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瑶……
    我耳边开始出现了幻听。
    这声音有些熟悉，缥缈无踪，难分雌雄。
    但这声音仿佛能将我的意识凝聚在一起，逐渐将我吸引过去，让我一点点恢复清明。
    眼前开始出现一道白光，吞噬了周身的黑暗。
    我能动了？可是明晓星在哪儿？
    我翻身下床，凭着感觉走了几步，在原本门框的位置推了一把，什么也没碰到。
    可是眼前却出现了一片胜景。
    桃花如雨，飞瀑奔流。
    青山万屻，老树参天。
    悬崖上下屋舍鳞次栉比，巨石琅嬛、秀木垂拱，美得难以想象。
    一阵风起，漫天花瓣如雨，又一阵风起，通幽小径上的花瓣被卷落到清亮的河里，与水波缱绻奔流。
    胜景中，我看到了明晓星。
    一座半山小院里，他在树下提笔。
    那一头白发太扎眼，顺着肩膀滑落到纸上，他却一点儿也没嫌麻烦，专心致志的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两个字，他就停顿一下，然后微微蹙眉思索，然后再次提笔写两个字，如此往复。
    他在写什么？
    我跑进小院叫他，他恍若未闻。
    屋里传出哭声，我吓了一跳，浑身一凛，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那是小婴孩的哭声啊。
    明晓星飞快的放下笔，跑进屋里。
    我跟着进去看，一个小婴孩从竹床上翻身掉下来，不过床边的地上已经铺满了被褥，此刻趴在被褥上，脸朝下闷声哭喊。
    这小家伙……还不会翻身吗？
    像个小乌龟，哈哈哈……
    咳，不对，这是谁家孩子！
    我愣了愣，发现这里没有别人了，我呢？
    明晓星将小婴孩抱起来，伸出手指在他眉间一点，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低声说道：“今天第几次掉下来？睡觉这么不老实，是因为你母亲怀你的时候太好动了么？”
    什么意思？我跑来跑去还不是为了你……这是我的孩子？
    那我呢？为什么看不见我？
    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看他哄孩子的神情那么专注，听着他最亲密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温柔声音，我搞不懂了。
    我是死了么？或者只是灵魂出窍？
    为什么他完全看不见我？明晓星有魂灯，他不可能看不见阴魂吧？
    我伸手去摸他，手伸过去仿佛化入了他的身体。
    而他，眼神依然沉静如水，毫无知觉。
    不知所措。
    我站在他面前，踮着脚想要看看他怀里的小婴孩，还没等我看清楚小婴孩的脸颊，外面的院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挽着篮子来送东西，篮子里除了果蔬，还有奶。
    她冲明晓星行了礼，去东厨里煮奶，将物品归置好后，端着温热的奶送了过来。
    她好像不会说话，跟明晓星打手势交流，明晓星微微蹙着眉头，收敛了刚才对着小婴孩的柔情，淡淡的点了点头。
    女子走了。我站在一旁茫然无比，我碰触不到他，他也感受不到我。
    天候日时，依然没有绝对的规律，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拥抱明晓星，才能拥抱他怀里的小婴孩。
    我只能在小婴孩睡着的时候去看。
    跪在床边，盯着那小小的脸蛋使劲儿看。
    这么小，这么可爱，睁开眼的时候，却能看到一双深幽如隧的眸子。
    这肯定是我们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见了……我生下小宝宝就死了？
    在这里幽魂是不是要去那座蜃龙盘踞的鬼城里呆着等候轮回？
    可我不是这里的人啊？还是说我只能这样飘荡在明晓星看不到的地方。
    我伸手去碰小宝宝的手……却毫无感觉，碰不到。
    碰不到。
    不是说人死如灯灭吗？为什么我还能看见这些景象？为什么我还有这么多凡尘杂念？
    我想抱抱这小家伙，想听明晓星在身边温柔的诉说。可现在只能无力的看着这些景象。
    看着明晓星眼中，柔情与萧索交替，温和与冷漠轮转。
    对着小婴孩，他还能温柔，可是转过身，他只剩寂寥和冰冷。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死了吗？
    那种剧烈的疼痛不至于让我痛死吧？我没这么弱啊！
    洛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星斗，忍不住喊道：“巫姑！是不是你搞的鬼！”
    呵呵呵呵……洛瑶……
    我擦，这肯定是她的声音了！
    不然看到我急得跳脚，她为什么发笑？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不见了！不对……我在这里的，我没有不见……为什么明晓星看不见我？！你动了什么手脚？”我对着周围大叫大嚷。
    反正也没有人听得见，明晓星在我身后的房里哄着小孩儿，丝毫没发现院子里我急得又哭又叫。
    新的生命诞生，自然有生命消亡……不然这大荒之中平衡何以维持？
    那个声音虚无缥缈的回答着我。
    你身上，巫族的血蛊已经淡得快要断绝了……鬼域也招不了你的魂……你只能看着，看上十年、二十年……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看着！我要带明晓星和孩子回去！”
    呵呵呵……你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归路已经不同了，谈何来去？
    巫族的血脉自然要留存，而你嘛……
    大荒之中广袤无垠，你大可以安心呆着，直到灰飞烟灭那一天，或者你来求求我？我也能让你早点儿结束这种痛苦。
    ……这女人！我就知道她对我非常不友好，但没想到能这么恶毒。
    “我不觉得痛苦，如果只能这样看着，那就看着好了，迟早有一天孩子长大，明晓星也会寿终，那时候……”
    那时候我就能以孩子作为条件，让他饮下仙酿，随我归山潜修了。
    “……你有病吧！我们不想待在这里！为什么非要留我们？少几个人吃你家大米不好嘛？非要留我们干嘛！”我忍不住跳脚。
    呵呵呵……少几个人？少多少普通人都无所谓，但他不能走。
    “为什么！你重新找人当巫王不就行了？！你这里这么多子民……你要找谁不行？！”
    那声音沉默了，我以为对方不理我了，就在我垂头丧气的坐在台阶上时，那声音突然再次开口。
    ……他，是他的轮回。
    嗯？两个他？指谁？
    巫姑的话语中说了两个“他”。
    其中一个指明晓星的话，另一个又是谁？
    这貌似是巫姑对明晓星十分纵容又希望将他留在这里的原因。
    这么说来，我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当时觉得腹部一阵一阵急促的收缩疼痛，这应该是临产的迹象吧？之后听到明晓星的急促的呼唤，再之后好像意识就模糊了。
    等意识再次回归，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
    明晓星看不到我。
    不对，不应该说看不到，应该是完全不在同一个空间里，我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完全没有交集。
    身体如屋舍，屋舍轰塌，七魄飘散三魂无依，我应该浑浑噩噩才对。
    为什么还能有清醒的意识，还能看到明晓星眼中一丝丝隐忍的痛楚，还会感受到眼前能看不能碰的痛楚。
    “我现在是死了吗？”我茫然的对着四周的空气询问。
    明明是半山小院，却好像孤寂无垠的旷野。
    巫姑的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妖冶空灵，飘渺得如同夜幕下的流云。
    “他是谁？你要把明晓星困在这里多久？”
    你的问题太多了，巫姑的声音淡淡的传入我的耳朵。
    我似乎能寻找到她声音传来的方向，偷偷立起耳朵仔细分辨。
    “因为你们都是神秘主义，什么东西都不说清楚，世间的那些巫婆子也一样，说话都是避重就轻，谁知道你们心里到底想些什么！谁又知道你们到底打什么算盘！”我大声嚷嚷，想让巫姑多说些话。
    她冷笑了一阵，似乎在嘲笑我，又像在嘲笑我口中说的“世间的巫婆子”。
    循着笑声飘来的方向，我从小院门外看到了对面的山坳，有一条蜿蜒的青石板路，两旁树影婆娑，枝条仿佛招魂幡一般轻轻飘摇。
    曲径通幽青石板路深处，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操纵着气流，那些恍然招魂幡的枝条缓缓朝我这个方向摇动。
    如果这座山是一个女人的头，这些树就像女人鬓边的发丝。
    细细碎碎，密密麻麻，在夜风中仿佛活过来一般朝我缠绕过来。
    我逆着夜风吹来的方向，一边往前走，一边跟巫姑说话，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们就是太喜欢神秘主义了，才会让世间的人对巫蛊二字学到一点儿皮毛就拿出去招摇撞骗，要是你们开宗立派，在世间传承下去，或许会少很多害人的歪门邪道。”
    我小心翼翼的避过那些招魂幡一般的树枝，不过我现在……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大概就是魂灵的状态吧，树枝就算戳到我，我也没有感觉。
    唯一有感觉的，是心疼。
    我跪在床旁看那个小婴孩的时候，眼睛都快瞪得流出眼泪，可是就碰触不到。
    这种感觉太痛苦了，为什么有的鬼魂不愿意走啊？看着重要的人苦闷忧愁，自己却只能干瞪眼，不能拥抱、不能亲吻。
    不能用体温传达自己的心意，这种感觉太痛苦了。
    我宁愿没有任何感觉的死去，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能见到明晓星和孩子，他们却对我毫无知觉。
    也许是因为这种灰飞烟灭还更好的心情，让我有些期待着看到自己的结局。
    求死求灭的心态作祟，让我循着青石小径往对面山坳里越走越深。
    直到星月夜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景象，我才看到了声音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