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高墙
那年的高墙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97年《光明日报》,后收入散文集《海念》。
母亲的老家在湖北西部,与父亲的老家相隔不远,但分属两个县。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也很少听父母说起那里。唯一与老家有联系的,是我对爷爷的印象。
爷爷的夏夜里有一堵高墙,布满了斑驳的青苔。一颗颗流星都落到墙那边去了,那边就有了一个疯子。有一次疯子从墙上冒出长长的头发,尖声地笑,向我们摇着一条女人的头巾:“阿毛,拿洋火来——”
我吓得不得了。
疯子是在学爷爷的腔调。爷爷是瞎子,要抽烟的时候,总是这样朝家里有动静的地方发出呼唤。除此之外他很少说话。他经常穿着灰色长衫,坐在阶檐下晒太阳,听我们热热闹闹地过日子,眼皮间或微微张扩一下,显出他还是个活人。他圆圆的脑袋很柔和,像一只褪了毛的猫头。有时候我故意不给他火柴而给他一块瓦片,或者躲在他身后不吭声,他也不发火,咕哝几下,又朝刚才有动静的地方呼唤:“阿毛,拿洋火来呵——”
他在我们家只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回乡下去了。后来就听说,他死了。那时的我不会注意他是怎么死的,也不会久久地记住他。只记得他每一餐要吃很硬很硬的饭粒,而且夜里有点发梦癫,常常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喊叫:“来了!”“来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如此而已。
倒是邻家的疯子总是重演他的语调,要时时提醒我们什么似的。街坊邻居的小把戏们对疯子兴致勃勃,也纷纷模仿他的模仿。
“阿毛,拿洋火来——”
“阿毛,拿洋火来——”
像是一大群幼龄爷爷的大合唱。
父亲非常生气。拿来一根竹篙,扑打得墙砖叭叭响,把疯子轰下去了。但墙那边还有敲桶的声音和爷爷永不消失的留言:
“阿毛,拿洋火来——”
父亲操一把菜刀往墙上碰得当当响:“你再疯,你再敢过来,我剁了你的手,割了你的舌头!”
墙那边终于安静下来。
我还是睡不着。一直给我摇扇子的爸爸早已鼾声响亮,扇子滑到竹床下。姐姐也蜷曲着身子入梦,一条沉沉的大腿压在我肚子上。我仍然看着高墙上的夜空,看流星偶尔飞过。我很着急,怕疯子再次冒出墙头,甩砖头或放火什么的。家里人怎么还能这样睡大觉呢?我想把家里人都叫起来警惕邻家的夜袭,但又怕他们笑我胆小。他们正睡得香甜,睡出很劳累很不高兴的样子,总是皱着眉头或者哎哎哟哟地呻吟。
我总算熬到了很安全的白天,我去外边玩,见邻家的孩子擦着鼻涕朝我笑。“阿毛——”
我讨厌阿毛这个名字,装着没听见。
他们更加来劲了:“阿毛,你的瞎子爷爷呢?”
“阿毛,我们到你家院子里玩玩好么?”
我退入门,把门紧紧关上。我很少同邻家的小孩来往,母亲给我的任务就是不让那些野崽子进院子。我现在有一把红红绿绿的木刀,看守这张门就更加坚定和勇敢了。那两个小孩还是要进来,挤门,嘻嘻笑,而且不怕我的木刀。一不小心,我的木刀在门缝里夹断,我气得哇哇大哭。他们见势不妙,赶快溜了。
他们没有这样的木刀,更没有我家漂亮的庭院和房子,只有糊在脸上的鼻涕,旧鼻涕干成壳子了,又糊上新鲜鼻涕,层层叠叠,像糊鞋底的浆子。南边的一家姓王,姐弟两个总是打架,互相骂娘,然后父亲抄着扁担来把他们统统打出门去。有一次当姐姐的躲在我家大半天不敢回去,用竹竿去偷取她家的饭篮——她家厨房正好有一个窗口对着我家的院子——居然成功了,让我觉得非常激动。王家的父亲还经常自杀,而且总是去街头那口公用水井。据说他好几次等井边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就光着膀子,冲着井口烧香,叩头,骂子女不孝骂自己腰子痛有风湿,然后向东南西北的各路神仙一一谢罪,再往井口里钻。但他每次都没死成,只要别人一放下绳子或竹竿,他就紧紧抓住了。每次的结局都是这样,不免有些单调得有点让我失望。我总是听母亲向罗家的女人打听他的下落。“他哪里舍得死呢?下去洗个澡。”罗家女人这样说。
但罗家女人连连叹气地去王家,好像要去分担什么悲痛,为善后这件惨案做点什么。
罗家在我家北边。罗家女人的屁股肥大无比,我总是担心她洗澡时一屁股坐下去,就会把脚盆里的水挤得一滴不剩,甚至把整个脚盆沾起来。她时常摇摇摆摆来访,讨点米潲水或者烂菜叶,以便养大她家的猪;有时候还来我家院子里寻点车前草,说是用来煎药治病。她特别关心街对面的俞三婆婆,差不多每次都要向我母亲叹息:“哎呀呀对门街上的俞三婆婆没有细崽子没有九多……”我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九多”是哪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记得她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时有腔有板就像唱歌,很好听。
罗家再过去,就是张家。张家老头卖西瓜,拍着搓衣板似的胸脯说保证是红瓤。顾客当场剖开,白的。张老头又愤愤拍着搓衣板:“甜哇,你吃你吃!虽说白瓤但它甜哇!”
至于西邻,就是疯子家了。不知为什么,父亲最瞧不起这一家。有一次我问,他们姓什么?
“屙吃困。”
“屙吃困是什么?”
“你想想,一天到晚只是屙屎,吃饭,困觉,不叫屙吃困还能叫什么?剥削阶级都叫屙吃困。”
我觉得好笑。
父亲朝墙那边横了一眼:“哼,当小老婆的,还摆什么剥削阶级臭架子?还有怀娥铃呢。”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怀娥铃就是小提琴,就是当年高墙那边偶尔飘溢过来的好听的声音。那时我以为父亲指的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东西,比方说是鼻涕,是尿湿了的床单,是电影里狗特务的电台耳机之类。
我和哥哥姐姐很快把邻家奇怪的名字编成了整齐有力的口号,诸如“屙吃困狗屎棍”、“屙吃困锅里蹦”什么的,准备用来对付疯子的挑衅。不料疯子很快就不见了。父亲为了我们的安全去墙那边交涉,以转业军人和革命干部的身份,终于迫使他们家把疯子送去了医院,也就把爷爷的声音送走了。从此,墙那边除了偶有一两声咳嗽之外,再无任何声音,寂静得令我奇怪。我怀疑那一边的人早已经死了,死去很久很久了,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外人从他们家门前来来去去,还以为那里有一户人家。
其实那里还有人,还有一位母亲和兄妹俩。疯子是他们的什么人,我不知道。我有一次用竹签挖蚂蚁窝,在墙基挖出一条缝。从缝里看过去,发现那边也是一个小院,有夹竹桃,一团团粉红色拥挤着,甚至爬上了一角屋檐。我看见了一位陌生的姐姐,大概十五六岁,正在洗澡。她辫子盘在头上,全身白净如刚剖开的藕,突出的乳头轻轻跳动着,光滑的两条大腿之间,则有黑色的须毛。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有这么些毛呢?丑不丑呵?难道大人都有这种丑物么?
我看看自己开裆裤,没有发现毛,觉得有点高兴,也有点扫兴。
晚上乘凉,我看着星空,终于忍不住问姐姐:“屙吃困家里有好多好看的花,你看见过么?”
姐姐不怀好意地眨眨眼:“哈哈,你今天到屙吃困家里去了?”
“没有,没有。”我急了。
“不,你一定是到他们家去了!哈哈阿毛今天到屙吃困家里去了!”她在竹床上翻了一个跟头,向全世界宣布我的奇耻大辱。竹床吱吱呀呀响。
“我去了是狗。只有你才去,只有你才去!”
“你说了,他们家的花好看!”
“我没说好看,我没说好看。”
“你就是说了,你就是说了!你赖!”
我愤怒地猛扑上去,把姐姐推下竹床。她的两腿朝天虚蹬了几下,有尖声放了出来,是哭了。父亲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她的鼻子下面一片血光。父亲骂我,她就哭得更加有劲头。
我气冲冲地走出门去,看外面昏昏的街灯。罗家女人在那边摇着大蒲扇:“阿毛,来来来,我给你掐痱子。我喜欢你。”
我装作没听见,没有去。
好几天我没与姐姐说话。为了昭示我对屙吃困一家的蔑视依旧,我第二天就用泥巴把那道墙缝塞住了。我还很解恨地朝那边的房顶上扔了两个石头,怒气冲冲地喊:“打倒屙吃困——”
墙那边没有声音。墙那边的回答推迟了二十年,成了机械冲床咣当咣当的某种恐吓——那边已经改成一个街办小工厂了。我重返旧居,回忆起一九六五年我家离开了这里。就在离开这里的第二年,我的父亲死于“文革”最初的迫害浪潮。尽管他把我那位逃避农民斗争的地主爷爷送回乡下去交给农会,尽管他把我家的这所房子捐献给了国家,他还是没有被革命阵营接纳,没有逃脱厄运——这些事是我后来慢慢才知道的。
旧居已经苍老。原来的砖房外又搭建了一些偏棚,如同繁殖出一些寄生物,把小院子都挤占完了。我以前住的那间房,眼下成了一个饮食店,门前堆着一筐白生生的猪骨或牛骨。父亲的那间房则成了一个五金铺,但蛛网封门檐草森森,看来早已倒闭。西墙竖着一辆胶皮板车,上面还挂着尿片。
没有人认识我。当年的罗家、王家、张家等等全换上了一些陌生的面孔。我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搬走了。
至于疯子那一家,我至今不知道他们姓什么。
只有墙基的蚂蚁依旧,仍在一线线地爬行。它们从二十多年前爬到了现在。我想起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孩子们就常常玩蚂蚁。我用一只死苍蝇分别引出两个窝里的蚂蚁,让它们分头回去报信,引来各自的蚁军争夺蝇尸昏天黑地大战。看着蚁头蚁肢蚁钳纷纷被咬下来,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常常唱出电影里的战斗音乐为它们助威。
199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