理——心理——社会新医学模式,也许才是牙科学的光辉前景。
他写的关于牙科心理学的论文,虽得到心理学教授陈孝禅的首肯,但口腔学教授刘蜀凡依然严格几近苛求,只是说可以试试看。另一位口腔学教授柳树嘉老太太更是断然否定:你的数据呢?恐惧感也好,紧张感也好,怎么测定?怎么定量分析?你学过数学没有?你知道什么是科学?
曹进有点发慌。是的,他现在的慌乱和畏怯,就根本无法数据化地自测自知,还心理学什么?
他曾经登门求教于柳树嘉,这位慈眉善目喜爱宁静的老太太,当时神色淡淡的,没怎么多说。而现在她的当头棒喝更使曹进突然感到天地一片灰暗。
曹进的二哥,此时已经病愈工作了。似乎是一种神秘的因祸得福,他记忆超常,精神强旺,与弟弟对坐夜谈,谈音乐,谈建筑,谈园艺学,谈哲学和数学,谈系统工程,又给他引见有关学科的老师,鼓励他干下去。终于,《大众卫生报》报道了他心理疗法的成绩。他大加充实修正了的音乐疗法论文,在全省有关研讨会上得到宣读,获得了特别热烈的掌声。他看清了,带头鼓掌和鼓掌到最后的人,竟是柳树嘉!
柳老太太上来笑着说:后生可畏呵。
刘蜀凡教授也当场表示要推荐这篇论文到大刊物上去发表。
正是这位柳老太太,后来听说曹进的妻子小李失业,无法自费进修牙医,便扶着拐杖颤悠悠地爬上口腔医院四楼,背着小李代缴了一百五十元进修费。进修结业以后,小李回到县里仍然找不到工作,老太太又汇来两百元,还附上一信:这不是施舍,只是支持你们小两口学习,你们要是不收,以后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这一年,曹进的妹妹患精神病终于在湖北逝世,需要资助安葬费。但曹进家贫如洗,又不敢把噩耗告知父母,担心他们受到刺激。曹进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赶到长沙敲开了柳树嘉的房门。
钱?老太太二话没说,立即取出一百元。
不,我不要一百,只要五十。
你都拿着吧。
不……我还不起,我还不起的。
这孩子,我不要你还的。
曹进鼻子一酸,扑通一声,平生第一次给人下跪了。他哭妹妹,也哭自己,哭自己无法还清这一百元钱。
这孩子,你不要这样,不要哭呵。
柳老师,你让我哭,让我哭。我无法在父母面前哭,我要在他们面前装笑脸。我只能在你这里哭。我哭了好些,不然我担心自己会走上妹妹的路呵。
四
妹妹永远也走不出死亡谷了。
她给过曹进种种帮助,让他专心学医,自己却心力交瘁,无法走出黑暗的谷底。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曹进和他的亲友都没说得很清楚,而且说法有些不一,似乎小妹是曹家历史上的一段空白。据说她婚后老是想回湖南,有时候喃喃自语念着曹进的名字。曹进和她要算最为亲近的了,两人年龄相近,小时候总玩在一起,也一同去铁路边捡煤渣。下雨了,曹进背她回去,不小心滑倒在地,两人就滚在一团,还咯咯咯地笑。她是去寻找那种笑声才去敲舅妈的门吗?妹郎就是这样说的。那天她又去找舅妈家,敲了半天门没开,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回到家里以后就出事了,就胡言乱语起来了。
她摔断了双腿。
曹进来到病床: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毛哥。
曹进抱着妹妹放声大哭,妹妹却出奇的平静,喃喃地说:毛哥你莫哭,我眼泪哭干了,没有泪了。
以后的半年,曹进天天盼湖北来信,但又怕收到信,怕信封中跳出他不愿知道又终会知道的事情。他发疯似的看书和工作,最担心没有病人或病人不多,担心自己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他下了班还去社会上从事牙病普查,一心用忙碌来排挤恐惧。他甚至不敢听音乐了,更不敢唱歌了,因为一听到歌声就会想起妹妹。想当年妹妹歌唱得多好,军队文工团还开车上门来招她去当演员呢,只是因为父亲的“右派”问题才告吹……他后来还知道,正是他这一段不敢唱歌的时候,妹妹却在临终前拼命地唱歌,唱着自己曾经风华正茂的岁月。
曹进告别柳树嘉再赶湖北时,妹妹已经走了。床板下到处是融化了的冰水,湿淋淋的。花圈很少,人们似乎无法对一个久病的疯子交出更多留恋。只有曹进扑到妹妹身上,跪在浸骨的冰水里,把他满肚子话都向妹妹讲了。上天有眼的话,该死的是他而不是妹妹,曹进兄弟四个,死他一个不要紧,不要紧的。而妹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才三十岁哩。老天为什么要向这棵嫩苗苗无情下手呢?
他把被子上一些糠灰细细抹去,帮妹妹梳理头发——很多年前他与妹妹同去拾煤渣,就是常给妹妹洗脸,常给妹妹梳头的。
“妹妹走了,我们家就再也没有音乐了。”曹进对我说,“我想念我的外甥,我的兄弟也许会忘记他,但我忘不了。医院发的营养费,我一个个攒下来,瞒着爱人,做了棉袄,买了毛衣,寄到湖北去。只有这样,我才能让妹妹安心。”
“我要是不能被她信任,她还信任谁呢?”
停了停,他擦擦眼睛,目光凶狠狠地盯住地面。
五
龋是一种文明病,欧美曾不胜其扰,而现在第三世界也笼罩着这一巨大阴影,有的国家龋患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类似的文明病还有心血管症、脑血管症、结石症等等。文明病在战争和饥荒年代出现极少,却与安定、繁荣、酒足饭饱、高楼大厦等等结伴而行,似乎是顽固地警示着人类的某种局限性。中国的农民以前没什么东西好吃,现在更多的人有吃有喝却焦虑自己没一口好牙。儿童龋患面也在迅速扩展。世界卫生组织(who)频频警告,将龋列为全球三大疾病之一。
学者们注意到茶叶的防龋作用,部分中日专家曾大声疾呼恢复饮用防龋效用最强的粗老茶,却无法阻挡日益精软细的饮食新潮。在这种情况下,能不能找到茶叶防龋的新路子?
曹进在二哥的帮助下,通过国际联机检索,查考国外相关情报,又对湘阴一、二、三、四号茶分别进行细菌试验,终于找到了自己独特的攻击点,参加了这场防龋大战。他一路进击,频频告捷,于是省府拨款,专家们激赏,论文在日本发表,香港学者要求合作。为了要一点设备和资金,他冒冒失失的一封求援信,居然把全国口腔学会主任、国家卫生部及省卫生厅的头头都推动了,医院里的领导和同事也向他伸出了援手。到最后,出国访学的机会向这位初中生敞开大门。
他东奔西跑,忙得更加不管家务了,也全然不知家里的物品收藏。好在李雪梅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主妇,毫无某些新潮知识女性那种流行性的迷失和惶惑,认定了自己就是要持家,就是要帮助丈夫干事业,给了曹进稳定而可靠的后援。也幸亏李雪梅终于有了工作,结束了他们卖裤子的日子。在丈夫的鼓动之下,李雪梅赌了一口气,买了几件漂亮的新衣,下决心狠狠地穿它一番——她忘不了自己那贫穷而缺乏色彩的青春年华。
小两口只是依然惦记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曹迈,不,他现在姓周,已经长得好高了。为娘的偷偷去过周家几次,躲在小街的角落,视线不断被行人车辆隔断,远远看自己的孩子同其他小孩玩耍。孩子的鞋带散了,湿津津地拖来拖去,她想去给他系上,但不能够。她害怕孩子眨着酷似她自己的眼睛问她:你是谁?
小周似乎也渐渐明白了什么。周家开通地允许母亲去看他,但孩子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见母亲。有几次,李雪梅厚着脸皮赖在那里等饭吃,心想孩子总会要回家吃饭的。但饭都等凉了,门外空空荡荡,孩子还是躲在外头不露面。她只好踏着月色孤零零地回去。
周家是做工的,管教孩子不大细心。周迈在这种环境里野惯了,书读得不好,后来顶职进厂,又不太安心工作,几个小钱在几单小生意里打了水漂,几年下来竟一事无成。曹进对这点特别生气,在孩子终于来认生父生母的时候,他暴怒多于怜爱,目光刺得孩子一阵阵哆嗦:你,不是曹家的人!
儿子似乎明白了,他确实不姓曹,不是曹家的人了。
他从此很少再来曹家。据邻居们说,有次他来到了楼下门口,踌躇了一阵,又骑着单车莫名其妙地跑了。
也许,曹进家楼下从此经常有一颗踌躇的灵魂,悄然来去。
曹进的第二个儿子也长大了,爱国画,爱体育,还经常同父亲讨论些深奥问题。但父亲对他也很不满意。这一天,孩子放学回家,说学校没有发还考试卷子。他不知道父亲已去过学校,知道他撕了卷子,想隐瞒那个很不理想的七十八分。
你扯谎,你还敢扯谎?
是没有发卷子嘛。
曹进一个耳光扇过去,孩子便轻飘飘地扑向一边,鼻血飞溅,在墙上留下一长串鲜红的花朵。
李雪梅扑了上来,攀住了曹进扬在空中的手,把丈夫拖到另一间房里,哭着跪下去,求他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她从来不下跪求人,让她就求这一次吧。
曹进也哭了。
我不想打他,我是忍不住。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他还不好好读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那时候有什么书读?我初中没读完就被逼着退学,下农村,饿肚子,在漏雨的草棚里哭泣。我在北京的时候,站在北医大的门口,看见学生进进出出,只能一个人偷偷地伤心。就因为那时候不能读书,我至今没有文凭,做死做活又能怎么样?我有权利要求落实政策吗?有权利得到技术职称吗?人家取消我越级晋升的资格,我能怪谁?我负责的课题组里都是有高级或中级职称的人,但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我说话他们信吗?我是忍不住呵,忍不住呵……
门开了,孩子跑进来,一把抱住父亲哇哇大哭。
一家三口,默默地流着泪。
198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