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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爸爸爸

      爸爸爸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85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诱惑》,已译成英文、德文、法文、意文、西文、荷文、日文、韩文、越文等。
    一
    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
    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他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x妈妈”。后一句粗野,但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x吗吗”也是可以的。
    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饱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开心。要是你生气,冲他瞪一眼,他也深谙其意,朝你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x吗吗”,掉头颠颠地跑开去。
    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分准备,运上一口长气,才能翻上一个白眼。掉头也是很费力的,软软的颈脖上,脑袋像个胡椒碾锤摇来晃去,须甩出一个很大的弧度,才能稳稳地旋到位。他跑起路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整个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靠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赛跑冲线的动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正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么个孽障,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裁了,有人说他还在岳州开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拈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光了,某某曾亲眼看见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然后她带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却长不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头人或泥巴人磕头,还是没有使儿子学会第三句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她在灶房里码柴,曾打死一只蜘蛛。那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气味臭满一山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还胖了些,胖得像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像儿子一样,间或也翻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屋在雨打日晒之下微微发黑,木柱木梁都毫无必要地粗大厚重——这里的树反正不值钱。门前有引水竹管,有猪屎狗粪,有经常晾晒着的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以及被褥,上面荷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丙崽呢,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抓泥巴,玩腻了,就挂着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就是去打野猪,他被那些红扑扑的脸所感动,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
    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来,骂几句粗话,对他晃一晃拳头。要不,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开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照例会有一阵旁人的开心大笑,照例会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头上。如果他愤怒地回敬一句“x吗吗”,昏天黑地中,头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哇的一声哭出来。
    妈妈赶过来,横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口大骂。如果骂一句,在胯里抹一下,据说就更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
    “视”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宝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和费解。但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是绝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阵,散开去。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抱怨边过下去。后生们在门前来来往往,一个个冒出胡桩和皱纹,背也慢慢弯了,直到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门长树大的后生。只有丙崽凝固不动,长来长去还是只有背篓高,永远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他的脸相明显见老,额上叠着不少抬头纹。
    夜晚,母亲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喃说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像其他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呵?你不听话,你教不变,吃饭吃得多,穿衣最费布,又不学好样。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还可以杀肉呢。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睚眦大的用也没有,长了个鸡鸡,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
    丙崽望着这个颇像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觉得这些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舔舔嘴唇,兴冲冲地顶撞:“x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把竹椅摇得吱呀呀地响。
    “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当了官发了财,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x吗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对话,是一种谁也无权夺去的亲情享受。
    二
    寨子落在大山里和白云上,人们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孤岛,托你浮游。
    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鸟,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别焦脆和洪亮,有金属的共鸣声。它们好像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没变什么样。有时还可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像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橘红色等复杂的纹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
    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过郡,汉时也设过郡,到明代“改土归流”……这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山里却一切依旧,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官家人连千家坪都不常涉足,从没到山里来过。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细如竹筷,常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即便被装入笼子里,见到妖娆妇女,还会在笼中上下顿跌,躁动不已,几近气绝。取蛇胆也不易,据说击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淫蛇抱缠游戏之,再割其胸取胆,那色胆包天的家伙在这一过程中竟陶陶然毫无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春夏两季多见,人一旦染上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在这种情况下,解毒办法就是赶快杀一头白牛,让患者喝下生牛血,对满盆牛血学三声公鸡叫。
    至于满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大雪封山时,寄命一塘火。大木无须砍断,从门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烧完便算完事。以至这里的火塘都直接对着大门,可减少劈柴的劳累。有一种柟木,长得很直,质地紧密,祛虫防蚁,有微香,长至几丈或十几丈才撑开枝叶。古代常有采官进山,催调徭役倒伐这种树,去给州府做宫室的楹栋,支撑官僚们生前的威风。山民们则喜欢用它打造舟船,远远行至辰州、岳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边人”拆船取材,移作他用,琢磨成花窗或妆匣。下边人把这种树木称为香柟。
    人们出山当然有危险。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险滩,稍不留神就会船毁排散,尸骨不存。这是第一条。碰上祭谷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头。碰上剪径的,可能钩了你的车船,剐了你的钱财。这是第二条。还有些妇人,用公鸡血掺和几种毒虫,干制成粉,藏于指甲缝中,趁你不留意时往你茶杯中轻轻一弹,令你饮茶之后暴死于途。这叫“放蛊”。据说放蛊者由此而益寿延年,至少也要攒下一些留给来世的阴寿。当然是害怕蛊惑,此地的青壮后生一般不会轻易远行,远行也不敢随便饮水,实在干渴难忍,视潭中或井中有活鱼游动,才敢前去捧喝两口。
    有一次,两个汉子身上衣单,去一个石洞避风雨,摸索到洞里,发现那里有一大堆骷髅,石壁上还有刀砍出来的一些花纹,如鸟兽,如地图,似蝌蚪文,全不可解。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放蛊的后果?
    加上大岭深坑,山路崎岖,大树实在不易外运,于是长了也是白长,派不上多大用场,雄姿英发地长起来,又在阳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厚积,若有人软软地踏上去,腐积层就冒出几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阴湿浓烈的酸臭,浸染着一代代山猪和野豹的号叫。这些叫声总是凄厉而悠长。
    村村寨寨所以都变黑了。
    这些村寨不知来自何处。有的说来自陕西,有的说来自广西,说不太清楚。他们的语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说”说成“话”,把“站立”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近指的“他”与远指的“渠”严格区分,颇有点古风。人际称呼也特别古怪,好像是很讲究大团结,故意混淆远近和亲疏,于是父亲被称为“叔叔”,叔叔被称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姐姐”,如此等等。“爸爸”一词,还是人们从千家坪带进山来的,暂时算不上流行。所以,按照这里的老规矩,丙崽家那个离家远走杳无音信的人,应该是丙崽的“叔叔”。
    这当然与他没太大关系。叫爹爹也好,叫叔叔也罢,丙崽反正从未见过那人。就像山寨里有些孩子一样,丙崽无须认识父亲,甚至不必从父姓。如果不是母亲吐露往事,他们可能永远不知自己的骨血与哪一个汉子有关。
    但人们还是有认祖归宗的强烈冲动。对祖先较为详细的解释,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阳落得早,夜晚长得无聊,大家就懒懒散散地串门,唱歌,摆古,说农事,说匪患,打瞌睡,毫无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柜都被山猪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实人家。壁上有时点着山猪油灯壳子,发出淡蓝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时人们还往铁丝编成的灯篮里添块松膏,待松膏烧得噼啪一炸,铜色火光煌煌一闪,灯篮就睡意浓浓地抽搐几下。火塘里的青烟冒出来,冬天可用来取暖,夏天可用来驱蚊。栋梁壁顶都被烟火熏得黑如焦炭,浑然黑色中看不清什么线条和界线,只有一股清冽的烟味戳鼻。要是火烧得太旺,气流上冲,梁上一根根灰线子不断摇晃,点点烟屑从天而降,翻舞飞腾,最后飘到人们的头上、肩上或者膝头上,不被人们注意。
    德龙最会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没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时极风流,妇女们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齿咒骂。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细,憋住鼻腔一起调,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脑门顶里剜着,刮着,挤着,让你一身皮肉发紧。大家紧惯了,还紧出了满心的佩服:德龙的喉咙真是个喉咙呵!
    他揣着一条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进门来,嬉皮笑脸,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后,不劳多劝就会盯住木梁,捏捏喉头,认真地开唱:
    辰州县里好多房?
    好多柱来好多梁?
    鸡公岭上好多鸟?
    好多窝来好多毛?
    这类“十八扯”相当于开场白或定场诗,是些不打紧的铺垫。唱得气顺了,身子热了,眼里有邪邪的光亮迸出,风流情歌就开始登场:
    思郎猛哎,
    行路思来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德成风流,最愿意唱风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们面红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妇用棒槌打他出门。当然,如果寨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逢年过节祈神祭祖,那么照老规矩,大家就得表情肃然地唱“简”,即唱历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个个展开接力唱,可以一唱数日不停,从祖父唱到曾祖父,从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远古的姜凉。姜凉是我们的祖先,但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是他爹妈生的,谁生下优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许就是晋人陶潜诗中那个“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刚生下来的时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叠在一起,连老鼠也住不下。他举起斧头奋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开。可是他用劲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头也砍掉了,于是以后成了个无头鬼,只能以乳头为眼,以肚脐为嘴,长得很难看的。但幸亏有了这个无头鬼,他挥舞着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来。这才有了世界。
    刑天的后代怎么来到这里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东海边上,发现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怎么办呢?五家嫂共一个舂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下去呵?于是,在凤凰的提议下,大家带上犁耙,坐上枫木船和楠木船,向西山迁移。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泱泱的金水河,金子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是挖得完的。他们最后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养育子孙。于是大家唱着笑着来了。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据说,曾经有个史官到过千家坪,说他们唱的根本不是事实。那人说,刑天是争夺帝位时被黄帝砍头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来住在云梦泽一带,也不是什么“东海边”。后因黄帝与炎帝大战,难民才沿着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进了夷蛮山地。奇怪的是,这些难民居然忘记了战争,古歌里没有一点战争逼迫的影子。
    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们的德龙——尽管对德龙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贫之相。
    德龙唱了十几年,带着那条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亲。
    三
    丙崽对陌生人最感兴趣。碰上匠人或商贩进寨,他都会迎上去大喊一声“爸爸”,吓得对方惊慌不已。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对儿子又原谅又责怪地呵斥:“你乱喊什么?要死呵?”
    呵斥完了,她眉开眼笑。
    窑匠来了,丙崽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说老规矩不容。传说烧窑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动土,先要挂一太极图顶礼膜拜。点火也极有讲究,须焚香燃炮在先,南北两处点火在后,窑匠念念有词地轻摇鹅毛扇——诸葛亮不就是用的鹅毛扇吗?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窑,后生去担泥坯也得禁恶言秽语。这些规矩,使大家对窑匠颇感神秘。歇工时,后生就围着他,请他抽烟,恭敬地讨教技艺,顺便也打听点山外的事。这其中,最为客气的可能要数石仁,他一见窑匠就喊“哥”喊“叔”,第二句就热情问候“我嫂”“我婶”——指窑匠的女人。有时候对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是扯上了谁。三言两语说亲热了,石仁还会盛情邀请窑匠到他家去吃肉饭,吃粑粑,去“卧夜”。
    石仁对窑匠最讨好,但一再讨好的同时也经常添乱,不是把堆码的窑坯撞垮了,就是把桶模踩烂了,把弓线拉断了,气得窑匠大骂他“圆手板”和“花脚乌龟”,后来干脆不准他上窑来——权当他是另一个丙崽。
    这使他多少有些沮丧和落寞。他外号仁宝,是个老后生,虽至今没有婚娶,但自认为是人才,常与外来的客人攀攀关系。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溜进林子里,偷看女崽们笑笑闹闹的溪边洗澡,被那些白色影子弄得快快活活的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为补偿,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母猪母牛的某个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对一头母牛进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见了。这婆娘爱拨弄是非,回头就找这个嘀咕几句,找那个嘀咕几句,眉头跳跳的,见仁宝来了才镇定自若地走开。后来仁宝上山挖个笋子,刮点松膏,或是到牛栏房去加点草料,也总看见那婆娘探头探脑,装着在寻草药什么的,死鱼般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往这边瞥一瞥,瞥得仁宝心里发毛。
    仁宝没理由发作,骂了阵无名娘,还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气,一见到他,注意到周围没什么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脸上扇耳光。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的表情。
    石仁再来几下,直到手指有些痛。
    “x吗吗,x吗吗……”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跑。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逼着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直到他额上有几颗陷进皮肉的沙粒。
    他哇哇哭起来。但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一张哑巴嘴说不清谁是凶手,只能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愤怒地揪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手指,朝着天大喊大叫,疯了一样。
    丙崽娘在他身上找了找,没发现什么伤痕,“哭,哭死呵?走不稳,要出来野,摔痛了,怪哪个?”
    丙崽气绝,把自己的指头咬出血来。
    就这样,仁宝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崽子加倍偿还,他自己躲在远处暗笑。不过,丙崽后来也多了心眼。有一次再次惨遭欺凌,待母亲赶过来,他居然止住哭泣,手指地上的一个脚印:“x吗吗”。那是一个皮鞋底印迹,让丙崽娘一看就真相大白。“好你个仁宝臭肠子哎,你鼻子里长蛆,你耳朵里流脓,你眼睛里生霉长毛呵?你欺侮我不成,就来欺侮一个蠢崽,你枯脔心毒脔心不得好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丙崽去寻找凶手,“贼娘养的你出来,你出来!老娘今天把丙崽带来了,你不拿刀子杀了他,老娘就同你没完!你不拿锤子锤瘪他,老娘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这一夜,据说仁宝吓得没敢回家。
    不过,后来仁宝同她并没有结仇,一见到她还“婶娘”前“婶娘”后地喊得特别甜。帮她家舂个米,修个桶,找窑匠讨点废砖瓦,都是挽起袖子轰轰烈烈地干。摘了几个南瓜或几个包谷,也忙着给她家送去。有人说,他是同丙崽娘打过一架,但打着打着就搂到一起去了,搂着搂着就撕裤子了——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去千家坪告官的路上,就发生在林子里,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当时丙崽“x吗吗x吗吗”地骑到仁宝的头上揪打,反而被他娘一巴掌扇开,被赶到一边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结果有点蹊跷。看见仁宝有时给呆子一把杨梅或者红薯片,妇女们免不了更多指指点点:真的吗?不会吧?诸如此类。
    丙崽对红薯片并不领情,一把掷回仁宝。“x吗吗。”
    “你疯呵?好吃的。”
    “x吗吗!”
    “我x你妈妈呢。”
    丙崽一口浓痰吐到仁宝的身上。
    妇女们大笑:仁宝伢子,这下知道了吧?要x吗吗还不容易呵……她们没说完,差点笑得气岔,羞得仁宝一脸涨红夺路而逃。大概是受到笑声的鼓舞,丙崽左右看看,更加猖狂起来,把自己拉的屎抓了个满手,偏斜着脑袋,轮出一个白眼,继续追击仁宝,一路“x吗吗x吗吗x吗吗”,竟把一条汉子追得满山跑。
    仁宝跑下山去了。直到半个多月以后,他才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他头发剪短了,胡桩刮光了,还带回了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何人的小照片。他蹬着一双更不合脚的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很有新时代气象。“你好!”他逢人便招呼,招呼的方式很怪异,让大家听不大懂。你什么好呢?又没生病,能不好么?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看见菜园里杂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气不打一处来,对儿子脚下的皮鞋最感到戳眼:“畜生!死到哪里去了?有本事就莫回来!”
    “你以为我想回来?我一进门就脔心冲。”
    “你还想跑?看老子不剁了你的脚!”
    “剁就要剁死,老子好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银子是吧?”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地响,你视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便吭声,停了片刻才说:“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奇?”
    “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
    “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畜生?”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晓得么?”
    叭——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中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如此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第二只鞋子,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楼上自己的房间,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方,太保守了,太落后了,不是人活的地方。”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马灯罩子有何用途,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能说新名词的仁宝也更可敬。人们常见他愤世嫉俗,对什么也看不顺眼,又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里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泱泱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着山锄,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上面来人了,已经到了千家坪,真的。”
    或者说:“就要开始啦,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个无形的人在跟着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好奇和崇敬,但大家不解其中深意,仍是一头雾水。要开始,当然好,要开始什么呢?要怎么开始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不过众人觉得他蹬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深谋远虑。邀伴去犁田、倒树或者砍茅草,干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仁宝从此渐渐有了老相,人瘦毛长一脸黑。他两眼更加眯,没看清人的时候,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尤其是对待一些不凡人士:窑匠、木匠、界(锯)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总是顺着对方的言语,及时表示出惊讶,愤慨,惋惜,欢喜,乃至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个劲地点头,后颈上一点黑壳也有张有弛。当然,奉承一阵以后,他也会巧妙地暗示自己到过千家坪,见识过那里的官道和酒楼。有时他还从衣袋摸出一块纸片,谦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到六条好汉,能否懂一点对联的平仄。
    这一天,寨子里照例祭谷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宝大不以为然,不过受父亲鞋底的威胁,还是不得不去应付一下。只是他脸上一直充满冷笑。可笑呵,年年祭谷神,也没祭出个好年成,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落后么?他见过千家坪的人作阳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谓作田的专家。哪像这鬼地方,一年只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开水圳也不铲田埂,更不打粪凼,只是见草就烧一把火,还想田里结谷?再说就算田里结了谷,与他的雄图大志有何关系?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翘起屁股下拜,更觉得气愤和鄙夷。为什么不行帽檐礼?什么年月了,怎么就不能文明和进步?他在千家坪见过帽檐礼的,那才叫振奋人心!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你要相信我的话。”
    “相信,当然相信。”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胀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这已经足够,可以让他发挥想象,似乎目光已像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窜,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热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趾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和咸味……
    直到叭的一声,他感觉脑门顶遭到重重一击才猛醒过来。回头一看,是丙崽娘两只冒火的大圆眼,“你娘的x,借走老娘的板凳,还不还回来?”
    “我……什么时候借过板凳?”
    “你还装蒜?就不记得了?”丙崽娘又一只鞋子举起来了。
    四
    女人们白天爱串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进东家或西家,凑在火塘边叽叽咕咕,茶水喝干了几吊壶,尿桶里涨了好几寸,直说得个个面色发白,汗毛倒竖,才拿起竹篮或捣衣的木槌,罢休而去。
    一般来说,她们谈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说,哪个男人暗取了哪个女子的一根头发,念上七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说,哪个女子未婚先孕,用大凉的蓝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个满身长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时候,她们也讨论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鸡叫起来像鸭;腊月里居然没下一场雪;还有丙崽娘去岭那边接生带回的消息,说鸡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里被一条大蜈蚣咬死,死了两天还没有人知道,结果有只脚被老鼠吃去一半——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扳笋子。这样一说,三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一个问题了。
    像要印证这些兆头,后来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田里大部分禾苗都冻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像没有拔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里又多虫,稻谷都长成了草。粮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话题。家家都觉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觉得米桶太浅,一舀就见底。有人开始借谷,一借就有了连锁反应,不管桶里有谷没谷的,都踊跃地借,大张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会盘算别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实她这几年大模大样地积德,义务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猫粮。祠堂里不能没有猫,不然老鼠啃了族谱和牌位怎么办?搅了祖宗的安宁怎么办?养猫也不能没有猫粮。丙崽娘每年从公田收成里分得两担谷,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饭,吆吆喝喝从一些门户前经过,说是去送猫食,其实一进祠堂就自己吃了。只可怜那只饿猫,只吃点糠粉野菜,饿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样尖叫。
    靠这只老猫,娘崽两个居然混过了春荒。大家似乎知道这个中机巧,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横眉竖眼,装着没听见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里人心惶惶,女人们又开始谈起杀人祭谷神。丙崽娘有点兴高采烈,积极投入了这场对谷神的议论。得闲的时候,就带上针线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顿,右一顿,屁股磨进一家家高大的门槛。对一些没听说过谷神的女崽,她谆谆教导:这可是个老规矩呐。不杀人是不能祭谷神的,要杀人就要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杀,肉块都分给狗吃。杀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天粮”……说得女子睁大眼睛,脸色发白,相互挤靠得越来越紧。她又笑起来,神秘地压低声音:“你屋里不会吃天粮的,放心。你男人头发胡子都稀么……不过,也不蛮稀。”或者说:“你屋里不会吃天粮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没有几斤肉,不过……也不蛮瘦。嗯啦。”
    她圆睁双眼,把一户户女人都安慰得心惊肉跳之后,才弯着一个指头,把碗里的茶叶扒起来,嚼得吱吱响,严肃认真地告别:“吾去视一下。”
    “视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听一下,我去说说情,有我做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鸡埘什么的,都通。但在女人们的恐慌中,这种含混也很温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实在是割野葱去了。
    然后是看鸡埘去了。
    鸡埘那边就是仁宝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鸡埘,总是朝那边望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窥探隐私,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战: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每天都这样偷偷地望几眼,叫仲裁缝心里猫抓似的。
    仲裁缝恨女人,尤恨丙崽他娘,那个圆不圆瘪不瘪的家伙。说起来,她还算他的弟媳,又与他为邻,两家地坪相连树荫相接,要是拆了墙壁,大家会发现对方也不过是吃饭、睡觉、训儿子,没什么两样。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样来。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裤,显眼地晒在地坪里,正冲着裁缝的大门,使他一出门就觉得晦气,这不是有辱斯文么?她还经常在地坪里摊晒一些胞衣,作为大补佳药拿去吃,或卖钱。那些婆娘们腹中落下来的肉囊,有血腥气,在晒席上翻来滚去的,晒出一条条皱纹,恰似一个个鬼魂,令人须发倒竖。
    不过,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恶。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瞅一眼,有毫无理由的理由,有毫不关心的关心,像投来一条无形的毒蛇。堂堂仲满的儿子就是被这样的毒蛇缠住,乱了辈分,毁了伦常,闹出一些恶浊不堪的闲言,岂不是往他仲满耳朵里灌脓?
    “妖怪!”
    有一天,仲裁缝在大门口怒骂。
    地坪里没有他人,只有丙崽娘。她架起一条腿,撕剥脚皮,哼了一声,吐出一口痰,又狠狠剥下两大块茧皮。
    就这样交了恶。
    但仲裁缝从来不对丙崽做手脚。有一回,小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门口,研究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吐了两个痰泡,把一团绿色鼻涕抹在布料上。裁缝忍无可忍,但还是没有恶语,只是横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进灶口,烧了。
    避女人与小子,乃有君子之风。仲裁缝算不算君子,不好说。但他从不与女人交道,从不同后生笑闹,在寨子里是个颇有“话份”的长者。话份在这里也是一个含糊概念,初到这里来的人许久还弄不明白。似乎有钱,有一门技术,有一把胡须,有一个很出息的儿子或女婿,就有了所谓话份。后生们都以毕生精力来争取话份。
    有话份,就意味着有人来听你说话。仲裁缝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后,孤独度日,睛耕雨读,翻破了几本六叔留下来的线装书,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旧事。晋公子重耳、吕洞宾、马伏波,还有他最为崇拜的贤相诸葛亮,都常在他嘴中出入。尤其是坐在火塘边的时候,他把竹烟管喝得嗬嗬的响,慢条斯理说一句,停半天再说一句,三个字一顿,五个字一断,间或夹上一声“哎”,久久没有下文,目光茫茫然,不像是在同听者说话,而是在同死去的先人禅对。后生们望着他脸上几颗冷峻的阴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车算个卵。”他说,“卧龙先生,造了木牛流马,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只怪后人太蠢,就失传了。”
    他还说:“先人一个个身高八尺,力敌千钧,日行三百。哪像现在,生出那号小杂种,茄子不是茄子,豆角不是豆角。”
    大家知道他是说丙崽。
    “先人真有那么高大?”有个后生表示怀疑,“上次我们挖坟砖,挖出来的骨头同我们的差不多,没长到哪里去呵。”
    “晓得什么!”仲满哼了一声,“人死了,骨头就缩了。”
    “那年千家坪唱戏,诸葛亮还是个矮子。”
    “书真戏假,戏台上的事能信么?”
    他越这样崇敬古人,越觉得日子不顺心。摇着蒲扇,还是感到闷,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这么热呢?那时候六月天的夜里也要盖被子呵。他觉得椅子也很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阴险——妖怪,如今的手艺也真是哄鬼呵,哪像先前一张椅子,从出嫁坐到做外婆,还是紧紧实实的。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了卧龙先生,这世道恐怕是要败了,这鸡头寨怕是要绝人了。
    眼下,听人们都在议论天灾,议论杀人祭谷神,听得让人烦。他坐在家里不知要如何才好。好像出了点问题,仔细思量,才知是自己肚子饿。近来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即使接他去做上门工,主家的饭食也越来越稀软——此事最不可容忍。人是铁,饭是钢么,人吃饭怎么成了猪吃潲?如果米饭不是粒粒如铁砂,他情愿不摸筷子。当然,更让他寒心的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他五十岁大寿。想想看,寿星佬居然饿着,这日子还能过?
    “仁拐子!”他叫喊。
    没有人回答。
    “仁拐子,要舂米啦!”
    他又喊了一声,上楼去找找,还是没有找到米,只有半箩瘪壳谷,充其量只能拿来喂喂鸡。还有去年攒下来一担包谷和几十个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飞。他往儿子的房间看看,发现那铺盖上全是灰土,还有老鼠屎,看来很久没有人睡过,使他不免吃了一惊。
    他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啪啪两下,狠抽自己的耳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呵。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
    他看见墙边几个大瓦坛子,很久没有装酸菜了,倒立在那里,像几个囚犯受着大刑,永远倒栽在那里。他还看见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宝为谁准备的,横霸中央,不可一世。有一只老鼠钻出棺材,在墙根一晃即逝,更让他明白了什么。妖怪!对了,就是这个妖怪——他梦见过的,这家伙眼红足赤,抹了胭脂一般,拱手而立,眼睛滴溜溜地转,还同情地冲他一笑。这不就是古书上说的红眼媚鼠吗?不就是德龙家那妖婆附体的精怪吗?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住的,是被它勾了魂魄的。
    仲裁缝气喘吁吁,下楼找到铁尺,回头找媚鼠算账。一铁尺打过去,咣地破了个坛子,老鼠尾巴又缩进壁缝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间,撬破一个木柜,捅烂两只篾篓,还是没有成功捕杀。他咚咚咚地窜到楼下,对可疑之处一律给予惊天动地的检查。一瞬间,碗钵烂了,吊壶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尘灰到处飞扬。当他引火大烧鼠洞的时候,一不小心,黑油油的帐子又接上火,燎起热爆爆的一片金黄色光亮。
    幸亏老黑狗前来相助,媚鼠总算被他找到,被他戳死,六只肉溜溜的乳鼠也被他斩首,拿到火塘中烧出了一股奇臭。他听见地坪中有脚步声,回过头,没看见儿子,只有丙崽娘蓬头散发,半掩胸襟,朝这边瞄了一眼。
    大概是闻到了奇臭,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更加冒火,一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门而去。此时公鸡正在叫午,寨子里静得像没有人,只有两只蝴蝶在无声飞绕。对面是鸡公岭一片狰狞石壁,斑斓石纹有的像刀枪,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铠甲,有的像战马长车。还有些石脉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呈深深赭色,如淋漓鲜血劈头盖脑地从山顶泻下来,一片惨烈的兵燹气象。仲裁缝突然觉得,他听到了来自那里的轰隆隆声浪,听到了先人们正在对自己召唤。
    路过瓜棚时,见绿叶丛中冒出一张老人的脸。
    “仲爷,吃了?”
    “吃了。”他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了?”
    “要祭的吧?”
    “轮到谁的脑袋?”
    “听说……摇签。”
    “摇签?”
    “摇到我就好了。”
    “活着是没什么意思。”
    “我都活过了五十,该回去了。”
    “谁说不是呢?”
    “省得饿肚皮,省得挑担子。”
    “还省得蚊子蚂蟥咬。”
    “省得日晒雨淋。”
    “省得受儿孙的气。”
    双方不再说话。
    山上的树漫天生长。从茶子坡过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树上扎了篾条,那都是寿木。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给自己看寿木,看中了,留个记号,以后每年检查一两次,直到自己最终躺进寿木做成的棺材。但仲裁缝很少进山,也一直没选过寿木,而且憎恶这一棵棵居心不良的鸟树。君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死也要有个死威,死得顶天立地,还用得着准备什么?他提着弯刀进山来,就是要选一处好风景,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然后桩尖对准粪门,一声嘿,坐桩而死,死出个慷慨激昂。他见过这种死法。前些年马子洞的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烦了,就昂首挺胸地坐死在桩上。后来人们发现血流满地,桩前的草皮都被他抓破,抓出了两个坑,翻出了一堆堆浮土,可见他死得惨烈、死得好,不仅上了族谱的忠烈篇,还在四乡八里传为美谈。
    他选定了一棵松树,用裁缝的手,不熟练地砍削起来。
    五
    为什么祭谷神不用猪羊而要用人肉,为什么杀人得杀个男人,最好是须发茂密的男人……这些道理从来无人深究。
    有些寨子祭谷神,喜欢杀其他寨子的人,或者去路上劫杀过往的陌生商客,但鸡头寨似乎民风朴实,从不对神明弄虚作假,要杀就杀本寨人。抽签是确定对象的公道办法,从此以后每年对死者亲属补三担公田稻谷,算是补偿和抚恤。这一次,一签摇出来,摇到了丙崽的名下,让很多男人松了口气,一致认为丙崽真是幸运:这就对了,一个活活受罪的废物,天天受嘲笑和挨耳光,死了不就是脱离苦海?今后不再折磨他娘,还能每年给他娘赚回几担口粮,岂不是无本万利的好事?
    听到这消息,丙崽娘两眼翻白,当场晕了过去。几个汉子不由分说,照例放一挂鞭炮以示祝贺,把昏昏入睡的丙崽塞入一只麻袋,抬着往祠堂而去。不料只走到半道,天上劈下一个炸雷,打得几个汉子脚底发麻,晕头转向,齐刷刷倒在泥水里。他们好半天才醒过来,吓得赶快对天叩拜,及时反省自己的罪过:莫非谷神大仙嫌丙崽肉少,对这个祭品很不满意,怒冲冲给出一个警告?
    这样,丙崽娘哭着闹着赶上来,把麻袋打开,把咕咕噜噜的丙崽抱回家去,汉子们也就没怎么拦阻。
    重新商议,重新摇签,杀了另一个短命鬼,是后来的事。不过像很多寨子一样,鸡头寨这次祭过谷神以后还是灾厄未除,地上依然大旱,下种的秋玉米没怎么出苗,稻田里的虫子也没退去。人们更恐慌了,不仅把周边山上的野菜挖了个遍,不仅把镯子耳环都拿去换粮食,而且鬼鬼祟祟张皇失措摩拳擦掌准备炸掉鸡头峰——这是一位巫师的主意。据这位巫师一边揪鼻涕一边说,流年不利,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鸡精在作怪。你们没看见么?鸡头峰正冲着寨子里的田土,把五谷收成都啄进肚子里去啦。
    巫师抓狂时发出的大声鸡叫,给人们印象很深。
    风声传出去,七里路以外的鸡尾寨立刻炸了锅。道理是这样:若斩了鸡头,鸡尾还如何出粪?没有鸡尾出粪,鸡尾寨还拿什么丰收五谷?要知道,鸡尾寨是个大寨,有几百号人口,在寨前的石头大牌坊下进进出出,全靠叫鸡精一个粪门的照顾,近年来比较富足。那寨子出了一些读书人,据说有的在新疆带兵,回乡省亲都是坐八人大轿。每逢过年,那寨子里家家宰牛,牛叫声此起彼落,牛皮商也最喜欢往那里钻。
    不仅鸡头吃谷鸡尾出粪的说法,一直在暗暗流传使两寨生隙,而且鸡尾寨去年一连几胎都生女崽,还生了什么葡萄胎,也是两寨不和的原因。有人说,鸡尾寨路口的一口水井和一棵樟树,就是保佑全寨的阳根和阴穴,是寨子里发人的保障。一年前有鸡头寨的某后生路过那里,上树摸鸟蛋,弄断一根枝丫,不就伤了鸡尾寨的命根?那后生还往井里丢了一只烂草鞋,不就是闹出什么葡萄胎的根由?……眼下,旧恨未消新仇又起,贼坯子们还要炸掉鸡头峰,也太歹毒了吧?
    双方初次交手,是在两寨交界处吵了一架,还动起了手脚。鸡尾寨有人受伤,脑袋上留下一条深沟,嘴里大冒白色泡沫。鸡头寨也有人挂彩,肠子溜到肚皮外,带血带水地拖了两丈多远,被旁人捡起来,理成一小堆重新塞回肚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寨子里锣声大震,人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条,家家大门上都倒挂着一条长裤,祖宗牌位前还有人们咬破手指洒下的血迹。这都是决一死战的表示。看着大人们忙着扛树木去寨前堵路设障,或是在阶前霍霍地磨刀,丙崽倒是显得很兴奋,大概把热闹当成了过年的景象。他到处喊“爸爸”,摇摇摆摆地敲着一面小铜锣,口袋里装有红薯丝,掏出来一两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来两条狗跟着他转。他对仲裁缝家的老黑狗会意地一笑,又朝两棵芭蕉树哇地叫嚣了一声,看见前面有一条牛,又低压着脑袋,朝那边一顿一顿地慢跑。
    几个娃崽也在路口疯玩,看见了他。
    “视,宝崽来了。”
    “他没有叔叔,是个野崽。”
    “吾晓得,渠是蜘蛛变的。”
    “根本不是,渠的妈妈是蜘蛛变的。”
    “要渠磕头,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吃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
    丙崽朝他们敲了一下锣,舔舔鼻涕,兴奋地招呼:“爸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呸,矮下来!”
    娃崽们围上去,捏他的耳朵,把他揪到一堆牛屎前,逼他跪下去,鼻尖就要顶着牛粪堆了。“张嘴,你张嘴!”他们大喊。
    幸好来了一群大人,才使娃崽们停止胡闹,遗憾地一哄而散。但丙崽还在那里久久地跪着,发现周围已无人影,才爬起来朝四下看看,咕咕哝哝,阴险地把一个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上几脚,再若无其事地跟上人群,去看热闹。
    大人们牵来了一头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干净了,须毛清晰,屁股头的胯骨显得十分突出。湿滑的牛嘴一挪一磨,散发出来自胃里的一种草料臭。
    一个汉子提着大刀走过来,把刀插在地上,脱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得锃亮,刀口一道银光,柔顺而清凉,十分诱人。有花纹的刀柄被桐油擦得黄澄澄的,看来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来,不用你费什么气力,就会嚓嚓嚓地朝什么东西砍去。“吉辰已到,太上显灵——”随着有人一声大呼,锣鼓齐鸣,鞭炮炸响,那汉子已经喝完酒,叭的一声,砸了酒碗,拔起刀来,一跺脚,一声嘿,手起刀落,牛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离开了牛身,像一块泥土慢慢垮下来。牛角戳地之时,牛眼还圆圆地睁着,牛颈则像一个西瓜的剖面,皮层裹着鲜鲜的红肉——没有头的牛身还稳稳站了片刻。
    娃崽们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当牛身最终向前扑倒的时候,大人们都会一齐欢呼起来:
    “赢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定了!”
    “拍死姓罗的那些臭杂种——”
    ……
    其实这是一种战前预测方式。据说当年马伏波将军南征,每次战斗之前都要砍牛头问凶吉,如牛向前倒,就是预示胜利,若牛向后倒,就得赶快撤兵。
    人们的欢呼太响亮了,吓得丙崽上嘴唇跳了一下,咕咕哝哝。他看见有一缕红红的东西,从大人们的腿下流出来,一条赤蛇般地弯弯曲曲急窜。他蹲下去捏了捏,感到有些滑手,往衣上一抹,倒是很好看。不一会,他满身满脸就全是牛血。大概弄到嘴里的牛血有些腥,小老头翻了个白眼。
    丙崽娘也提了个篮子来,想看看牛肉怎么分。听人家说,没人上阵的人家没有肉吃,正撅着嘴巴生气。一眼瞥见丙崽这血污污的全身,更把脸盘气大了。“你要死,要死呵?”她上前揪住小老头的嘴巴,揪得他眼皮往下扯,黑眼珠转不过来,似乎还望着祠堂那边。
    “x吗吗。”
    “又要老娘洗,又要老娘洗,你这个催命鬼要磨死我呵?还不如拿你去祭了谷神,也让老娘的手歇上几天呵。”
    “x吗吗x吗吗。”
    她把丙崽像提猫一样提回家去。
    整整一天,丙崽没有衣穿,全身赤条条。他似乎还知道点羞耻,没有出门去巡游,只是听到远处急促地敲锣,也敲几下自己的小铜锣。看见妇女们哭哭泣泣燃着香火去祠堂,他也在水沟边插上一排树枝,把一堆牛粪当作叩拜的对象。不知什么时候,他倒在地上睡了一觉。醒来时觉得寨子里特别安静,就再睡了一觉,直到斜斜的夕阳投照在他身上,把他全身抹出了一片金色。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祠堂的大瓦盖下,嘈杂的脚步声,叫骂声,哭号声,铁器碰撞声,响在他的周围。借着闪闪烁烁的松明子,他看不清这里的全景,只见男女老幼全是头缠白布,一眼望去,密密的白点起起伏伏飘移游动。好些女人互相搀扶着,依靠着,搂抱着,哭得捶胸顿足,泪水湿了袖口和肩头。丙崽娘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时用袖口去擦眼睛,也把眼圈哭红了,显得一张娃娃脸很纯真了。她坐在二满家的媳妇旁,用力收缩鼻孔,捉住对方的手,用外乡口音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开处想,呵?你还有后,有兄弟,有爷娘。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个丙崽也当不得正人用的,比你还苦十倍呵。”
    她劝别人莫哭,自己却带头大哭,使对方更加泪水横飞。
    “打冤家总是有个三长两短。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说不定投个富贵人家,还强了。呵?”
    对方还是哭出奇怪声调,听上去是剪刀在玻璃上划出的尖声。
    大概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丙崽娘拍着双膝更加大放悲声,哭得自己头上的白布条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正堂里烧了一堆柴火,噼噼啪啪炸出些火光。靠三根大树支着,一口大铁锅架在火上,冒出咕咕嘟嘟的沸腾声,还有腾腾热气冲得屋梁上的蝙蝠四处乱窜。人们闻到了肉香,但人们也知道,锅里不光有猪肉,还有人肉。按照打冤家的老规矩,对敌人必须食肉寝皮,取尸体若干,切成了一块块,与猪肉块混成一锅,最能让战士们吃出豪气与勇气。当然,猪肉油水厚一些,味道鲜一些。为了怕人们专挑猪肉,也为了避免抢食之下秩序混乱,肉块必须公平分配,由一个汉子站在木凳上,抄一杆梭镖往锅里胡乱去戳,戳到什么就是什么,戳给谁谁就得吃。这叫吃“枪头肉”。
    前面已经有人吃开了。有的吃到了肺,不知是猪肺还是人肺。有的吃到了肝,不知是猪肝还是人肝。有的吃到了猪脚,倒是吃得很安心。有的吃到了人手,当下就胸口作涌,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柴火的热气一浪浪袭来,把前排人的胸脯和胯裆都烤烫了,使他们不由自主往后挪。油浸浸的那杆梭镖映着火光,油浸浸的发亮,不时从锅里带出一点汁水,就零零星星洒下三两火珠,落入身影后的暗处。一个赤膊大汉突然站起来,发疯般地大叫一声:“给老子上人肉!老子就是要吃罗老八的脔心肝肺……”
    几个不甘示弱的汉子也站起来:
    嚼罗老八的骨头!
    嚼罗老八的脚筋!
    老子要拿罗老八的鸡巴拌辣椒!
    ……
    场面有点乱。人影错杂之际,火光把人影投射在四壁和屋顶,使那些比真人放大了几倍乃至十几倍的黑影,一下被拉长,一下被缩短,忽大忽小,忽胖忽瘦,扭曲成各种形状。
    “德龙家的,过来!”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泪眼糊糊的,还在连连拍膝,“吾不要哇,吃命哇……”
    “碗拿来。”
    “罗老八是我接生的哇,他还喊我干娘哇……”
    “德龙家的,你娘的x吃不吃?丙崽,你吃!”
    丙崽穿着开裆裤,很不耐烦地被旁人推到前面,很不情愿地从旁人手里接过一个碗。他抓起碗里一块什么肺,被烫了一下,嗅了一嗅,大概觉得气味不好,翻了个白眼,连碗带肺都丢了,朝母亲怀里跑去。
    “你要吃!”有人把肺块捡起来,重新放在碗里。
    “你非吃不可!”很多油亮亮的大嘴都冲着他叫喊。
    一位白胡子老人,对他伸出寸多长的指甲,响亮地咳了一声,激动地教诲:“同仇敌忾,生死相托,既是鸡头寨的儿孙,岂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扦的那位汉子,把碗再次塞到他怀里,于是屋顶上出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手影。
    丙崽看着屋顶上黑影,哇的一声哭了。
    六
    仁宝下山耍了几日,顺便想打打零工,交交朋友。要是机会好,找个机会做上门女婿也不错。他听说前几天有一队枪兵从千家坪过,觉得太好了。嘿,这不就是要开始了么?可枪兵过就过了,既没有往鸡头寨去改天换地,也没邀他去畅谈一下什么理想,使他相当失望。倒是有一个买炭的伙计从山里慌慌地出来,说鸡头寨与鸡尾寨行武了,还说马子溪漂下来了一具尸体,不知为什么脚朝上头朝下,泡得一张脸有砧板大,吓死人……
    仁宝吓了一跳:还果真打起来了么?
    他在外面人缘很广,在鸡尾寨也有一位窑匠朋友,一位铜匠朋友,一位教书匠朋友,堪称莫逆,不可伤情面的。如今打什么冤家呢?同饮一溪水,同烧一山柴,大家坐拢来喝杯酒吃碗肉不就结了?
    仁宝回到了寨子里,发现父亲脸色苍白,重伤在床——那天他去坐桩,被一个砍柴的发现,把他救了回来,但下体的伤口一时半刻封不了疤。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会寻绝路?”
    “坐桩没死成,兴怕也会被气死。”
    “崽大爷难做,没得办法呵。”
    “你看渠个脸相,吊眉吊眼的,是个克爹的种。”
    “他娘故得那样早,恐怕也是被克的吧?”
    ……这一类话,从耳后飘来,仁宝不可能没听到。他跪在老爹的床前,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在地上砸出几个响头,又去借谷米给仲裁缝做了一顿干饭。见裁缝还是不理他,便毫无意义地扫了扫地,毫无意义地踩死了几只蚂蚁,毫无意义地把马灯罩子再研究了片刻,怏怏地往祠堂而去。
    祠堂门前一圈人,都头缠白布条,正谈论着打冤家的事。这似乎是仁宝重建形象的好机会,只是大家都红了眼,红得仁宝也有几分激动,一开腔竟完全忘了自己回寨子来的初衷。“鸡头峰嘛,这个,当然么,是可以不炸的。请个阴阳先生来,做点关口,什么邪气都是可以破掉的是不是?”他显出知书识礼的公允,“不过话说回来,说回来。他们姓罗的明火执仗打上门来,也欺人太甚不是?小事就不要争了,不争了——”他闭着眼睛拖出长长的尾音,接着恶狠狠扫了众人一眼,“但我们要争口气,争个不受欺!”
    “仁宝说得对,我们被他们欺侮太久了!”一个汉子说。
    仁宝受到鼓舞,说得更为滔滔不绝:“人心都是肉长的,总得讲个天地良心吧?莫说是你们,我对鸡尾寨的人怎么样?他们来了,我冲豆子茶,豆子是要多抓一把的。到时候吃饭,我油盐是要多下一些的。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对这样不知好歹的畜生,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打冤家的正义性,由他以新的方式再次解说。众人如果不觉得他的道理有多新鲜,至少觉得那恶狠狠的扫视还是很感人。他眯着眼睛看出这一点,看到自己忤逆不孝和怕死躲战的恶名几乎消除,更为兴高采烈,把衣襟嚓的一下撕开,抡起一把山锄,朝地上狠狠砸出一个洞,“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呸!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带,勇猛地在祠堂冲进冲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众人都肃然起敬。
    从这一天起,他似乎成了个预备烈士,总像要开始什么大事,在寨子内外无端地游来转去,好像在巡视哨卡,又好像在检查熬硝一类备战工作,无论看一棵树还是一块岩石,都锁着眉头目光凝重,有种出征临战之际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肃穆。转悠完了,他见人就心情沉重地嘱托后事:“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就像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赶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阴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
    “二伯爷,腰子还阴痛么?你老要好好保重。以前很多事只怪吾没做好。吾本来要给你砍一屋柴禾,但来不及了。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的日子里,你想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身子骨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是烦请你把它往心里去……”
    “庆嫂子,有件事早就想找你说一说。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千万莫记恨。有一次我偷了你的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脔心蒂子都是痛的。吾今日特地来说声得罪了,对不起呵。你要咒就咒,你要打就打……”
    “幺姐……你……你在洗衣么?这一次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千万莫难过,千万莫伤身子。吾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连几丘田也做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这一点我明白。八尺男儿,报家报国,义不容辞。你话呢?好些事眼下也没法讲了。反正只要你心里还有一个石仁哥,我也就落心落意去了。你千万……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吾这就告辞了……”
    他很能克制悲伤,不时缩缩鼻子。
    弄得连最讨厌他的幺姐也都有些戚戚然,泪水夺眶而出。“石仁,你不要这样,我以前也不是真恨你……”
    “不,吾决心已定。”他低着头,望着路边一块破瓦片。
    “不是说不打了吗?”
    “你也相信?”他悲壮地一笑。
    几天下来,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他马上要干什么。听见他的皮鞋子还是在石阶上响来响去,发现他还没有去赴汤蹈火。好在寨子里这一段很乱,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禾,又是办丧事和操武艺,众人没顾上研究这位大英雄。甚至也慢慢习惯了。要是他不忙,众人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天,从鸡尾寨传来消息:对方准备告官。这样鸡头寨也得有所准备,仁宝在外面的脚路广,更得有所作为才对。不过他并没有同官府打过交道,对文书款式没有太多把握。两位老人想了想,记起仲裁缝说过的什么,对提笔的那位说:“兴许,叫禀帖吧?”
    仁宝想起了什么,摇摇手:“不是不是,叫报告。”
    “禀帖吧?”
    “是报告。”
    “总得有上有下,要讲点礼性。”
    “要讲礼性,报告就最礼性了。”仁宝宽容地一笑,“没错的,没错的。”
    “你去问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历,晓得个屁呵。”
    “你读过好多书?他读过好多书?”
    “现在还读什么书?下边人都看报纸了。”
    “下边人打个屁也是香的?什么报告不报告,听起来太戳气了。”
    “伯爷们,大哥们,听吾的,决不会错的。昨天落了场大雨,难道老规矩还能用?我们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们去千家坪视一视,既然人家都吃酱油,所以都照镜子,都穿皮鞋。你们晓不晓得?松紧带子是什么东西做的?是橡皮筋,这是个好东西。马灯烧的是什么东西?是汽油,也是个好东西。你们想想,还能写什么禀帖么?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要赶紧决定下来,再不能犹豫了,所以你们视吧。”
    众人被他“既然”、“因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没答上话来。想想昨天确实落了雨,就在他“难道”般的严正感面前,勉强同意写成“报帖”。
    接下来又发生一些问题。老班子要用文言写,他主张用什么白话写;老班子主张用农历,他主张用什么公历;老班子主张在报告后面盖马蹄印,他说马蹄印太保守了,太难看了,太污浊了,只能惹外人笑话,应该以什么签名代替。他时而沉思,时而宽容,时而谦虚地点头附和——但附和之后又要“把话说回来”,介绍各种新章法和新理论,俨然一个通情达理的新党。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丙崽娘忍无可忍,突然大喊了一声,“你哪来这么多弯弯肠子?四处打锣,到处都有你,都有你这一坨狗屎!”
    “婶娘……”仁宝嘿嘿一笑。
    “哪个是你婶娘,呸呸呸……”丙崽娘抽了自己嘴巴一掌,眼眶一红,眼泪就流出来,“你晓得的,老娘的剪刀等着你!”
    说完拉着丙崽就走。
    人们不知丙崽娘为何这样悲愤,不免悄声议论起来。仁宝急了,说她是个神经病,从来就不说人话么。然后忙掏出几皮烟叶,一皮皮分送给男人们,自己一点也不剩。加上一个劲的讨好,他鸡啄米似的点头哈腰,到处拍肩膀和送笑脸,慷慨英雄之态荡然无存。事后一个汉子揪住仁宝逼问:“你对德龙家的到底怎么样了?她硬是吃得下你。”仁宝捶胸顿足地说:“老天在上,我能怎么样?她是我婶娘,一个禾场滚子。我就是鸡巴再骚,不怕她碾死我?”汉子上下打量仁宝一眼,还是半信半疑。
    七
    告官的代表从千家坪回来,说官府收是收下了报帖,但还得派人上山来查勘事实,才能最终断案。不过从办案官的脸色来看,好像是凶多吉少。且不说鸡尾寨人脉广,在官场里有关系,就是说话这一条,鸡头寨也不占上风。他们的口音别出一格,办案官听着听着就发脾气:“你们说些什么话?把舌头扯直了再说好不好?”
    爹妈给的舌头就是这样,还要怎么个直法?
    “下次再在公堂上讲鸟语,先掌嘴三十!”办案官又说。
    加上三位代表一到千家坪就水土不服,又是胸闷,又是头晕,又是呕吐拉稀,这官司看来是太不好打,也打不下去的。他们十张嘴顶不了仇家的一张嘴,这官司还能打么?难怪仲裁缝说过,先民有仇不动朝不告官,是祸是福从来都自己扛,那才是好汉。
    告官叫做走“舌道”,叫做文胜。行武叫做走“牙道”,叫做武胜。到底是要用舌还是要用牙,寨子里分成两派意见,一时无法统一。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那天杀牛以占胜败,结果并不灵。倒是丙崽当时在场咒了句“x妈妈”,像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这一想,大家都觉得丙崽神秘。丙崽有一次从山崖上滚下来,不但没有死,还毫发未损,不是神了吗?丙崽有一次被棋盘蛇咬了一口,不但没有倒地立毙,还活蹦乱跳手舞足蹈追着蛇要打,不是更神了吗?这样一件大神物,只会说“爸爸”和“x吗吗”两句话,莫非就是泄露天机的阴阳二卦?
    大家都觉得是这个理,于是连忙取来一架滑竿,就是两根竹子夹一张椅子,把丙崽抬到祠堂前。香火也即刻点燃。
    “丙相公……”
    “丙大爷……”
    “丙仙……”
    汉子们伏拜在他面前,紧紧盯住他,对他额上的抬头纹充满希望。
    丙崽刚坐过滑竿,十分快活,脸上笑纹舒展,鼻涕炸了一个泡。他把停止不动的滑竿踢了一脚,发现它还是不再动,翻了个白眼。
    实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高兴了才会显灵?有人狠狠心,把家里珍藏很久的一块粽粑找来,贡献给鸡头寨第一大高人。丙崽这才兴奋起来,急急地掰粽粑,没抓稳,掉了一块,其实就掉在他右脚边,但他脑袋转起来不灵便,轮着眼皮居然朝左边望去。这样个吃法,是吃一半掉一半。每掉一块,他照例去找,照例找错了方向。有时也能阴差阳错,发现了前几次掉下的碎粑,他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他拍拍巴掌,听见了麻雀叫,仰头轮了个方向不够准确的白眼。最后指定了一个方向:“爸爸。”
    好,终于有了结果。照事先的约定,他叫“爸爸”就意味着舌道,意味着官司还得继续打。主张用舌的一派因此欢欣鼓舞,一颗悬心总算落到实处。不过,主张牙道的一派还是犹疑,一再琢磨丙崽的其他意思。比方他手里的粽粑总是掉了一半,就没什么意味吗?嘴里吹了一个涎泡,又是什么含义?至于他的手指朝上,所指之处有祠堂一个尖尖的檐角,向上弯弯地翘起,像一只黑色老凤举翅欲飞。那不会是更重要的指点吧?
    “渠是指麻雀,还是指树?”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是不是说要言和?”
    “胡说,檐和炎同音,双火为炎么。他是说要用火攻。”
    争了半天,天意又变得茫然难测。
    不管是出于天意还是人意,这一天战端再起。鸡尾寨的人主动杀上山来。先是浓烟滚滚,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顺着南风,很快就烧焦了鸡头寨的前山,直烧得鸟雀乱飞,一根根竹子炸得惊天动地,黑黑的烟灰到处降落。要不是侥幸碰上一场雨,整个寨子连同后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惨遭毒手。接下来,一伙满脸涂着血污的男女,据说嘴里念了刀枪不入的金刚咒,据说头上淋了祛邪避祸的狗血酒,越过大木横陈的路卡,操持刀枪哇哇哇往上冲,如同阎王殿开了大门。他们与迎战的壮丁们混成一团,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经常分不清你我敌友。杀红了眼的时候,一锄头挖到自家人也是难免的。看花了眼的时候,对着一个树蔸大砍大杀也有可能。杀呵,杀呵,杀呵——杀你猪婆养的——杀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颗离开了身子的脑袋还在眨眼。一截离开了胳膊的手掌还在抓挠。一具没有脑袋的身子还在向前狂跑。很多人体就这样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红色或淡红色的鲜血,迅速喷红了草坡和田土,汇入了干枯的沟渠……这一天夜里,特别安静。
    活下来的人似乎被遍地鲜血吓懵了,震呆了,已经不知道哭泣,已经没有泪水。只有竹义家的媳妇疯了,在寨子里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戏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异常活跃,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呜呜乱叫,须毛奋张,两耳竖立。它们也许太饿了,纷纷挤出门缝和跳越石墙,身体拉成一条直线,向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沟里找到尸体,撕咬着,咀嚼着,咬得骨头咯咯咯脆响。一条条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圆,打着饱嗝,眼睛红红的,在茅草中窜来窜去时闹出很大动静。它们所到之处都会有血迹。肉块也被它们叼得满处都是。有时你去灶房,无意中搬开一捆柴禾,也许会发现柴弯里滚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者脚。
    把人肉吃习惯以后,它们对活人也变得很有兴趣,总是心怀叵测地跟着人影。尤其是见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异样,它们就会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长长的舌头活泼得像一条飘带、一片水波,等待着什么结果发生。据说竹义家的阿公有次在树下瞌睡,竟被狗误认成尸体,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唤狗来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来了,嗅一嗅,又舔舔舌头走了,似乎对粪便已丧失热情。它们刚才听到召唤,不得不来敷衍一下,只是不想在主人面前过于趾高气扬,显得它们富贵并不忘旧情。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到处都臭起来。丙崽娘遇到二满家的媳妇,缩了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连棒槌和竹篮也有股怪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连嘴里说出的话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诩自己娘家是大户,最为干净整洁,因此她从来活得与众不同,即便时逢乱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举丧,她还是贵人习惯依旧,带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到水井边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粮实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不管用,只是洗净了丙崽的屁股,裤子与椅子上的臭味却怎么也洗不掉。她喘着气,翻着白眼,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
    不知自己是怎样醒来的,是怎样摸回家的。没有被狗咬,恐怕就是万幸。她听着窗外的激情狗吠,望着蚊帐上和墙上密密麻麻的苍蝇,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怎么把吾丢到这个黄连罐里来了,一丢就是几十年哇……”
    丙崽怯怯地看着她,试探着敲了一下小铜锣,想使她高兴。
    她望着儿子,手心朝上推了两把鼻涕,慈祥地点头:“来,坐到娘面前来。”
    “爸爸。”儿子稳稳地坐下了。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呵,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她咬着牙关,两眼像对对眼,黑眸子往鼻梁挤,眸子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眼白,让丙崽有些惊慌。
    “x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龙,淡眉毛,细脑壳,会唱些瘟歌。”
    “x吗吗。”
    “你记住,他兴许在辰州,兴许在岳州,有人视过他的。”
    “x吗吗。”
    “你要告诉那个畜生,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呵。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人家哪个愿意正眼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里一份猫粮,吾娘崽早就死了。要不是你娘不要脸,把一张脸皮任人踩,吾娘崽也早就死了。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诉那个畜生——”
    “x吗吗。”
    “你要杀了他!”
    丙崽不吭声了,上嘴唇跳了跳。
    “吾晓得,你听懂了,听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一滴泪。
    她轻轻拍着丙崽,把对方哄睡了,然后挽着个菜篮,一顿一顿地上山去,大概是去采野菜。但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各种传说,有的说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说她被鸡尾寨的人裁了,还有的说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丢了魂,最后摔到山崖下……据说有人看见过她的一只鞋子挂在树上。
    这些都无关紧要。寨子里已经减少很多人,再减少一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丙崽在一直等母亲归来。太阳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渐稀,他还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他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头使劲地挠着,挠出了血,愤怒起来。他要报复蚊子,便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泼在床上,把柴灰灌到吊壶里。一块石头砸过去,铁锅也叭的一声裂开。他颠覆了一个世界。
    一切都沉入暗夜中,门外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寨子里的隐隐哭声,有邻居木楼里麻子脸裁缝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老头在蚊虫的包围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肚子饿,踉踉跄跄地走出寨子。月亮很圆、很白,浓浓的光雾照得遍地如白昼,连对面山上每棵树和每棵草,似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溪那边,哗哗响处有一片银光灼灼的流水,大片银光中有几团黑影,像捅出了几个洞,其实是雄踞水中的巨石。石蛙已经沉寂,大概它们也睡了。但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密集狗吠,像传说着什么夜里发生的大事。
    丙崽咬着指头继续走。妈妈曾带着他出外接生孩子。也许妈妈现在就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他在月光下走着,在笼罩大地的云雾之中走着,上身微微前倾,膝盖悠悠地一晃一晃,像随时可能折断。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他踢到了一个斗笠,又踢到了一个藤编的盾牌,空落落地响。他咕噜了几声,撒了一泡尿,把盾牌狠踩了一脚。他发现前面躺着一个人,是女的,有散乱的长发,但丙崽从来没有见过。他摇了摇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头发,见她总是不能醒来。他手摸女人的乳房,知道这肥大的东西可以吃,便捧着它吸了几口,不过没吸到什么滋味,只好扫兴地撒手。他发现这个女人的腹部很柔软,有弹性,便骑上去,又是后仰又是上跳,感觉自己瘦尖尖的屁股十分舒服。
    “爸爸。”小老头累了,靠着肥大乳房,靠着这个很像妈妈的女人睡了。两人的脸都被月光照得如同白纸。还有耳环一闪。
    八
    “爸爸。”
    丙崽指着祠堂的檐角傻笑。
    檐角确实没有什么奇怪,像伤痕累累的一只欲飞老凤。瓦是窑匠们烧制的,用山里的树,用山里的泥,烧出这只老凤的全身羽毛。也许一片片羽毛太沉重,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能静听山里的斑鸠、鹧鸪、画眉以及乌鸦,静听一个个早晨和夜晚,于是听出了苍苍老态。但它还是昂着头,盯住一颗星星或一朵云。它肯定还想拖起整个屋顶腾空而去,像当年引导鸡头寨的祖先们一样,飞向一个美好的地方。
    两个后生从祠堂里抬着大铁锅出来,见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吗?”
    “渠的娘都死了,渠还没死?”
    “八字贱得好,死不到渠的头上。”
    “怕是阎王老子忘记了。”
    “听说渠从崖上跌下来,硬是跌不死。我就不信。”
    “再让他跌一次,如何?”
    “这个小杂种,上次还吃粽粑。”说话者是指丙崽曾经荣任大仙,享受过特殊优待,因此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我们都吞糠咽菜,渠当了官呵?还可以吃粽粑,只怕还要八道酒席?”
    两个后生放下锅,大步闯上前来,先把丙崽的全身搜了一遍,没发现红薯丝也没发现包谷粒。其中一位本就窝火,见丙崽坐瘪了他的斗笠更是火冒三丈,伸手一抹,根本没用什么气力,丙崽就像一棵草倒下了。另一位抽出尖刀顶住他的鼻尖,唾沫星飞到丙崽脸上:“快,抽自己的嘴巴!你不抽,老子剥了你,煮了你!”
    “敢!”
    身后冒出冷冰冰的声音,两个后生回头看,是铁青的一张麻脸。
    仲裁缝是最讲辈分的,伸出两个指头,剑指两个后生的鼻子:“渠是你们叔爹,高了两个辈分,岂能无礼?”
    后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仲裁缝还是丙崽的伯伯,立刻避开怒目交换了一个眼色,老老实实抬锅去。
    仲裁缝向家里走去,想了想,又回转身对侄儿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后躲,翻了个白眼,不像是看他,只是看他头上的一棵树。他全身紧张得直颤抖,上嘴唇跳了跳,是试图压住恐惧的勉强一笑。
    他的手太冷,太瘦,太小,简直是只鸡爪。仲裁缝抓住它,如同抓住一块冰,不觉全身颤了一下。他帮丙崽抹了抹脸,赶走对方头上几只苍蝇,扣好对方两个衣扣。这件衣不知是谁做的——他从来没给亲侄儿做过衣。
    “跟吾走。”
    “爸爸。”
    “听话。”
    “爸爸。”
    “谁是你爸爸?”
    “x吗吗。”
    “畜生!”
    ……
    裁缝不再看他,只是牵着他,默默地走下坡。不知为什么,看着空空荡荡的寨子,裁缝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很多衣,长的,短的,肥的,瘦的,艳的,素的,一件件向他飘来,像一个个无头鬼,在眼前摇来晃去。包括那天他看见鸡尾寨的一具尸体,上面的衣不也是出自他一双手?——他认得那针脚,认得那裁片。想到这里,他把丙崽的小爪子抓得更紧,“不要怕,吾就是你爸。你跟吾走。”
    几条狗兴冲冲地跟着他们。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味甘,却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今天已采来雀芋半篮,熬了半锅汤水。事情看来只能这样了:寨里已多日断粮,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做阳春,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病残就不用留了吧,就不要增加负担了吧?族谱上白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仲裁缝经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时,无功无业,愧对先人,今天总算以一锅毒药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裁缝先把丙崽带到药锅前,摸了摸对方的头,给他灌了半碗药汤。
    “爸爸。”大概觉得味道还不错,丙崽笑了。
    仲裁缝拍拍丙崽的肩,也舒心地笑了,带着他走向其他人家。他们沿着一条石阶,弯弯曲曲地升高,走过路旁石块垒成的矮墙,走过路旁厚重的木柱和木梁。矮墙缝中伸出好些杂草和野花,招引着蜻蜓蝴蝶。有些家户还没有盖房,只有路边的屋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大梁上飘动着避邪的红纸。
    几条狗还是跟着他们。
    裁缝提着木桶,知道药汤应该送往哪些人家。那些人家似乎也早知约定。见到裁缝与丙崽来到门前,老人们都摆上空碗,在大门边静静等待。
    “时辰到了?”
    “到了。”
    “多舀点吧。”
    “小半碗就够。”
    “我怕不牢靠。”
    “你放心,放心。”
    元贵老倌扶着拐杖上来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抖抖地回来。接过大陶碗,喉头滚动了两下,就喝光了药汤。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好燥热。”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瞎眼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视视,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不一会儿,让瞎眼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还戴着发亮的长命锁。老人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让我孙儿到了阴间,好歹有个体面呵。”
    “还是蛮合身的。”裁缝说。
    “娃崽就是费衣。”
    老人先给瞎眼奶崽灌了药汤,自己接着一饮而尽。
    木桶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爹爹,实际上是玉堂婆婆。这位老妇人总是坐在门前晒太阳,日长月久,如一座门神,已经老得莫辨男女。她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口水,皮肤如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她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另一条腿同时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向你展示白蒙蒙的眸子。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混浊的眼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她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向她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掰开对方的嘴巴,朝无牙的黑洞里灌下药汤。
    老门神呛了两下,嘴角边挂着残汤。
    在仲裁缝点燃的一挂鞭炮声中,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裁缝也喝下了药汤,然后抱着丙崽端坐在家门口。像其他老弱病残一样,他也面对东方。因为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此刻要回到那边去了。在那里,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晶莹闪亮,镶嵌着阴暗的另一边。几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好像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云海中飘来,像一闪一闪的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群山,最后飘落到鸡头寨,飘落在一头老黑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两天之后,鸡尾寨的男人们上来了,还夹着一些女人和儿童。听说这边的人要“过山”,迁往其他地方,他们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官府的什么人也来过了。在官家人主持之下,鸡尾寨作为胜利的一方操办“洗心酒”,带来两只烤羊和两坛谷酒,让胜败两方都喝得脸红红的,互相交清人头,一起折刀为誓,表示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只留下遍地焦土和一些破瓦坛,还暴露出各家各户无锅的灶台,一个个黑色的洞口。屋基狭窄得难以让人相信——人们原来就活在这样小的圈子里?酸甜苦辣的日子就交给了这样的洞穴?鸡头寨的青壮男女仍然头缠着白布条,目光黯淡,形容憔悴。他们准备上路了。一些外嫁的姑娘在这个时候也抛夫别子,回到娘家,决意跟随兄弟姊妹,今后要死要活都捆在一起。他们把犁耙、斧镰、锅盆、衣被、箱篓,都拴在牛背或马背上,错错落落形成一列长队。一个锈马灯壳子,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最后剩下来的十几只羊和几条狗,一声不吭地跟着主人,似乎也知道生活将重新开始。
    作为临别仪式,他们在后山脚下的一排新坟前磕头三拜,各自抓一把故土,用一块布包上,揣入自己的襟怀。
    在泪水一涌而出之际,他们齐声大喊“嘿哟喂”——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后来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怎么办呢?五家嫂共一个舂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呵,于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
    男女都认真地唱着,或者说是卖力地喊着。尤其是外嫁归来的女人们,更是喊得泪流满面。声音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利,没有颤音和滑音,一句句粗重无比,喊得歌唱者们闭上眼,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转音,落下尾声,再连接下一句。他们喊出了满山回音,喊得巨石绝壁和茂密竹木都发出嗡嗡嗡声响,连鸡尾寨的人也在声浪中不无惊愕,只能一动不动。
    一行白鹭被这种呐喊惊吓,飞出了树林,朝天边掠去。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还加花音,还加“嘿哟嘿”。仍然是一首描写金水河、银水河以及稻米江的歌,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远行人影微缩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谷,向更深远的深山里去了。但牛铃声和马铃声,还有关于稻米江的幸福歌唱,还从无边的绿色中淡淡透出,轻轻地飘来,在冷冽的溪流上跳荡。溪水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特别平整和光滑,简直晶莹如镜,显然是女人们长期捣衣的结果。这几面深色大镜摄入山间万象却永远不再吐露。也许,当草木把这一片废墟覆盖之后,野猪会常来这里号叫,野鸡会常来这里结窝。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发现这个山谷与其他山谷没什么不同,只是溪边那几块深色石块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藏着什么秘密。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净了脓,结了壳,葫芦脑袋在脖子上摇得特别灵活。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搅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搅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声,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那个人:
    “爸爸。”
    他虽然瘦小和苍老,但脐眼足有铜钱大,令旁边几个小娃崽十分惊奇和崇拜。他们争相观看那个伟大的脐眼,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起来:
    “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潲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198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