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围城
走出围城 注释标题 此文为林建法等主编第三辑《当代作家面面观》序,时代文艺出版社,1994年。
这本书是三方对话,一方是批评家,一方是创作家,一方是编辑家——其实编辑常身兼二职,既有批评也有创作,只是把批评意见和创作构想都写进了稿笺,融入别人署名的作品之中,隐在出版物的万千气象之后。
三方均为文学的生产者,但各有所司,各有所专,具有不同的实践历程与知识视角。因两位主编的促成,他们相约于此书,以文解人,以人证文,算是一次借助笔墨的近距离交流。
自九十年代来,文学热潮渐退,文学活动趋少,圈内人见面机会不如从前,倒也有一份相忘于江湖的散淡和自在。即使有缘把臂,似乎也鲜有八十年代那种激情的切磋和争论,鲜有战友式的同仇敌忾与甘苦相知。时光飞逝,八十年代的朴质和浪漫俱往矣,九十年代显得更加成熟,也更加世故;有更多的独立,也有更多的疏离——人们相会之际仍能妙语连珠大笑生风,只是文学话题越来越少。扑克、古董、保龄球、养身术、流行笑话、欧洲杯足球赛等,正占据文学原有的位置。
是文学已经谈完了吗?或者说,成天表现出亢奋的文学反而涉嫌小儿科的弱智和多动症?
生活是文学的母胎,而九十年代以来的生活正在模式化。作为出版市场大国的受益者,文人们眼下大多有了中等阶层的滋润日子,房子住大了,家具换代了,职称升高了,赴宴与出镜也多了,穷乡僻壤穷街陋巷的往事已渐模糊。屈辱生涯成了透支的自叙,穷小子们大多退出了视野,正远离沙发和浴缸所侍候的神经末梢。文人们终于有了应有的幸福,但幸福的代价,是他们从各个社会层面和各种生活经历中拔根而出,不再是来自遥远现场的消息报告人。他们大多被收编到都市白领的身份定位,不经意中已被训练出通行的消费习惯,连关闭电视后的一个哈欠,也有差不多的规格。正像俄国老托尔斯泰说的:幸福者有共同的幸福,不幸者有各不相同的不幸。他们正是因为幸福而变得彼此雷同,与圈内人的相见,差不多是镜中自照,差不多是自己戴上假面前来握手寒暄。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双方来一次掏心掏肺的深谈,能获得几多惊讶?
观念是文学的种子,而九十年代以来的观念正在流行化。据说有人已宣告“历史的终结”,实际上是指对历史的认识已终结。怀疑到此止步,批判逾期作废。善与恶,独与群,意识与潜意识,现代与前现代……这一套知识已经构成了圆通的解释体系,完全够用的几把尺子,似乎足以测示世界上任何悲剧或闹剧,勘定我们身边任何一个人。对于有些文人来说,他们不再用生活孕育思想,就只好尾随大街小巷里的众口一词,把自己的脑袋交给流行媒体。即便还偶有商榷,还偶有争议,也不过是我用这把尺子时你刚好用了另一把,或是我从下量时你刚好要从上量,我量左时你刚好要量右——度量的标准本身并无不同。一本本流行的哲学或经济学,批发出太多相似的观念、口吻、修辞手法以及衍生读物,传染病一样改变着文学,使太多言说变得似曾相识又无迹可求,使八十年代的个性解放,终于会师于某些脱口而出的套话。事情到了这一步,交流岂不是有点多余?那么多研讨会、报告会、名人对谈是否热闹得有点空洞?
新时期的中国文学步入中年,有了中年的厚重也有了中年的迟缓,有了中年的强健也有了中年的疲乏——生活模式化和观念流行化不过是常见的文明病,是现代社会里文人被专业化、科层化、精英化、利益体制化后新的危局。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要永葆青春,就得再一次走出围城,再一次向广阔的生活实践和敏锐的知识创新开放,再一次把自己逼入陌生的前沿。事情得从头开始,甚至得从文学以外的功夫开始。
眼下这本第三辑《当代作家面面观》,为文学带进了很多新面孔,也带进了很多新的话题和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开放的意义。作为读者之一,我把它看作一张缓缓打开的大门,引我进入围城之外新的风光。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