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
第二十六章
荧惑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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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幽、苏叶和蝉衣出了天问楼,汇入玄武大道的人流中。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此时正是丝竹盈耳,肴酒陈肆,熙来攘往,女不分锦裙素衣,男不论乌靴芒鞋,皆成群逐队,聚戏朋游。大道两边挂满了贴着灯谜的红灯笼,像两道无尽的火烧云,悠悠展展向前荡去。明幽三个一面猜灯谜,一面随众人往北走,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了龙朔宫前。
龙朔宫是皇权禁地,换作以往,以龙首桥为界,平民百姓都不得过桥,独上元节这日不同。大焉历代天子深知与民同乐的道理,每年今日,都在正仪门前竖起一面辉煌无双的灯轮,允许百姓过桥赏灯娱乐,明幽三个走过龙首桥时,正仪门前早已观者如垛。
上元灯轮高二十丈,以锦绣缠裹,金银缀饰,上挂五万盏七色花灯,缤纷夺目。此时正有两千余盛装男女围着灯轮挽手踏歌,好一派畅快洒脱。郎君们戴着如兽似怪的假面在人群中穿行,珠翠罗绮的宫女们亦三五成群从宫中出来了,她们用宫扇半遮俏目,含笑猜测那些假面下的真实脸庞。
明幽跑去和一群童子放烟花,苏叶和蝉衣在灯轮下看踏歌,苏叶忽然轻拉蝉衣的袖子,在她耳边道:“姐姐,你看对面,弹琵琶的歌伎身边是谁?”
蝉衣依言看去,那歌伎左边是三个十来岁的少年,右边是两个深目高鼻的西域客,一个头戴帷帽、怀抱幼儿的青衣少妇,她疑道:“没有我认识的人。”
苏叶道:“你细细看那戴着帷帽的女子。”
蝉衣笑道:“乌纱遮住了她的脸,我如何看得清?”
苏叶道:“那你认不认得她抱的孩子?”
蝉衣这才细看那不过三岁的幼儿,回想了一阵,道:“是不是在丰水村买梨时见过的那对母子?”
苏叶道:“是,我记得那淘气孩子的模样,他不怕星官儿,一直想逗星官儿玩儿,他母亲好不容易才拉住他。”
蝉衣道:“正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了。”见那幼儿小手握着一支糖寿星也忘了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惊奇四望,仿佛一切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着实憨态可掬,蝉衣忍不住怜爱地笑,那青衣少妇却半个身子封闭在乌色长纱里,在无拘无束的人群中稍显格格不入。
忽然,皇宫城头一阵鼓响,正仪门打开了,只见两列手持麈尾的宦官步出宫门,又一领事宦官出来,向百姓道:“圣上、太后驾临,臣民迎驾!”
灯轮下的民众都停歌止舞,跪拜在地,谁都不曾注意,那青衣少妇悄悄抱紧幼儿转身离去了。
须臾,两行威风赫赫的骁禁卫骑马驰出宫门,在灯轮下净出一条路,接着,十六个宦官肩抬一顶黄质紫络的銮舆,缓缓行来。舆上左坐卫熹,右坐崔太后,卫熹在仰头看那壮丽的灯轮,崔太后却在俯视跪伏的臣民,忽而,折腰低头的人群中兀然现出一个直立的身影,几乎同时,骁禁卫与宦官也看到了那人,同声道:“何人无礼,见御驾不拜!”
双手伏地、额头伏手的明幽、苏叶听见异动,都悄悄抬头看,这一看却大吃一惊:身边的蝉衣站得如玉树一般,直面銮舆。
明幽忙拉蝉衣的裙角,蝉衣却无动于衷,她与崔太后四目对视,犹如对峙。宦官们过来了,要将蝉衣捉拿,崔太后却道:“上元佳节,不好冲撞节气。”宦官们只好先站住。
十六个宦官抬着銮舆再走十几步,近了蝉衣身前,崔太后居高临下问:“你是谁?为何不拜天子,不拜太后?”
蝉衣道:“北凉遗民蝉衣,不拜敌国之君。”
崔太后久闻蝉衣之名,将蝉衣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笑道:“北凉已归顺于我,你亦大焉臣子,安能不拜君?”
蝉衣道:“北凉曾败不曾降,我非你之臣,安能轻拜?”
崔太后道:“非我之臣?宋醇已逃难成寇,你有什么底气这样说话?”
蝉衣道:“北凉还剩一人流亡不降,我就还有一分底气!”
崔太后道:“好,待大焉灭绝北凉残部之日,我必在龙朔宫摆下庆功宴,请你赴宴,那时你拜是不拜?”
蝉衣道:“你若相请,我必提三尺之剑赴宴,龙朔宫敢不敢开宫门放我进去?”
明幽在旁心急如焚,见两边针锋相对,她要把话岔开,当即直身跪坐,笑吟吟向崔太后道:“太后殿下,明幽多年不见你了。”
崔太后一双刀目从蝉衣的脸上移开,看向明幽,在心中回想了一刻,方道:“这不是文昭侯的女儿吗?”
明幽道:“回禀太后,是我。”
崔太后微笑道:“我还是多年前在七夕节宴上见过你,有八年了吧?那时你还是个垂髻小丫头,如今出落得这样标致。我听说你嫁给了唐瑜,他怎么没陪你来逛逛?”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值班。”
崔太后道:“唐瑜恪尽职守,当为官员楷模。”目光再一转,盯住了挽着明幽手臂的苏叶,问,“这位小娘子又是谁?”
明幽未及答话,崔太后将苏叶的面容一打量,自己道:“一定是唐珝之妾,苏叶。”
苏叶小声道:“是苏叶,太后殿下。”
崔太后的目光霎时凌厉了。
直到卫鸯驾崩之后,崔太后才知晓了丈夫在云阶寺的一夜韵事,她将云阶寺住持召进宫盘问一番,才知道卫鸯看中的女子是唐珝的宠妾。因唐之盈和唐瑜的面子,她将此节压下不提,可亲眼见到苏叶之后,心中一股业火却又升腾起来。崔太后盯着这小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中忽然幻想起当夜寺中禅房,卫鸯和苏叶欢好的情景来,不知卫鸯怎样享用苏叶的年轻,苏叶又是否快意于卫鸯的力量?崔太后心中又酸又痛,险些喝令骁禁卫将苏叶抓起来,转念又想,此刻公然计较陈年旧事,世人定要说自己无度量,遂转向明幽道:“幽儿若有空了,便进宫来,陪我说说话。”
明幽忙道:“好。”
崔太后微微颔首,于是宦官们抬起銮舆往前走,走不出两步,崔太后再抬手,又叫銮舆停下。此时銮舆在离蝉衣一丈远的地方,崔太后再问:“你敢冒犯御驾,当真以为底气来自那流亡的几十个北凉禁卫?”
蝉衣听她话中有话,于是闭口不言。
崔太后冷笑道:“你的底气,是我大焉的后将军。”
话音刚落,忽听龙首桥那边,玄武大道的鼓楼传出急切的鼓点,紧接着,附近鼓楼的大鼓都响了,正仪门下人人心道:“刚刚才报过时,怎么又在响?”这念头刚起,便听见大道上几百几千个人在同声惊呼:“失火了!失火了!”
跪拜的人们再也顾不得了,纷纷直身,向玄武大道望去。大道尽头,几道火舌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高十丈还是百丈,瞬间点燃了苍穹,那火势极迅猛,一眨眼的工夫,从一线红弥漫成一片赤,渐渐向北侵蚀而来,一名骁禁卫骑马掠过,大呼:“请圣驾回宫!”众卫皆拔刀在手以防不测,宦官们急忙掉转銮舆,抬着跑进正仪门,轰隆几声响,宫门关上了。
天子和太后一走,人群顿时大乱,各自起身要逃命,北边宫门紧闭,南边火焰正沿街直上,于是一些往东跑,一些往西逃,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蝉衣牵着明幽,明幽牵着苏叶,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随大流往前走,旁边有人挤,后边有人推,又有人急吼吼往她们之间轧,蝉衣紧紧拉着明幽,却敌不过后方潮涌般一股接一股的力量,明幽的手从她的掌心滑掉了,蝉衣急叫:“幽儿!”明幽也叫:“姐姐!”她重新伸手想牵蝉衣,一簇人从两个中间穿了过去,又一堆人找准缺口填了上来,两个人被越分越远,蝉衣踮起脚,看得见万头攒动,却再看不见那两个轻巧的身影。
蝉衣一面叫明幽、苏叶的名字,一面被人拥挟着向前,走至护宫河边,那身后的人不知是急着逃命,还是记怨这敌国女子和自家君主对抗,他忽然一手扯蝉衣的臂,一手推蝉衣的背,将毫无防备的蝉衣掀下了护宫河。
河水不深,蝉衣重重摔入河底,冰凉的河水浸透了衣裳,她屏住呼吸,浮出河面,入耳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快跑!灯轮要倒了!”
惊慌失措的人们不知撞了那灯轮多少回,九根支撑灯轮的铁柱已撞松六七根,早摇摇欲坠了,又有几个人冲过来,将一根铁柱撞倒在地,于是那二十丈高的灯轮再也挺立不住,扑倒在龙首桥前。
金铁撞地声、碎骨声、哭喊声,混成一片。五万盏花灯坠落,像下了一场火雨,火星落在缠裹灯轮的红绸绿缎上,化作熊熊烈焰,顺着灯轮的骨架爬,每爬过一节,就又惊起一段痛苦的喊声,是被灯轮压住不能逃脱的人在绝望呼救。焦煳味弥漫在龙朔宫前,不多时,一座华美的灯轮烧成了一个残酷的火球。
几个在护宫河南岸的人将蝉衣拖了上去,蝉衣逆着龙首桥上逃来的人,要再过北面去寻明幽苏叶,哪里挤得过去,一人推了蝉衣一个踉跄,道:“两头都起火了!还站着等死不成!”
蝉衣回看南方,玄武大道已成人间地狱,烈火所过之处,无论楼台轩阁,皆如火炉柴灶,门窗吐着火,冒着烟,半里以外混浊一片,只依稀见到许多挣扎奔跑的人影。蝉衣再看北方,灯轮已被吞噬殆尽,有许多人在救火,火焰却依然四处蔓延,护宫河冒出白气,热浪扑面,蝉衣沿着护宫河跑,怎么也看不到两个小娘子,眼见两股大火即将会聚,蝉衣终于向东逃去。
须臾工夫,北上的火与南下的火砰然相交,威势更甚,火舌如龙,以龙首桥为中心,向东西两面掳掠而去。皇城的房屋尽是木质,正是火兽的好猎物,数十条火龙沿街走巷,一路嚼啖,不但毁家灭舍,也将那些如蝼蚁的生命一并吞没了。蝉衣拼命向前跑,火龙在后紧追不舍,她的身侧不停响起噼里啪啦的木头烧裂声,屋瓦一行行地掉落。在她身前三丈远,一株枯树在灼热的火温中自燃起来,蝉衣跑过火树时,树后忽然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个两岁多的幼儿,他的糖寿星早融化了,只余一根空空的木棍在手中没有丢弃。他不明白五光十色的景象为何忽然昏天赤地,不明白兴高采烈的人们为何忽然鬼哭神嚎,也不明白此刻母亲身在何处,他的眼中有一丝惊慌,却不哭也不闹,看见蝉衣,他还轻轻扬手打招呼。
蝉衣冲过去一把将幼儿抱在怀里,四望不见他母亲的身影,只好抱着他继续往前跑。她本已跑不过来势汹汹的烈火,何况又多了一份重量。火龙沿着街道两旁的房子攀爬,渐渐赶到了蝉衣的前面。烟更浓,气更热,蝉衣全身的肌肤都在发烫,她深深喘气,黑烟趁机往她的口鼻中钻,刺得她头晕目眩。
一根房梁横在街心,蝉衣越不过去了,她闻见自己的头发在发焦,她跪下来,低头看自己怀中的幼儿,那幼儿一直被她深埋在怀,吸入的浓烟比她少许多,只是鼻头额上有些烟痕,他不知所以地向蝉衣笑笑,蝉衣也向他笑笑。几个逃命的人从后赶来,穿过燃烧的房梁向前去,蝉衣急叫:“救救孩子!将孩子抱去!”火噬声将她的声音掩盖了。
蝉衣重将幼儿压在怀中,起身想穿过去,那房梁只粗一尺,蹿起的火焰却有半丈,在身前堵成一面赤墙,蝉衣才近前三尺,一道火爪扫过来,烧着了她的衣裳,她急忙后退几步,放下幼儿,脱去外裳,手上却已烫起了泡。
幼儿一离开蝉衣的怀抱便急促地咳,她慌忙再抱住他。火势早将两人包围,两边的火舌燎上蝉衣的脸,她再也无力站起来了,趴在地上,透过火墙看过去,那头也是一片火海,不知蔓延出五里还是十里,她的力气用尽,信心全失,只好弯腰跪伏地上,将幼儿护在怀里。幼儿似乎开始哭泣,蝉衣也噙泪道:“我,我护不了你多久了,可怜的孩子。”泪未出眶,已被烧干。
蝉衣的发梢被点燃了,背上一道一道似被撕开,是肌肤将要燃烧的先兆,她闭上眼,将头抵住滚烫的大地,等待自己化作火焰的一瞬间,忽然,一双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扶坐起来,蝉衣惊惶地睁眼看,看见了孙牧野。
孙牧野解下自己的衣裳,将蝉衣和幼儿从头到尾都包裹在里面。蝉衣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他把自己横抱起来,火和烟都被隔绝在厚厚的衣裳之外,她被稳稳妥妥地抱着跑。渐渐,身上的热在减退,闻到的烟在消淡,她知道,她和这幼儿都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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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卫鸯驾崩后,龙朔宫搜捕杜若的事也慢慢松懈了,杜若有时会抱着修儿去后山下的村庄买些新鲜蔬果。因这日是上元节,开元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有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玩意儿,她便瞒着薛让,以帷帽遮颜,带两岁半的修儿来见世面。修儿极少见生人,却不怯阵,那些戴着昆仑奴假面的郎君在擦肩而过时故意吓唬他,反而逗得他咯咯大笑,他在玄武大道上追着孩童们嬉乐,在灯轮下跟着踏歌的节拍摇头晃脑,仿佛对这座城有天生的亲近。
崔太后和卫熹从正仪门下出来时,杜若抱着修儿退出人群,远远走出半里外,才转身看了一眼,只见銮舆在灯轮下停留不动,她也无心了解,自带着修儿往东城去。母子俩在兴道街逛了不到半刻,便听见周围人喧哗道:“城中走火了!玄武大道烧起来了!”杜若抬头一看,兴道街西面已冒出滚滚浓烟,她慌忙抱起修儿往东走,走出十多步再回头看,烟已化火,越烧越旺。
杜若随着惊恐的人群逃跑,帷帽在混乱中被掀掉,露出了容颜,她是曾在龙朔宫封妃的人,自是国色天姿,便有几个轻薄浪子凑过来,假意要帮她抱孩子,杜若不理,将修儿紧紧揽在怀里跑,浪荡子却紧追不舍,等到大街上人荒马乱,摊翻车倒,一切失了控,那几个浪荡子便强行拖过修儿,丢在地上,抱着杜若往僻静的巷子去,杜若一面挣扎,一面呼救,那时人人只求自保,谁也顾不上她了。浪荡子将杜若拖进一家无人的宅院,正欲施暴,大火却席卷而至,他们只好拖着杜若再往东走。所幸一队救火的骁翊卫正从这条路上过,见这女子在几个男子的挟持下呼救,当即制服了浪荡子,又指引杜若往安全处去,杜若却不听,她要回去寻子,两个骁翊卫追上来,强行将她抱上马,带她到了安全地。
这是城东一处十字路口。成百上千的军民都在奋力救火,一车车、一桶桶水从水沟、水井中汲上来,源源不断地送上火线,于是火龙在半条街外戛然止步,僵持不多时,又开始节节败退。杜若趁骁翊卫不注意,又要往火场中去,几个手疾眼快的中年娘子拉住她,道:“那边还是大火滔天,娘子去不得!”
杜若心智大乱,尖声道:“我孩子还在里面!”
那些娘子一个拦她的腰,一个牵她的手,劝道:“兵家们已去救了,一定救出你孩子来。”
杜若急道:“他们哪里知道我孩子在哪里!只能我去救!”
娘子们都道:“你去也是徒劳,就在此地安心等等。”
杜若质问:“你们可曾为人母?你们的孩子在火里,你安不安心?”
娘子们心中同情,却不能任杜若去送命,一面好言相劝,一面拉住不放,杜若挣不脱几双手,她知道每过一瞬,修儿活命的机会就少一分,想到儿子在火中不知受怎样的煎熬,她又急又恨,再也没有往日的温婉秀雅,开始哭骂抓打,骂这场火,骂拦她的人,抱着杜若腰的中年娘子脸上挨了她一巴掌,气道:“你要去就去!”说罢放开手,杜若一旦挣脱,便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忽然旁边闪过一个人,拉她的袖子,她发疯般大叫:“别拦我!”
那人却问:“这是不是你的孩子?”
杜若这才转头看,那人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幼儿,正微张着嘴瞧失态的自己,愣愣叫:“阿娘。”杜若又惊又喜,一把将修儿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只是脸上沾了几块黑渍,却不曾受伤,她哭得更大声,抱着修儿跪倒在地,向孙牧野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孙牧野道:“你起来,不用谢。”
杜若站了起来,她绝处重生,转悲为喜,向修儿道:“你要向这位郎君说谢谢。”
修儿便道:“多谢郎君。”
孙牧野向修儿一笑,修儿忽然记起自己手中有糖寿星,便举起来递给孙牧野,道:“郎君吃。”再一看,早只剩一根光光的棍儿,他反倒不好意思了,赶紧背起双手,将木棍藏在了身后。
孙牧野要走,杜若道:“妾要请教郎君的姓名,好让修儿一世记得郎君的大恩。”
孙牧野道:“不需记,他不记得这场火才好。”一边说,一边走了。
回到蝉衣身边,孙牧野道:“送回他母亲了。”蝉衣便应了一声。孙牧野再道:“你就在这儿等着。”说完转身又走,蝉衣问:“去哪儿?”孙牧野回头看了她一眼,随一队骁翊卫往火场去了。
3
明幽和蝉衣走散之后,再不敢松开苏叶的手,两个人十指紧扣,被人潮挤到正仪门之西,苏叶被身后的几个大汉挤擦,不安叫:“幽儿!”明幽回头一看,怒将一个大汉一推,道:“走就走,不要乱动!”虽无家奴在身旁,她毕竟天生的矜贵气,果然震慑了那几个人。明幽再拉着苏叶往前去,却听周围乱叫:“倒了!灯轮倒了!”二人回头一看,那灯轮正如彩山倾倒,火墙坍塌,向广场覆压下来。
明幽急叫:“苏叶拉紧我!”她拼命向前挤,可不知有几十重人围堵着,哪里挤得过去,一盏盏花灯从灯轮上坠落,烧在人身上,叫痛声未停,灯轮落地了,千百个人被死死压住,明幽也被扑倒,她听见哭喊声此起彼伏,自己却不觉得痛,仿佛有人伏在自己背上,替自己承受了灯轮的重量,明幽回头一看,失声大呼道:“苏叶!”
苏叶在灯轮落下的一刹那抱住明幽,将她扑倒在地,自己去挡灯轮的铁骨架,铁柱重重打在她的脊梁上,顿时痛晕了过去。明幽从她身下挪出来,去扳铁柱,柱子与整座灯轮铸死一体,凭她的气力怎么扳得开。明幽急道:“苏叶!苏叶醒醒!”苏叶晕晕乎乎醒来一半。明幽又是推又是抬,不见铁柱动摇半分,她向四周呼救:“谁来帮帮我!”大半人被压住了,死的死,号的号,小半人还在逃命,谁也顾不上明幽,明幽焦急哭道:“我为什么不叫家奴一起!二郎!三郎!蝉衣!锦儿!”她乱叫了一连串名字,也无人来应她。苏叶微微抬手,往灯轮一指,明幽一看,灯轮上缠绕的绸锦都燃了,织成一片火网,顺着纵横交错的铁架烧过来。明幽又去抬铁柱,依旧抬不动,一道火舌近了苏叶不到半丈,明幽解下披帛去扑火,反将披帛也点燃了,另两道火舌也游走过来,明幽再也无法,只好守着苏叶哭,苏叶道:“你自去,叫家奴们来救我。”明幽道:“我走了,你就活不成了。”她想到自己不走,苏叶多半也活不成的,不由越哭越悲伤。
迫在眉睫之时,正仪门再次打开了。宦官们从宫中跑出来,或挑着水桶,或抬着水盆来灭火,又有许多骁禁卫在救人,明幽站起来大叫:“救救我们!我们在这里!”因隔得远,禁卫们都没听见,明幽急步跑去拉住两个禁卫,道:“救救苏叶,火就要烧到她身上了。”两个禁卫随她跑过来,合力将铁柱抬起几寸,明幽轻轻将苏叶拖出来,一个骁禁卫向西一指,道:“你们往那边跑。”说完又救别人去了。
明幽问苏叶:“你走不走得了?”
苏叶想起身,脊背立时钻心地痛,她又仰倒下去,摇头道:“你快回去叫人,我走不动。”
明幽道:“我背你!”说完将苏叶扶起来,自己背对她,道,“你趴在我背上。”
正巧有个青年人一阵风似的跑过,见状停步问道:“她走不了吗?”
明幽道:“她的背受伤了。”
那青年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过来蹲下,道:“我背她吧。”
明幽慌忙向他道谢,将苏叶扶在那青年人的背上。青年人背起苏叶,和明幽一起往西跑,跑出半里地,过了虎翼桥,正撞上玄武大道的烈火,半面街都成了火炉,三人紧挨着护宫河跑,那河水冒着大片大片白烟,竟似锅中水要沸腾了一般,那青年背负着一个人,喘气越急,吸入的浓烟越多,他呛得眼泪直流,道:“我不行了,你们自己保重。”说罢,放下苏叶,任由苏叶摔在地上,自顾自飞奔而去。
明幽在后乞求道:“别丢下苏叶,苏叶走不动!”那人影却已消失在黑烟中。明幽自己背起苏叶,再往前跑。她纤纤瘦瘦,从没负过重物,在火、气、烟三重夹击之下,更是举步维艰,苏叶用仅剩的力气推明幽,道:“幽儿,你自去,自去!”明幽道:“不!”双手更紧地环住苏叶,跑出几十步,终究没跑过从身后燃来的大火,火将她们包围的时候,明幽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倒了。
两个人在火光中无力躺着,明幽中了烟毒,说不出话来,脸泛白,唇开裂,苏叶解下衣衫爬过去,捂上明幽的口鼻,为她挡一点烟毒,明幽衰弱地抬手指西,要她去逃命,苏叶道:“我,我也走不了,我们,要死在一块了。”明幽的余光不甘地往西瞧去,却瞧见一个身影迎着火而来,一路跑跑停停,寻寻觅觅。
等身影再近一些,明幽忽然叫道:“二郎!二郎!”她翻身摇苏叶,又笑又哭道,“二郎来了!”
苏叶勉强抬头一看,果然是唐瑜向二人这边来,她忙推明幽:“你快去!”
本已气枯力竭的明幽重有了求生的意志,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迎着唐瑜跑去,口中不住地呼:“二郎!”
苏叶眼睁睁看着明幽跑向唐瑜,也看着唐瑜向明幽冲来,两人还离一丈远,明幽软软站不住,唐瑜抢过来抱住了她。苏叶看见明幽在晕倒的一瞬间,手无力地向自己指了一指,唐瑜却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抱着明幽,再不向别处看一眼,转身奔向了火场之外。
苏叶捡回自己的衣裳,捂住鼻子,向护宫河爬,祈望河水能救自己一命——她会水,兴许能游到安全的地方。双足的灼痛越来越烈,她知道是鞋子在燃烧,短短六尺路,却像爬了一世那样长。她爬到河边,离水只有半尺远,却再也不能动了,骇人的烧焦味从足到腿,再到腰,正一点一点蚀掉她的全身。苏叶看着赤红的河水,又眷念又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只能任自己长久睡去,可是双目合拢的一瞬,河水分明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苏叶来不及细看,那人已将她抱了起来。苏叶仰脸看他,烟再浓,她也看得清他的脸,她真想像明幽一样唤一声“二郎”,却终究没有出声。
4
唐瑜醒来时,分不清此刻是昼还是夜。帐外跳动着许多烛光,明幽守在床边,蒋医师刚刚转出屏风去,屏风还映着几个婢子的身影。见唐瑜睁开眼,明幽忙掀开床帐,道:“二郎醒了!”医师和婢子闻言,又转进屏风来。
唐瑜坐起身,问明幽:“你怎么样?”
明幽深吸一口气,道:“呼吸还觉得心口紧紧的,没有别的事。”
唐瑜点头,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个婢女回道:“是辰时了。”
唐瑜便吩咐:“取一套衣裳来。”
蒋医师劝道:“二郎手臂和后背均有烧伤,药刚敷完,卧床将息为上。”
唐瑜道:“我是开元府尹,开元城遭了百年不遇之灾,我怎么躺得下去?”
明幽急道:“火已扑灭了,全城都平安了,你就歇歇吧。”
唐瑜道:“只怕又有一场火要向我烧来。”他轻轻推开明幽,下床穿了衣裳,向蒋医师道了谢,出了房门。路过唐珝住的惜环院,他本已往前去了,走几步又转回来,进了院门,几个婢女在阁楼下侍立,见唐瑜过来,都行礼道:“二郎。”阁楼上的苏叶听见,忙忍着剧痛将窗户打开,攀起身体往下看。
唐瑜在楼下问:“苏娘子的伤要不要紧?”
苏叶连连摇头,道:“不要紧。”
唐瑜道:“那我便遣家奴去向三郎报平安。”
苏叶道:“他夜里来过的,去看你时你还没醒,他又赶着走了。”
唐瑜点点头,这才转身出庭,带几个家奴往城中火灾处去了。
昔日兴盛繁华的玄武大道已不复存在。十里朱楼摧成残木,九重琼阁毁成焦土,一尺厚的灰烬铺满大道,仿佛玉人身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云锦中央一个不忍直视的裂痕。风扬起碎木屑、破衣角,如垂死的蝶,劈头盖脸向人扑来,痛失至亲的男女老少相拥而泣,皇宫、凤阁、开元府和骁翊卫都来人了,和民众一同在断壁颓垣中寻找,希冀再找出幸存者来。
唐瑜下了马,徒步在街上巡视,有开元府的人看见他,都过来行礼道:“府尹来了。”一时皇宫和凤阁的人都过来互见,旁边却有一个颓丧的中年男子听见称呼,当即问:“你是唐府尹?”
唐瑜道:“我是。”
那中年男子悲愤道:“你睁眼看看,你治下的开元城成了什么样子!”
唐瑜默然。
街上百姓听说,纷纷围拢过来,当先一人道:“唐府尹!我三个孩儿都被烧死了,我该找谁问罪?”
一个老者痛心疾首道:“开元城三百年来都无事,偏你一上任就遭大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唐瑜道:“是天灾是人祸,唐瑜一定查清,请诸位给唐瑜一些时日。”
有人怒道:“哪里是天灾?分明是官府疏忽的祸!”
众口煽动,又引得一妇人恸啕道:“双亲没了,丈夫没了,孩子也没了,唐府尹,你偿命来!”她冲过来要撕扯唐瑜,被两个开元府吏架开,顿时惹了众怒,众人皆大叫道:“唐瑜失责,还拿百姓出气!”一时间,满街满巷的百姓都往这里涌来,将开元府的官吏团团包围,府吏们要开出一条路护唐瑜离开,百姓们哪里肯让,或骂,或哭,或诘问,更有要动手的,乱成一锅粥。
局面正要失控时,远处急鼓似的马蹄声响起,几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有人看清马上人的装束,叫道:“皇宫来人了!”
五六个宫人纵马驰近,当先一人打马分出一条路,走进包围圈,问:“哪一位是开元府尹唐瑜?”
唐瑜道:“我是。”
宫人道:“二圣宣唐瑜即刻进宫,入朝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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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龙朔宫的早朝,当然只议一件事:上元火灾。唐瑜走至太初殿前,因殿门大开,他清楚听见宰相端木拙在禀奏:“火于寅正扑灭。合开元府和户部的初计,毁舍七千两百二十三间,亡两千一百三十四人,失踪一百七十人,重伤四百六十八人,轻伤不计其数。”
言毕,赞礼官道:“开元府尹唐瑜入朝!”唐瑜闻言,迈步走进太初殿,两班文武大臣都严肃无声地睨视他,文臣列中走出一人来,持笏奏道:“御史大夫孙泽羽,奏请当面问责唐瑜。”
卫熹道:“准。”
孙泽羽问:“自古保城安民,火政最关紧。唐瑜上任开元府尹以来,如何防治火患?”
唐瑜回:“全城一百一十街,各设武侯铺一处,每处武侯十人;一千七百六十巷,每五巷设武侯铺一处,每处武侯五人;凡武侯二千八百六十人,负责治安火情,上元节当日,全数值守,不曾懈怠。城东南西北都有瞭望楼,水吏昼夜瞭望。街巷除临河、临溪之外,每二里设水缸五口。”
孙泽羽问:“水缸中是否有水?”
唐瑜道:“唐瑜节前一日巡查街市,水缸尽满。”
孙泽羽问:“上元节当日可曾巡查?”
唐瑜道:“因凤阁临时召见唐瑜,唐瑜特命少尹任传煜巡查玄武大道和东西两市。”
孙泽羽向御座道:“臣请宣任传煜进宫受询。”
卫熹道:“准。”
内侍监去了,须臾回殿禀道:“开元府少尹任传煜至。”
卫熹道:“宣。”
任传煜进了大殿,孙泽羽问:“上元节当日,唐瑜是否命你巡查玄武大道和东西两市?”
任传煜道:“是。”
孙泽羽问:“你是否执行了命令?”
任传煜道:“任传煜率开元府吏五十人,将玄武大道、东西两市的火情隐患排查了一遍。开元府有日志可证。”
孙泽羽再问唐瑜:“火灾起时,可有预警?”
唐瑜道:“唐瑜当时不在玄武大道。”
骁翊卫大将军许文普出列道:“玄武大道十座鼓楼皆鸣鼓预警。”
孙泽羽又问唐瑜:“火灾起时,你身在何处?”
唐瑜道:“因见天象有异,唐瑜刚回开元府,召回全府官吏待命。”
孙泽羽问:“火灾起后,你几时得报、几时到了火灾处?”
唐瑜道:“丑时初刻得报,丑时二刻赶至玄武大道。”
孙泽羽问:“彼时,开元府如何应对火灾?”
唐瑜道:“开元府上下官吏与骁翊卫、骁禁卫一起出入火场,扑火救人。”
孙泽羽问:“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不能胜数。”
孙泽羽问:“你可曾亲自入火场救人?”
唐瑜道:“有。”
孙泽羽问:“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未计其数。”
孙泽羽不再说话。
崔太后在帘后安静地听,此时方道:“孙大夫问完了?”
孙泽羽道:“回禀太后:问完了。”
崔太后道:“唐瑜责任几何?”
孙泽羽道:“须等彻查火灾因果,才能定责。”
崔太后道:“好。”她掀开珠帘走出来,立在玉陛之上道,“着开元府三日内查清火灾真相,否则,开元府尹当任咎问罪!”
6
唐瑜出了龙朔宫,过了龙首桥,沿着玄武大道一路打听,一些亲历浩劫的人还未散去,或在寻人,或在寻物,或在聚首探讨,唐瑜一问,他们都不约而同向南指,道:“火是从南边烧过来的!”
唐瑜遂一直向南去,问了十多人,走了十里,终于到了桃影河边。河水将玄武大道一截两段,北段千疮百孔,南段安然无恙,两段之间,昨日雕梁绣柱、今日遗骨残骸的天问楼便是第一栋燃烧的房屋。
天问楼的老板是波斯人李罗沙,他站在一堆焦土上,瞪着碧色大眼,向包围他的众人道:“一夜下来,我也是倾家荡产,怎么赔你们?这一条街几千家商户,个个都来找我,我赔不赔得起?”见到唐瑜过来,他大叫道,“唐府尹,你过来评个公道!”
众人道:“火就是从天问楼这里来的,罪魁祸首不是你是谁!”
李罗沙道:“又不是我放的火!天问楼也和别家一样烧成了灰。你们休要欺负异国人,我在开元城住三十年了!”
随行的官吏叫众人肃静,唐瑜问:“火是从天问楼烧起的?”
李罗沙叉着腰叹道:“明尊菩萨!有歹人来天问楼放火,五六十个家奴去河边打水来浇也没浇住,眨眼就把上下七层烧了通透,活像地狱!楼烧着烧着就要倒,若是往南边倒,倒进河里也没事了;偏偏往北边倒,压垮了邻家房子,于是呼呼啦啦一路烧过去了!明尊菩萨!我这天问楼去年才重修,是请天下最善修饰的宇文忬设计,总共花费三千两金……”
唐瑜问:“你亲眼看见有人放火了吗?”
李罗沙道:“我没看见,家奴咬金看见了,咬金在哪里?”
几个家奴回头喊道:“咬金,主人在叫!”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奴从焦木堆里直起身,一边用衣角擦拭捡出的银筷子,一边跑过来,交给李罗沙,道:“又找出这个。”
李罗沙把一支银筷子揣入怀里,道:“唐府尹要问你话,你把昨夜看见的事细细回明白。”
唐瑜遂问:“你亲见有人放火了?”
咬金回道:“亲见的。当时我在河边放完烟花,回天问楼的时候,抬头看见有个人在四丈高的台座上,脸上戴着假面,沿着主楼墙根鬼鬼祟祟地走,我只当是窃贼,还说不惊动他,且看他要偷什么,谁知他点燃了一尺来长的火把,我就边跑边喊抓歹人,他把火把一抛,直直抛进了二楼,只见火光腾地升起,火舌子从几十张窗户同时炸出来,足足炸出一丈远……”
唐瑜疑道:“火势断不至于如此凶猛。”
咬金道:“因为当时二楼是……是谁来着?”
身边酒博士道:“是崔六公子。”
唐瑜问:“哪个崔六公子?”
酒博士道:“就是常和府尹一起来的崔六公子。他爱喝酒,府尹也是知道的,他昨夜心情又不好,我端菜过去的时候,看见酒瓶倒了好几个,酒水流得满地都是,一遇明火,自然就爆发了。”
唐瑜问:“他逃出来没有?”
咬金道:“他从窗户跳下来了。那歹人见他,拔腿就跑,他就去追,等我上了台座,两个都不见了。”
唐瑜道:“你有没有看清歹徒戴的假面?”
咬金道:“我在台座下,他在台座上,隔得十来丈远,又是乌漆麻黑的半夜,哪里看得清。”
唐瑜沉吟片刻,向随行官吏道:“我们走。”
谁知一个来找李罗沙要赔偿的商户却闪身拦在马前,大声道:“唐府尹,你们说的这个崔六公子,是不是崔衡家的崔如祯?”
咬金在后应道:“是他!”
那商户道:“昨日崔如祯大闹开元府的事,全城人都听说的。唐府尹,他下午找你闹事,晚上就被人暗杀,莫非只是巧合?”
围观的商户们被点醒,顿时如惊飞的群鸦一般聒噪起来,纷纷道:“原来这场火是冲崔六郎去的!却害苦了万千百姓!”
“想杀崔六郎的人是谁?”
“唐府尹,你敢不敢查出真凶?”
“还是换个官来查他吧!”
一个府吏喝道:“休得胡言!”说罢右手握上刀柄,那些商户道:“要动粗了!想杀人灭口不成!”
唐瑜向府吏道:“不要争执,我们走。”说罢,掉转马头扬鞭而去。他知道流言蜚语会很快传遍开元城,他必须赶在被万众之口定罪以前,查出真相。
7
苏叶的后背骨裂了,脸上身上都有烫伤,涟儿正为她涂药,明幽进来了,苏叶见了要起床,又扯得背痛,道:“幽儿恕我失礼,不能迎接了。”
涟儿道:“上午二郎来看苏娘子,苏娘子还坐得起来,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明幽在苏叶的床边坐了,道:“咦,二郎也来看过你了?”
苏叶道:“他是来看三郎走了没有,就在楼下一问,没有上来。”
明幽嗔道:“三郎是最没良心的,回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急匆匆走了。”
涟儿道:“明娘子错怪三郎了。他如今是军人,来去不能自由,因是开元城本地人,才被准许回家探望一个时辰,拖延一刻钟回去也要挨军棍的。”
明幽笑道:“这个小丫头,你倒会向着三郎。”
涟儿道:“明娘子拿涟儿说笑!”端着药告了退,婢女筝儿却进来,道:“明娘子,不好了。”
明幽问:“怎么了?”
筝儿道:“几个家奴说坊间传起了唐家的闲话。”
明幽问:“什么闲话?”
筝儿道:“他们说是二郎指使家奴去天问楼放的火,还说二郎是为了报复崔家的六公子。”
明幽问:“又和崔六公子有什么关系?”
筝儿便将昨日唐瑜抓捕崔衡、崔如祯大闹开元府的事说了一遍,明幽听了又气又急,站起来道:“牵强附会造我家的谣!”命道,“叫那几个家奴来楼下,我细细问问,在哪里听谁说的,抓住了送去官府问一个诋毁之罪!”
筝儿答应了,掀帘而出,锦儿又接住帘子进来,道:“明娘子,宫中来了两个内侍监,说崔太后请明娘子进宫叙话。”
明幽奇道:“昨夜她叫我进宫玩,我当她是随口客气,今天竟真的来叫了。”
苏叶道:“难道太后也听见了坊间闲话?幽儿快去,向太后澄清。”
明幽便命锦儿去取正四品的命妇礼衣来,又向苏叶道:“我去一会儿就回。可你无聊了怎么办?”
苏叶道:“我眯一会儿眼,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