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嘴多舌的沉默
多嘴多舌的沉默 注释标题 此文为散文集《夜行者梦语》自序,上海知识出版社,1992年。
我所说的,我并不那么相信。
甚至连刚才说的这一句,也可以立刻使我陷入踌躇和犹豫。
比方说,“我”是什么意思?物质的我为男性,七十多公斤,由骨血皮肉组成,源于父母的精卵以及水、空气、阳光、粮食、猪肉等一切“非我”的物料,“我”就由它们暂时组合并扮演着。那么心智的“我”呢,从儿时学会第一个词开始,每个人都接受了先于他存在的文化,脑袋里的概念来自父母、朋友、教师、邻居、领袖、学者、新闻编辑、广告制作者、黑压压的大众等一切“非我”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从来只是历史和社会的某种代理,某种容器和包装。没有任何道理把我的心智单独注册为“我”,并大言不惭地专权占有它。
换一个主词来看吧——“相信”是什么意思?人类几千年来“相信”的真理,总是不断被新的认识超越,暴露出不值得过分相信的褊狭和肤浅。而且“相信”意指赞同、信任、认定,是一种理智行为。我们使用这个词时,已暗示了一种前提:人是理智的,是能够而且乐意接受真理的,是一些讲道理有礼貌也不会随地大小便的高等物种——我们在描述猪狗时从不用“相信”这个词,就自证了这个词的高尚人性。但是,“相信”在欲望面前一直是脆弱的,我们“相信”人类应洽处自然,同时却会毫不犹豫地污染和破坏环境。我们“相信”暴力十分邪恶,同时却会一直漠视甚至制造这里那里的流血。贪欲一次次在心底暗燃,常常不被理智遏止;相反,“相信”一再成为这种隐形改造工序的许可证和障眼法,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自欺欺人。
只要稍加注意,语言就显得如此令人举步艰难。那么语言所垒砌的思维大厦,如何能使人安居?
任何一个词,都是某种认识的凝定,也是对现实大大简化了的命名,就像用一纸结婚证来象征婚姻和爱情。认识的主体在不断流变,认识的对象也在不断流变,它们组成并不断置换词语的隐秘含义,层层叠盖,错综复杂,暧昧不清。它们只有在某种读解默契之下,才能被人们有限地跟踪和探明。因此,结婚证不等于婚姻和爱情。语言符号总是与真实所指或多或少地疏离,如同禅宗宣称的:凡说出口的,不是禅。
语言同时体现着人类认识的成就和无能,语言使人们的真知与误解形影相随。如果说语言只是谎言的别称——这也是至少说对了一半。但我们还是需要言说。包括禅宗,除了棒喝踢斩之类公案,他们不比别人说得更少。
于是,一种新的言语观出现了。言语者总是对自己的所言保持一种批评性距离,对语言的信用指数深怀戒慎——当他抨击“恶”时,他知道恶也是人类文明的动力之一,甚至是激发、孕育、锻造、标测“善”的基本条件。他“表现”孤独时,他知道孤独一经表现,就已悄悄质变为炫示、哗众、叫卖、求赏,成了一种不甘孤独、不愿孤独,而且渴求公众目光的急迫展销,如此等等。在这里,人们面对陷阱密布的语言当然不必闭嘴,各种表述仍将是有意义的。新的言语者只是强调:为了让心智从语言困境中解放出来,人们也许不必许诺任何终极结论,不必提供任何稳定的一点,不必设置任何停泊思维的港湾。
对于艺术家来说,恐怕尤其是如此。科学求真,是有限之学,最终落实于对物的操作,在操作中必须非此即彼。艺术求美,是无限之术,一开始就是心的梦幻,免不了虚实齐观是非相因物我一体,更少一些确定性。科学家与艺术家都会有言语的自疑,都习惯于多嘴多舌的沉默,但科学家可能会说:我虽然不那么相信我的话,但在眼下既有的条件下,只能相信。艺术家可能会说:我虽然相信我的话,但面对时空无限,我只能不那么相信。
好吧,暂且让我武断地相信这一切。
199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