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心情
灯下心情 注释标题 以上最初分别发表于1995年《今日名流》杂志、2005年小说集《报告政府》以及2004年《韩少功自选集》,为三本作品集的代序或代跋。
南方的自由
海南岛地处中国最南方,孤悬海外,天远地偏,对于中国文化热闹而喧嚣的内地舞台来说,它从来就像一个后排观众,一颗似乎将要脱离引力堕入太空的流星,隐在远远的天边暗处。而这一点,正是我一九八八年渡海南行时心中的喜悦——尽管那时的海南街市破败,缺水缺电,空荡荡道路上连一个像样的红绿灯也找不到,但它仍然在水天深处诱惑着我。
我喜欢绿色和独处,向往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岛。
事实上,这个海岛很快也不那么安静,因为建立经济特区,因为一个时代的发展机遇,它云集商贾,吞纳资财,霓虹彻夜,高楼竞起,成了中国市场经济一个新的生长点,聚散着现代化的热能和民族的欲望。但是,作为一种代价,在很多地方,这种经济高热似乎总是以某种文化的低俗化为其代价。公众的目光投向了金钱,无暇投向心灵。港式明星挂历和野鸡小报成了精神沦陷区的降旗纷纷飘扬。流行话题灼干了拜金者们的闲暇和判断力,甚至起码的正义感。很多文化同行对此不能不慌,不能不开始内心深处高精度的算计和权衡。
在身边人影越来越少的时候,我倒想看一看,在一片情感失血的沙漠里,我还有多少使自己免于渴毙的生力。我讨厌大势所趋之类的托词。我相信一个人即使置身四面楚歌弹尽粮绝的文化困境,他也还能做点什么,也完全可以保持从容不迫——何况事情还没有这么糟,不需要你预付悲壮。
初上岛的两年时间没有写作,为了生存自救也为了别的一些原因,我主持了一本杂志的俗务。我不想说关于这个杂志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只说说我对它的结束,惋惜之余也如释重负。这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太累,因为它当时发行册数破百万,太赚钱。钱导致人们的两种走向:有些人会更加把钱当成回事,有些人则更加有理由把钱看破。在经历了一系列越来越令人担心的成功以后,在一群愤世嫉俗者也志得意满之后,在一群清高文士也要靠利润来撑起话题和谈兴的时候,在环境迫使人们必须靠利欲遏制利欲靠权谋抵御权谋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必须放弃,必须放弃自己完全不需要的胜利——不管有多少正当的理由可以说服你不应当放弃,不必要放弃。
一个人并不能做所有的事。有些人经常需要自甘认输地一次次回归到零,回归到除了思考之外的一无所有——只为了守卫心中一个无须告人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人们有时候需要走向人。为了这个梦想,人们有时候也需要离开人。
我回到了家中,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我拔掉了电话线把自己锁入书页上的第一个词。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一念之间,寂静降临了,曾经倾注热情寄寓心血的产业就可以与你没有关系。一些断断续续的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这些文章不是美文,也没有什么高深,尤其在时下的文化淡市,甚至连标题也很难招引什么读者。我完全知道。因为种种原因,严肃的写作在当前差不多确实已经成了一种夕阳产业,甚至是气喘吁吁的挣扎。我也完全知道。但这些丝毫也不妨碍一个人在遥远的海岛上继续思考,继续凭一支笔对自己的愚笨作战,对任何强大的潮流及时录下斥伪的证词。
这是我在南方的自由。
什么是自由呢?在相同的条件下做出相同的选择,是限定而不是自由。只有在相同的条件下做出不同的选择,在一切条件都驱使你这样而你偏偏可以那样,在你敢于蔑视一切似乎不可抗拒的法则,在你可以违背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常规逆势而动不可而为的时候,人才确证自己的选择权利,才有了自由。今天,大街上的自由都有太多的口香糖味而引人生疑。比如“免费”,比如“闲暇”,比如“奢侈”,比如“不负责任”……这些乐事在英文中确实都与“free(自由)”共名,都分享着“自由”的含义。这个词条中恰恰没有诸如“独立思索”之类的地位。但人们终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认识到这个英语词的浅薄。人的自由是这些,但不只是这些,更重要的不是这些。正好相反,自由常常表现为把自己逼入绝境,表现为对这些词义的熠熠利诱无动于衷。
自由也许意味着:做聪明人不屑一顾的事——如果心灵在旅途上召唤我们。
1993年10月
重新生活
写小说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一样,经历着即用即废的一次性生命。但小说作者与其他人又不一样,可以在纸上回头再活一遍,可以让时间停止和倒回,在记忆的任意一个落点让日子重新启动,于是年迈者重历青春,孤独者重历友爱,智巧者重历幼稚,消沉者重历豪迈。
因为有小说,过去的时光还可以提速或者缓行,变成回忆者眼里的匆匆掠过或者流连忘返;往日的身影和场景还可以微缩或者放大,在回忆者心里忽略不计或者纤毫毕现。从这一点上来说,重新生活也是修改和再造生活,是回忆者们不甘于生命的一次性,不甘于人生草图即人生定案的可恶规则,一心违抗命运的草草从事,力图在生活已经结束以后,再造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就像拿着一张废车票,在始发站再一次混进车厢里始发。
捏着废车票再一次获准登车旅行,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生废车票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多次生效——这就是小说写作及阅读的特权。
我翻翻自己的小说,不过是进入重新生活时不得不多看两眼和多待一刻的驿地。这里只有过一些凡人小事,有过一些平淡的年月日,在这个浮嚣时代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笔者在这里补上一些端详或者一些远眺,添入一些聆听或者一些触摸,作者的第二生命就已经上路。哪怕是一条隐没在大山里的羊肠小路,也可能在这里焕然一新和别有风光,其陌生的光彩和气味让自己吓一大跳。
小说于我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吗?比方说小说能够果腹和暖身吗?能够取代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哲学以及新闻吗?恐怕不能,恐怕很难。但小说至少能弥补过去的疏忽和盲目,或者说,至少能洞开一种新的过去,使我增收更多惴惴于心的发现,增收一种更加有意义和有趣味的生活。我对此已感激不尽。如果读者们能从中分享到一丝微笑或一声叹息,我更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
2005年6月
镜中的陌生人
这些作品都署有我的名字,但相当一部分在我看来已颇为陌生。往事依稀,恍若隔世,我难以回忆起这些作品是怎样写出来的。它们的缺点和优点,似曾相识却令我惊讶。它们来自什么样的生活经验?来自什么样的知识启迪?其中有些句子,因何种愚钝或何种机灵竟成了这等模样?这都让我有几分茫然。
一个问题是:如果它们确实是我写的,那我现在就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我眼下决心坚持自己的姓名权,那么他们就不应与这个姓名有什么关系,纯属其他人的言说。
出于一种好奇,我想知道这个同名者的一切,很想知道他在短暂而仓促的人生中,怎样在车站出发,怎样在雨夜里发病,怎样在大街上疾行或者呆坐,怎样曾把日子挥霍得不假思索漫不经心,直至某一天看到镜子里的成年沧桑大吃一惊——我对他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心酸和抱歉。以我现在的阅历,我肯定还能挑剔出他的诸多幼稚、轻率、浮浅以及盲目,在很多问题上甚至会与他展开激烈的辩论。欧洲作家齐奥兰(e·m·cioran)想必就是在自己的旧作前,写下了那句话:经过一段特定的经历之后,我们应该给自己改名,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人(after certain experience, we should change names, since we ourselves are no longer the same)。
很不幸,我们很难给自己改名,就像不容易消除父母赐予的胎记和基因。这样,我们与我们的过去,有一点同名而异实,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勉强共享一个姓名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我们身上的细胞一直在高速地更新换代,在生理微观层面万世悠悠;我们身上更流动着一群复数的自我,在不同的生活处境和文化谱系中各行其是,只是一旦时过境迁,就在遗忘中成为单数的这一个,定格于当下的孤立肉身。
时间的不可逆性,使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时间的不可逆性,同样使我们不可能驻守现在。在这一过程中,此我非我,彼他非他,没有葬礼的死亡经常发生,没有分娩和啼哭的诞生经常进行。我们在不经意的匆匆忙碌之中,一人即众生,众生即一人,一次次在精神上分身或者转世,并且在回忆中习惯性地冒领一个个同名者——正像我们也会习惯性地排拒一个个异名者,以为他们真的与我了无干系。
作为时间的证据,文学写作将这一切记录在案,让一个人身上众多的自我别后相逢,让这个同名者俱乐部成员们有相互打量和审视的可能: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这样?
这不是说我们彼此可以不负责任,重要的是,我们彼此之间可能多一份旁观的清醒——在现在,也在将来。
作品就是这样一面奇怪的镜子,让我从镜中看见了陌生人。
200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