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遗憾
阳台上的遗憾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95年《海南日报》,后收入随笔集《夜行者梦语》。
南方人指路,总是说前后左右。北方人指路,总是说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以人为转移,是一种主观方位;东西南北,以物为坐标,是一种客观方位。这样说起来,似乎南人较为崇尚主观意志,北人较为遵从客观实际。
指路方式的不同,当然还可能有更多的原因。比方说,南方降雨量偏多,云雨当头时四野茫茫,如果行人没有随身携带指南针,就很难像在北方多见的晴空之下,瞥一眼日头,轻易辨出东西南北。
又比方说,北方平原地较多,建房不常受到地形限制,可以建得四向方正,多以皇宫或神庙为中心,次第森严秩序井然组成棋盘式格局。在那个棋盘里,东西南北已被纵横街道刻入人心,很难有南方的一份模糊和混乱。
从某种意义上说,建筑是人心的外化和物化。南方在古代为蛮,化外之地,建筑也就多有蛮风留影。尤其到海口市一看,这里尽管地势平坦,并无什么山峦起伏,但前人留下的老街少有直的和正的。这些随意和即兴的作品,呈礼崩乐坏纲纪不存之象。种种偏门和曲道很合适隐藏神话、巫术以及反叛,要展示天子威仪和官府阵仗,却不那么方便。留存在这些破壁残阶上的,是一种天高皇帝远的自由和活泼,是一种帝国文化道统的稀薄和涣散。虽然免不了给人一种混乱之虞,却也生机勃勃。它们不像北方四合院,俨然规规矩矩的顺民和良仆,一栋一梁的定向都不越雷池,严格遵循天理与祖制。
当然,南北文化一直在悄悄融合。建筑外观上的南北之异,并不妨碍南方某些宅院与北方四合院一样,也是很见等级的,比方有一些耳房和偏间,可供主人安置男仆和女佣。这些宅院也是很讲究家族合和的,有东西两厢,有前后几进,可供主人安置庞大宗亲体系,包容儿孙满堂笑语喧哗的大团圆。在那大堂里正襟入座,上下分明,主次分明.三纲五常的感觉油然而生。倘若在院中春日观花,夏日听蝉,箫吹秋月,酒饮冬霜,也就免不了一种陶潜式的冲淡和曹雪芹式的伤感——汉文化一直在这样的宅院里咳血和低吟。
这一类宅院,在现代化的潮流面前一一倾颓,当然是无可避免的结局。金钱成了比血缘更强有力的社会纽带,个人成了比家族更重要的社会单元。大家族开始向小家庭解体,小家庭又被独身风气蚕食。加上都市人口的节育化和一胎化,旧式宅院的两厢三进之类已十分多余。要是多家合住一院,又不大方便保护现代人的隐私:谁愿意起居出入喜怒哀乐都在邻居的众目睽睽之下?
更为重要的是,都市化使地价狂升,节约用地成了绕不过去的硬道理。中国十多亿人都要住好房子,岂能容忍旧式宅院那样奢侈的建筑容积率?稍微明了国情的人,就不难理解古建筑风格诚然需要保护,某些老街和古镇诚然值得珍惜,但今人不是为古人活着的,高楼大厦就在很多时候只能是我们唯一现实的选择。看到某些人对四合院一类津津乐道,不分青红皂白地怀古和恋旧,我们不必过分地凑热闹。
这种高楼大厦正显现新的社会结构,展拓新的心理空间,但一般来说较为缺少个性,以其水泥和玻璃,正统一着所有城市的面容和表情,正不分东西南北地制定出彼此相似的生活图景。人们走入同样的电梯,推开同样的窗户,坐上同样的马桶,在同一时刻关闭电视并在同一时刻打出哈欠。长此下去,环境也可以反过来侵染人心,会不会使它的居民们产生同样的流行话题、同样的购物计划、同样的恋爱经历甚至同样的怀旧情结?以前有一些人说,儒家造成文化的大一统。其实,现代工业对文化趋同的推动作用,来得更加猛烈和广泛,行将把世界上任何一个天涯海角都制作成建筑的仿纽约,服装的假巴黎,家用电器的赝品东京——所有的城市越来越成为一个城市。
这种高楼大厦拔地升天,正把天空挤压和分割得十分零碎,使四季在隔热玻璃外变得暧昧不清,使田野和鸟语变得十分稀罕和遥远。清代文士张潮在《幽梦三影》里说:“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如此清心雅趣,连同它所根植的旧式宅院,似乎已被高楼大厦永远埋葬在地基下面了。全球的高楼居民和大厦房客,相当多数如今已习惯于一边吃着快餐食品,一边因雪想堵车,因花想开业,因酒想公关,因月想星球大战,因山水想旅游开发区批文。当然,在某一天,我们也可步入阳台,在铁笼般的防盗网里,在汽车疾驰而过的沙沙声里,一如既往地观花或听蝉,月下吹箫或霜中饮酒。但那毕竟有点像勉勉强强的代用品,有点像用二胡拉贝多芬,或者是在泳池里远航,少了一些真趣。
这不能不使人遗憾。
遗憾是历史进步身后寂寞的影子。
199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