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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第五十章 士子

      第五十章
    士子
    1
    二十九日过去,明日便是向如意宫交初稿的日子。深夜,崔太后的贴身太监王怀岁来到集贤殿。大殿中央七位士子七张席,围而趺坐,见王怀岁进来,都不说话,王怀岁先笑道:“七位学士真辛苦。”七子问:“内官驾临,有何见教?”
    王怀岁问:“太后差小奴来问一声,先帝实录写好了没有?”
    申寒峻道:“下午已誊写完毕。”
    王怀岁道:“拿来我瞧一瞧。”
    申寒峻道:“明日唐鸣玉自会呈送太后。”
    王怀岁道:“学士最好拿来小奴看一看,是好是歹都叫太后有个准备,不然明儿乍乍地送到面前,若有一言半语扎了眼睛,谁都担待不起。”
    宋心湖道:“所谓实录,便是将先帝毕生事迹据实记录,是好是歹,太后心中早有数,还何须做准备?”
    王怀岁听见“据实记录”四个字,唰地变了色,喝道:“稿子在哪里?拿来!”
    七子齐道:“须明日亲呈太后!”
    王怀岁啐了一口,道:“我平生最厌和士人打交道!一根筋的陈腐气!”便命小宦官,“给我搜!”
    那十来个小宦官便在大殿散开,去书桌上乱搜乱检,眨眼把典籍丢得满地都是,一个士子起身去拦,道:“这是国家史馆,藏的史册何其珍贵,岂容你们践踏!”
    两个小宦官把那士子架开,道:“学士息怒,我等是奉太后之命行事。”
    小宦官们上蹿下跳,翻箱倒柜,士子们看着满地零落的卷册和札帙,怒道:“侮辱斯文,是集贤殿之耻,龙朔宫之耻!”
    申寒峻长叹一声,走到西面,拉开窗帘,露出窗台上齐整堆放的竹册,道:“初稿在这里。刚刚把墨晾干。”
    那堆竹册仿佛有慑人的威力,一现身,嘈杂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王怀岁走过去,问:“就这么一点?”
    申寒峻道:“共三十卷。”
    王怀岁问:“有多少字?”
    申寒峻道:“计一万五千九百九十五字。”
    王怀岁叹道:“那般壮阔的一生,竟然一万字就概括了。”又问,“写先帝继位的,是哪一卷?”
    申寒峻还不想说,王怀岁道:“申学士趁早说,不然孩儿们去一卷一卷翻坏了,还要劳烦你们重抄一回。”
    申寒峻愤道:“第十五卷。”
    王怀岁便过去找,找出第十五卷打开看,看到中间几行,冷森森笑了,小宦官们围过来问:“王公公,怎么写的?”
    王怀岁道:“我念给你们听:十一年六月初二,伏兵千潺涧。及佑出,左右射佑下马,佑乞告免,不许,亲枭其首,弃于河道。旋入寝宫,告上曰:‘已斫佑首。’上惊惧而崩。”
    一语未了,小宦官们大惊失色,伏地大哭道:“何苦来哉!竟如此污蔑景帝、桓帝和前太子!”
    王怀岁向七子道:“这些字叫太后看见,诸公的九族还活不活了?”
    七子道:“九族易灭,事实难改!”
    王怀岁便叫道:“孩儿们,点火!”
    七子大怒,均道:“史馆不能见明火!”
    小宦官们却不理,在大殿中央点起一堆火来,王怀岁拖着散开的卷册走到火盆边,丢了进去,火舌立刻把竹册舔住,七子大急,连忙上前,小宦官们横拦出来,不许靠近。众人眼睁睁看着牛皮绳被烧断,竹册散作一片一片,竹上字迹渐渐焦黑,皆悲道:“焚书辱士,历朝罕见!”
    王怀岁冷笑道:“诸公今夜把十五卷改写了吧,保重。”便领着一群小宦官赫赫扬扬出了集贤殿。
    七子去火中救出十来支残缺的竹片,其余早化作了灰烬。一个问:“这可如何是好?”
    申寒峻起身道:“我要去如意宫,向太后申诉。”
    其余六子道:“同去!”
    2
    近丑时,如意宫的守宫人本已昏昏欲睡,耳中忽闻踏步之声,睁眼一看,七个士人并肩而来,宫人问:“来者何人?”
    宋心湖道:“集贤殿士人请见太后。”
    宫人道:“七位学士见谅,太后早歇息了。”
    申寒峻道:“今日太后的内侍监王怀岁大闹集贤殿,烧毁了先帝实录第十五卷,我等要求严惩王怀岁。”
    宫人便进去了,顷刻又出来,道:“太后说,书既然烧了,再写一回就是。”
    申寒峻怒声道:“欺辱史官、毁灭史册是重罪,太后如何敷衍我等!”
    宫人耸肩道:“七位学士还是赶紧回去重写吧,小奴听说明日就是交稿之期了。”
    宋心湖道:“上回写的给烧了,这回如何写,请太后明明白白指示。”
    宫人道:“太后当真休息了。”
    宋心湖道:“那我们就等到太后醒来!”七人在如意宫门下坐成一排,宫人一看不对,又进去了。
    半个时辰后,如意宫门大开,两行宫人提着灯笼拥着一人出来了,申寒峻心中一凛,暗道:“莫非是太后来了?”再凝目一看,却是王怀岁。王怀岁笑容可掬道:“七位学士为了王怀岁,在此饮了一夜北风,真是过意不去。”
    七子皆怒目而视。
    王怀岁道:“七位学士告王怀岁,告倒了没有?若没有,王怀岁可要反告七位了。”
    宋心湖反问:“你告我们什么?”
    王怀岁道:“告你们四重罪:毁谤先帝,要挟太后,渎乱史馆,擅闯后宫!”
    七子被激怒,纷纷道:“无耻宵小,血口喷人!”
    王怀岁长袖一挥,抽出一卷黄册,道:“太后有旨:集贤殿七士人夜闹深宫,罪同谋逆,着骁禁卫即刻逮捕七子,押送沧山!”
    此话一出,七子皆惊,申寒峻高呼道:“太后岂能听信王怀岁谗言!申寒峻请见太后!”
    已有一列佩刀骁禁卫过来,把七子压在地上,拿布巾捂口,绳索绑身,推上马车,火速驰离了如意宫,王怀岁看着马车消失,干笑了一阵,才进门去了。
    3
    这夜,卫熹一直学到子末才去休息,唐瑜出了御书房,便徒步往集贤殿来,进大殿后,只见殿中一片狼藉,几个太学生正在收拾残局,见了唐瑜,皆道:“唐先生可算来了!”便把经过说了一遍,唐瑜立刻转身往如意宫去,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宫门下,此时已不见七子身影,唐瑜叩门高呼:“唐瑜求见!”
    足足叩了两刻钟,宫门才开,王怀岁毕恭毕敬走出来,道:“唐先生如何还没休息?太后早已安寝了。”
    唐瑜问:“集贤殿七学士在何处?”
    王怀岁道:“七位学士强闯如意宫,惹得太后大怒,已经派骁禁卫送出宫了。”
    唐瑜问:“出宫?去了哪里?”
    王怀岁道:“沧山。”
    唐瑜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要被你置于死地!”
    王怀岁道:“未宣而至之罪。”
    唐瑜道:“唐瑜请见太后。”
    王怀岁道:“太后心疼病犯了,才煎了安神的药吃了睡下,实在不能见唐先生。”
    唐瑜目视王怀岁,道:“七位学士为何会冒险来如意宫请命?是谁撺掇了这把火?”
    王怀岁躬身道:“先生是在说小奴吗?小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唐瑜道:“你是内臣,要明白内宫外朝的界限。如意宫的事,该你伺候,集贤殿的事,不该你过问。内臣干政是死罪!”
    王怀岁忙道:“先生言重了!小奴一心一意伺候太后,太后说什么,小奴便做什么。”
    唐瑜再不听他辩解,径自去了。
    4
    卫熹在离卯初还有二刻起了床,刚刚梳洗完毕,宫人来禀道:“唐瑜在外等了陛下一夜。”
    卫熹忙道:“什么事?请进来。”
    须臾,唐瑜进来了,礼道:“陛下,集贤殿七学士危矣,唯陛下能救!”
    卫熹吓了一跳,问:“他们怎么了?”
    唐瑜道:“昨夜如意宫内侍监王怀岁到集贤殿无故寻衅,焚毁了先帝实录第十五卷,七学士到如意宫请命严惩奸宦,却被王怀岁谗言污蔑为谋反,现已被关押至沧山大狱,性命危在旦夕,请陛下即刻下旨,将七学子无罪释放。”
    卫熹道:“有这等事?我去问问太后。”
    唐瑜道:“陛下乃天子,有自立自决之权!”
    身旁宦官忙道:“先生此言差矣。哪里有母亲才开口,孩子便驳回的道理?”
    卫熹便道:“正好我要去给母亲请安,待我问清了因果,稍后给先生答复。”
    唐瑜道:“请陛下慎思:七学士为先帝修史,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他们不该以言获罪,因文遭难。”
    卫熹道:“知道了。”匆匆梳洗完毕,乘辇往如意宫而去。
    崔太后一夜没睡安稳,因为要等卫熹来,还是勉强起了床,还在对镜梳发,卫熹进了门,先行见母大礼,后问:“母亲,昨夜如意宫抓捕了集贤殿七位修史的学士,是吗?”
    崔太后笑道:“谁把消息传得这样快?”
    卫熹道:“母亲,是不是真的?”
    崔太后道:“是。”
    卫熹问:“为什么?”
    崔太后道:“他们写了不该写的东西,我叫王怀岁给烧了,他们要我惩罚王怀岁,那不是叫我自己罚自己吗?我就把他们送上沧山去冷静几日,反思过错。”
    卫熹道:“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崔太后把宫女屏退了,自己拿梳子梳头,半晌道:“就是那件让你父亲受尽天下唾骂的事。”
    卫熹道:“千潺之变?”
    崔太后点头,卫熹陪着母亲沉默下来,后道:“千潺之变是真的,对不对?”
    崔太后道:“陛下一定要知道?”
    卫熹道:“我是一国之君,也是父亲的儿子,我该知道真相,好的坏的都该知道。”
    崔太后便徐徐道:“是真的。前太子无能,他若继位,会把大焉拖入深渊,只有你父亲,才能旋乾转坤,把大焉引上正道。他做到了,如今传位给你,你也做得极好,灭北凉,败东洛,是你父子二人的功绩,足以证明你父亲在千潺涧的决断无比正确。陛下如今该明白,帝王家的是非,和凡人不同,我们做错的事,是为了走对的路,我们负一人,是为了天下人。”
    卫熹道:“那学士们写的是事实。”
    崔太后严厉道:“是事实,未必能见世!”
    卫熹道:“可他们也不该因为写下事实而受罚!”
    崔太后道:“若不罚,那从此人人皆可写,人人皆敢说,你父亲的名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卫熹道:“可唐先生说了,士子不该以言获罪,因文遭难!”
    崔太后道:“唐先生还说了什么?”
    卫熹道:“先生说,圣主要有豁达心胸,要建清平之世,不能动辄严刑峻法……”
    崔太后把梳子啪地往梳妆台一放,道:“豁达!你叫人去他面前骂唐之弥是贪污犯,看他豁不豁达!刀子没扎他的心口上,他自然劝人豁达!”
    卫熹见母亲动怒,便不敢说话了,崔太后道:“这是你头一回顶撞母亲。我真不知唐瑜平素都教了你什么?就教你反对母亲的旨意?我开始后悔请他做帝师了。”
    卫熹道:“先生教的是为君之道。”
    崔太后道:“什么为君之道?夜半三更带你出城看挑夫们聊天扯皮,就是为君之道?竟一个侍卫也不带!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母亲怎么办?”
    卫熹吃惊道:“母亲怎么知道了?”
    崔太后冷笑道:“我知道的不少呢!‘这年纪的少年就该反叛母亲’‘天子有自立自决之权’,是不是他说的?”
    卫熹一听便叫道:“怎么才一会儿,话就传到这里了?”
    崔太后道:“我若没有些耳目,就被他蒙在鼓里了!我就这一个儿子,难道放着让他带偏不成?”
    卫熹急道:“不是母亲想的这样!先生是好先生!他都是为了我好!”
    崔太后道:“我对唐瑜不薄了,他以后少挑拨我母子的关系!”
    卫熹翘着嘴,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崔太后把他拉过来,一面抚他的脸,一面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先生再好,都有他自己的心思,只有母亲,才会从始至终陪着你,可以把心剜给你,把命掏给你。”
    卫熹道:“可难道天子不应该自立吗?”
    崔太后道:“当然应该,等你长大成人了,母亲会把一切都交给你自己去做,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小,还不知道路怎么走,母亲还放心不下。”
    卫熹便不吭气了。
    崔太后拍了他半晌,道:“打起精神,上朝去。修史的事,陛下不要再过问,交给我去管。”
    卫熹问:“还修吗?”
    崔太后道:“修。我再给唐先生选七个学士,一定修出一卷良史来!”
    5
    唐瑜在集贤殿等到日中,等来了卫熹被驳回的消息,他又起身往如意宫来。宫门下,王怀岁已恭候多时,笑道:“唐先生如何又来了?”
    唐瑜道:“我来见太后。”
    王怀岁道:“太后身体还是不适。”
    唐瑜愠怒道:“臣有要事向君禀报,君岂有避而不见之理!”
    王怀岁道:“太后只说,又为先生选了七位学士,助先生修史。”
    唐瑜道:“不必选了,太后想改的二三行字,唐瑜亲笔撰写!”
    王怀岁忙问:“那先生要如何写?”
    唐瑜冷然道:“是太后教导唐瑜,还是宦官教导唐瑜?”
    王怀岁闻言一愣,塌下脸进去了,三刻之后出来,道:“太后说了,唐先生想如何写便如何写。”
    唐瑜拂袖而走,王怀岁又道:“还有一句要紧的。”
    唐瑜便回头,王怀岁笑道:“太后说,先生提笔之前,可以去沧山看望七位学士。”
    唐瑜向宫中道:“多谢太后。”
    6
    一个时辰后,正在直辨堂断案的薛让听法吏来报:“唐瑜来了,他想见牢里的七学士,放不放行?”
    薛让把笔在指尖转了两圈,道:“晾他五日再放行。”
    7
    五日后,法吏打着灯笼领着唐瑜进了沧山大牢,边走边道:“唐府尹若以为学士们在沧山受了委屈,就错了。我们没动谁一根手指头,是他们自己在闹绝食,再过一两天,多半要出人命了,府尹既来了,就劝劝他们。”
    绕过七八道暗廊,走到一间大牢前,法吏开门放唐瑜进去了。牢顶吊着一盏灯烛,照着七个衰弱的人,全似失去了知觉,只有倚坐墙角的申寒峻,面色虽憔悴,却含笑微声道:“鸣玉来了。”
    唐瑜在牢房中间跪拜诸子,道:“唐瑜含愧来见诸公。”
    那六子无力回应,只有申寒峻道:“何愧之有?你我皆无愧于心。”
    唐瑜问:“为何要绝食?”
    申寒峻道:“慈镜先生不肯饮食,我等自当从之。”
    宋心湖是士子领袖,他一绝食,士子们便谁也不动筷。唐瑜挪到宋心湖身边,轻唤道:“慈镜先生。”
    申寒峻道:“先生从昨日到现在都是昏迷的。”
    唐瑜叹息。申寒峻问:“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谁在修实录?”
    唐瑜道:“只有一个了。”
    申寒峻问:“你?”
    唐瑜道:“是。”
    申寒峻道:“你要如何写?”
    唐瑜道:“我不知道。”
    申寒峻笑问:“是来讨我的主意吗?”
    唐瑜道:“我不知道。只是心指引我来了。”
    申寒峻沉默许久,道:“唐鸣玉,你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不必走和我们一样的路。”
    唐瑜问:“什么不一样?”
    申寒峻道:“我们只是士子,言行只需遵从我们的心。可你还是官,你担负了更多。譬如削封之事,你若败了,削封策就败了,封地上的黎民皆败了,所以你不能折在中途,不能进这沧山大牢来。”
    唐瑜轻点头。
    申寒峻道:“守道,是士子的事,不是官的事。我们来做士子,你去做官。能屈能伸、懂得妥协的官,才是成大事的官。”
    唐瑜又点头,申寒峻道:“切记,无论你要做什么,首要是二圣的支持,所以你为先帝写实录,只能有一种写法。”
    唐瑜心中已然明朗,道:“多谢先生指点。”
    忽听那边一个苍老声音道:“申寒峻,你是在教唆唐瑜篡改历史吗?”
    申寒峻道:“慈镜先生,申寒峻为自己选了对的路,也为唐鸣玉选了对的路。”
    宋心湖道:“他的路不由你选。”向唐瑜道,“任你做多大的官,总归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你若权欲熏心,屈节媚上,唐家便要毁于你之手!”
    唐瑜道:“先生息怒。”
    宋心湖道:“你明白说来,要如何写!”
    唐瑜不应,宋心湖恨得捶地道:“我亲眼!亲眼看见太子身首分离!我掀开棺盖看见了!他们肆无忌惮把太子草草入棺火葬!一颗头、一截身子就那样拼着,那脖子砍得平平齐齐,分明是刀锋!他们装视而不见,你们也装充耳不闻!”说毕,涕泪俱下,又昏迷在地。
    唐瑜忙过去把宋心湖扶起,半晌,宋心湖缓过气来,紧攥住唐瑜的手,道:“不要乱写,否则,我做了鬼也要找你!”
    铁门开了,法吏叫道:“唐府尹,再不走天黑了。”
    唐瑜只好抽身道:“诸公见谅,唐瑜告辞。”
    申寒峻道:“等一等,我还有事相求。”他向唐瑜招了招手,唐瑜便过去,申寒峻道:“我一直劝你好生做官,是有私心的。”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来,塞进唐瑜的袖,唐瑜问:“这是什么?”
    申寒峻道:“一封疏,给圣上的。”
    唐瑜问:“什么疏?”
    申寒峻道:“请建夜州学疏。”
    唐瑜不解,申寒峻道:“大焉十三州,只有夜州没有官学,那些博学多才的学士,谁也不愿去穷乡僻壤教书。山重水叠,世间的学问进不了夜州,孩子们的目光也透不出大山。中原人都说夜州无才子,可我们的学生想学,却找不到求学之门。我先后上了三封奏疏,请在夜州各地开办官学,请朝廷派遣优良的学士去教孩子们,奈何人微言轻,圣上没有放在心上。我想请你出面,把这封疏呈给圣上,请他认真看一看,想一想。”申寒峻抖着语声说道,“倘若能在夜州办学,十年之后,安知夜州不若中原人才之盛!”
    须臾,申寒峻又道:“我在集贤殿这些年,只想做成这一件事,却一直没能如愿,若你说服圣上准了这奏疏,我便无憾了。”
    唐瑜却推手,拒了那张纸,申寒峻诧异道:“鸣玉?”
    唐瑜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亲手交给圣上。”说完起身,出了牢房。
    8
    唐瑜走后三日,申寒峻觉得自己到了濒死边缘,他爬到牢门边,把手中宣纸向外伸去,叫道:“这沧山大牢可有仁人志士,愿将这疏送入龙朔宫?此愿未了,申寒峻不能瞑目!”
    牢门外一个尖声道:“申学士写了什么疏?给小奴瞧瞧。”
    牢门开了,先进来两个掌灯小宦官,后是王怀岁现身,他走到申寒峻身边,抽过宣纸瞧了瞧,竟作揖道:“申学士做的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学士快快随小奴进宫,送呈太后。”
    申寒峻一愣,问:“什么?”
    王怀岁笑道:“小奴来给诸公报喜:先帝实录完结了。小奴特意来接诸公下沧山。”
    宋心湖问:“完结了?”
    王怀岁道:“是帝师唐瑜亲笔完结的。”
    宋心湖道:“他是如何写的?”
    王怀岁道:“慈镜先生休问,先回府沐浴用膳要紧。”
    宋心湖厉声道:“你说!唐瑜是如何写的!”
    王怀岁向牢外招了十几个宦官进来,道:“把学士们都架出去,一个一个送回家。”
    宋心湖不肯走,道:“天昏地聩,我自当以死明志,你带他们走,我留在此地。”
    王怀岁道:“架去车上拉走!休听这酸儒废话!”
    宦官们便扶起七位学士,出了大狱,下了沧山,到了开元城中。不多时,载着士子的牛车分路而行,往各家而去,王怀岁过来问宋心湖:“老先生住何处?”
    宋心湖道:“带我去集贤殿。”
    王怀岁笑道:“去吧,去吧。你不过就是想看修好的先帝实录,你去看,看了就死心了!”便命牛车转道,一直进了龙朔宫,到了集贤殿下,把王怀岁牵下车,丢在台阶下,回如意宫复命去了。
    宋心湖独自迈过十二级台阶,推开了集贤殿的大门。十余个太学生正在殿中整理书册,见了宋心湖,皆行礼道:“慈镜先生回来了。”迎上来扶,宋心湖先问:“先帝实录写成了?”
    太学生道:“写成了。书已抄成十份,一份留存在集贤殿,九份已送往九州的书院。”
    宋心湖问:“千潺涧是如何写的?”
    太学生便缄默,宋心湖又问:“书在哪里?”
    一个道:“前朝二十帝的实录,都藏在顶楼的乾元阁。”
    宋心湖便拾梯而上,到了七楼乾元阁,把堆放十九帝史册的书柜都略过去,径直到了桓帝的书柜前,拣出第十五卷展开,逐字逐句地瞧,瞧到千潺涧一节,只见上面写道:“时夏水盈涧,河苔滋蔓,佑坠马死,上闻耗,心裂而崩。”
    他把这二十个字看来看去,竟看出一脸的笑意来。顷刻,他卷好书册,放归原位,走了下来,太学生们还在大殿中等着,见他脸色诡异,都试探道:“慈镜先生,可要更衣用膳?”
    宋心湖道:“好,为我拌一杯醋芹,温一壶酒来。”
    一个道:“先生初出牢狱,身子衰弱,不宜饮酒。”
    宋心湖道:“此刻我千愁缠于一身,正该以酒解之,速去,速去。”
    太学生不敢再驳,便去备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淡酒来。宋心湖自斟了,道:“你们去,我独自在集贤殿坐一坐。”
    学生们便告退。出殿时,尚见宋心湖坦然送酒入喉,不见异样。学生们在殿外窃窃讨论了一阵,叹息着走了。走出二三里宫路,忽听四处宫人都惊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学生们回头一看,皇宫西方升起一缕浓烟,正是集贤殿的方向,学生们暗叫不好,连忙回身急走,一路遇见许多救火的宫人。到了集贤殿下,但见七层高楼已烧成了火柱,几百个宫人也救不过来,有两个学生慌道:“慈镜先生出来没有?”
    围观的宫人道:“火一下子就涨开了,没人逃出来。”
    有四五个学生闻言立刻往火楼冲去,宫人们叫道:“你们去是送死!快回来!”却无一个学生犹豫,齐齐投身没入大殿,宫人们又叫:“快泼水!快泼水!”
    上百个骁禁卫从皇宫各处运水来救,却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眨眼的工夫,柱梁皆被烧断了,木楼喀啦啦几声裂响,向东南方倾下来,唬得宫人们四散而逃,逃不出十步,但觉足下一震,集贤殿塌了,屑飞烟散之中,大焉三百年来积存的史册,和几位士子一起化为灰烬。
    9
    崔太后又做噩梦了。她梦见大焉二十位故帝站在一片废墟中争吵,一帝道:“灭史是亡国之记忆,辱士是折国之脊梁,闹到如今,是谁之过?”
    另一帝道:“妇人监国,乃是祸始。”
    丈夫桓帝道:“她是为了卫家的名声,为了卫熹,列祖列宗怪不得她。”
    灵帝冷笑道:“如何怪不得?她监国这数年,可有半分成就?世人都说我昏乱暴虐,我瞧她的任性妄为,还在我之上!从不闻有妇人会治国者!”
    景帝道:“如此下去,景桓两代的励精图治要前功尽弃,太后不废,大焉复兴无望。”
    崔太后辩解道:“我如何不会治国!我也在关心农桑,扶持商市,如今国家的户口畜积都胜过了景桓二世!我还在劝天子厉行节约……”
    景帝道:“集贤殿一桩罪,足以把一切功绩抹杀!千百代的士人,会因此对你大加唾骂!”
    崔太后道:“我没想到宋心湖会在殿中自焚,这也怪我吗?”
    忽听一个声音道:“老师?老师在哪儿?”
    崔太后转身一看,前太子卫佑跌跌撞撞过来,头浮在脖上三寸,左右乱晃,道:“谁在叫我的老师?他在哪儿?”便向崔太后扑过来,“你还我老师的命!”
    崔太后惊叫一声,醒转过来,宫女们赶过来道:“娘娘醒了。”
    崔太后定了定神,问:“什么时候了?”
    宫女回:“寅时一刻了。”
    崔太后想到卯正还要上朝,忙起来梳洗,少时,宫人报:“圣上来问安了。”
    说完,卫熹趋步进堂问安,又道:“母亲面色不太好,是为集贤殿下那些人吗?”
    崔太后问:“集贤殿下?怎么了?”
    卫熹道:“集贤殿一百五十士人在殿下坐了一夜。”
    崔太后便起身,道:“我们去看一看。”
    出了如意宫,到了集贤殿,崔太后遥见百余士子盘膝而坐,人人尽着黑衫,似一片乌云降在殿下,卫熹悄声问:“母亲,怎么办?”
    崔太后道:“别管他们,咱们上朝。”便叫御驾回头,去了太初殿。
    百官朝拜之后,卫熹问:“今日朝议何事?”
    宰相端木拙道:“回禀陛下、太后:老臣以为,今日首当议集贤殿之事。”
    崔太后问:“集贤殿?还议什么?”
    端木拙道:“议谁为焚史之难负责,为士子之死负责。”
    崔太后道:“难道这一切不是宋心湖酗酒之过?不是集贤殿管理不严之过?”
    御史大夫孙泽羽出列道:“太后差矣,宋心湖之死,死得其所。如今该追究的,是逼死宋心湖之人。”
    崔太后反问:“谁逼死了他?”
    孙泽羽道:“是太后!”
    众官闻言大惊。崔太后道:“我?”
    孙泽羽道:“太后要修史,士子便修史;太后要改史,士子不愿改史。这就是焚史之难的根源。如今真史被抹杀,士人殉葬,太后是头一等罪人。”
    太仆寺卿张圣庆拄着拐,摇摇出列,道:“老臣不能苟同孙大夫的话。”
    孙泽羽便道:“张寺卿请讲。”
    张圣庆道:“你口口声声说太后是罪人,请问太后犯了何罪?太后从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命集贤殿修史,至于修史惹出的一串祸事,与太后何干?”
    孙泽羽道:“过不在修史,在改史。”
    张圣庆道:“谁说太后改史了?老臣只知龙朔宫下过修史的圣旨,不知几时下过改史的圣旨!”他扬起拐杖,指王怀岁道,“把中书舍人都叫来问一问,近来龙朔宫有没有下过一道命集贤殿篡改史实的圣旨。若有,拿出来给大家瞧一瞧,然后请太后和圣上写罪己诏!”
    王怀岁笑道:“大夫说笑了。”
    张圣庆道:“太后是叫别人写,实录若写错了,如何怪到太后这里?”
    礼部尚书殷鹤明知故问:“那执笔者是谁?”
    张圣庆道:“任他是谁,都违背了二圣好意,视写史为儿戏,肆意篡改,该对集贤殿失火、宋心湖自焚、众士子殉身的事负一切责任!”
    崔太后心中似乎射入一线光,在困顿中照明了路,还未及详加思索,忽然一个宫人急急忙忙奔入朝堂,叫道:“太后,不好了!”
    崔太后问:“怎么?”
    宫人道:“上千士子都聚在宫外静坐,为宫中士子声援!”
    崔太后从帘后出来,道:“我们去瞧瞧。”
    车辇走了近半个时辰,到了龙朔宫正仪门,崔太后与百官站在门楼之上,但见宫城下一片霜色,仿佛全开元城的学子都到齐了,个个缟衣白冠,肃然为殉道士子护灵,见了太后百官,学子们垂袖而揖,齐声道:“史不容改,士不容辱!”
    百官纷纷摇头,殷鹤叹道:“这些孩子,成何体统。学子就该在学堂读书,倒懂不懂的年纪,掺和什么窗外事?”
    崔太后一言不发看了半晌,便命散朝,自乘辇归去了。
    10
    这个夜,崔太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几遍,忽然看见帐上王怀岁的影子细细长长地走过来,便问:“又有什么事?”
    王怀岁赔笑道:“小奴还以为娘娘睡着了。这些奏疏,明日再看吧。”
    崔太后问:“什么奏疏?”
    王怀岁道:“几个州送上来的,各处学子都罢学了,全在节度使和刺史们的府衙前请愿,都是年轻文人,节度使们也不好动粗赶人。”
    崔太后掀开帐子,命王怀岁在脚踏上坐了,问:“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王怀岁道:“娘娘,今日张圣庆已经出了对策了。”
    崔太后道:“全推在唐瑜身上,是吗?”
    王怀岁道:“正是。”
    崔太后道:“他是顺着我的旨意写的,是在维护我们卫家。”
    王怀岁道:“难道要娘娘向天下认错?娘娘是错不得的。”
    崔太后道:“是吗?”
    王怀岁道:“是。二圣的旨意,只能对,不能错,错的全是执行之人。”
    崔太后遂道:“我对唐瑜倒没什么,只是圣上向来敬爱他,如何和圣上说呢?”
    王怀岁道:“不如此刻,小奴去探探圣上的语气?”
    崔太后想了想,道:“你去问问,快去快回。”
    王怀岁应了,出了如意宫,去了天子寝殿。卫熹已经睡下了,听说此节,急忙从暖阁中冲出来,要去找崔太后,王怀岁和一众宫人慌忙抱住,叫道:“祖宗,这冰天雪地的,稍微吹了冻了,小奴万死莫赎!”
    卫熹道:“我去和母亲说!不许罚唐先生。”
    王怀岁跪在他身前道:“陛下不同意,小奴如实回禀娘娘就是了,不敢惊动陛下为一句话奔走!”
    卫熹道:“那你回母亲: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教熹儿经国理政?”
    王怀岁磕头道:“小奴记住了。”
    卫熹道:“快去快去!”
    王怀岁答应着去了,回到如意宫,崔太后问:“圣上同意吗?”
    王怀岁道:“回娘娘,圣上不同意。”
    崔太后问:“圣上是如何说的?”
    王怀岁道:“圣上说,‘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为熹儿经国理政?’”
    崔太后一凛,蓦地站起来,道:“果真如此说?”
    王怀岁道:“小奴不敢隐瞒。”
    崔太后心胸急剧起伏起来,道:“唐瑜经国理政?”
    王怀岁道:“有件事,娘娘还不知道:圣上案头的奏疏,大多是唐瑜代为御批;圣上下发的圣旨,也多半是唐瑜授意。这朝廷好不好,有一半是唐瑜说了算了。”
    崔太后便暗咬细牙,道:“唐瑜留不得了。”
    王怀岁道:“那圣上那边……”
    崔太后道:“我不信大焉十三州再找不出一个好老师!不用管圣上,先叫中书舍人来,拟定治唐瑜的诏书。”
    王怀岁应了,又问:“娘娘要问问端木相公吗?”
    崔太后道:“他也是向着唐瑜的,问了反而坏事。这件事,如意宫自己定!”
    王怀岁笑着应声,便转身出门找中书舍人去了。
    11
    天明后,流言比诏书更早出了龙朔宫,苏叶走在街上时,便听见了好几种说法。有人说崔太后要唐瑜为士子们偿命,昨夜子时已叫御宪台把他抓上沧山了,可苏叶记得丑时去怜玦轩外看时,还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这说法一定是假的;又有人说,圣上和端木拙一直为唐瑜力争,所以并没有判死罪,而是流放两千里,今早大理寺就会去抓人,苏叶便有些将信将疑;还有一些年长的老者推测,大焉历来以礼责官,太后断不至于如此严酷,多半只将他罢官,又做回庶民,苏叶心想,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其实不愿听见一切和唐瑜有关的闲言碎语,也不愿这个时候在街上走,可腹中的胎儿最近总在不安分地闹,她食不好也睡不稳,只好出门寻医。到了城中道兴街,见了蒋医师,望闻问切之后,医师说她是忧思成疾,伤及胎儿,开了一服舒缓情绪的药。苏叶取药出门,在玄武大道向北走了一段,便见一行宫人纵马而来,行人都道:“好像是如意宫的人!”紧接着有人问:“是去传旨给唐瑜吗?”
    那行宫人飞驰而过,果然是去往开元府衙的方向。这一过路,仿佛是往江中倒下一盆鲜肉,路人们立时化身饥饿的鲇鱼,追着腥味儿游窜而去,苏叶原本也想去看个究竟,却赶不过四周争先恐后的人,怕伤了身中孩儿,便急急忙忙回了唐府,等待即将降临在唐家的命运。
    唐瑜似乎已有预感,早上一到开元府,便叫来少尹和秘书丞,交付未竟的事宜,半日之后,他把手中公事详详尽尽托付了,便听门外叫:“如意宫内侍监,来传太后懿旨!”
    唐瑜出门,在庭中跪而听旨,王怀岁道:“今有开元府尹唐瑜,任职四年,无所建明,城乱吏贪,灾异频发,不宜久居重位,故夺开元府尹,贬芦州楠杆郡砞县县令,并罚抄没房产家财,裁减奴仆侍婢,立执行。”
    唐瑜接旨起身,王怀岁笑着拱手道:“贺喜唐先生,要去体验两千里外风土人情了,将来有空回皇城,请为小奴带些芦州土产尝尝。”
    唐瑜道:“芦州穷山恶水,结的都是苦果,王少监果真要,我就为你带些回来。”
    王怀岁冷笑道:“那也要回得来才行。”拱手去了。
    半个时辰后,凤阁遣了使者来,向唐瑜长揖道:“下走奉端木相公之命,来向鸣玉致歉,未能谏阻如意宫下旨,相公心痛如绞。”
    唐瑜道:“与端木相公无关,相公不必抱愧。”
    使者道:“鸣玉若有诉求,请直言,端木相公一定倾力而为。”
    唐瑜道:“确有两件事,要烦相公相助。”
    使者道:“请说。”
    唐瑜道:“佩鱼巷唐府,是我家百年旧宅,若被夺走,唐家未归人回来找不到家。请相公向二圣谏言,留下唐府,容唐家无罪之人有一个安身之所。”
    使者肃然道:“是。”
    唐瑜道:“其二,集贤殿申寒峻,理识正远,执心贞固,有救时之能,相公当重用之。”
    使者便问:“鸣玉认为申寒峻当任何职?”
    唐瑜道:“可入礼部,掌广治学、弘文教等事。”
    使者道:“一定如实转达相公。”告辞去了。
    稍后,卫熹也派了宫人来为他送行,宫人道:“圣上要出宫来见,太后不许,只差小奴悄悄来看望先生,请先生千万保重。”
    唐瑜道了谢,道:“宦海浮沉乃寻常事,天子不必为唐瑜动肠。”
    宫人凑近道:“先生还有什么要叮嘱圣上吗?”
    唐瑜便道:“圣上的路,请圣上自己走。有人舍不得圣上遭遇荆棘坎坷,便想替圣上把路走完,可圣上终有一日会明白,该生的荆棘,一处也不会少;该经的坎坷,一处也躲不掉。请圣上推开庇护,只身向前去,只管去挫伤,去跌倒,去磨砺,有朝一日,靠自己双足把险阻都踏平,便是明君雄主了。”
    宫人躬身谢道:“多谢唐先生。”唐瑜回礼,宫人也告辞而去。
    顷刻,开元府吏来报:“申寒峻来了。”
    唐瑜静坐着不起身,后道:“告诉申先生:唐瑜今日走,不愿凝噎相看;唐瑜他年归,但愿把酒言欢。”
    小吏得命去了。唐瑜把办公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整齐,走出门去。全开元府的官吏都来为他送行,唐瑜含笑下阶,向众人道:“开元城乃天下中都,国家中心,开元府安城治郭之任最重,还请诸公多多费心。”
    官吏们道:“是。”
    唐瑜走到行列尽头,不见侯望书,便问:“侯望书呢?”
    一个道:“他母亲这几日病重,请了假在家照顾,还不知道府尹的事。”
    唐瑜道:“侯望书有时淘气不知礼数,也请诸公多多包涵。”
    官吏们应了,唐瑜再向众人揖别,转身出了开元府门。
    12
    黄昏后,苏叶在房中收拾衣裳,涟儿掀帘进来,叹气道:“唐家又垮了。房子虽然保住了,可家奴婢子全被官家收走了,如今偌大的府里,只剩唐晋、唐冲和我了。”
    苏叶把衣裳放在膝上叠,低头细声道:“你若不想伺候我了,也可以走。”
    涟儿把眼睛一横,道:“我是伺候你吗?我是伺候三郎,还有他的孩子。”
    苏叶便幽幽叹气。涟儿问:“你在做什么?”
    苏叶道:“一会儿抄家的人要来了,我把三郎这几件贴身衣裳藏起来,怕被他们搜了去。”又问,“从前二郎给他的那把折扇呢?”
    涟儿便去找,找着了,苏叶把扇子藏在衣裳里,又把衣裳塞入床垫下,便听惜环院外嘈嘈嚷嚷,两个到窗边一看,四五个宦官进来了,吓得两人不敢作声,眨眼那些人走梯子上来,苏叶怯声问:“二郎在哪儿?”
    涟儿道:“满府都在查抄,他哪里顾得上咱们!”
    话音刚落,帘子开了,几个宦官探了探脑,问:“就你们两个?”
    涟儿道:“是。”
    宦官问:“你们是什么人?”
    涟儿道:“是唐珝的奴婢。”
    宦官们便直身走进房,指东喝西,七手八脚翻检开了,不多时,唐珝的衫裤靴帽全被翻出来,宦官们品鉴道:“质地还不比宫里的差。”便这个在身上比画,那个往头上套戴,各自认领了;又把苏叶的衣饰刨一地,一个笑道:“这些送给相好的,要讨多少喜欢,可惜我没有相好的。”一个捡起一件绫纹织云锦裙扔给他,道:“拿这个送宫里雏儿。”也把苏叶的东西瓜分了干净;那妆匣中的金银首饰自然也逃不过,宦官们你争我夺,心思快的抢到了钗、梳、步摇、华胜、镯子;手脚慢的只捡到半只耳铛、扯断了的项链、用了半盒的胭脂,便拍手骂开了。
    正闹个没完,惜环院外的宫人叫:“你们抄完没有?要走了。”宦官们应道:“就来!”理了理衣冠,一个个走出门去,谁知廊下笼中的思奴儿见场面热闹,便附和道:“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
    领头宦官闻言驻足,笑道:“这扁毛畜生还真有意思。”伸手入笼去抓,苏叶慌忙跑出来道:“别捉它!”
    那宦官手一用力,把鹦鹉捉了出来,苏叶急道:“金银首饰都给你们了,这只鸟儿就留给我。”
    宦官笑嘻嘻道:“这畜生我也收着玩儿。”便收进怀中,思奴儿闷得直扑腾,苏叶一把抓住那宦官衣袖,道:“求你把鸟儿还我。”
    宦官眼珠儿一转,笑道:“我的鸟儿,你要吗?”
    听得众宦哄笑起来,道:“你还有鸟儿?胡扯。”
    那宦官把苏叶的脸一捏,道:“来世我做个健全人,一定娶你做小老婆。”便闪身要走,苏叶拦住道:“还我!”宦官不耐烦,猛地把苏叶一推,道:“滚开!”
    苏叶身弱,顿时摔在门槛边,那宦官又顺着一脚踹在她肚上,苏叶惊叫一声,疼得双目一黑,险些晕过去,涟儿吓得从房中出来,叫道:“你们别打她,她有身孕!”
    那宦官又笑了,道:“有身孕?怎么看不出来?”
    众宦一起打诨道:“果真看不出来,是不是假的?”
    涟儿拦在苏叶身前,道:“不是假的!”
    那宦官道:“要看看才知道。”
    他一把拖开涟儿,去掀苏叶的裙子,苏叶叫道:“走开!”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往房中退,那宦官却跟了进来,笑道:“看看又怎的?我们给你检查检查,怀了几个月了。”向门外众宦招手道:“一起来耍耍。”众宦便嬉皮笑脸进了门,苏叶忙叫道:“出去!涟儿!”涟儿要冲进来,两个宦官拦在门口道:“你若多事,我们先打你!”涟儿胆小,便不敢再动,两宦径直把门关上了。四五个人围着地上的苏叶,把她上身下身一起亵弄,口中道:“瞧瞧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苏叶又疼又怒,挥着双手拦阻,尖叫道:“别碰我!”却敌不过十多只肮脏的手。不多时,她的衣裙都被褪光了,赤裸的身子被众宦全瞧在眼底,一个啧啧赞道:“真真是世上难见的尤物。”领头宦官脖子耳朵涨得通红,忍不住道:“你们出去。”众宦涎皮道:“你又不行,叫我们出去也没用。”那宦官道:“滚出去!”众宦便讪讪起身,才挪步,他便急不可耐趴在苏叶身上,苏叶心胆俱裂,叫道:“走开!走开!涟儿!”被粗重身子磨压之下,苏叶的腹更是剧痛难忍,连声哭叫:“涟儿!涟儿!救我!”
    房门砰地开了,苏叶透过婆娑的泪眼,看见唐冲和唐晋来了,唐瑜也来了,宦官们慌忙择路而逃,唐冲和唐晋手执长棍追打了出去,唐瑜捡起地上的衣衫,罩住了她,苏叶急道:“思奴儿!不许他们带走思奴儿!”说完周身一冷,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在暖衾中醒来了。烛光跃入红绡帐,似乎此夜和从前一样安稳,可是,帐外的蒋医工在叹气,向帘外道:“那孩子与世无缘,已经去了。”苏叶闻言,两行清泪落湿了枕巾。她看向帘外,唐瑜立在那里,身影是说不出的僵硬,苏叶分明听见他心中在说:“我欠下了你,欠下了三郎,一生也还不清了。”她却不知该不该回应。只有思奴儿在唐瑜身后笼中安然待着,它并不知帘内帘外人的两重悲苦,还欢快地叫:“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
    13
    翌日,吏部使者送来从七品砞县县令的官印,道:“如意宫有旨意,请唐鸣玉今日务必启程赴任。”
    唐瑜收了官印。他独自在房中收拾了行李,出了门来,看见唐晋立在庭中等他,便道:“你留下,不用随我去。”
    唐晋不解,问:“二郎?”
    唐瑜道:“你若也走了,家中男子只剩三郎和唐冲,他们两个一般冒失,我不放心,只有你在家中照看着,我才能心安。”
    唐晋道:“可此去芦州二千里,你一人怎么行?那芦北盗匪横行,刁民遍地,倘若在路上被打劫……”
    唐瑜便道:“是吗?那非唐瑜去治理不可了。”
    唐晋顿足道:“我若是二郎,宁肯辞官!”
    唐瑜便默默往庭外去,唐晋在后跟着,唐瑜道:“后日三郎该回来了,他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闹。你告诉他,休怨任何人,勿做出格事。为了将来团聚,我可以受难,他也可以忍耐。”
    唐晋应了。二人走出府门,唐瑜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唐府匾额,道:“又积了尘,三郎回来后,叫他把匾额擦一擦。”
    唐晋也应了。两厢别过,唐瑜下阶牵了海云阑,独自往佩鱼巷外去,嗒嗒马蹄走到巷口,却见街边系着一匹瘦马,边上蹲着一个穿斩衰的服丧人,听见蹄声,他抬起头来,却是侯望书,见了唐瑜,他红着眼圈儿起身叫道:“唐府尹。”
    唐瑜问:“你这是?”
    侯望书道:“我母亲昨夜没了。”
    唐瑜便低声叹息,侯望书道:“府尹,我,我以后就是孤儿了。”
    唐瑜道:“你若愿意,可以住到唐府来。”
    侯望书道:“不,我随你去芦州。”
    唐瑜道:“芦州可没什么好玩的。”
    侯望书道:“我给你做个伴。”
    唐瑜道:“你可想好了?此去两千里,反悔也难回来了。”
    侯望书道:“不悔。只有和府尹一起,侯望书才是侯望书,不是猴毛儿。”
    唐瑜便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算是许了,侯望书解了瘦马缰,随唐瑜出了佩鱼巷。夕阳西下时,二人出了东城门,过了折柳桥,侯望书回望皇城,道:“府尹,要是咱们回不来,这就是最后一次看开元城了。”
    唐瑜却不回头,自牵马向前去,道:“路遥日暮,何必回首。”
    侯望书却似没听见,他定定看着折柳桥的那头,忽然道:“府尹!”
    唐瑜停下问:“什么?”
    侯望书手指远处,叫道:“那是,那是……”
    唐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阳余晖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向他奔来,他先是一愣,忽然丢了马缰,疾步迎了过去,不多时,在霭色暖暖的折柳桥上,他和明幽又相遇了。
    明幽气喘吁吁地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涩声道:“嗓子哑了,我叫你,你竟没听见。”
    唐瑜道:“对不起,对不起。”
    明幽吐了吐舌,道:“我又逃出来了。”
    唐瑜道:“多时不见,还是这样淘气。”
    明幽虽又累又憔悴,却还有一股打压不去的活泼气,小得意道:“明府后花园,桃林后的墙矮了一截,抱两块石头堆上去,再踩上花窗,就可以翻上墙头,在墙上弯弯绕绕走一阵儿,就出后巷了,只要不把瓦踩下去,谁也发现不了。”
    唐瑜心中悲喜交集,面上犹开玩笑问:“那唐二夫人逃出来,是要去哪儿?”
    明幽道:“唐二郎去哪儿,唐二夫人就去哪儿。”
    唐瑜道:“我要去芦州。”
    明幽道:“我也去芦州。”
    唐瑜道:“小儿有谚:芦州芜,芦人苦,天如炉,地如腐。唐二夫人怕不怕?”
    明幽喃喃念道:“天如炉,地如腐……竟有这样的地方?”
    唐瑜道:“是。”
    明幽悠悠转着眸子,故意想了许久,方道:“我们已历过了繁华,现在,你带我去看看荒芜吧。”
    唐瑜轻轻笑,道:“好。”便向明幽伸出手,明幽笑吟吟过来挽住了,随他下了折柳桥,见过侯望书,三个一起上马,往未离原的东北而去。
    14
    城门将闭的前一刻,一匹白龙马从城中飞奔而出,驰过折柳桥。冬野寥廓,四下无人,马上的蝉衣焦急不已,先打马往东追了一里,再转马向北追了二里,却还是没有追到明幽的身影。
    孙牧野去夜州后不久,蝉衣便进了云阶寺,日夜修行,不问世事。她在大焉这些年,已不自觉融入了这国家,如今她对开元城一百零八条街都了如指掌,也习惯了大焉的饮食,说顺了大焉的口音,忽然有一日,一个问路的外乡人笑问“娘子是大焉哪里人”,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被大焉俘虏了。她恼恨起自己来,遂背身躲入方外净地,连明幽和苏叶也拒之门外,仿佛两个小女子也是来软化自己的阴谋。
    直至今日,蝉衣听见几个香客闲聊,方知这段时间的变故,心中悔痛,急忙下了梵音山,先去唐府,打听到唐瑜已启程,后去明家,见府中大乱,在寻明幽,便猜想明幽一定随唐瑜去了芦州,追来送别,却还是迟了一步,明幽早已消失在天际下。
    身后的开元城响起暮鼓,城门在催关了,蝉衣依依不舍看了看东北方,无奈打马回了城,心中念着,不知明幽几时回来,几时再见,她此刻还不知道,她与明幽已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