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边关
能不忆边关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2009年《中国作家》杂志。
从未见过这么多军卡、大炮、坦克以及车载火箭,串成一条盘山绕岭的铁龙,连接了长天两端的地平线。铁龙是暗红色的,蒙上了红土地的尘垢。
都停车了,天地间顿时一片寂静,数以万计的人在路边一齐撒尿。他们灰头土脸,纷纷搓去耳后的泥,吐出嘴里的沙。在他们周围,树叶、草叶以及水磨房都红若铁锈——不知起于何时的滔天尘浪正顺风而去,使路南一侧的天地变色。
枪口幽幽缄默。刀刃闪闪流盼。一箱箱炮弹是亲切的枕头和床榻。四〇火箭筒或八二无后座炮成了玩具,或者说牌桌上的刑具,挂在倒霉蛋的脖子上,一直要挂到他杀出败局。扑克已洗牌好几轮了,好几轮了,有人不耐公路塞车,用步话机纷纷呼叫。骂娘的,喊天的,摔话筒的,口音南腔北调。
据说前面的坦克翻下山了。据说前面有敌方特工的情况。还听说前面两支部队在争路,互不相让……消息五花八门,不知哪一条是实。挂着伪装网的北二一二在逆行道上窜来又窜去,一副要解决问题的样子,似乎也没解决什么。
我们被安排到附近一处农舍。旁边是破旧小学。警卫员拿来压缩饼干和午餐肉罐头,不知又从哪里找来几棵白菜,打出一锅热汤。当地官员和老乡也来了,押来两个来自敌方的小贩,没有身份证明的那种,是不是探子,一时无法查明。他们又连连说对不起,称前面过去的部队实在太多,粮库早已搬空,猪羊统统变成了白纸借条,战时体制么,乱了,谁都是先下手为强。他们眼下两手空空,愧对远征之师,但还是带来了半桶黑米粑粑。一位老人说:这些粑粑是“解放饼”,以前叫“关公饼”,蘸了鸡血的,掺了剩饭的,你们非吃不可,一定得吃。
“鸡”谐音“吉”,意在逢凶化吉;“剩”谐音“胜”,意在旗开得胜——这当然是老乡们好心的小迷信。
几个警卫员盯住了采访组,白天给我们带路,防止误入雷区;晚上严禁我们户外活动——即便我们记住了口令,紧张过度的哨兵也可能稳不住指头,没等到口令就射出一梭子弹。据说这种事已有先例。
受长官们关照,我们不可能去最前线,顶多是在停战期间沿着交通壕进入前沿,在掩体里探探头,叉叉腰,像旅游者观看风景。前面的山川一片宁静,草茂林稀,薄雾轻云,三两鸟雀不时绕飞。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张家湾或王家坝子么,凭什么吓得我们一路蹑手蹑脚屏声息气?
敌方特工的渗透时有所闻——据说前不久我方一个师级野战医院惨遭偷袭。这使后方也成了前方,大家对任何外人都神经兮兮,无论男女,无论是否说中国话,总得多盯上两眼,枪口先对准再说,枪机保险全部打开。据战士们的经验,对中国话还要更多警惕才是,前不久敌方特工就是靠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曲子,骗过我方哨兵,在偷袭中占了便宜。
突然有人一声怪叫:“有情况——”接着就是哒哒哒一串枪响,让我们都惊出一身汗,紧急分散和藏身。我趴下的地方是一堵土墙的墙根,朝门里偷偷探一眼,发现这里原来是臭烘烘的茅房。
片刻之后有人高喊:“不要打!不要打!……”原来前面晃动草丛的后面,不过是一头牛——我随后也看清楚了。
要不是有人叫停得快,可怜那头老牛就会顿成肉筛子。
阎团长赶过来,大骂手下人神经过敏,没看清就狂呼乱叫。他后来向我们叹息,说好多年没打仗了,甚至不大练兵了,政治运动翻来覆去,连营团级长官也多是嫩秧子,到这时候能不紧张吗?听说有的人当了几年种水稻和盖房子的兵,枪都没摸过几回,初上战场时根本不敢伸头,只会对天开枪。更严重的是,有的长官连地图坐标也不会看,带着队伍上了山,把自己的位置报错。结果炮群一个基数的急速射,队伍就在自家人的炮火覆盖下血肉横飞找不到北——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肯定没想到过这种死法。
第一批伤员从前线送过来了。无腿的,无手的,号叫的,挣扎的,一片血肉模糊和浓腥刺鼻,使“战争”这个抽象的词,已经听得耳熟但仍然有点虚幻的词,突然变得尖锐和沉重,轰然砸了过来。我的腿已经有些发软。事情是真的了——虽然我已经十多次这样想,但无法不再一次严重地想到。
军营里醉酒几成常态。当官的喝,当兵的喝,大概都想用几口酒壮胆,也洗却一些闹心的事。阎团长醉得最厉害的一次,是我们在一个叫沙岭的地方再遇m团的那个晚上。他领着手下人刚参了一次不算大的战斗,眼睛红红的,嗓子已沙哑,浑身一股酸臭,当着我们的面豪饮无度还谎报军情:“报告,我正在带人抢修便桥,正在山上砍木头……您就放心吧,完不成任务我提头来见!”他丢下话筒,满不在乎地咬下一个瓶盖:“喝!满上!谁都不准耍奸!”
这天晚上没见他砍木头,却见他至少吹下两瓶茅台。喝红了脸就骂天骂地。先是骂什么姓魏的在后方装病,临阵脱逃,推责耍奸,王八蛋,龟儿子。然后骂y团谎报战功,臭不要脸,也是王八蛋,龟儿子。最后骂后勤系统盖大楼有钱,买进口车有钱,吃得一个个浑身长膘,就是要命的钢盔缺货——“这头盔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打的?是高科技产品做不出来?还是嫌我们这些尿壶脑袋不配?”
我听说过,这个团的钢盔短缺三分之二,带钢板的防刺鞋也迟迟不到位,因此很多伤员不过是被竹签铁钉伤了脚。
在他烂醉如泥倒在床下之前,上面的政治官员也难免狗血淋头:“吃饱饭没事干呵?嘴巴皮子谁不会耍?站着说话不腰痛,今天一个通报,明天两个文件,以为我们下面这些人在拍皮球捉蚂蚱?优待俘虏,秋毫无犯,唱歌打快板,挑水割稻子……操!害死我们多少弟兄。他们自己怎么不来玩玩?”
两个警卫员把阎团长架回团指挥所去。“郝团长我告诉你,我得听我的。”他临走时一把抓住我,把我当成友军兄弟,“千万不要听他们放屁!要想少伤亡,你就得狠,就得王八蛋,就得把政策擦屁股……”
送走这位酒鬼,我与一位同行大摇其头:这样的团长也能打仗?
终于从四十倍的潜望镜里看到了敌人。一个光膀子男人,歪戴草帽,穿一条白短裤,操铁锹维修工事。另外两个上半身也露出来了,似乎合力搬运着什么。在他们上方,一片灌木林那边,一线曲曲折折的散兵工事若隐若现,有沙包、油桶、粗树干,还传来断断续续的人语——此时的山谷太静,声音常常变得远近莫辨。
他们看上去像是平民,老少混杂的乌合之众。但这些人靠一个连或一个排的小规模,化整为零,时进时退,凭借有利地形,一直与我方主力死缠烂打。据说迄今为止是一比一的伤亡率,比教科书上的常规比率“攻三守一”要好得多——这是司令部记者招待会上的通报数据,但闻者大多生疑:怎么从前线下来的伤员那样多?
坦克在这种山地放不开手脚,只能纵排单行。一遇必需减速的弯道,这种坦克常常是肩扛火箭筒的活靶子,还会成为后续坦克要命的路障。后续坦克一阵咣咣咣地硬撞和强挤,才可能挤开前面的损毁坦克,重新打开通道,简直是要活活地把自己逼出屎来。炮群倒是我方一大优势,一吼就是红了半边天,地动山摇,烟火蔽日,天昏地暗,把山头削平,把地翻筛几遍,炸出一片片无氧的窒息区,炸出一座座十几年内难长草木的光山秃岭。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敌方主力在战争初期就是缩,就是躲,就是忍,倒是发动民兵和老乡来死扛,让你拳头砸跳蚤,明枪对暗箭,很多时候打得犹豫和别扭,也打得特别惨烈——这大概是官兵们火冒三丈的原因之一。
打扫战场时,战士们发现了一个血流满面的敌军伤员,好心地用急救包简易处理,再把对方背下战场。但对方在摇晃中醒了过来,悄悄旋开背负者腰间的手榴弹盖,乘人不备拔出了拉火环……
一些战士冲进了一条小街,只发现几位老人,对路边一个放牛娃也没在意。但他们随后总是被冷枪袭击,先后有一个炊事员、一个电话兵、一个排长莫名其妙地倒下。杀手到底在哪里?他们把街前街后再搜索了一遍,一无所获之下,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放牛娃。有人上去搜身,果然在对方衣袋里发现了一支手枪,枪管还热。事情到此就难有其他结果:少年杀手挣脱逃跑之际,哇哇大哭的士兵们一齐开火,密集的机步弹把小小背影几乎拍成了一片肉质粉末。这还不够,坦克又冲上去再把凌乱残体再碾压一遍……
在另一个村子,战士们累得大口喘气,浑身汗湿,喉舌冒烟,但不敢随便喝水。一只头戴棉帽的鹰走过来了,其实不是鹰,是一位干瘦如鹰的老妇,看了战士们一眼,漠然地走开去。看到这位老妇去田边一口浅水井喝水,几个战士放下心来——她能喝,大家当然也能喝。没料到这几个呆子一步踏入圈套,不一会就口吐白沫,嘴唇乌黑,眼球暴突,硬挺挺地倒在水井边。其中一位临死前没忘记朝水井甩了一束手榴弹,以防其他战友跟着中毒。不难想象,那个成功诱敌的老妇也没走多远,丧命在村口。战士们看得心里发毛的是,老妇竟然嘴角含一丝微笑……
官兵们哭诉着这些故事,清理战友尸体时泪流满面,事后还可能发出一声声号叫,互相头顶头地揪扯或厮打,用这种办法来尽力平静自己。奇怪的是,悲伤之泪常常是最大的战斗力,是最纯质的忠诚和最烈质的勇猛。用阎团长的话来说,有伤亡了,有大伤亡了,谢天谢地,仗倒是好打多了——当活生生的战友不再醒来,当朝夕相处的面孔突然爆成肉泥,哪怕两分钟前还多愁善感的书生,哪怕一分钟前还吓得尿裤子的软蛋,都可能泪流满面,眼一红,牙一咬,变成狂怒的疯子。“要那么多政治工作做什么?”阎团长曾经冷笑,“见血,死人,就是最好的政治工作!”
d城、f城、r县、三四二高地、七七三河口……后来好几个速决战,也许就是在泪雨横扫之下一一搞定的。特别是打到k河时,明明说不得过河,但疯了一样的士兵哪管命令?哪有工夫理解命令?师部一个参谋说,当时连长叫不住或找不到排长,排长叫不住或找不到班长,班长叫不住或找不到战士,全乱套啦。一些士兵跑得帽子没了,鞋子掉了,甚至没子弹了,但光着脚丫子也在k河那边多追了七八里。连炊事兵也抓颗手榴弹狂追——其实你追上去能有多大用呢?就不怕大家到时候饿肚子?
小夏因为打架和赌博,高中没混完,没人管得住,父亲才花钱买人情,把他送入部队“劳动改造”——这是他自己说的。
出征途中,他也被剃成了光头,镜子中的小波浪发型从此不再。他没法逛街下馆子,压缩饼干的又咸又甜让他翻胃欲吐。好在早操取消了,不查内务了,没人找他唠叨旧社会了,他可以多睡觉,熄灯号之后收听美国的广播也没人管——这时候的军营空前自由,自由得让人稍稍不自在。人人都写下了遗书,于是预备烈士之间怜爱大增,宽容大增,好脾气大增,增得你心里发憷。胸前满满四个弹夹更是随意喝酒和骂娘的权利。用小夏的话来说:这时候谁还敢得罪人?不怕老子在战场上打黑枪么?
他知道自己贪生怕死,只是不知事到临头时更丢人,擦拭过上百遍的冲锋枪没放一弹就不翼而飞。事后想起来,不知它去了哪里。当时炮火向前延伸,冲锋号吹响,高地上人影错乱,子弹打得石屑和碎叶狂飞,自己没看清敌人也没看清战友,一声哇,捂着双耳就钻进石头沟。
他不知自己怎样脱离了战场。肯定是跑晕了头,等他缓过气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孤身面对一片山谷。他不敢去找部队——枪都丢了,还有脸见人?不会被军事法庭打入大狱?
他继续一路狂跑,朝着地平线上家乡的方向。
事后证明这主意也不靠谱。且不说可能的地雷,且不说饥饿、风雨以及毒蛇,他一身军装足以惹祸,碰上敌人小命难保。到第二天,他已经一身泥污一脸泪,在青苔上一步滑倒滚至坡底,把逼迫自己参军的父亲骂了个体无完肤死有余辜。现在他该怎么办?他会饿死或摔死?要是落入敌手,他是不是得准备投降?是不是要下跪、谄笑、写悔过书并且去广播电台大声宣读?……就在绝望的一刻,他听到了坡下林子里有人声,仔细一听,竟是中国话,中国话呀!事后才知道,那也是一支打穿插的部队,多是广东籍士兵,正急匆匆直扑w县城。
“同志——”他忍不住大喊一声,哇的一声哭了。
对方发现了这一脸泪水,问他的名字、部队番号,拍拍他的肩膀,用猪肉和黄豆罐头把他喂得两眼翻白。
“算你运气好。要是碰到敌人,不把你开膛破肚才怪。”一位长官这样说。
后面的故事,是我采访其他官兵而得知的。这个连伤亡很大,特别是在穿插的最后阶段,原计划是部队过完了才炸桥,没料到工兵忙中出乱,这个连还没过河,桥已经轰的一声炸塌。大部队奉命对w县城准时发动侧攻,无法回援和等待,只能狠狠心留下这个五连自寻出路。于是,在接下来的突围中,连级干部全体阵亡,排级干部伤亡过半,加上野战电台丢失,大家完全是群龙无首。几个党员组成的临时支部商量来又商量去,意见难以统一,不知如何是好。小夏在一旁看得着急,看得冒火,忍不住跳出来骂娘,说你们打算在这里过年呵?在这里孵蛋呵?再这样屎不屎尿不尿的,不想活是吧?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不想活,问题是谁能给一个活法。
不要说了,听我的!这个陌生面孔不把自己当外人,把指南针夺过来,摆上几个石头比画,三下五除二,就决定了突围方案。对不同的意见,他左一个“你脑袋被门夹坏了”,右一个“你脑袋被鞋底拍瘪了”,一张臭嘴与其说是辩论,不如说是辱骂。
他算哪一盘菜?但有些人知道他,这外来户身手灵活,测射程,爬绳梯,打火力点,都颇有能耐,刚上手的喷火器居然也能玩得转。
凭什么听你的?有人又问。
知道俺大伯是什么人吗?军长见了都得立正,吓死你!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很及时,吹牛和嘴臭也无伤大雅。他不过是利用自己当年聚众群殴时的战法,带着大家见弱就欺,见强就溜,包括一路丢水壶,丢弹夹,丢军帽,虚虚实实,扰乱和引开追兵。在最后断粮的日子里,还是靠前人渣或准流氓的经验,他放烟熏走一窝野蜂,用满满几头盔的蜂蜜,补充了大家体力。
在团部的战情报告里,这个五连在几天前已“全体殉职”。看到“夏连长”带着三十几个人奇迹般归来,首长们真是惊喜过望。但这位编外连长的一条腿没有回来。当时他一脚踩出不祥之感,顺势急滚,已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见熟悉的腿、熟悉的鞋袜、熟悉的破烂布片随着泥雨喷放而腾空而去,在烟浪中旋转,在天空中飘摇——那一刻在他的记忆里宁静而且漫长。
奇怪的是,他还一直有这条腿的感觉,比如还能感觉到膝盖的痛,脚跟的痒,只是摸到那里的时候,只能摸到一条空空的裤管。他不再说一句话,圆睁双眼目光发直。躺在后方医院以后,床头出现了师首长、大红花、红领巾、大堆慰问信以后,还是这个样子。护士说,十多天了,他每天晚上睡觉也大睁双眼,眼皮一直合不下来。
一匹白马奇迹般地从敌后归来了。这肯定是哪个侦察排或通讯班的,肯定经历过战斗,满屁股血渍就是证明。
战士们猜测,它想必听到了山顶上高音喇叭中的对敌广播,听到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熟悉的音乐,才得以翻山越岭,找到归家的方向。
正是它的归来,让师部有了一个新决定:山顶上的高音喇叭改为最大音量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广播,高瓦数的探照灯也在入夜之后一齐射向敌后,为那些可能还幸存的士兵,可能还幸存的马,指引回家的路。
但很多人没有回来,包括那位阎团长——他与我前后相处过几天,满嘴的酒气和牢骚话曾让我暗暗惊讶,把几个干部子弟从连队抽调团部罩起来,大有媚上营私之嫌,更让我失望和小看。没想到后来的事情是这样:采访组离开之后不久,他带着一个摩托化营插入敌后,不料途中遇到伏击。他在乱枪之下多处受伤,不愿当俘虏,不愿再痛苦,便开枪自杀了。据逃脱了的士兵描述,敌人放火烧毁了团长那辆吉普。因此事后能找回来的,只剩下团长一颗帽徽,一个皮带扣,还有一个烧变形了的水壶。
我知道,他经常用这个水壶装酒。
他经常就是摇着这个酒壶说些不着调的怪话。
我来到安葬烈士墓园,向阎团长和他的战友们献上了一束野花。一位本地老妇在我身旁哭得厉害——其实她不是死者的亲人,连熟人也算不上,不过是路过这里,丢掉竹杖,捂住嘴巴,折腰便哭,声音如微弱的猫嚎。也许,她只是见不得死人,看不得伤心事,一看就得止不住长嚎。也许,她只是可怜这些娃娃们没有亲人相送,可怜这些死者往后很难被人们长久惦念,更是为自己将来可能的忘却而痛彻心扉。
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墓园另一侧有几具待葬的敌军尸体,也被老妇哭了一番。一位本地汉子,大概是她的亲戚或邻居,对此感到很没面子,跺着脚粗声埋怨:“老糊涂了呵?你哭错了,哭错了,哭乱了套了么……”
老妇还是一意孤行地揪出一把把鼻涕。
她也许没怎么哭错。不是吗?当娃娃们放下武器,就没有多大的差别了吧?都有父母抓挠过的头发,都有弟妹攀爬过的肩膀,都有老师打量过的一脸腼腆或倔强,都有日晒雨淋过的古铜色皮肤和血迹斑斑的衣衫……她一个老太婆都看清楚了,已经不需要看到别的什么了。
以为还有大战,但似乎没有了。前方连日来一片宁静,转送重伤员的直升机也不再光临,营区渐渐恢复了早操和卫生检查,但因为驻军太多,以至营前的渠水半个月来一直是浑如泥汤,泥汤洗刷之下的大家实在卫生不到哪里去。
偶尔传来冲锋号和喊杀声,飘来一浪浪刺鼻硝烟,不过那只是摄制组补拍镜头。北京来的摄影师没赶上趟,或没胆上战场,但又不能没有冲锋杀敌的镜头,便让官兵们一次次事后排演,累得大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拍到第三遍。效果还不够理想,官兵们只好疲惫不堪地往山下撤,再一次等待烟火师的安排,等待导演的举旗发令。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孙主任,一个自带梳子、香波、熨斗、吹筒以及成天埋怨没有净水洗澡的制片人。在z城再遇他的时候,他领着摄制组一伙从西线回来,大概导演和补拍了更多好镜头,声称当年的国家级大奖他是拿定了。也许是几次聊天聊出了兴致,他打电话让某政委送几箱茅台酒来的时候,也给了我两瓶。他让市政府公费安排名胜景区四日游的时候,把我和老王头也拉上面包车。“有一个熄灯舞会,很好玩,很现代派的,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他说得神色诡秘,笑着挤一挤眼睛。
我们在景区的这里或那里拍照留影,看少数民族的歌舞和日本的新电影,吃着公费开支的各种佳肴美食直到杯盘狼藉。客人们在席间交换购物经验,并且按孙主任的要求,无论买什么都索要发票,没有货名和人名的那种,交给他去处理。
我对这种发票收集略有诧异,终究没说出什么。
眼前一片灯红酒绿,似乎离战争很远,离山坡上的军人墓园很远——虽然它们不过就在起伏山脊线的那一边,在苍茫夜色之下。我们与那里有什么关系吗?我们是他们牺牲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吗?我们就是他们需要拼死保卫的同胞、人民以及兄弟姐妹吗?我恶狠狠的疑惑挥之不去:这里的游赏和享乐,海吃和豪饮,还有可疑的发票,是否真值得他们在山脊线那边赌上自己的性命?
很多战争都发生过了,很多人为我们挡住了子弹和刺刀。好了,自从有了这些死亡,自从有了生存机会的不平等分配,有了人类生命的大笔删除和大块空白,幸存者的日子成了奢侈,成了负债,甚至是一种肥厚的无耻。
我把发票交给孙导时忍不住这样想。
谁还愿意与我说说墓园?说说整个山坡上的茫茫白色?说说白色坟碑一排排延绵到山顶的惊人视野?
洪某,徐某,刘某,李某,宋某……碑面上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他们是谁的兄弟?谁的儿子?谁的邻居和同桌?他们在蓝天慢慢旋转的那一刻倒下,在山林与河湾最美丽的那一刻倒下,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因为战场上遗体凌乱不易清理,这些埋入异乡的不乏完尸,但也可能只是一条腿,一只胳膊,甚至一个笔记本或一顶军帽。偶尔错误地埋入别人甚至敌人的尸骨,也说不定。因为国家困难,按当时币值,这些人的家属只能获得三百元抚恤金——我听到这个数字时立刻想起19管车载火箭,想起丛林里那一排排发射架的缓缓升起。据说每发火箭弹造价两万。那就是说,当号令旗一举,在火海腾升和空气撕裂的声音中,仅一个单车齐射就是近四十万,就是近两千血肉之躯的市场价格刷刷刷呼啸而去?
这种火箭其实太老旧,也便宜。我还没说到89式40管或122型50管的车载火箭,没说到b-52战略轰炸机和094核潜艇,没说到巡航导弹和航空母舰……无战的天国至今距离人类仍然遥远。那么这些现代战争装备天文数字般的造价,这些人类社会中最精美的恶毒和最昂贵的虚无,总是使任何高额抚恤金的比值都几可忽略不计,生命价值一次次在刹那间狂贬至零。
一位总部首长从北京来了,听说墓园一事大为生气,称这件事办得太缺心眼,简直是猪脑子当家。搞得惨兮兮的一片,不会影响士气么?不是浪费土地和材料么?依这位首长指示,依当年淮海战役中的做法,烈士们集中下葬,大墓一个,大碑一个,搞个隆重的追悼会,事情就齐了。
墓园施工停了几天,但最终没有改过来,原因是c军军长的固执。我远距离地见过这位军长一次,知道他脸黑,脖子短,丑得像个烤红薯,平时喜欢骑马而不喜欢坐车,喜欢蹲着吃而不喜欢坐着吃,走起路来咚咚咚的谁也跟不上。作为一个出身木匠的老粗,他也许确实缺心眼,不懂什么政治,甚至满脑子旧观念。“凭什么我的兵都要大合葬?他们没捞个好活,难道还不能得个好死?”
他激动得一脸黑肉更丑陋了。“到时候当爹妈的,来烧一把纸,摆一碗饭,说几句话,总得有个地方吧?”
说得军部的人都没吭声。
“以前家属来探亲,都有一个单独房间。以后他们要是来走一走看一看,你拍着胸口想想,把他们往哪里带?一个活人不见了,连个名字也不给留下?”
有两个小干事差点哭了。
“你们就这样去回话,说这个错误我犯到底了——”
“军长,军长,听说上面很冒火……”
“他们冒火,我还要骂娘呢!”
军长把帽子朝桌上一甩,把袖口一挽,去工地指挥施工,用马鞭指着这个或那个,把工兵营的汽车和推土机轰赶得飞跑。依他的命令,不但要照计划分葬,还要一人一口棺材,一人一面国旗裹尸。事后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是:就因为这种胆大妄为的抗命,他背了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在军党委会上做过检讨。
十多年后的一天,我持旅游签证进入当年的敌国。这个国家早已回到和平与建设。离边境不远的h市眼下到处是广告、商铺、机动车、叫卖声、流行音乐,还有偷偷求兑美元或者人民币的小孩。仿欧的宾馆大堂里,墙面光可鉴人,花丛芳香扑鼻,服务员大多说得出几句汉语。导游就更不用说了——小姑娘能唱中国当红电视剧里的插曲,抖几个中国最新的流行词,让客人们兴奋不已。
同中国一样,这里已全无当年战争的影子,就像那件事不曾发生。即便很多战事仍受到隆重纪念,但遗忘十多年前的那一段,似乎成了当事双方的默契。你在这里找不到老墙上的弹孔和老树上的弹片,更找不到有关纪念馆、印刷品、影视片以及老兵聚会,甚至很多时尚青年对你的提问茫然无知。在一再追问之下,导游姑娘也只是淡淡一笑:“没什么呀,兄弟之间有时也要打个架呵。”
宴会中的当地旅游局官员也这么说。
杂货小店里的老伯和老婶也这么说。
我当然也会——这么说。
简直是出自同一套标准答案,是统一的删除格式。当然,人们记住了战争又怎么样?第一次世界大战被记住了,往日的交战国只是在欢呼和彩旗之下军舰互访。第二次世界大战被记住了,往日的交战国只是在礼炮和花雨之下军乐队同台演奏。历史已经翻过去了,已经褪色与风化,后人在碰杯,在拥抱,在握手和飞吻,一笔勾销了沉重宿怨。我们文雅而富裕,我们用现代文明人足够的宽厚、仁慈、友善以及热情,让天上的亡灵困惑或者欣慰,痛苦或者快乐——他们在外交礼仪中将成为暧昧的过去。作为和平的代价,他们的意义似乎正实现在他们被避讳、被含糊、被遗忘的时候。换句话说,遗忘成了他们最崇高也最残酷的一枚无形奖章。
但活着的亲历者和当事人怎么能遗忘?是否要等到所有亲历者和当事人也都被遗忘的那一天,文明的奖章才最终得以生效?
我不知自己该困惑还是欣慰,该痛苦还是快乐。也许是,也许都不是。我在这里无法入睡,只得去寂寞的路灯下信步闲逛,买了一瓶水。我不会再打听什么,不会再打听一个伤员和手榴弹的故事,一个放牛娃和手枪的故事,一个老太婆和水井的故事……当然还有很多我年轻同胞的故事。我相信,导游姑娘不会知道这些,甚至没兴趣知道。她眼下只关心如何去中国留学,让她的中文更流利,今后做生意更方便。
但我以水代酒偷偷浇洒在地,为很多人。
为今夜涌上心头的一张张面孔。
不,还有战马的面孔。
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