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奢望更多，这样就好，刚刚好：“我不知道，爸。”
    羽灵一字一字慢慢道：“我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你现在是在后悔当初的决定？”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但是我也很害怕未来要面对的东西。”
    楚清歌若是被救回来，少不了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她怎么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把金轩的孩子生下来而什么都不做呢？
    还有金睿手里那一张光碟，现在也是个未知数，是个埋在地底下不知道何时就会彻底炸掉的地雷。
    以前的她，英勇果断，自由潇洒，总是带着一身无知无畏的闯劲儿，把天捅破了也觉得是不枉此生走一遭。
    然而现如今，她有了念念，有了肚子里这个宝宝，牵挂多了，顾虑多了，路，自然也就窄了。
    她不想再做什么叱咤风云的花神了，她想当个好妻子，好母亲。
    边想着边扶额无奈地自嘲：“怎么好像越活胆子越小了。”
    “人老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失去的东西变少了。”方青照在电话那头，以波澜不兴的口吻讲述道：“你不是胆子小了，你只是失去了很多东西，所以能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少，每一件也就随之变得比从前更加重要。”
    羽灵没答言。
    方青照低笑道：“你妈妈这人嘴硬心软，你去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再掉两滴眼泪装装可怜，说不定她就改变主意，要把你重新接回来了。”
    羽灵听到“掉眼泪”三个字下意识皱了皱眉。
    又在脑海里构思了下她母亲面前掉眼泪的场景……
    打了个冷颤，一身恶寒。
    她面无表情地回道：“算了，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方青照疑惑地扬眉：“不是打电话来求我们接你回去的，那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羽灵重新打开眼帘，盯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眼神乍看上去很空洞，其中隐匿的光芒却深邃惊人，似随口问道：“爸爸最近在做什么生意？”
    “你不是从来对商场上的事情不感兴趣。”方青照回答得滴水不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前几天有个走私集团被一锅端了，牵扯到了好几家大势力一同落马，动静大得很。听说不少人都是被冤枉的，就是偶然和走私犯有了一两句话的接触，就被政敌借机一网打尽了。”羽灵的话听不出什么特殊的语气，始终维持在一个幅度里，起伏都很少：“我觉得挺可怜的。”
    她垂着眼帘，细长的睫毛在褐色的瞳孔里打下浓浓的阴影，辨不清眼底的色泽：“爸，你们，没有和什么危险人物……有来往吧？”
    冗长的沉默。
    这沉默让羽灵的心跳都慢下来，皮肤被冰凉的空气撕扯着，吸一口气都觉得气管刺痛。
    良久，只听电话那头讳莫如深道：“羽灵，你在试探什么？”
    羽灵被这无波无澜的几个字惊出一身冷汗，握紧了手机，努力平复情绪道：“什么叫试探？我就是最近睡不好，昨晚还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和妈妈也遇到了类似的指控，有些担心，所以想打个电话问问。”
    “是吗？”方青照的反问高深莫测。
    羽灵道：“爸，赚钱是很重要，但是选合作伙伴也好、市场渠道也罢，千万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万一有一天出事了牵连到你们……”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丫头来教训我了？”方青照低低一笑，打断她：“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在魔域没什么麻烦敢惹到我和你妈妈头上，牵连一说就更不存在。”
    “话不是那么说的！”羽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忘了三十年前魔域一个大家族就是因为走私犯罪，一夜之间倾颓没落、全部家产被变卖充公，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被冥府罚不得轮回，投入了血海炼狱吗？”
    也许有少数人还记得那个家族也曾在历史的舞台上辉煌过数百年，甚至，百年前还出了一位刚落地就被赐封皇太女称号的奇女子。
    就是因为那位皇太女做了太多恶事，她庞大的家族也无法包庇她的罪行，才导致了一场家族覆灭的悲剧。
    方青照无动于衷：“百年前的事了，我记得，灵灵你在学校里念书时是最讨厌地理历史的，你专门费尽心思查了这些资料，想借此告诉我什么？”
    羽灵一噎。
    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一转话锋道：“爸，轩过几天要去魔域查一桩跨国际垮界域犯罪案。”
    “哦？”方青照似乎提起一些兴趣：“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权利了？跨国际垮界域的犯罪案也能落到他手里？”
    “受人之托而已。”羽灵也没解释太多，依旧垂着眼帘：“他的势力大多在国内，我怕他出事，所以——”
    “所以你想请我帮你照顾他。”方青照不咸不淡地打断，甚至哂笑了一声：“绕了这许多弯子，你最想说的就是这句？”
    羽灵眸光微微深了几许：“是，我想请你照顾他。”
    “嗯。”方青照淡淡应了，可是语调在羽灵听上去，却有些莫名的沉郁与机锋暗藏：“你放心，既然他是来查案的，那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那就，谢谢爸爸了。”
    羽灵顿了顿，目光幽深冷漠，极其平缓地开口：“对了，爸，还有一件事。”
    “嗯？”
    “我怀孕了。”
    那头一愣。语气冷厉了几分，紧绷着嗓音道：“你怀孕了？”
    羽灵闭上眼，平静地开腔：“是，孩子的父亲是金轩。”
    又是片刻的缄默，那头的男人无声笑开，笑语中却透出微不可察的阴鸷：“灵灵，你这是在和爸爸开玩笑吗？”
    羽灵握着手机的手指上骨节寸寸发白，声调却连抑扬顿挫都没有，平坦直接到几乎麻木：“没有，这不是玩笑。”
    “金轩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希望他在我怀着孩子的时候发生一丁点，”羽灵漠然的声音拖长了几个音节：“意外。所以，拜托你了，爸。”
    方青照目光沉冷如霜，半晌，寒声道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羽灵望着暗下去的屏幕，褐瞳里的光芒深浅明灭，晦涩复杂。
    她在床上又坐了两分钟，疼痛的小腹稍微缓解了一些，才慢慢起身，将头发随意拢成一个辫子，打开了房门。
    楼下，同样穿着宽松孕妇装的乔涵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杂志，抬头一见羽灵脸色不太好地打开房门，调侃道：“金太太好大的谱，千呼万唤始出来呀，你再不出来我都要进去揪你起床了。”
    羽灵没想到金轩口中的“客人”竟然是她。
    愣了下，脸上的惊讶逐渐被欣喜代替：“乔涵，你怎么来了？”
    乔涵就坐在楼下，手里的杂志还没合上，扬眉浅笑的时候一张脸明媚又娇艳，美得不可方物：“听说你怀孕了，过来看看你。”
    羽灵走到她对面，坐下，看到了她微微凸起的小腹。
    又想起那时候乔涵拉着她去医院，非要做掉肚子里的孩子的场景。
    如今……不消她多说什么，羽灵就明白了她的选择。
    乔涵同样打量着她，皱了下眉：“怎么瘦了这么多？”
    自从她怀孕以来，蓝昊每天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全都喂给她，摄入的精华和营养全都体现在了乔涵直线飙升的体重上。
    再看看对面的羽灵，她总觉得她肚子里不是多了块肉，而是浑身都在往下掉肉。
    羽灵摇摇头，似乎不愿多说，只是笑道：“想不到我表哥居然肯放你到海城来，我还以为他会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你出门呢。”
    提起这事，乔涵抿了下唇，嘴角的弧度也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他确实有点小题大做，不过倒也还好，没那么夸张。”
    二人又聊了整整一下午，其间羽灵有些困倦，乔涵便让她先上楼休息一会儿，自己在客厅里等着蓝昊过来接她。
    等了不到五分钟，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
    她抬眸看过去，穿着黑色风衣的金轩正面色沉稳地拉开车门往屋里走，与蓝昊不同的是，这个男人的气质明显沉冷寡淡许多，又如海纳百川，无形中有种恢宏磅礴的气场。
    他的脸廓英俊而冷硬，一双手工皮鞋踏在柔软的雪地上，更是从棱角线条中渗透出一股不必言明的疏离与矜贵。
    顺着鞋面往上去，是他笔直修长的一双腿。
    有一种人，不看脸光看腿也知道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中龙凤。
    他的大衣上沾着薄薄的寒气，一进屋就脱掉，边脱边以乌黑如泽的墨瞳扫了眼空荡荡的客厅，最后视线落在乔涵脸上：“她呢。”
    乔涵合了手中的杂志，捧起佣人刚换了水的热茶：“聊了一下午，累了，我让她回去休息。”
    “嗯。”金轩看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皱了下眉：“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有人来接。”
    金轩不明所以地弯了弯唇：“他倒是对你上心。”
    乔涵撑着头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半点也不拘谨——她从小就舒服惯了，在哪里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金公子，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的有点意思。”
    金轩无波无澜地应了声，似乎没听懂她话里的嘲弄，又更像是听懂了却完全不在意。
    乔涵很少见到对她的金口玉言反应这么平静冷漠的男人。
    就如同往一片汪洋大海里扔了一小块石子，根本掀不起什么浪，就被沉没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