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末日之战
[1]
一个月后。
洛杉矶,比弗利山庄。
安德里亚将仔细熨烫好的新款婚纱穿到模特身上,一面望向门外,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随着夏天的来临,婚礼也多起来了,她工作的这一家婚纱店名叫“亚瑟的王后,”坐落于洛杉矶最豪华的购物街罗迪欧大街上,靠近圣塔莫妮卡大道的街区一角,门脸不大,但收罗了不少小众设计师的独家作品,款式别致,品味高级,因此闻名遐迩。
顾客通常会在上午稍早就上门,都是女人,带着自己的闺蜜或者姐妹,预备了充足的时间,除非万不得已,她们今天的日程表里都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安排来扫兴。
买婚纱和买酸奶差别很大,买酸奶的目的是喝酸奶,在前者而言,“买”或者说“得到婚纱”这个部分只是最后而且最不重要的一环,重点是要在无限贴心周到的服务下试穿款款婚纱,从容享用这种人生中稀有而难以复制的体验,那是烟火,鲜花和生理欣快交织而成的强烈梦幻感,和高级佳酿或巧克力一样必须尽情品尝,绝不能一蹴而就。
安德里亚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现在是九点五十五,今天的第一个预约在十点,尽管另外一个早班店员突然请假,她自信仍可应付有余。
提前了十几秒钟站在门口,安迪利亚透过大落地玻璃橱窗注视着外面的街道,一旦有车停下来,或者有人驻足,便要及时做出反应——不能让预约的客人亲自推门而入,这是她们服务的标准,即使对方迟到,也是如此。
十点正,安德里亚眨了一下眼睛,一道极为轻柔的风掠过她的鬓角,前后大概是十分之一秒钟,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店铺中间已经站了一个人。
在洛杉矶的婚纱店里工作超过三年之后,安德里亚算是见过了无数美人,其他人一辈子加起来也许都未必见得到那么多——毕竟在洛杉矶这个地界上,好看的人本来就和满街的棕榈树一样,密集得毫不出奇——但眼前这位仍至为独特。
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很高,非常纤细,身上穿着一片式纯白色的和服式长裙,质地很好,但也很奇怪,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
她的头发梳成圆圆的松松的髻,明明打理得十分完美,绝不会松开,但看上去就在往左边的肩膀跌下,安德里亚在大学修艺术史,她依稀记得自己选修过的东方服饰与妆容史课程中有对这种发型的描述,“是堕马髻吗?”她心里问自己。
女人的容貌和衣着发型都极相配,眉眼细而长,眉毛与瞳仁都有一种哑光的黑,唇色微赤,肤色如羊脂玉一般细腻洁白,那是纯粹东方式的和婉容貌,如同放在博物馆中的古老瓷器。
此外,她还光着脚。
安德里亚第一眼瞥到对方的光脚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尽忠职守,完全没有出差错。
那双脚小巧细致,皮肤柔嫩得让人联想起丝绸,此刻泰然踩在地毯上,纤尘不染。
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杉矶市容相当干净,但没有干净到可以赤脚不沾尘的程度。
即使是车子直驶到店门前,也有人行道那三五米的距离,或者如同公主一样坐在身高两米的保镖肩头进店,那么明显的阵仗,安德里亚没有理由从头到尾看不见。
她心里一波一波疑问,但对方没有给她继续推理的机会,开口说:“我来看婚纱。”
声音非常平静,如同虚无本身,就像有人在她咽喉上架了一道堤坝,在言语与空气接触之前,堤坝拦截了声音的一部分——和情绪有关的所有部分。
安德里亚回过神来,查看了预约信息,急忙上前:“您是狄小姐?”
“戴安娜狄,你叫我戴安娜就好。”
“好的,戴安娜,请这边走。”
店堂后的更衣室如洛可可时代贵妇人家中的会客沙龙,又带了一点刻意为之的魔幻色彩,巧妙设置在各个角度和家具切面上的镜子,让客人能全方位地看到自己包裹在曼妙婚纱中的身姿,“亚瑟的王后”非常懂得揣摩客人心理,配置了三架迷你无人机相机此起彼落在室内盘旋,拍下大量的照片,自动传输到客人的手机里,令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便有质量上佳的素材在社交媒体上展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比精美点心和美酒更最超值的附加服务。
所费无几,店家的名字却能天然地在客人的社交圈里一波一波传开来,而接收到品牌信息的人,基本上也都是他们需要精准定位的人群。
试穿一件婚纱有时候能耗费半小时之久,但这样一轮下来,店员很少有机会会让对方空着双手走掉。
不过,今天来的狄小姐却是一个特例。
按照惯例,绝大部分客人在来之前都已经在店铺的服务网页上选好了数个款式,以便店员为之准备合适的尺寸,以及配套穿搭的鞋子及首饰。
狄小姐也选了,但她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些配件,甚至干脆就没有要去试穿衣服的意思。
她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安迪利亚将一件又一件婚纱拿到自己面前,举高,供她的眼光缓慢地游弋着,从领子的款式到袖口的蕾丝,绣花的针脚到衬裙的长度,前后不过数秒,狄小姐唇角便掠过一点微笑点点头,轻声说:“好了,下一件。”连伸手摸一摸质料这样常规的动作都没有,很明显,她对眼前这件衣服的一切都不在乎,也不关心。
安迪利亚非常聪明,从第四件开始,她就不需要等对方发出明确指示再动作了,狄小姐眼角稍一垂落,她就立刻转换手中的衣服,如此往复,一直到她拿出来的所有款式都走马灯一般轮换了一次。
“第七件。”狄小姐说,眼中闪出启明星一般令人难以忽视的喜悦之意,“第七件。”
“好品味。”安迪利亚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出自于日本鬼才级新锐设计师的长摆婚纱裙,据说是借鉴了日本平安时代皇族公主出嫁时的礼服式样,但与西方人想象中那种性冷淡的东方情调截然相反,婚纱上大量使用了饱和度极高的金色,红色与绿色色块,线条与刺绣都浓墨重彩,剪裁对身体曲线的要求极高,胸臀腰的比例几乎要接近设计师所要求的完美,才可能与之相贴合,当初店铺的买手收下这件衣服的时候,直言采购那笔钱是为了艺术而牺牲,他们都不相信——即使是好莱坞的大明星——任何人能够穿得下并且也驾驭得了那条婚纱。
本着对顾客负责任的态度,安迪利亚多提了一句:“狄小姐,你确认不需要试穿一下吗?这是孤品,没有第二件,因为设计的原因,衣服本身也根本无法修改,即使想要定制,也没有可能了。”
“为什么?”
“设计师已经在今年年初自杀身亡,这是他最后的作品。”
“是吗?”
安迪利亚一时兴起:“据说死前留下遗言,说,公主本人,一定会对我的心血加以青眼的,即使我在炼狱之中,也会为此含笑。”
“公主本人吗?”狄小姐优美的脖颈如同天鹅,低下去,喃喃自语,片刻间粲然一笑:“也许他是对的。”
安迪利亚跟着笑起来:“也许。”自然而然地恭维了一句:“狄小姐的气质与真正的公主毫不逊色。”
再度提示:“不试穿的话,万一不合适,狄小姐会不会扫兴?”。
狄小姐的眼角微微扬起,眼波流转,向安迪利亚凝望:“不会的。”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向那件衣服,或者站在那件衣服背后的死魂灵致意,破天荒地多说了几个字:“那是为公主早早设计好了的婚纱,完美无缺。”
试穿完毕,狄小姐要求结账,安迪利亚依照惯例向客人建议了用于搭配婚纱的鞋子和首饰,都被简洁地拒绝了,她于是作罢,用两层丝绸包好了婚纱,再用欧根纱与木质镶嵌而成的套盒装好,放进精美的大提盒里。
捧着盒子走出前台,安迪利亚问狄小姐:“需要为你叫辆车吗?”她猜想对方不是自己开车来的。
狄小姐摇摇头:“为我开门吧。”伸手接过那个提盒,安迪利亚低头忘了一眼她的双足,欲言又止,但顺遂客人的心意比多此一举重要,她依言为对方打开了门。
狄小姐没有动,却有两个人先行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个矮小的中年人,一个年轻女孩。
东亚面孔,五官眉目况味约略相似,应当是父女。
中年人穿着宗教书中古代东方僧侣才会穿的那种暗褐色长衣,寸发不存,光头上有明显的圆点黑色戒斑,似乎遁入空门已久,慈眉善目;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眼睛圆圆的,模样很可爱,神情却极冷漠。
他们与狄小姐擦身而过,彼此都看了看对方,但没有停下来攀谈。
国际化的都市里各色人等都不稀罕,包括在一家店里同时出现两组亚洲人。
狄小姐神秘莫测,周身都像是被幽暗的阴影围绕,她行走交谈宛如常人,但她不是常人,常人无法了解她的存在。
而那一对父女则是真正的大人物。
只有大人物才会用这样的阵仗出来逛个街:外面停了七辆车,两车在前,两车在后,一左一右各有一辆车卫护。
安迪利亚在为狄小姐开门时,已经看到了那些车,也看到了来人从停在中间的车子里下来。
保镖车是两辆路虎,两辆奔驰一辆宾利。
这些车虽然贵,但不算特别,洛杉矶也许什么都缺,却从来不缺大量的各种豪车和招摇过市,警卫森严的名人。
至于那辆被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车甚至更加普通,只不过是一辆明黄色的古董甲壳虫,最大众的那种款式,圆头,四门,现在已经停产。
是那些从六辆保镖车上分头下来的人突破了安迪利亚对排场两个字的概念。
一共二十四个人,组成了一支小型军队。
荷枪实弹,武装到了每一颗牙齿的小型军队。
尽管都穿着便服,却有着顶级的特种部队才有的做派,在极短时间之内卡住了街道两头的防守位,在门外四个盯防点安排了岗哨,有两条身影如狸猫般从街对面的楼房外墙面快速地攀到了顶层,布下了狙击点,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在亚瑟的王后店铺所在的建筑物上也会有狙击手。
三个人一组一共两组,守住了店铺的门口,有一位还试图进入店铺先行搜查,但中年男人微微摇头,对方识相地退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无声无息,训练有素,显然这不是某一次的临时起意,而是习惯成自然的安保常规。
除了那些专业级的保镖,在某一辆车车门开启又关闭的瞬间,安迪利亚还注意到了一个黑色的手印印在车窗上,一闪即逝,如同幻影,她眼睛很好,一向来对自己的视力很有自信,但现在她开始不那么确定了。
她冷静了一下,将注意力从室外收回来转向客人,中年男子从门关上后就没有再走动,默默伫立,视线低垂,手心中的佛珠一颗颗数过去,而少女站在店铺中央,身体站得笔直,逐一看着店铺里挂着的婚纱展示品,装饰画和墙角案头的插花。
谁都没有说话,仿佛一切行若无事,但一向来都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安迪利亚却感觉到空气中正有一根弦在逐步紧绷。
她尽量地放松自己,走上前去恪尽职守:“有什么能帮到二位的吗?”
即使对方看上去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小,也无法由此断定她不会在近期内需要一件婚纱,少女新娘在现代社会既不合情更不合法,但太阳底下许多龌龊与怪异事,常常发生,常常成真,凡人无法自度,也无法度人,安迪利亚也不是例外。
总体而言,她希望自己离麻烦越远越好,除非麻烦一定要找上门来。
听到她的话,女孩子慢慢转过头来,看了安迪利亚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安迪利亚释然了。
确乎有成千上万的十六岁女孩生活于黑暗中,但眼前这一个不是,她的眼神威严而傲慢,是生来就应有尽有,睥睨天下者才会有的眼神,装不出来,也演不出来。
唯一与女王气质格格不入的是她的唇角,总是自然而然地微微往下,似乎无时不刻都在压抑悲伤。
“不用了。”她说,挥挥手,是对父亲说话:“我们走吧。”
中年男人没有动,他声音轻微而低沉:“远晴说这一带不安全,需要停留观察后再前进。”
女孩子冷笑一声:“远晴说?”语调像是一个问题,又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至少男人没有去应答。他只是轻轻皱起了眉头,几乎是带着哀愁凝望女孩,柔声说:“也许我们可以去隔壁,那里应该有适合你的衣服。”
隔壁是一家服装精品店,确实都是比弗利山庄那些富家女平常穿的衣服。
但女孩子傲然不理。
她带着明显的不耐态度环顾四周,忽然被橱窗里一件婚纱吸引住了眼光,径直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婚纱的下摆。
那是一件童话色彩十足的纯白色欧洲风格婚纱,宛如直接从宫廷壁画中摘下来,名字也取得非常应景,就叫做王后。
本店的镇店之宝——“亚瑟的王后”所穿的婚纱。
裙子穿在模特身上,放置于橱窗内的展示台上,很高,少女要努力仰头才能看清楚衣服的全貌。安迪利亚紧随其后:“想要试穿一下吗?我们可能有你的码数。”
高级婚纱店不接受随机进店客人的试穿要求,但安迪利亚此时顾不上规矩,店铺内的气氛压抑而古怪,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
她预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但那女孩子只想了一下就说:“好。”
安迪利亚急忙找了最小的码数出来,在试衣间帮她将裙子穿上身,不出所料,衣服不合适,一眼便知,却不是宽窄长短的问题。
婚纱是用于匹配饱满人生的,像对感情战斗中最后胜出的赢家加冕,披挂到青涩如斯的少女身上便自然而然会格格不入。
女孩久久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不知她看的到底是什么,是裙子本身,还是隐藏在人生暗处许多无解的谜语。
安迪利亚陪在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她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西方人在婚礼上,会对彼此起誓,永远忠于对方,陪伴对方,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对吗?”她波澜不惊地问。
“是的。”安迪利亚说,她很诚实,“但大部分时候,那更像是祝愿或祈祷,否则就不会制定离婚的制度,更不会有那么多杀夫或杀妻的案件了。”
说完又后悔,在十六岁的孩子面前,在一家婚纱店里,何必要谈论真实的人生呢。
女孩子莞尔一笑,伸出手:“说得是,那么,脱下来吧。”
安迪利亚上前帮忙,年轻就是好,女孩子的皮肤饱满紧致,闪闪发光,她的未来照说也理应如此,安迪利亚脱口而出:“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会有人给你设计出最美最适合你的婚纱的。”
“不会的。”女孩子答得奇快,斩钉截铁。
腰围褪下,纽扣一粒粒解开,婚纱裙委顿在地如玉山倾倒,她凝望着那一堆白色的丝绸与纱,语气非常平静。“我没有那一天。”
她话音未落,更衣室外,忽然响起一阵绝大的震动,就像房子忽然被什么重物迎面撞中了。
安迪利亚吃了一惊,急忙跑去查看,少女却无动于衷地留在镜前,凄然望着自己纤细的身姿,小声地说:“我没有那一天。”
安迪利亚清楚地记得,她陪客人进更衣室的时候是十一点十五分,试穿一条婚纱,最多不超过半小时,但等她再走回店堂前厅,就发现天莫名地黑了。
店铺所在的街道向东西方向延伸,两头接壤的街区仍被明媚的加州阳光照耀,唯独店铺前的这一片地域却被浓墨一般的夜色密密笼罩起来,黑暗中有幻影瞳瞳来去,间中诡异的暗红色火球飘逸升浮,明灭不定,强烈的利刃破空声连绵不绝。
对安迪利亚来说,这种感觉就像坐在一间老旧的影院看一出表现冷兵器时代盘肠血战的电影,突然放映机出了故障,屏幕变得漆黑,但电影仍在播放,厮杀,惨叫,肉体受到重击的桥段一一演出,只是视觉离席,要靠想象填补空缺,在活跃的脑补之下,惨烈程度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安迪利亚惊慌地站在门前,她陷入了彻底的慌乱之中,更没有开门去查看一个究竟的勇气。
中年男人就站在她旁边,温和地说:“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但安迪利亚听若未闻。
她颤栗着一路退,直到身体紧紧贴住了收银台,双手向后撑住了大理石贴面,手心冰冷的触感给她带来了微弱的真实感,安迪利亚闭上眼睛深呼吸,不断告诫自己,你没事的,这都是幻觉,今天起得太早,十公里晨跑又跑得太狠,只不过是低血糖症状罢了,喝一杯加糖的拿铁就会好的,而后她扭身从收银台台面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打911。
9,1,1。
一只手凭空伸过来,按住了她拨号的手指,就像千斤重压,安迪利亚整个人都被钉住了一般,动也不能动,她惶然抬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戴着口罩,将整张脸严严实实盖住的高个子男人,眼神和他的手一样毫无温度。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能无声无息就走到她身边,安迪利亚毫无头绪。
那只手轻巧地拿开了她的手机,接着放在了她的额头上,指尖带来的触感像极了蛇,冰冷、滑腻,恐惧如烟花炸裂于胸口,让血液哗哗倒流到了喉头和太阳穴,下一秒钟就会冲破血管和皮肤的屏障,猛烈喷发出来。
内心的安迪利亚已经在拼命狂叫,她想挣扎,想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拉开那只手,想夺路而逃,一口气跑出一千米之外,哪怕为此心脏病发作也在所不惜。
但这一切雄心壮志都没有用,她叫不出来,动不了,声音、动作、思考,甚至呼吸,全都被禁锢了,活像那些常在午夜爆发的梦魇,在噩梦中她丧失行动的力量,头脑开始混乱,只能看着怪物步步逼近,深知自己死到临头。
这时耳边传来柔和的声音,是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丝忧愁和歉意,说着:“真抱歉,让你看见这一些令人不愉快的场景,现在睡一下吧,醒来就没事了。”
那只手离开安迪利亚的额头,她身体瘫软,贴着收银台向下滑落,而后倒在婚纱店的地毯上,沉沉入睡。
蒙着口罩的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窄身西服,配细长银色暗格领带,声音就像上世纪的初代机器人,带着浓烈的疏离感:“松本先生,东京血卫追踪到此发动了攻击,我们的保卫团队正在战斗,您恐怕要等上一阵子才能离开。”
松本清张微微颔首,轻声问:“远晴,血卫为什么总是能知道我在哪里?”
萧远晴皱眉,两丝鲜明的纹路出现在额头当中,这个问题也困扰着他:“我也想不通,简直就像有人在时刻同步我们的行程一样,因此我才请求您取消所有出外的安排……”他说到这里停住,咽下了有可能像是指责或者埋怨的下一句。
松本清张往更衣室的方向望了一眼,萧远晴和他一样清楚,他并非没有把警告当真,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大小姐松本美亚在住所大发脾气,无论如何都要出门。
数月前,他们在京都的本宅遭遇到不明来历的毁灭性攻击,松本清张几乎命丧当场,是萧远晴带回白条天皇的贴身侍卫,九死一生才将他救出。
松本清张带着女儿和少数亲信紧急飞往洛杉矶,之后他们就一直住在日落大道附近。
那栋房子是松本家的产业,置于十七年前,那时候美亚还没有出生,松本清张怀着极致喜悦的心情,请来迪斯尼乐园的设计师作为顾问,一掷万金,前后花了五年多时间设计,改造和装修。
无敌海景,附带景观级的多重花园,里面的珍贵花木价值连城,此外拥有私家的动物园和游乐场。住在附近,勉强称得上邻居的,都是跺一脚四方云动的大人物。
他的计划是建造一处供女儿尽情游玩的乐园,平常住在日本,但暑假与入冬之后,便到洛杉矶,松本家的大小姐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
那是世界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居所,可是美亚不喜欢。
严格来说,她那种态度甚至都很难定义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者根本是全然的漠视,爱的反面根本不是恨,而是当对方不存在。
繁华似锦,烈火烹油,根本和垃圾桶里一根烂香蕉无异,且莫说吃,连看都懒得看。
她自从到了洛杉矶之后,整日只是在某个地方坐着,木然等待管家来安排她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要吃饭、要入浴、要就寝,除此之外,任何活动她都一律拒绝参与。
花季少女天然所有的活力被强行剥除,失落在了遥远的日本,寄托在了某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人身上。无论是财富还是父爱,都无法让她振作起来。
对于松本清张来说,家族传承数百年,松本集团的产业在全球范围内根深叶茂,离开日本无损其皮毛,真正的冲击其实只来自于两个字:失控。
他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失控,那是美亚的母亲去世之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财富、决心和智慧加在一起竟然都无法拯救自己最亲近的人,在煎熬到几乎崩溃的时候,他接受了白条天皇的建议:让妻子成为吸血鬼。
就算永远无法一同在阳光下携手散步,至少还有许多个夜晚能够陪伴在你四周。
如此,也就够了。
可是松本夫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一提议,态度无可转寰。
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对她来说,生而为人,是前世无上善缘的凝结。下一世如何,冥冥中早有注定,倘若变成吸血鬼,便是在轮回的中间坠入了魔道。
松本清张选择了尊重妻子的意愿,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她溘然长逝之前,尽可能保留她所有的生物指标;松本夫人身体的各处器官和大脑的样本,和最重要的东西一起藏在安保森严的保险库里。
她有她的选择,他有他的执念。
不多,仔细算算,也许只有两个,一是亡妻,一是爱女。
可是现在,他在爱女的面前,再一次体会到了失控的苦涩滋味。
除此之外,还有如影随形的吸血鬼追杀者。
窗外波谲云诡的夜色丝毫不见减退,松本垂下头,一丝苦恼之色从脸上掠过,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但脑海中却是千头万绪。
背离连绵数代的血族同盟转而与异灵结为合作伙伴,在选择之初松本清张也有过不少彷徨,他常在佛堂中端坐,凝视佛祖没有瞳仁却似乎明见三千界的双眼,反反复复想着进退与结果。
无论如何推演,决定都无二致。
余生也短,也长,但长长短短之中,无分秒片刻必须用来留恋任何事,虔诚向佛的松本清张,于世上只有一个执念——他绝对不会将美亚送去地宫,成为下一任吸血鬼天皇的皇后。
名义上的皇后,实质上不过维系两家之间盟约的人质,青春枯萎于不再为人的瞬间,以牺牲品的角色苟且在黑暗之中,不可见天日,不得享欢愉,年年岁岁。
想到那一幕,作为父亲的松本,无论怎么修炼,想要不为外物所扰的心,仍然轻易就碎了。
那不是美亚想要的未来。
既然如此,他就为之去战斗。
这是身为父亲的责任,也是对逝去妻子的告慰。
即使母亲带着遗憾逝去,不再能站在女儿与邪恶或死亡之间,也不代表这一道屏障就此破碎。
唯一的问题是:他做得到吗?
松本抬头望向萧远晴,他站在自己和美亚的中间,身体朝外,占据的是一个微妙的中间点,无论进攻来自门还是窗户,他都能立刻反应。
“远晴,”他说道,“你有收到任何川的消息吗?”
萧远晴摇摇头:“没有。”他无法忽略养父脸上掠过的那一丝失望与焦虑,尽管这简短的对话已经进行过不止一次。
他们从东京飞洛杉矶,满心以为马上就会见到异灵川,得到关于本宅受袭这件事详尽的解释,也得到关于下一步行动的指示。
但对方音信杳然。
一直到今天。
这个过程中,关于东京大难和劫后余生的讯息零零碎碎传过来,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各路关系,不同的人、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立场,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根本无从分辨谁说的是真的。
越是扑朔迷离,越需要明察秋毫,而这本是异灵川最强悍的能力——他直接在人脑子里翻取信息,根本不被言语或虚饰迷惑。
他之所以当初决定选择偏离白条天皇而与异灵为伍,也是因为亲眼见证了后者以精神力操纵日本政界举足轻重的大佬的场面,那位大佬斯时所作所为,与三岁孩童无异,所录下的视频如果给外界看到,立刻就会引发狂风暴雨一般的民众质疑,立竿见影可以让他下台。
视频能轻易证明他根本是失心疯,连坐下来用筷子好好吃饭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勿论有资格领导整个国家前进。
他将异灵川引见给了许多大人物,日本的、西方的、从未有人能够抵抗异灵的影响力。作为回报,川也为那些必须保持体面的人们解决了很多不那么体面的问题,就像往鳟鱼密集的河中不断投入诱饵一般,被牢牢套在鱼钩上的猎物越来越多。
有趣的是,川也常常告诫他:“倘若太过高调,就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个世界上并不仅仅只有人类而已。”
自视如神一般,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必经之路上可能有的陷阱。
这与松本清张的处世哲学不谋而合。
直到现在,他对合作伙伴的信心终于开始动摇起来。
手中的佛珠捻动,松本清张慢慢走过去和女儿并肩站在一起。
他们一起望着窗外的混沌黑暗,美亚仍然面无表情,但身为父亲当然自然而然看出了少女内心的惶恐,他心中默叹一声,开始念诵《金刚经》。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2]
距离婚纱店大约一百米,热烈阳光仍然如常笼罩着街区,游客与行人来来去去,对另一头莫名其妙的黑暗混沌视若无睹;正往那边走的,眼看都要接近了,却忽然就改变了主意,转去其他方向。
路边的一张绿色长椅上,平清盛穿着和洛杉矶天气格格不入的长款风衣,戴着最新款式的多边形墨镜,望着远处若有所思,那团浓黑的雾气笼罩出了一片适合吸血鬼白日出现的领地,而他的责任,是在此掠阵,并且释放扰乱人类五官与判断的幻力,排除不必要的干扰。
他戴着一块陀飞轮钢表,不时查看。黑色雾气留存有期限,必须要非常精确地控制时间,在其即将消散前就命令血卫们撤退。
否则的话,一道微不足道的阳光就足以让整个血族残存的战斗精锐就此覆灭。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长椅的椅背,这时有人靠近了他。
从与婚纱店相反的方向,一直来到了平清盛的背后,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轻轻一拍,他才反应过来。拍得非常之轻,对平清盛来说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
刹那间脊背上闪出一阵寒意,他身体绷紧了,慢慢取下脸上墨镜,情不自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身后的女人非常美,东方人的面孔似曾相识,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盒子,包装精美。
她站在那里,光着脚,但平清盛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脚根本就没有沾地。
在洛杉矶,不正常的什么都很多,人、怪物、潮流,或者哲学流派,反而是所谓的正常其实最少见。
即使如此,一个人要是能够陆地飞行的话,无论如何都还算得上是独一份儿的。
而她红唇轻张时吐出的两个字,威力甚至更加惊人:“迷行符?”
平清盛彻底被镇住了,因为对方径直说出的,正是远处那团雾气出现的原因。
吸血鬼天皇拥有以精纯的皇族幻力凝结出的各种符牌,其中一种能够在晴天白日制造出局部的,短暂的夜色,令吸血鬼能够在其中自由行动而无生命之虞,那就是迷行符。
制造这种令牌非常耗费幻力,用起来的风险也很大,因为时间和控制范围都难以把握,有任何闪失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牺牲,所以数量很少。
如果不是那个符牌上印着字,平清盛自己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自从白条天皇挂了之后,平清盛最近都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领导者,但是他发现那实在是太难了,要面对的,要负担的,要承受的,甚至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多得叫人不敢相信。而且皇后本人性格真的一般,让不习惯长时间对付一个女人的平清盛很吃不消。
如果现在还有选择的话,他才不要当什么鬼监国,他多想回到东京的街道上,去吃自己喜欢的血旺刺身,去赌场玩两把百家乐,然后和火女们隔着防火手套拉拉小手调调情,眉来眼去一下啊。
现在,冒冒失失从街上跑出来一个女人,语气里却对迷行符透着随随便便的熟悉。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停在眼前的人,那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孔,平清盛可以负责德说自己从未见过。
但在素昧平生的五官下,熟悉的轮廓如同莲花在夏夜浮出水面般悄然呈现,两个截然不同的面目于水光飘摇一般的虚幻中重叠在了一起。
平清盛大吃一惊:“阿狄公主?”
阿狄微微一笑:“叫我戴安娜或者狄小姐,美国没有公主。”她打量了一下平清盛:“你是平清盛大人?我认识你,我在家里寄的简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简报?照片?
平清盛从来不知道白条天皇这么有爱,还会给出门在外的皇族吸血鬼发家庭简报,上面放自己照片的那一期不知道说的是啥,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干出过令白条天皇觉得需要记录或表彰的事儿。
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他此时此刻会在洛杉矶,遇到日本血族中的传奇人物:阿狄公主。
阿狄是白条天皇唯一的女儿,据说她的母亲是皇族中的异类,从来就离经叛道,不拘一格,生下女儿后就神秘失踪,从此芳踪杳然,而白条从此不再充实后宫,直到松本家的女儿出现。
阿狄自小聪明绝顶,再加上备受恩宠,在日本血族的世界里为所欲为,从来没有人敢告诫她遵守任何规矩,连向来最苛于各种规矩的白条本人也完全不会制止他。
好好的过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一天阿狄公主忽然宣布自己要去做艺术设计师。
大家都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多半隔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结果事实证明公主本人是非常认真的。她在吸血鬼世界学不到啥,于是沉迷于在人类社会游走,四处寻找学习的机会。那几年不少日本甚至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设计师家里都频繁半夜闹鬼,而且通常都发生在他们全情投入工作、通宵达旦不知疲倦的关键时刻。开作品展会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不是讨论艺术,而是讨论怎么镇宅安魂,个个都被折磨到形销骨立,要知道本来艺术家自带的神神叨叨就够强力的了,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实际上呢,那不过是阿狄公主前去虚心观摩各位大艺术家们现场作业罢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也不负吸血鬼,她一路奋斗,孜孜不倦投入到无限的艺术海洋之中畅游,最后竟然从美国康奈尔大学拿到了真资格的艺术设计硕士学位。
在学校通宵念书界,阿狄是神一般的存在,甭管多晚,这位姐姐都神采奕奕,两眼放光,跟内置了一个led灯似的,不必咖啡因和药物帮助,一样全天候不泄气。
她刻苦努力,精于进取,但最终学业能够维持下去,其实白条天皇也居功甚伟,因为不管怎么样,读大学总要有在白天活动的时候吧。于是乎,别人家的小孩子读个书最多费钱,对白条天皇来说,供阿狄公主受教育基本上算费命。她自己的修为不够,必须劳动老爹以幻力结出日行符持续供给,是实际意义上的呕心沥血。
结果呢,结果她一毕业,立刻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可能攒够了日行符,不需要看老爹脸色了,就此再也不和在日本的亲族联系,堪称史诗级的白眼狼。
皇族与血卫之间几乎没有私人来往,平清盛也只在很久之前远远见过阿狄公主几次,但他绝不可能看错。
“狄……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狄小姐远眺着那昏天暗地的街区:“家里出什么事了?”
平清盛稍一犹豫,她已经猜了出来:“陛下驾崩了?”
“是的。”他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符牌锦囊。”狄小姐的眼光落在平清盛长风衣下的腰间,那里隐约凸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形状,“天皇陛下常赐臣下符牌,但这个锦囊是他贴身带的,里面放置着所有已成型的幻力符牌,除非他死了,否则不可能交到任何外人手里。”
平清盛叹口气:“你猜得没错。”指了指远处:“我们正在追踪谋杀白条天皇的凶手,如果能够抓到那家婚纱店躲着的几个人,应该就有眉目了。”
他想要把东京发生的事向阿狄公主原原本本交代一遍,还没来得及开始,狄小姐就举起了手,她离家日久,却仍有皇家的威严,说一不二:“我不需要知道。”
她看了看平清盛,语气很平静:“我下个月一号结婚了。”
平清盛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什么?”
“我在参加社区活动的时候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今年二十七岁,跟我驾照上写的年龄一样大,我们下个月一号结婚。”
“普通男人,他叫达利尔,爱尔兰裔,绿眼睛。人不太聪明,但是很善于做木工,手非常巧,他住在三十公里外的一栋小房子里,院子里长了不少玫瑰。他很爱我,平常会叫我didi,生气的时候会喊我的全名。”
“呃……”平大人处于无言以对值满格状态。
狄小姐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婚纱盒,微微一笑,根本也不需要有人应对,她生来就我行我素,百年起落后性情亦未更改:“我命已不久,平大人知道吧。”
平清盛略一犹豫,说;“我知道。”
罗马尼亚的原生吸血鬼能够通过不断更换身体来保持生命活力,但日本的血族做不到,他们的一生很长,但终有结束的时候,就像走完一条八百米的跑道,一开始远远不见尽头,忽然之间终点就到了脚下。
“其他的事就罢了,要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生活下去,还要结婚的话,对我来说,只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才能着手去做,至少知道要储备多少日行符才够吧。”
她语调非常轻快:“否则怎么交上真心朋友,全程见证彼此经历成长?又要怎么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阿狄公主笑得很甜:“人类不是说最美好的感情就是从一而终?”
丈夫活七十而妻子年八百,怎么做都无法得以偕老,直到吸血鬼皇族的寿命来到尾声,那长度倒是和人类的一生相若。
如果阿狄公主的未婚夫是她的真爱,她这辈子过得便颇为励志,完全够资格写鸡汤忠告各路牛鬼蛇神(字面意义上的牛鬼蛇神):对爱可千万别灰心啊,想想吧,老娘足足七百二十岁的时候,亲老公才刚出生。
很明显,阿狄公主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而平大人对从一而终这事儿看法很不一样,他嘀咕了一句:“一辈子就睡一个?无不无聊?”没敢很大声。
他们唠嗑的功夫,婚纱店门口的局部黑夜已经渐渐变淡,迷行符的效力要过了,平清盛在这一头等着本意是为了控场和掠阵,但从头到尾却未见半个敌人逃出,眼见战况成谜,今天说不定又要无功而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此时狄小姐对他挥挥手:“那么,就此别过了。”
超脱如平清盛,此刻都难免腹诽阿狄公主冷静得过分,毕竟白条天皇可是她亲爹。这念头稍纵即逝,但阿狄公主精似鬼,马上又把他逮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吸血鬼流行热血沸腾了?”
平大人很坦白:“热血倒不至于,但至少我们仍有亲疏,否则何以繁衍流传?否则我们何必千里迢迢来到洛城。”
来就是为了复仇,平清盛已经活得足够久,足够明白所有的爱和宽恕都毫无意义,爱要留给爱的人,宽恕只不过是自我欺骗。
诚然复仇本身也毫无意义,伤害已经造成,送某人下地狱对发生了的一切无济于事。
有意义的是感受。
倘若这件事如鲠在喉,就只能动手去掉这根鱼刺,其他无路可走
阿狄公主仿佛被这个说法触动了,她专心致志地望着自己的手,眼神闪烁,但那只是一瞬间。
而后毅然决然宣称:“不,那根鱼刺不在我喉咙里。”
那嫣然一笑称得上艳光四射:“我很好。”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平清盛耸耸肩:“那么,请便,祝你新婚愉快。”
阿狄公主凝望着他:“谢谢。”她真是气定神闲:“七八十年不过一弹指,很快就会过去,我会和陛下在某处再见的。”她言语罢,飘然转身,准备穿越街道离开。
这时候平清盛嘀咕了一声:“你再活个七八十年,那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呢,你男人可就未必咯。”
阿狄公主身形微微一顿,脊背处霍然亮出两道羽翼丰满的黑色翅膀,旋即又消失,宛如幻影,一把空空荡荡毫无情绪的声音飘忽而来,悄然问:“什么意思?”
但说无妨:“我们找松本清张,是因为只有他知道异灵川的下落,如果你听说这个名字,如果你听说过他的所作作为,也许就应该想到,白条天皇的悲剧,不过是一个开头。”
“异灵?是的,我听说过这个种族的存在,他们人数非常稀少,能做什么?”
“不是非常稀少,而是只有一个。正因如此,他想要回到自己的来源地。”
“哦?”
“即使回到出生地,他仍然需要大量的精神力能量供养他自己,以及将来可能出世的异灵成员。”
“所以呢?”阿狄公主越问越警惕,不祥之兆浓如黑夜,苦如黄连,正在一步步毁掉她精心设计好的,身为一个正常女人的计划。
她也不想想自己天天不穿鞋飘来飘去,到底怎么就算是正常了。
“所以?很简单啊,他要毁掉现在这个世界,把人和能用的资源全都弄过去,而后在异太空重新建立一个啊。”耸耸肩:“且不说你老公会不会被选上带走继续去那边做家具什么的,但这个世界既然要毁,那你们俩想岁月静好长相厮守,一多半是没戏了。”
阿狄公主修长如刀的浓眉一挑,镇定如她,似也觉得这个消息来得不可置信。
“当真?”
平清盛对她摆了一个苦笑脸:“你觉得我这个人看起来像是常常很有心情开玩笑的样子吗?”
其实在任何情况下,平大人都会有心情开玩笑,尤其是跟漂亮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问题是阿狄公主对此毫不知情,因此也就完全无法体会这句话里面的幽默感。
她沉吟了一下,双目微微眯起,眼神如刀般在平清盛脸上游移不定,似乎在琢磨对方说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偶尔眼开一线,端的是杀气腾腾,换了平常人,大概裤子都要吓掉了,但平大人何许人也,他坦然回瞪,一副理直气壮为国为民的忠臣表情,心想老子花了小半辈子跟白条天皇斗智斗勇,未尝真落下风,而要说老奸巨猾,阿狄公主没吃过苦,没机会修炼,估计到死都还是跟她爹有点差距的。
“你刚才说,你要抓到婚纱店里那几个人,就可以找到异灵川的下落?”
“是的。”平清盛心如电转,眼光落在那个巨大的婚纱礼盒上,恍然大悟:“你刚从那家店出来?”
“你要找的人是一个出了家的中年男人,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或者两个都是?”
“男人,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女儿。”
阿狄公主点点头,眼神还是踌躇,一直捧在身前那偌大的婚纱礼盒却已经轻轻放下,向平清盛伸出手:“从符牌囊里找出‘君临’和‘寒露’这两块符,给我。
“君临?寒露?”平清盛把这袋劳什子挂在身上可挂了不少日子了,今天第一次知道每一块符居然都有名字。
他翻了半天一头黑线:“那两个符牌长啥样啊?”
阿狄公主对他投来鄙视的一瞥:“你天天把符牌囊挂着,却从来不去了解里面的东西吗?”平大人很委屈:“这不没习惯过来嘛,我们需要打架的时候,都是抄起家伙就上,哪还有工夫去翻什么牌。”
阿狄公主有点意外:“你不是日本血族成员?”
“俺们老家在罗马尼亚。”
公主兴趣上来了:“你是原生吸血鬼?”马上把自己要干的正事儿给忘记了:“原生吸血鬼为什么要跑到日本来?欧洲多好啊,天气好,有山有海有文化,去过克里特岛吗?天空美得不像真的啊。”
平清盛失望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狄小姐,我一分钟之前还非常尊重你,但你为什么要跟任何一个普通的文艺女青年一样,提起欧洲就变得没有判断力了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且你知道罗马尼亚在哪儿吗?扯什么克里特岛啊。”
“罗马尼亚的玫瑰精油是我的挚爱,每次我去做spa都要带……”
忽然戛然而止,像是回过神了似的,阿狄公主冷冷哼了一声:“大胆平清盛,跟我说话这么放肆。”
平大人一点都不害怕,相反他甚至还觉得特别有趣,因为在又想要自由自在又想要矜贵自持的阿狄公主身上,他仿佛看到了白条天皇本人。
说不定先皇本人曾经就是一个文艺青年,想要开着摩托车在旷野流浪吧,可惜开不开车灯都有点危险啊。
他微笑起来:“狄小姐,是你自己说的你喉咙里没有鱼刺,家族的事再也和你没关系哦。”
“想要脱离自己的根基,却又保留从中所得到的馈赠,不觉得太贪心了一点吗?”
阿狄公主一怔,脸上渐渐浮起怒色,忽然挥手,一道黑色幻力化为扇状的刀锋,从她手心闪出,切向平清盛,后者一拧身,轻易躲了过去,回头笑笑:“你的幻力也所剩无多,还是留着多活几天,好好享受人间生活吧。”
阿狄公主还要发作,平清盛及时把那一整袋符牌都递了上去:“狄小姐,我实在不知道那一块是君临,哪一块是寒露,要么还是你帮我找把。”
兴许是天皇御用的符牌囊实在吸引人,或阿狄公主借坡下驴,她顺手接了过来,握在手心,轻轻抚摸那光滑的外皮,眼底浮起一丝怀念之色,而后伸手进去稍一摸索,拿出了一块六角形的半透明符牌,对平清盛晃晃:“这个是寒露。”语气里带着教训,像是顺便为之前的斗嘴找回场子:“寒露符牌用于制造短时间的极寒天气,摸上去冰冷刺骨,怎么,你的手指没有感觉吗?”
平清盛笑嘻嘻的,猛点头:“有的有的,我知道里面还有一块特别热的,那是什么?”
阿狄公主尾指一挑:“这个?”
跳出来的符牌形状神似花骨朵微开,颜色如朱砂,中心有微微的凹陷,带着深浅不一的黑色斑点。
“这是炎极,和寒露不是一类,主要用于制造局部高温,瞬间焚化物体,杀人灭口毁证据用起来特别方便,但是这一块锻造不纯,有黑色瑕疵,想必是因为制作符牌的时候幻力不济了。”
将炎极符丢回了符牌囊中,阿狄公主可能是个处女座,她语带不满:“疲倦或饥饿的时候都不可锻造符牌,否则得出来的都是残次品,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平清盛看着她,悠悠地说:“常识吗?”他语调温和,但内容是残酷的:“狄小姐,真正的常识就是,除了你之外,这个世上已没有真正的日本血族皇室成员了,这些幻力符牌用完,大家就一了百了,不会再有新的被制造出来。”
阿狄公主睁大了眼睛,厉声说:“什么意思?”
“皇族的成员都被禁闭在东京地宫的结界之中,白条天皇亲自设置,皇族以外无人可破解,你不是要脱离血族吗?脱离就脱离吧,谁也不能勉强你,所以就一了百了咯。”
他们对望彼此,阿狄公主的眼神五味杂陈,她愤怒而不知为何,伤感亦不知为何,但有一点很清楚,她到这一刻其实才明白过来,降临在日本血族身上的灾祸,远远不止白条天皇驾崩那么简单,于是冰凉的恐惧悄然潜入她的内心,向着整个现在与未来的计划辐射开来,就像夏日傍晚的乌云笼罩整片天空,因为雷雨将来。
这时候,浓黑夜色从婚纱店那边的街区上空散开,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阳光即将重新夺回它的领地,平清盛一惊,顾不得再跟阿狄公主多说,甚至没顾得上把符牌囊拿回来,扭身拔足就向婚纱店方向飞奔,他看到薄暮之色中有着许多闪电般光华闪耀,短促,迅捷而明亮,那是刀锋在空中飞过时所留下的痕迹。
有刀的吸血鬼,当然是井口清兵卫,他在战斗毋庸置疑,可是如此多的刀光,如此纷繁往复,去向不一的踪迹纷繁,说明执刀在此的并非井口一人。
平清盛冲到了婚纱店的门外,一边冲一边撮唇发出了口哨声,那是约定好的撤退信号,一听到这个声音,没有镶嵌日行符的吸血鬼就要马上进入地下,他们来之前已经侦测好,这一段街上有两个下水道口,另有一处商铺的地下室入口可以利用,不管发生什么事,保全实力永远优先。
随着口哨声的响起,一条条吸血鬼的身影趁着残存的昏暗,逐一消失在了地下,平清盛稍微放心了一点,自己已经接近亚瑟的王后前门,这时他一眼就看到路面正中一辆路虎的车顶上,有两个身影正在对峙,背对平清盛的是井口清兵卫,面对他的,却分明是一个凡人。
一眼瞥去有点面熟,随后平清盛便记起这人是松本家大小姐的保镖,姓柳生。他在东京一家茶道馆外碰到过,当时他正和金之敛去找猪小弟。
此刻他与井口对峙,双手五指张开,凭空按在身前,微微弯腰,脚尖虚踏,如同箭在弦上,弹指即发,他穿的是西装便服,左身侧从腋下到膝盖被拉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不断有鲜血渗出,更多的血顺着裤脚流下,在他踩着的车盖上洇出乌黑一摊,显然伤及血肉,程度不浅,伤者却超然物外,声色不动,仿佛伤势与自己无关,犹自对着井口清兵卫虎视眈眈。
平清盛身经百战,判断力过人,从气势到刀势都看过一眼之后,便知道这区区凡人是刀术的大行家,绕是他受了伤,饶是井口清兵卫全力以赴,也难以速战速决。
好在井口身上镶嵌了日行符,即使日色全亮,也不需顾忌,想必继续下去的是一场缠斗,更吸引平清盛注意力的,反而是另外的东西。
他所施放的迷行符能够笼罩最大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区域,差不多就是婚纱店前这个街区的面积,松本家的车队与卫队覆盖范围则几乎贯通了整块场地。
此刻车与车之间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身体,有的显然已经挂了,有的还在发出轻微的呻吟,有吸血鬼,有人类,还有寥寥和以上两者都不一样的奇异存在。
正是这些存在令平清盛移不开目光。
任何已知的自然图谱中都没有记载过眼前这种生物,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人,有着人的外形,包裹在正常的上衣之中,躯干犹如nba王牌中锋一般高大,但从腰身以下便开始显得极为突兀,首先双腿的强健程度则远超过任何人类健美冠军所能梦想的程度,一块块线条分明的肌肉黑色发亮,丰隆虬结,互相填充在一起密无缝隙,平清盛只在最卓绝的冠军赛马或大型猫科动物身上见到过这种爆棚的强壮感,腿的尽头基本上仍然算是人类的脚掌,形状方正多肉,本应该是足趾头的地方镶嵌着长长的刀甲,以三十度左右的角度向上翘起,顶端与边缘都极为锋利。
平清盛入迷地凝视着那些奇异而强悍的身躯,忽然背后一寒,他腾跃而起,避过身后的一击,转身看到了仍然活着的怪物,向他呲出雪白巨大的犬牙,咽喉间呜呜作响。
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甚至不止十只。
外形一模一样的兽人们从各辆车里源源不断钻出来,很快填充满了街道上的每一个缝隙,活像每辆车都是一个纳尼亚世界里的衣柜,里面有通道连接着另外一个天地,他们的手掌也是黑色的,握着,指节突出,闪耀着宝石一般的亮光,向着平清盛伸过来,伸过来。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看四周,几乎无路可退,正要往上空去,刚一抬头,就见到一张穷凶极恶的脸遮蔽了天空,俯瞰着他,眼神冷酷而残忍,仿佛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为什么脸会这么大?”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这个,“难道我看的其实是一个摄像头?不是说上镜大一圈吗?”一面想着,一面沉着地抽出了他的镰刀,自从跟幻兽血战过之后,平大人的战心提升了何止一个等级,九死一生赢回来之后,十死一生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地下躺着他们的尸体,那就可以源源不断倒下更多尸体。
他将镰刀拉在身前划出防守圈,侧耳倾听,井口清兵卫那边的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了,想来如果突然有那么多的怪物出现,井口应当也要当机立断撤退的吧。
情有可原,理解万岁,但平大人摆着战斗姿势,却仍然像个娘们一样酸溜溜地想:好歹老子也是你们的监国啊,如果白条天皇在这里,你们难道也会跑吗?
怪物疾风般扑到,平清盛出刀,刀锋横切,直取对方的脖颈,要么不打,要打就封喉,否则敌人源源不断而来,势必变成缠斗,局势便会变得非常难以把握。
刀锋顺利切中怪物,奇怪的是,平大人手上却完全没有传来传统上武器与血肉接触时会有的感觉,怪物的行动亦毫不受影响,继续高歌向前,转瞬间就冲到了平清盛的身边,其他的随之跟进,挺进包抄首尾呼应,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涌来,这阵势叫他心里一凛,油然想起了和幻兽的死斗。
这完全出乎意料,无论多么强的战士,平大人自信都能一战,或赢或死,都是实实在在的,但这些怪物却像是来自虚无之中,也和幻兽一样令人摸不到实处。
他回刀,后退,摆出防守的姿势,同时眼角瞥见怪物群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切断了所有退路,一切行动都没有意义,他扎扎实实地陷入了重围。
平清盛撑住了自己那一口气,他不肯眨眼,也不肯让惊慌从心底里冒出来,此时一点水珠不知从何而来,落在他的手背,极冷,令皮肤传来剧烈的刺痛,仿佛浑圆的水珠上带着无形的针。
还真是像极了绝望的感觉,就是那种只要生活在人世间就会有的,无处不在的绝望感,好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一个人最不防备的时候,会从某处冲出来,给出重重的一击。
水珠接踵落下,就像局部有雨,怪物群暴露在水中,凝滞,接着平清盛耳边传来刺啦一声,眼前的敌人消失了一大半,余下那些则被当机立断地冻在了朔风雪雨之中,三五成群散落排开如同怪物木偶。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便看到了阿狄公主,她静静立在街边的阿狄公主,婚纱盒被放在了脚下,她的手中紧握符牌囊,双足微微离地,望向平清盛,说:“冷吗?”
平清盛一怔。
冷。
活得了那么长的吸血鬼,在生理上来说,对正常范围内季节的更替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觉,平清盛特别不喜欢潮湿,潮湿令空气,衣物和心情都变得沉重粘稠,除此之外,冷热他都无所谓。
但此刻他有了全新的体验:寒彻骨成就达成。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都护铁衣冷难着。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加州四季阳光灿烂,从未有真正的冬天,可此时马路地面却像西伯利亚大地,覆盖上了薄薄的冰壳,而后变得浑浊坚硬,一层一层冻结起来,屋檐下伸出冰棱,天空中浓云密布,狂风卷着飞雪,肆意咆哮。
小小的街区像是遭遇了《冰雪奇缘》中艾莎公主的冰冻魔力袭击,变成了独立于整个世界的苦寒之地。
气温几乎是瞬间就下降到了零下三十度,还在快速的继续降,平清盛打了一个寒噤,望向阿狄公主:“寒露?”
她缓缓点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是的,寒露。”唇角露出赞许的微笑:“你果然是纯种血族,不畏至寒。”
环顾四周,微微向后方颔首:“马上把他带走,他不是纯种,需要维持一定的体温,留在这里很快就会冷死的。”
顺着阿狄公主的视线,平清盛这才发现她说的是井口清兵卫,后者原来一直站在那辆路虎车顶上,和他的对手双双都已经被冻僵了,两个人在被冻僵的瞬间都保持着出刀姿势,仿佛是两道闪电将临时的凝结,远远看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现成搬下来放进美术馆,不失为雕塑的名作。
他依言将井口从车上拎下来,找到路面上的下水道,井盖被死死冻住在路面上,平清盛举起镰刀,高举起来一刀插进路面,环绕着井盖切出一圈冻得如铁如钢的坚冰,冰下粘连着井盖,打开就有一股腾腾热气冲将出来,平大人将井口清兵卫抓起来丢了下去,伸手要盖上井盖,忽然顿住,犹豫了一秒,扭身踏上车顶,将柳生也提了下来,依样画葫芦扔到了下水道。
能与井口清兵卫一战的人类刀客,站在用刀者的巅峰,不知经过了多少春秋的苦练,以及与刀术之间全副身心的胶着,人人都要死,顶级刀客也不例外,但他至少可以死在另一个同好者手里。
他放上井盖,回到阿狄公主身边,后者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那是一个人类?”
疑问是真实的,“为什么要救他。”
平清盛倒不承认自己在救他:“只是让他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
阿狄公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吗?”
“那是井口清兵卫的劲敌,身为人类而修炼到这一步,非常不容易,不应死于幻术。”
他不再等待阿狄公主的回应,径直转了话题:“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强作镇定,但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余悸未消:“那些怪物哪里来的?”
“一部分当然是真的,另一部分,则从你的幻觉而来。”
阿狄公主淡淡地说,走过去弯腰仔细看着那些死得很透的半兽人,身体细节被覆盖在厚厚冰层中仍清晰可见,她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鬼东西?”脑海中搜索自己平生所见所闻所学,没有任何一点线索指向这种生物的存在。
平清盛一语点破了天机:“这是人工合成的生物。”隔着冰层他无法接触半兽人的肉体,但从safat鸟的合成原理可以推断一二,“想必是用人类的结合某一种或者几种非人的基因培育而成。”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阿狄公主一愣:“这样都行?”
平清盛转向亚瑟的王后正门:“问问里面的人就知道。”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哎哟,松本家不会被冻到灭门了吧。”
阿狄公主成竹在胸:“不会的,我在建筑物和街道之间分隔施法,里面用的是君临,对温度没有影响。”
漂亮,不愧是公主殿下本人,这一手玩得666,不过,君临又有什么用呢?
阿狄公主对平大人间隙性的油嘴滑舌似乎有点不习惯,诧异地瞄了他一眼,说“从前中国的皇帝走进朝堂,或者,就是白条陛下本人召见臣下时,会发生什么事?”
其他人不知道,平清盛对自己还是很了解的:“中国的皇帝我没见过,白条陛下嘛,一般征召入朝的时候我都会告病,不准告病的话就有多远跑多远。”说得这么坦白,简直叫人生气。
阿狄公主倒是不生气,好像还挺了解平大人德行的样子,微微一笑:“是吗?那平大人运气真好,居然苟活至今。”
话风一转,变得犀利:“皇帝来时,大家都恭谨拜服,鸦雀无声,皇帝垂询,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吗?”
平大人未必不知道人家公主已经暗搓搓放了自己一马,就是不肯服气,硬逗闷子:“表面上当然鸦雀无声,要是腹诽带响的话,能把全东京的汽车报警器都闹醒,至于言无不尽什么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公主陛下!治国要三思啊。”
阿狄公主狠狠望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但同时嘴角上扬,忍不住还是笑了,那笑容如同水中莲迎风徐徐开放,平清盛怦然心动之余,心想天下的妞不管是人是鬼,高低贵贱,撩法基本都是一样的嘛。
不管怎么样,且不说有平清盛这种逆臣,君临符牌的作用是在短时间内令人停止一切行动,静止温顺安于原地,中符牌时所使用的法术或幻术也都因此立即失效,因此君临也有君到令行,天下莫非王臣的意思,三分钟之后有三十秒时间被大量追加诚实属性,对任何问题都会如实回答。
阿狄公主率先走向亚瑟的王后:“来吧,我们去找那个你要找的人。”
“你刚才问我要君临和寒露,难道已经想到了要这样用吗?”平清盛紧跟其后,那是相当的佩服,“你怎么会知道呢?”
阿狄公主在推门的瞬间回头:“因为我刚刚在店里买婚纱的时候,就见到了那个会制造幻觉的人。”
亚瑟的王后店铺中悄然无声,就像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蜻蜓于飞,清风习习,窗纱染着草木绿,松本清张和松本美亚站在一起,神色中都带着悲哀,望着窗外,萧远晴半蹲在离他们不远处,似乎正准备腾身而起,脚跟已经离地,手臂挥到了半空,却再也无法动弹,他在凝固的一刻似乎察觉到了符牌的力量,尽管无法反抗,眼神中却流露出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估计平时脾气就不怎么好。
另有一个穿着合身小洋装的褐色皮肤女郎躺在收银台前,长发披散,双眼紧闭,完全失去了意识。
平清盛转了一圈,停在松本清张和他女儿的面前,好奇地看着这二位。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松本?”
阿狄公主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是啊。”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点没有变化。”
“东方人通常都比较善于藏匿年龄。”平清盛站在阿狄公主身边,自然而然伸出手去,轻轻捻了一下她的发尾,指尖上传来蓬松而又顺滑的手感,“你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吗?实在太好看了,是从什么样的美人身上得到的灵感呢?”
阿狄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神往之色:“一百多年啦,来自鹿儿岛的那个渔女啊,名字叫佐藤清子呢。”她妩媚地说着,缓缓转头,向平清盛露出笑容。
“至于我出生时候,是这样子的啊。”笑容越来越明亮,双唇张开,随之脸颊开裂,一直裂到了耳下,双眼也凸出,带着血色的瞳仁占据了整个眼眶,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如果有凡人在此,血肉淋漓的面容呈现于昏暗店堂,极为可怖,足以成为一生的梦魇,但平清盛不是凡人,也不是外人。
他温存地与她对视,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触,说:“哎哟,要是想离婚的话,用这一手应当瞬间就可以说服你老公签字净身出户啦。”
阿狄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脑海中似乎真的掠过那可怜男人目睹此情此景时可能的反应。
平清盛注视他,说得很轻快:“而我呢,则是你的同类,你可以打死我,但肯定是吓不死我的啦。”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唐突地说:“想要结婚,跟人白头偕老的话,不如跟我结啊。”
阿狄公主一怔。
他指了指她手中紧握的符牌囊:“多多努力生几个纯种的血族小崽子出来,幻力符牌就不用绝迹了。”
现场的气氛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阿狄公主几乎像是被他的大胆迷住了,她的脸一点点恢复美丽的原形,和平清盛对视了好半天,摇了摇头:“我现在知道白条天皇陛下为什么会拿你没办法了。”
他们闲扯着,两分半钟已然消失如离弦之箭,平清盛将注意力转回了婚纱店铺:“是他用了幻术吗?”脚尖在萧远晴的屁股上轻轻一踢。
这诚然是最有可能的猜测,萧远晴是现场看上去唯一有战斗力的人。
但事实和猜测往往相去甚远。
阿狄公主的手指笔直伸出,指尖所对的,竟然是松本美亚。
平清盛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见过松本美亚,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诚然中他也听说过东京城中所传的八卦,知道松本美亚的生日就是她母亲的忌日,因此不可避免的,生命中跟随着阴影——但谁不是呢?至少她还有无穷无尽的钱去为她抵挡。
如果她有能力释放令血卫都无法防卫的幻术,平清盛怎么可能半点都看不出来呢?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诧异,阿狄公主走到美亚面前,贴近那张吹弹得破的少女面孔,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姑娘。”
她伸出手,将松本美亚的左眼眼皮轻轻拉开,说:“你来看。”
在那秋水分明的眼中,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暗影,边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正襟危坐在某处,也正在通过美亚的眼往外面的世界窥看。
“有人住在她的脑子里。”
平清盛皱起眉头:“是谁呢?”
阿狄公主笑得很美,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我们有三十秒问出答案。”
时针一点一点走向三分钟的尽头,还有七秒,被君临符牌所摄,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就会恢复知觉,接下来的三十秒,是吐露心声的黄金时段。
“你确定你想要知道的,就是谁住在她脑海中吗?”
平清盛摇摇头:“当然不是。”
七秒钟转瞬即逝。
躺在地上的安迪利亚发出了迷迷糊糊的呻吟,萧远晴则缓缓站了起来,茫然站在原地,而松本清张猛然长出了一口气,唯独美亚反应最为激烈,她张开双臂,放声尖叫,一面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扭动,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就向大门口冲去,双腿的行动极不协调,如同重度残疾人企图依靠义肢飞奔,极为不自然。
突然之变让阿狄公主吓了一跳,她伸手去拉松本美亚,却被震到整个人飞了出去,飘若惊鸿般在空中折腰翻转,一圈之后,落在门与美亚之间,挡住了后者的去路,厉声说:“有能量极强的东西附在她身上,很危险,赶快问问题。”平清盛一愣,立刻问出了他的问题:“异灵川在哪里?”
伴随着尖叫,一缕白色烟雾从美亚的口中涌出,在空中笼出一面稀疏的雾墙,雾中有蓝天白云,海岛如遗珠零落,影影绰绰仿佛一张风景照片,拍的是热带风情,又仿佛是从俯瞰视角绘制的方位图,一眼收入围绕于周边的城市,岛屿,码头,还有飞驰往返的水上摩托艇,甚至颜色与旁边海水相对更深的洋流带。
其中有一个岛屿的位置格外突出,仿佛看的人正在死盯着那里,而其他的都是背景。
平清盛大叫起来:“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美亚双眼凸出,手紧紧卡住自己脖子,咽喉间咔咔作响,发出时断时续含糊不清的语句,因为卡得太紧了,一时间涕泪横流,平清盛忽然明白过来,不管附身在美亚身上的是什么,现在都在试图阻止美亚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毫不犹豫上前,想要将美亚的手拉开,出乎意料的是居然遭遇到了强到根本不应该是来自于一个少女的抵抗,他手上加劲,丝毫顾不上惜香怜玉,只听喀拉一声,松本美亚纤细的手腕骨折断,抓住脖子的手没了支撑,无力地低垂下来,声音失去桎梏,陡然变得清晰,只听到一个地名脱口而出:马累,罗特卡尔特岛。
平清盛手一松,美亚噗通一声软倒在地,昏迷了过去,他心里颇为抱歉,阿狄公主却没有他这么心软,如一阵风般掉转身往门外冲去,一面锐声高喊:“赶快走。”
他们一出门平清盛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阿狄公主会突然紧张,因为不但君临的符牌幻力已经消失,寒露的效力也消失了。
怪物们没给冻死,这会儿又开始活蹦乱跳,瞅到他们出来嗷嗷就往上冲,好斗的平大人又要去摸镰刀,被阿狄公主恼怒地阻止了:“事有轻重缓急,先离开这里。”
她对洛杉矶这一带非常熟悉,在街道上三拐两弯,跑到了离亚瑟的王后婚纱店大约一公里外的一处地下停车场,轻车熟路找到一辆娇滴滴的奔驰小跑,跳上去招呼平清盛:“上车。”
平清盛有点不适应:“你开车来的?”
阿狄公主没好气:“我每天要上班的,当然要开车。”随手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倒车出库,速度快得一塌糊涂,完全是老司机的状态,平清盛怪好笑地看着她:“每天上班?你不能飞过去?”
阿狄公主很严肃:“偶尔堵车会飞一下,但每天那样的话会被摄像头拍到的。”
“然后呢?”长年生活在人与妖混杂如一体的东京,平清盛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自我防范意识,想象中倘若一只能御空的吸血鬼在美国暴露了行踪,可能会招惹到神盾局出面吧?
阿狄公主露出了标准的洛城人嘲笑土包子表情:“神盾局?”她回忆了一下自己所住过的东京,仿佛不是那么落后的地方啊:“最多只不过是接到好莱坞的电话,问愿不愿意去某部电影里演一个炮灰角色而已。”
平清盛为此愤愤不平:“什么?演炮灰角色?太不尊重了,我们家的阿狄公主不应该天生自带主角光环吗?”
阿狄公主微笑不已:“没有。”
她很坦诚也很惭愧:“我去试过镜,第二轮的机会都没有。”挥了挥手,“和这个城市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招待命运一样。”
“什么角色啊?”
“美艳吸血鬼。”
平清盛一下没绷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阿狄公主也笑,笑声中奔驰小跑飞驰在街道上,仿佛一对养眼的快乐情侣正共度美好的午后时光,得到了不少路人艳羡的注目礼。
平大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笑点还挺低的,擦了一把眼睛他忽然想起来了正事:“我们去哪儿?”
“机场。”
“机场?”
“飞马累,罗特卡尔特岛。”阿狄公主淡淡地说,看他一眼:“不是要去对异灵川赶尽杀绝吗?”她拍了拍方向盘:“想要飞过去的话也行,但是路途相当遥远。”
平清盛看着她:“你呢?”他看起来很随便地按住了方向盘上阿狄公主的手,人类的皮肤带来温暖触感,可惜却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属于彼此共同来源的血即使冰冷,却比一切都更吸引:“回去结婚吗?”
阿狄公主没有甩开他的手,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良久才沉沉地说:“无论如何,我们仍有亲疏,对吗?”
平清盛什么也没说,他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听见阿狄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又说:“即使只需要隐藏自己八十年,也未免太多了。”
[3]
狐山。
坐落于狐山绝顶的选命池,终年水色如碧,沉静如云,不到祭祀日或更重要的选命节点,景象从无任何变化。
今天池中与往日不同,布满了林立的长柱,高矮粗细不一,材质各异,粗看上去有黄金,青铜,血玉,水晶,璀璨生光,蕤蕤然。
长柱群按照某种规律排列,而且还在不断缓缓游移,不断变换着彼此之间的排列组合阵势,柱子的四周都围绕着淡淡的银色光辉,光辉条条缕缕向上升腾,到一定的高度便折向下行,远看整个选命池如海市蜃楼,飘摇动荡,一时澄明无碍,一时风雨如晦,俨然一个小小世界中也有日月四季,天雷地火,轮转不休,但池水本身,始终都是不动声色的。
选命池的中心,最高的黄金柱上,狄南美纤细的身影端坐,长发披散,白色长衣垂入池面,水立刻从衣裳的边缘退去,保持它的干燥与飘逸。她不言不动,不食不眠,守在选命池中犹如一尊守护神,这一幕景象已经保持了将近一百天。
如果查阅狐族的《族人须知小红本》,会找到相关的词条指出,选命池脾气很大,一年的工作时间相当断,要祭祀,要选命,要占卜,都必须遵循定时,按律行事便顺理成章,不必花什么功夫,实在不行摆个样子要杀两只狐狸崽子祭天什么的,通常不用真的下手选命池就心软了。
但如果强行发动选命池,就会出现不应期超久,而且毫无征兆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的情况,因为选命池的秉性不可知,反应不可控,占卜者首先不应该逆天而行,如果非要得到结果,就要靠软磨硬泡,而且这种泡法还不能中间断链子,因为谁都不知道哪一个点上选命池水就松劲了,退让了,给机会了,那机会细得只有一条线,没抓住就是没抓住,再继续等,就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南美现在所干的,就是软磨硬泡,从东京被秦慕强行带回狐山后,她不等任何人交代,便一头冲进了选命池,强开占卜,不出所料,祖先们都没鸟她,冷屁股一给给了三个多月,都快要结冰了。
每天差不多的时候,白弃都会过来看看南美,今天也来了,他坐在选命池边的石头上,看着南美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一群小狐狸崽子从不远处的山谷通道中走出来,争先恐后向选命池跑,跑过来一看到白弃,吓得掉头就逃,被叫住了:“回来。”
小崽子们不敢不从,刹车也是毫不含糊,扭转来互相挨挨挤挤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慢慢回到白弃面前,招呼都不敢打,就把紫狐傻看着。
白弃看一眼便找到了领头的,那是一只四蹄踏雪,浑身漆黑的小公狐,鼻尖上还有一点红,杂色在狐族中一直是血统不纯的标志,象征着孺子不可教的低等资质,但狐王驾崩后长老会中添了这一代少壮当家,除了秦礼之外,白弃和秦慕都不以纯种为然,狄南美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以往只对四门显贵施行的培育法,现在也渐渐用在杂色的狐族成员身上。
白弃认识这只四蹄踏雪,他的名字叫小黑黑,一听应该就知道是狄南美取的,在狐山上受训不少日子了,已经掌握了基础的飞行术,常常见到他带着其他几只也能低空飞行的小狐狸在山谷中蹦上蹦下练习。
想起南美曾经说:“退一万步,他们去人间生活的时候也可以当快递啊。”白弃禁不住莞尔,说“小黑,你们做什么呢。”
小黑鼓起勇气回答:“我们来看看南美姐。”
“之前来过吗?”
小黑黑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天天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山峰,与选命池所在的狐山绝顶隔着一条长长的,仅容一人亦步亦趋走过的山梁,如果有人要从地面上山,首先要跨过那座山峰,然后走过长梁,然后才能见到养命池。
“我都住在那里。”
这才出乎白弃意料:“为什么?”他记得来受训的狐族成员都有统一的住所。
小黑黑微微瑟缩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怕南美姐万一要我们帮忙,统一住所太远了,在山脚下,我们收不到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小黑黑非常郑重其事:“南美姐以前给了我们一些法力符,让我们好好收着,说如果有一天她需要我们帮忙,就会给我们打信号。”
狐狸爪子举起来拍了几下,声音不响亮却很悠长,在空气稀薄的狐山上空传出了长长的一段。白弃笑了:“那很好。”
他说:“谢谢你。”
似乎这只修为浅薄如纸的小狐狸真的有可能在某时某地,对神通广大的银狐施以援手,而后者也真的会对他们求援。
小黑黑脸上露出了非常惊讶的神色,直勾勾瞪着白弃,仿佛不敢相信那三个字来自紫狐。
就在此时,选命池忽然沸腾起来了。
灰色烟雾代替了银色光辉,从水面蒸腾起来笼盖四周,蔓延如铁骑,不松动,不后退,风吹过也毫无消散的迹象,一直到把站立在选命池旁的人都全部包裹起来,小小的鞭形闪电不断在烟雾中劈落,落在水面上,激起电光发射,远望去,沸腾水面上银色的圆形烟花此起彼伏绽放,让场面热闹到了不可收拾的下场。
白弃奔到选命池边,很快秦慕两兄弟也赶到,过去就问:“怎么样?”
他颔首向南美若隐若现的背影示意,说:“选命池似乎开了,但南美没有动静,应该还在入定修复,我想她还是没有足够精力开始占卜。”
秦慕白衣飘飞如雪,言语冲淡,隐隐有怜惜:“她几次在渡劫期间大动干戈,身体已经极度疲乏了,非要开选命池实在是冒险之极。”
“确实,幸好选命池转了一百天之后才开,如果时间短一些,更难预测后果。”
身为未婚夫,他说得十分平静,秦礼忍不住说:“不应该起初就挡住她吗?”
最关心的人往往也就最了解,白弃反而看得很开:“你不让她去,她多半是跟你拼命,不是更冒险。”
说得是很有道理,但还不够说服秦礼。
起初从东京归来,开选命池占卜,基本上算是狗急跳墙,狄南美的主要目的是找出猪小弟的生死安危,但随着选命池迟迟不开,时间流逝,族中探子传回了消息,说猎人联盟倾巢而出,将全东京居民救走,之后城市四围的穿之黑洞莫名消失,之后政府和猎人联盟联手开展了红红火火的苦干一千天,还你大东京的重建计划,国内外各大媒体一通忙活之后,也统一得出了这是不可抗天灾的事后结论,基本上就算是灾难化解了,为什么南美还要继续等时机占卜呢。
白弃很干脆:“我也不知道,她反正就是不出来。”
指了指选命池:“我也不敢进去,你们呢?”
大家都摇头,谁都不敢。
南美脾气不好,她要干啥都得顺着,否则就跟你拼命,选命池脾气也不好,它要怎么样都得等着,否则就要你的命。
哪怕是平时静悄悄啥事没有的时候,谁不打个招呼趟进去,不知怎么就能摔断腿,大好天气猛打雷直到劈出狐狸原形来,谁都不是例外。
这样说起来只有银狐才能选命是有道理的,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窝子狐狸干脆都沉默下来,屏息观察着选命池的动静。
灰色烟雾浓密到一定程度之后,不再有任何变化,选命池上盛开闪电纵横交织而成的光球,宛如闪闪发亮的夏日王莲,一切都凝固了,唯独池水仍然沸腾不休,同时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很快漫过了所有立柱,还留在池面以上的,只有南美坐的那根黄金柱了,她的白色长衣深深垂入了水面,一动不动。
秦礼微微皱起了眉头:“一旦水面超过黄金柱,选命池的活跃周期就要循环完毕了,南美如果始终不动,我们就麻烦了。”
秦慕和白弃不约而同轻轻唔了一声。
选命池本质上是一个自洽的强力能量场,每当周期循环完毕之时,或占卜或献祭,必要有结果,前者需要祭祀者全力以赴的能量输出,否则难以得到透彻的指示,甚至可能解读出错,误入歧途,而后者则更加惨烈,选命池会随机选定四门显贵之中的一员祭池,倒不用大卸八块点天灯啥的,但肯定会折腾到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否则不足以撒气——你说你一个池子,为啥要这么暴躁?跟狐狸们是不是一家的?
说是说随机,其实通常都会选到狐祭,谁让他跟祖先们靠得最近呢。
选命池翻云覆雨,气势狂暴,秦慕不错眼看着,忽然闲闲问了一句似乎没头没脑的话:“阿展怎么样?我在东京见他狙击异灵川,精神力之强,大出我意料。”
他说话的对象是秦礼。
秦礼微微一惊,视线落在大哥身上,从东京回来已经数月了,难道那时候所消耗的精力至今未曾恢复吗?他很担忧:“有那么严重吗?”
“日常无碍,但如果要祭池的话。”
他不必说得详细,多年兄弟,心有灵犀,双方都了然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
选命池发动的规矩严格,不容侥幸,那么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现在就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如果狄南美无力发动占卜,而选命池反噬之下选定的出祭者是秦慕的话。
以他如今的状态,也许今天就是这一任狐祭最后履职的一天了。
在那之前,他得把接班人找出来。
秦礼终于正面回答了问题:“阿展很好,他随他母亲,在读心和驾驭精神的方面是天纵奇才。”
问题是,“但是你如果要让他当狐祭,关在祖庙下面,应该没两天咱们的祖坟就会被刨完了吧。”
他说得平淡,事实上也一点都没有夸大的意思,只是刨祖坟什么的猜测,甚至还算得上相当保守。
秦慕叹了口气,这时白弃让他们噤声:“南美动了。”
黄金柱头,南美呼出长长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白衣从她身上滑落,每一寸衣物消失,就出现一寸白银或玄冰般的皮毛,颜色冰冷,丝丝点点闪耀不息,美轮美奂。白衣掉入水中,旋即在滚烫的水中化为碎片,留在原地的是狄南美的原身:巨大而美丽的银狐。
银狐昂首向天,它的双眼中叠印着多色多重瞳仁,泛出交印的冰蓝色,仿佛另有一整个世界藏在其中,此刻注视着选命池上空亘古不变的碧蓝天幕,若有所思。
仿佛被银狐的目光触动,蓝天犹如装了声控系统的自动舞台,霎那间暗淡下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转瞬即逝,再出现时摇身一变成了夏日的璀璨星空,乳白色的银河横贯天幕,繁星似清溪流淌其中,仙后座,射手座,摩羯座,凡是得了名的星座都各自骄傲地占据着自己的位置,远望上去如同浮雕般明显,闪闪发光。
银狐缓缓站直,忽然从黄金柱顶纵身一跳,选命池中汩汩跳跃的沸水如得了生命一般,席卷而起,成了一道道水锋,向上方逆势而淌,眨眼间斜上九霄,铺出了一条持续上坡的碧水大道,与天上银河遥遥练成一线,银狐就在那大道上狂奔,瞬间奔上了极高的所在,在它足下,水与星辰交融在了一处,形成了小小的多重旋涡,银狐身在旋涡中心,宝相庄严,忽然仰头长啸一声,水路哗一声散了口真气似的,化作泼天大雨跌回选命池,而天上星河黯然失色,唯独那旋涡越来越明亮,旋转如癫狂,一点点光从漩涡中心飞散开去,仿佛不堪重负的诸神逃离奥林匹亚山。
那些光飞得都不远,它们在到达抛物线最顶端的瞬间,定了下来,一共十三个点,以毫无规律的方式留在空中,看上去极为杂乱,看不出彼此有什么联系。
银狐落回黄金柱上,脚尖点地变身为人,即刻掉头,淌水回到岸上,白弃飞快地迎上去,远处那一群小狐狸崽子也想迎上去,跑到一半又怂了,站在原地踮起脚尖,担忧地往这边望着。
南美投到爱人怀中,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眼睑垂下来,脸上的神色一时怨恨一时悲伤一时怒气冲冲,仿佛心底里正在五军交战,乱象丛生,白弃像拍婴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南美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似乎非常冷,他温柔地问:“你怎么样。”
狄南美偏过头去,脸贴着白弃的脸,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细若游丝,耗尽了全部体力,也耗尽了全部心力,此时虚弱如强弩之末:“他妈的。”
旁边没孩子,白弃对南美飙粗口也就不怎么有所谓:“怎么了?”
南美眉毛都弯下去了,变成离一个倒八字:“占卜的题眼是连。”
“嗯?”
“以东京为发端,与之相连的人,地与事件,交错而成的命运走向。”
“结果如何。”
南美举起手,指了指空中的那十三个点:“你看。”
白弃一怔:“什么?”
“那是与东京同在一颗祸星下,接踵而来要爆发大灾难的地方,不从发端就阻止的话,大家都完犊子了。”
这事儿很重要,当然,毕竟狐狸家在人世间过了几千年日子,而且过得都不错。
但对南美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这十三个点中的某处,还有猪小弟的痕迹存在,非常微弱,但他还活着。”
抬起头来,鼻尖对着白弃的鼻尖:“我要找到他。”
白弃这位同志,非常拿得准轻重缓急,但凡事关爱老婆,跟老婆走的狐生原则,半点不能含糊,马上说:“好,我们一起去找。”
问题是那横布空中十三个点,到底是啥地方啊。
南美干脆地认怂:“我地理不行,看不出来。”
地理不行咱们可以上网,现在的关键其实是她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行了。
白弃紧紧搂着她,指尖传来极微弱的脉动,她占卜完毕,再次镇住了选命池,辛苦养息回来的元气已经低落到了谷底,就像一缸水刚刚漏完最后一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俯在白弃怀里,颤抖着伸出手,伸向秦慕,秦慕急忙握住,她偏过脸来,露出一丝调皮笑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受尽千万宠爱,无人对她说不的小公主,说:“大哥帮我。”
都不去看秦慕有没有点头,自己眼一闭,手一垂,任性地睡着了。
白弃把她拉到自己背上背背好,秦慕伸手拍拍南美,抬起他的面具脸,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许久沉默不语。
其他人都等着,尽管心里难免急躁,但都不发表意见,或做无谓的猜度——大家各司其职,跳神的不干打架的活,反之亦然。
他看了一阵子,竟然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果然。”
举起一根手指,看似随意地在开始在空气中涂画起来,动一下西一下,长线条短线条或整块整块涂抹,有时手指尖从东到西,贯穿延伸很长一段,他胸有成竹,没有一刻的停顿,错综复杂的图案慢慢成型。
秦礼最先看出他画的是什么。
“世界地图?”
秦慕纠正他微小的失误:“精确的说,是地球仪。”他画完了,指尖轻轻一拨,一个巨大的写生地球仪便滴溜溜转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浮于半空。
十三个被狄南美占卜而出的亮点,清清楚楚地镶嵌在了地球仪的各个部分。秦慕的地理成绩感人,完全不需要任何参考,他一五一十把光点所在各处的详细地点都说了出来。
南极点,巴黎,亚马逊河上游未开封发的原始森林群,撒哈拉沙漠中心点,玻利维亚天空之眼,挪威海湾,拉萨,东非大裂谷,东京,苏格兰高地,伊斯坦布尔,阿尔卑斯山,马尔代夫。
秦礼喃喃自语:“哟,还都是去旅游的好地方。”
串起来完全就是一张“人一生非去不可的十三个度假胜地”榜单。
但在选命池上空,命运的意志仿佛在说,它的计划比较简单,那些美轮美奂景色与凝固悠长历史的城池,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将付之一炬。
光点鲜红,在空中闪烁不已,亮得像用鲜血仔细涂染过的灯泡。
明亮接近于焚烧的红。
灾像。
选命池占卜,以色定吉凶,以形指路径。
白弃沉吟起来:“如果和东京一样,难道仍然是异灵川所为?”
秦礼皱起眉头:“异灵川不足为患,它会带来什么才是问题,暗黑十兽全军覆没,短时间无法再度成型,穿之黑洞呢?还有什么来作乱?”
南美一睡了之,不负责答问,只剩下秦慕能被指望,他白色长衣无风自动:“我猜,除了穿之黑洞之外,很大可能还有来自静默层甚至寂灭层的高能量非人。”
狐狸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抽得很含蓄,但也很彻底。
他们都学过传奇非人史,对静默层和寂灭层的高能量非人代表什么非常清楚。
他们与平常乐与人类混居的非人完全不属于一个认知范围,其区别之大,相当于电影中的异形与爬虫,什么安居乐业,快乐成长,好好学习,男欢女爱,不是他们的兴趣,甚至完全没有概念。
唯一的需求与渴望,就是吸收能量,籍此生存并壮大,冲出地球走向太空,没有限制的话,它们不介意将整个宇宙都吸收完毕,再从排泄腔里拉出另一个宇宙来。
用任何道德上的应不应该去定义都毫无意义,它们并不邪恶,甚至算得上无辜。
一旦寂灭层的怪物出现,受到伤害的就不仅仅是人类和花花草草们的生命,对整个地球,太阳系,甚至近太空的环境破坏都可以是摧毁性的。
暗黑三界之所以不受影响,是因为有破魂的存在,他们在能量链的顶端,以怪物们为食,客观上保证了全世界的人身安全,一旦后者畅通无阻地出现在人间,不管是谁,都算是玩脱了。
秦慕叹口气:“看来服莱长老说法无误啊。”
真是叫人摸不到走向的谈话呢,白弃不明白怎么会扯上服莱长老,狐与破魂向来各搞各的,没有听说过彼此之间有什么私人来往啊。
毕竟:“大哥你什么时候见过破魂的长老?”
秦慕说:“南美找到猪小弟之后,我总觉得蹊跷,因此去过一次暗黑三界,想要问问清楚。”
“服莱长老当时在喧嚣层,局面非常混乱,任何关于暗黑三界的记载之中,都从未提起有过如此濒临失控的时候。”
“我见到服莱长老,他说,摄政王殒命之后,达旦回到暗黑三界,在不经祭祀净化精魂的情况下,强行打开了邪羽罗的所有分身封印,把它们带离,并且亲自在边界上布下了非常强硬的无差别杀伤结界,没有达旦的允许,根本没有生物能够自行进出。”
白弃想起小破干净温和的脸,扭头看了看南美,幸好,她睡得很熟,没有听到秦慕提起了她生平最爱的人之一。
“服莱长老知道达旦和邪羽罗的分身们都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他们从此了无音讯。”
“尽管设了结界,但达旦不主事,暗黑三界内部根本难以安宁,静默层开始崩塌,寂灭层的生物蠢蠢欲动,不断闯入喧嚣层,破魂亲卫队不断往复镇压,但缺少达旦的绝对能量制衡,根本无法一劳永逸。”
白弃恍然大悟:“所以他送了猪小弟出来。”
秦慕说:“是的,服莱长老深觉事态难以控制,因此千方百计重生了猪小弟,请奎木狼护送到人界,看能不能找回达旦。”
说到这里,总算明白了怎么会跑出猪小弟这一号人物,想一想服莱长老也是不容易,估计头上那几根仅剩的毛都给抓没了,在复活猪小弟那瞬间,心情恐怕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病急乱投医。
秦礼忽然想起来:“大哥,既然达旦布下了无差别结界,你是怎么进去的。”
秦慕答得很随便,事实却颇惊悚:“硬闯。”
他缓缓拉开衣袖,露出自己手臂,那上面纵横漫布的伤痕如绞索收紧,如火舌舔舐,丝丝缕缕不断不绝,微小的一朵朵黑色火焰仍在他骨肉中隐现燃烧,他固然硬闯成功,可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愈合遥遥无期,凡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即使对秦慕来说,一样是极可怕的折磨,难怪他在东京出手之后,那么快就耗到油尽灯干。
由此推理,如果秦慕能够硬闯,想必就有其他比他更强大的非人一样做得到硬闯,在东京出现的暗黑十兽,甚至于穿之黑洞本身,或许都是这样出来的。
最有效的管辖来自于信服,而不是惩罚,无论结界多么有杀伤力,达旦在暗黑三界缺席太久,他的威权慢慢便模糊了,闯和不闯,不再是个问题。
异灵川想必不会放过这一点。
如果南美还有意识,一定会跳起来恨得牙痒痒:“死乌龟,搅屎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显然搅屎棍也是会成长的。
不过,为什么偏偏是这十三个城市呢?
“川的梦想是将地球的自然,科学,人口资源全数搬去他多尔,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美丽新世界里实现异灵的复兴与统治,我猜这十三个地方是他选中的优先标本,地貌,风物,人种,文化,差异都足够大。”
第一站是东京。
以失败而告终,但全盘计划仍继续运作
第二站会是哪里呢?
“他要整个城市搬走,一定要动用类似于穿之黑洞这样的空间通道否则绝不可能,而空间转移的道理是物体越小越简单的,能量需求越小,越容易动。”
那十三个城市一字排开,一目了然。
最好搬的,当然是岛屿。
除了东京,就是马尔代夫。
白弃点点头:“有道理。”随随便便的,也没觉得是多大一件事,仿佛就是出门买包口香糖:“那么,防患于未然,我沿着亚欧非洲一线一趟都去看看,随机应变吧,如果暂时都没有问题,我就在马尔代夫等候变化。”
秦慕想要从他背上接过南美,被阻止了:“我带她一起去。”
“恐怕对南美恢复不利。”大哥说的很实在,但紫狐超长待机的未婚夫不是白当的:“等她醒了,就会闹着要去找猪小弟,到时候大家都麻烦,不如现在就把她带走。”
他扭头瞅了瞅南美,睡得好啊,是真精疲力竭心无旁骛,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一呼一吸就一大一小,忍不住莞尔:“放心,她不会有事的,有我在。”
[4]
马尔代夫位于南印度洋,是一个纯粹的岛国,北面与印度相望,西面六百多公里外就是斯里兰卡,虽然小,历史却非常悠久,从雅利安人第一次到此定居至今已经超过两千六百年。
整个国家由1200多个珊瑚岛组成,有人居住的则只有两百个上下,其中有许多是第一流的奢华度假岛,每晚价格不菲,一岛一酒店,为世界各地的旅客提供美妙的海岛体验。
首都马累也是个岛,只有1.5万平方公里大小,常住人口十多万人,号称全世界最小的首都,连接世界与马尔代夫的机场在距离马累半小时渡船之遥的另一个岛上,很多游客会在到达或离开的时候顺带来半日首都之旅,而坐落在市中心的独立广场通常是必去之地,那是整座城市的地标,旁边就是公园和总统府,夜幕低垂之时,无论是游客居民们,都非常乐于在其间漫步,尽享海风轻拂的惬意。
但从半年前开始,事情悄悄发生了改变,本地人尽量减少了晚间出门的时间,而旅行社,个体户导游们也不顾对生意的影响,开始联系所有有关联的酒店,代理和合作方,要求取消已经预定的所有晚间行程,之后的则完全不予预约。
不知情的各方一开始难免觉得莫名其妙,虽然是雨季,但今年没有发大水,天气十分可爱,不见发生战争,总统也活得好好的,政变或暴乱都没有迹象,令人心惶惶的原因传播在口耳之间,在现代社会非常魔幻,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谣言:“有怪物会在夜间从海里出来,杀死它们遇到的所有人。”
渐渐不限于晚间,白天也开始出现各种事件,马累警方接到此起彼伏的报警,却根本帮不上忙,民间沸沸扬扬到极点,终于闹上了媒体,一开始来的却是辟谣。
国家安全部门的头头在电视上慷慨激昂安抚国民,同步还自在全世界的网络媒体上发文,表示马尔代夫以前,现在和将来都是一样的安全和美丽,仍然是全世界最值得前往的度假地云云。
结果在一周之后,国家层面顶不住了,总统终于颁发了官方的宵禁令,晚间七点之后,任何人不准私自外出,街道上有军队巡逻,而且所有士兵都待在军车内,巡逻范围严格控制在城内街道,临海的城市沿线上用军用沙包搭起了一人高的临时隔离带,每隔数百米就有极明亮的探照灯游动扫射,配备大口径机枪和全副武装的成组守卫。
整个城市如临大敌。
所有飞往马累的航班落地之后,旅客不被允许自由离开机场建筑,如果目的地就是马累,会被告知直接返回出发地,如果是去其他海岛,则被直接被带到飞往各处的水上或陆上小飞机机场,等候转机,机场门口和不远处的沿海处,荷枪实弹的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叫人心里七上八下。
更要命的是,社交媒体上开始出现了大量关于马尔代夫海中怪物的短视频,其中流传最广,也是最早出现的一则视频只有一分多钟,却有几千万的点击,视频拍摄于晚间七点多,头两秒是景色,落日余晖尚在,晚霞绚烂,天虽然是暮色,那暗色调的蓝仍美得心旷神怡,拍摄者的位置就在往返机场岛与马累岛之间的轮船上,第三秒开始,一根长长的灰色触手忽然从天而降,伸进水底,接着整个渡轮被卷了起来,在空中倒了一个个儿,半侧着直接被拍上了水面,拍摄者飞出了轮渡窗口,落在了水中,大部分乘客也一同落水,许多人受伤,轮渡砸落的声音震耳欲聋,尖叫,哭泣,混乱和恐惧充满了镜头,而后戛然而止。
如果定格在第三秒,那根触手正好垂落在镜头前方,根本无法以视线错觉之类的理由来解释它的在,在触手的正前方有一排大小不一的黑色眼睛,如同恐怖片中鬼娃的眼睛一般,没有眼白,瞳仁漆黑,闪烁着怪异的淡紫色光芒,向拍摄者森森凝视。
其他更多的视频也拍到了各种难以解释的生物,大多数只是惊鸿一瞥,或者局部,但加上官方的态度,已经足够证明大事不好。
大家去马尔代夫,都是去玩的,看这场面,分分钟能把命给玩完了,那谁还去啊?虽然怪物们目前似乎都只在首都登陆,但这事儿谁能说得准?万一它们在海里走着走着任性了,忽然就换了个地方开练呢?
慢慢的,游客群几乎绝迹了,每天飞马累的航班从几十班,锐减到了几班,而且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空荡荡的。
政府官员,有钱人,能逃去其他地方或至少是其他岛上的居民统统逃走了,虽然总有人无处可去,或宁死也不愿他去,但十万人口迅速减少了数千,曾经热闹的都市,变成了寂静的空城。
但马累并非独此一家,关于怪物袭击人类世界的证据,在短短一两个月之间,在全世界许多个地方都出现了。
无数的传说,言之凿凿的目击者,手机拍摄的即时视频不断传出来,在社交媒体上形成飓风,真实但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和故事颠覆了人类对于正常世界的认知,恐慌席卷大地。
人类世界陷入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难之中,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对此并不知情。
他们传播怪物视频,为的是不落伍,最关心的不是视频中的怪物到底从何而来,而是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是不是得到了更多的关注。
所有人都默认,不需要几天,这一阵子热潮就会过去,大家奋力想要成为浪潮中的一份子,围观是起码的乐趣,能成为关注的中心当然更为开心,真实的遭遇被淡化成一个又一个话题,有一个tag甚至在很短时间内就风靡世界,那就是#怪物为何不找我#。
人们用文字,图片和视频在互联网上尖叫着世界末日将至,就像一个小姑娘哭着在地上打滚要多一根棒棒糖。
他们不知道世界末日将至。
马累城,晚上九点半。两辆吉普军车并排轰隆隆开过独立广场前的大路,车上一共有十二名军士,开车的人把速度放得很慢,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沉默不语。
再转过一个路口就要开上临海大道,开完整段路需要大概十二分钟,对军车上的士兵们而言,这即将到来的十二分钟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就像有一个压力炸弹放在他们脑门正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将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到达临江大道的另一头。
活着,还是死了;完整的,还是四分五裂。
就在昨天,同样的巡逻时段,同样的两辆吉普车,开到临海大道正中的时候,被空中飞下来的怪物袭击了。
车毁,人没死,伤得很重,被找到的时候都神志不清,喃喃说着呓语。
袭击者在现场留下线索,明显得根本不需要去找:巨大的羽毛,水泥路面上留下的清晰可见的足印,被轻易咬成渣子一般的人的腿骨。
即使是标榜以服从为天职的职业军人,耐受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们不惧怕战斗,哪怕是跟怪物战斗也罢。
可是,如果你根本就看不见那些怪东西,而那些怪东西的可怕又远远超过人类武器所能反抗的极限呢?有何战斗可言??
一千米。
八百米。
五百米。
三百米。
车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也越来越躁动,就像满满一罐子煤气正在动荡,只要一点点火光,就能炸出一个稀巴烂的新天地。
后排有人咳嗽了一声,似乎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候,开车的军人一脚踩下了刹车,吉普车在路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停在了离临海大道大约一百米的地方。
尽管一路上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老子不想干了别往前开了大家脱掉军装各自回家吧,但车子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前方站了四个人。
一字排开,车灯打在他们身上,看得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逆光下看不清楚模样。
有人在对他们喊话:“别往前了。”
两辆车上的人同时吓了一跳。因为那声音就像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非常轻柔,但也非常清晰,一个字一个字飞进耳鼓,仿佛闪着光的萤火虫,照亮了一整个脑仁。
“很快有怪物登陆,告诉你们沿海所有的兄弟,都撤了吧,绝对不要下水,在市中心躲起来。”
不需要说第二遍,三分钟之内车子就掉头了,在平时是逆行的路线,今天反正也不会有交通警察出现,嘟嘟嘟转弯,眨眼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他们没忘记在车上把来人的告诫传出去,五分钟之后,临海大道沿线掩体上的守卫也撤了,有人走的时候连武器都没有携带,留下唯一忠于职守的是探照灯,它们以平常的速度巡回扫视,在黑色的金属枪身反射出幽幽的光,远处是黑中带蓝的海平面,晚上涨潮了,带着咸味的风一阵阵吹拂过来,偶尔有极大的鱼跳跃于水中发出的喧哗声。
繁星满天,每一颗都明亮得像是假的。
拦车的四个人慢慢走到了临海大道旁,越过掩体眺望远处。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其中一个人说,探照灯从他的身上头上晃过去,照见他的黑色行动装,标志性的猎人工具袋,还有胡子拉碴的脸,赫然正是阿拉丁。
所谓公不离婆,秤不离砣,阿拉丁既然在,小脑袋当然也在,他这会儿没背电脑,好像瘦了很多,愁眉苦脸地趴在掩体上,应和着阿拉丁的感叹:“是啊,简直没完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话头一转:“我们算好的,毕竟马累就巴掌大,战斗在亚马逊上游原始森林里的哥们儿不知道有什么感想。”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脸上有不忍之色:“据说撒哈拉那边最吃紧,好几个兄弟一去就重伤,抬到撒哈拉之眼去急救,要不是老爷子的设备这次格外给力,不知道要挂多少。”
阿拉丁往旁边吐了口口水,摇摇头:“哪儿都一样,一批批站着去,一批批躺着回来,各地的医务司二十四小时值守,没人休假没人回家。”
他们俩你一眼我一语,旁边两位始终没搭话,直到阿拉丁停了一下,转向他们:“不过说来说去,我们能两个人守马累,主要靠你们。”
打了个响指:“回去喝酒我请。”
探照灯继续扫,这次变了角度,照出了另外两个人的脸。
一张清俊,一张妩媚,两人都似笑非笑。
那是平清盛和阿狄公主。
他们是三个月前在马累机场遇到的,当时阿拉丁和小脑袋的飞行器出了故障无法多重折叠,只好付费停在了机场,他们正往公务机机场的入口走,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从洛杉矶飞临马累,从到达厅出来,大家在航站楼外的码头上撞个正着,没人近视,但至少有三个人同一时间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平清盛?”
“阿拉丁?”
“小脑袋?”
“平清盛?”
一通乱叫,他乡遇故知,相见欢,喜相逢,然后——
“你们在这儿干嘛?”
“你们来这儿干嘛?”
“你们这是干嘛去?”
最后阿拉丁大喝一声:“慢着,一个一个说。”
说就说,怕你啊,尽管阿狄公主在旁边翻了好几次白眼,对平大人身为吸血鬼却跟猎人好像很熟的样子不以为然,但大家还是言简意赅诚实可靠地说完了自己来马累的目的,接着就转入了面面相觑模式。
平清盛确认了一下:“你们是要去哪个岛来着?”
阿拉丁说:“无名岛。”
在任何地理参考资料上都无法找到那个岛的名字,马尔代夫有超过一千二百个珊瑚岛,很多自然条件欠缺,或者干脆就是太小,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开发成居住地,更不用说度假地了,这样的岛通常以方位加数字来称呼,计算在国土面积之内,如此而已。
但电脑打开给平清盛一看,他就明白了。
罗特卡尔特岛。
从松本美亚被死死掐住的喉间所吐出的那个名字,就是冒牌的猎人联盟理事长开着春分号去的地方。
是safat鸟生产线所在的地方,被激活后开始执行任务留下的数据发端之处。
两相印证,毫无疑问,这个岛就是异灵川的据点,至少是之一。
阿拉丁非常关心美亚的遭遇:“附身在她身上的人是异灵川吗?”
平清盛不敢肯定:“也许是,就算不是,也肯定是异灵川派出去监视松本一家的间谍。”
想一想也很合理,毕竟松本清张是异灵川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代理人,其他那些都被达旦派人给干掉了,不管是监视还是保护,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解释了他的保安团队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合成兽人跟着萧远晴战斗。
平清盛随口说了一句:“不过为什么要附身在小姑娘身上呢,她又不参与大人的事,难道小孩子比较好控制吗?”
阿拉丁福至心灵,一拍大腿,用力猛得差点把自己的腿给拍出青紫来。
“因为他们在等猪哥。”
平清盛对猪哥不熟悉,猪小弟他倒是认识一个,阿拉丁赶紧解释:“就是猪小弟。”他把东京后来发生的事跟平清盛简单说了说,说到猪哥最后出现力怼穿之黑洞,把后者变成了一面小镜子的关键点时,他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了一种柔和的表情,就像牵挂已久的一桩心事终于释然似的,他感叹道:“果然是摄政王啊。”
阿拉丁没听明白:“什么?”
平清盛拍拍他:“故事很长,以后慢慢跟你说,现在这个岛的事儿怎么搞?”
阿拉丁坦白地说,他们来了,他们搞了,他们,没搞成,现在正准备回去搬救兵。
罗特卡尔特岛的周围覆盖着质地不明的能量护罩,无形无色,无法突入也无法破坏——至少以他们的力量和装备水平无法破坏,进入岛屿周围五百米方圆就会自动激活攻击系统。
阿拉丁和小脑袋来的时候,是被锁也用定位瞬移地图炮打过来的,按理说根本不绕路,结果他们最后只出现在了岛屿上空大概一百米的地方,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打出了两海里之外。
小脑袋不甘心失败,故伎重施,调了斯里兰卡空军基地仅剩的无人机去探路,结果和它们之前的同伴毫无二致,都是壮烈牺牲,害得斯里兰卡空军基地管设备的军官被抓起来了接受调查,大家怀疑他私自拿无人机去窥视他人隐私云云。
阿拉丁接下来换了法子,他动用了深海潜水装备,从六百米深的海底深潜接近岛屿,但跟空中突入比起来,也只不过多靠近很短一段距离,那个能量护罩是全方位的,就像一个泡泡将整个岛屿包住一样。
他们折腾了好几天,没有丝毫进展,遇到平清盛他们的时候已经放弃了,准备回北京总部去弄点新技术再来,结果想瞌睡天下掉下个枕头,居然遇到了平清盛。
平大人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异灵川,倒也不敢托大,格外温存地问阿狄公主:“咱们有什么符牌可以破能量罩吗?”
话音未落,阿狄公主指尖就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枚少女发箍一般形状的符牌,黑眉妩媚,挑一挑精灵一般:“玉碎,能破法术能量。”拍拍手一马当先:“少废话了,走吧。”
大家马上吃了定心丸一般,雄赳赳气昂昂跟在后面,小脑袋悄声问:“这位是谁啊?”听到身份之后感叹:“还是封建制度好啊,公主的头衔比第一夫人啥的可带感多了。”
结果事实证明两军相逢勇者胜,不管是公主还是第一夫人都得不到什么优待,玉碎符只发挥了前后五分钟的作用,能量罩倒是真的敞开了,刚够他们在罗特卡尔特岛上空将岛屿情况观察一个大概,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落点下地,岛的防御系统就被激活了,平清盛和阿狄公主扛住了第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打不过,赶紧溜之大吉,阿拉丁和小脑袋也没事,因为他们一直很鸡贼地跟在吸血鬼战友们的后面,要知道逃跑一直是猎人们的首要修行法门,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们进入岛屿的企图,也许构成了蝴蝶效应中的第一次展翅,那一天晚上大概十点的时候,海边出现了第一批袭击马累的怪物。
鱼头人身,长着巨大弯钩一般四肢,有半人高,宽如卡车,外皮泛着金属磷光,一共有四到六只,轮番袭击渡轮和在海边散步骑摩托车的行人,袭击延续了大概三分钟便消失于深海。
阿拉丁正好在附近吃泰国菜,丢下咖喱碗冲过去时攻击已经到尾声,他从海里救出三个受伤后溺水的人,小脑袋想要追踪怪物没成功,差点自己也给拖下水去。
那一天之后,事态就开始一天天变坏,怪物袭击人类世界的风潮席卷了全球,猎人联盟一脸懵逼地变成了风口浪尖,被各国政府要求协同防御,猎人们疲于奔命,供不应求,连实习猎人都全副武装上阵。
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在哪儿打怪兽都一样,阿拉丁和小脑袋干脆主动请缨留在了马累效力,不甘心空手而归的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也没有离开,就这样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通过猎人联盟的渠道和互联网,当然还有第一线的亲历经验,不断收集出现在马累和其他城市的怪物信息,包括身体组织部分,大量照片视频资料,并且手绘出全貌,越来越确凿的结论就是:所有怪物都是人工合成的。
将人与不同的非人基因混合在一起,配合克隆技术,制造出结合多种功能的怪物。
他们也越来越相信,罗特卡尔特岛是一切的关键:safat鸟的生产线,也就是所有这些怪物的生产线。怪物出品相关的研发团队,生物材料库,工厂。必然全部,或至少是关键部分,都在岛上。
古人打仗讲究师出有名,要写诗明志,诗还要写得有气势,不破楼兰终不还什么的,阿拉丁们有心模仿,奈何罗特卡尔特岛名字太长,不好写诗,因此琢磨了一番之后,四人组的行动代号是:破渣岛,擒异灵,大干一百天,誓要保马代。
也不知道人家领情不领情。
现在他们四个在临海大道的掩体上坐着,抛开一切,风和星空都是美的,难免叫人怀念花生米毛豆冰啤酒,但马累整个城市都不卖酒,大家只好喝点儿可乐聊胜于无。
时间一点点过去,昨天从天而降的苍蝇头鹰翅怪物不知道会不会再度造访。
那种怪物有苍蝇一样的复眼和金鹰一样锐利的视力,可以说方圆二百七十度之内,没有一根头发丝能够迎风摇曳而不被它们发觉,如果用于侦察的话,那真是好用,小脑袋对当初锁也提过的交易念念不忘,这会儿又提起来了:“safat鸟能卖二十亿,这玩意儿不知道能卖多少?取代无人机一点问题没有啊。”
阿拉丁白他一眼:“锁也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你看他这段时间有找过我们吗?”
小脑袋倒是挺体谅的:“x协会也自身难保吧?你想想异灵川那些非人的基因都从哪儿来的,多半x协会监控的一大半非人都倒了霉。”
扭头问平清盛:“你说是不是。”
结果没人理他,一看平大人在和阿狄公主玩亲亲,甜得漏一地,这几个月两位血族纯种成员并肩战斗,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最近开始,干脆正式把友谊延伸到了更加伟大的爱情领域。
两只单身狗羡慕嫉妒恨,忍不住嘀咕:“去开间房啦,满城酒店都空着好不好。”
阿拉丁推推小脑袋:“你说平大人是不是为了泡妞才留在这里的?”
小脑袋点头:“肯定是,不然异灵川什么时候不能追杀,非要跟我们耗在这里。”
两人绽开了欣慰的笑容:“也好,否则就靠我们俩,天天打怪还真费劲呢。”
蝇头鹰身怪一直没出现,每人两罐可乐快要喝完了,从平大人和阿狄公主的状况来看,再不打断他们,十个月后就会有小吸血鬼叫阿拉丁和小脑袋叔叔了。
“城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阿拉丁说:“怪物会不会去了其他地方?”
平清盛打断了他:“吸血鬼不需要怀十个月的胎儿,受孕之后会马上娩出,然后进入保育井培育,根据早期发育的情况被决定是长成前驱战士,多才艺者还是血卫,你们不懂别胡说。”
阿拉丁耸耸肩:“不说就不说,反正叫叔叔。”
越想越得意,赶紧和小脑袋击了个掌,忽然眼光一转,声音就发起抖来,跟见了鬼似的:“那是啥?”
腾地跳起来往远处张望,身体绷得紧紧的,阿拉丁怪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伸手拍小脑袋:“你赶紧给我一下,来重一点打醒我,老子肯定有幻觉了。”
小脑袋是个资深的理科男,他虽然胆小,在顺着阿拉丁视线看了一眼远处之后已经吓得快要滴尿,但至少在事实面前努力保持住了冷静。
“你没有出现幻觉,”他说,“是穿之黑洞又出现了。”
沿着海天交际处的弧形,闪耀着不祥光芒的椭圆形黑洞凭空出现,如同大型激光秀中在舞台上一字排开的背景,存在感爆棚,这一次不是四个,不是八个,而是根本数不清,数量多得简直要无穷无尽地裂变和延伸下去。
随着穿之黑洞的生成,水面逆动,一层层向海中心卷起迥异于平常的波涛,带来躁动的呼啸声,整个海洋像是乱了章法,应和着穿之黑洞的引力方向开始波动,一个接一个巨型的漩涡由远至近出现,海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场疯狂老鼠装置,在毫无章法地大肆旋转。
阿拉丁感觉自己的血都要冷掉了,灭顶的惊慌让他语无伦次:“不是被猪哥收了吗?不是变成了小镜子吗?”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一声:“猪哥!”
掉头就跑:“小脑袋跟我来。”
他跑到临海大道的空旷处,伸手扔出飞行器压缩包,一张钢铁飞毯在空中腾地出现,他跳上去,小脑袋赶紧也跳,平清盛和阿狄公主不明就里,用了御空术紧跟其后,一行往海上而去。
小脑袋在飞行器里问阿拉丁:“你干嘛去?”
阿拉丁紧盯着穿之黑洞,心里猫抓一样:“猪哥在东京把穿之黑洞变小了,他说会有人召回它,然后穿就会再度变大,跟着变大的穿就能找到那个在最开始激活它的人。”
往前一指:“我靠,你看现在就在变大啊。”
小脑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一时间头昏眼花,心中天人交战,自己这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东京一战时的九死一生犹在记忆之中,活蹦乱跳,他瘫在飞行器一角,苦着脸喃喃自语:“能够操纵穿之黑洞的,那该是多可怕的角色啊。”忍了一下忍不住了,哀嚎起来:“为毛我们还不跑啊,为毛你还要送上门去啊?”
阿拉丁聚精会神,他关掉了自动驾驶,全程手动,对自己的技术他还是有信心的,他说:“我要过去看看猪哥是不是真的跟着穿过来了。”
这一刻他真的是个好朋友:“如果是的话,他可能会需要我们的帮助。”
小脑袋话都懒得大声说了,有气无力嘀咕了一句:“你他妈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帮谁啊我的哥。”但说归说,他也并没有哭着喊着非要从飞行器上下去,望着越来越近的闪亮黑洞,他只是默默地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它忠诚,能干,不多嘴,和自己相依为命从不抱怨,最大的缺陷是费电,还有肉搏的时候没法跳出来帮他货真价实助个拳。
他调出即时卫星监控图像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对阿拉丁说:“最大那个黑洞就在罗特卡尔特岛上,而且咱们现在就在往那儿去。”说完双手撑住脑袋呻吟起来:“妈呀,怎么办啊。”
阿拉丁听了这一段情报介绍,跟被打了一棍子似的缩起脖子,努力沉住气,说:“怎么办,凉拌呗,先去看看再说。”
飞行器呼啸着来到了黑洞与海岸的中央,突然之间一脚急刹停止了前进,悬在空中,而后在原地缓慢地旋转起来。
这并不是阿拉丁干的,他在驾驶舱里猛按各种操纵开关都无济于事,一股神秘的力量接管了他的控制。
[5]
一束光从马累的上空照下来,定住了飞行器,光束之中尘土缓缓旋转,像是有一道风在那里盘旋。
有人顺着光束跟坐滑梯一样顺下来,落在了飞行器表面,轻车熟路打开了飞行器的入口,跳了进去。
阿拉丁和小脑袋对此毫无心理准备,听到开门的声音胆都吓破了,双双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张熟人面孔,笑嘻嘻地打招呼:“哈罗,好久不见啊。”
阿拉丁丢下操纵杆就冲了上去,想要一把把对方抱起来,没有成功,那哥们也是条硬汉子,挺沉的:“猪小弟!”
来人赶紧纠正:“叫哥!怎么就乱了辈分呢。”把小脑袋说得一愣,他上来打量,将信将疑:“你是猪小弟?”伸手去摸了一把对方的脸,又左右捏了捏肩膀胳膊手一条龙:“真的是猪小弟?”感觉不怎么符合自然规律:“你从东京跑哪儿去了?怎么走了几个月就长大这么多呢。”
猪哥脾气是真好,给男人这样捏了也没什么,耸耸肩:“岁月催人老啊,一催就不小心催大了。”
他跟平常一样笑眯眯的,但其实没什么心情跟大家叙旧,招呼阿拉丁:“你看到黑洞了吧,飞行器不能再靠近了,穿的引力范围正在飞速扩大,你再过去就歇菜了。”阿拉丁猛点头:“嗯嗯嗯。我过去是想找你来着,你怎么来的?是不是跟着穿过来的?”
猪哥皱皱眉,笑容没有变,却有一丝阴影从他的眼睛里浮起,他说:“确实是跟着穿来的,激活它的人就在附近,在穿自主蓄能满格之前发动了召回,现在穿之黑洞处于能量最饱满的状态,比在东京的时候更可怕。”
阿拉丁又拍自己大腿,腹股沟充血雪上加霜:“我就说嘛。”
这时候平清盛和阿狄公主先后进来了,把飞行器内舱挤得满满当当的,一见到猪哥,平清盛上去伸手去击了一下掌,刚要叙一下家常,被猪哥阻止了:“先干正事。”
他随手打开了飞行器里的全息投影,调出了数据库里的高精度电子世界地图,屏幕上有十三个被电子记号笔标出来的圈圈在闪闪发光,正是近几个月被怪物袭击得连妈都不认识的那些城市和地区。
“阿拉丁,你马上回北京总部,叫老爷子把所有防御设备和猎人就近调到这十三个地方,新的旧的别琢磨,全都要去,让理事长通知各国政府,连常规核武器在内的武装力量统统部署起来,他们不相信也要相信,尽快行动,千万别开会,开会就晚了。”
阿拉丁莫名其妙:“大部分猎人都已经在这些地方跟怪物战斗了呀,你知道吧?最近怪物可多了,但至于要动用常规核武器吗?”
猪哥叹口气:“我知道怪物多,我一直在查这些东西出现的原因,刚刚搞明白怎么回事,跟你这么说吧,那些怪物只是小意思,它们出现根本不是为了冲着人类来的,它们只是诱饵。”
“什么诱饵?”
猪哥指向地图上一个点,正是他们眼下所在的马累地区:“这些地方,地下或者海底,被封印着来自静默层的高能量非人,那些怪物的出现是为了吸引人类进行攻击,让火力叠加能够形成能量流扰乱结界,让大怪物出来,而后通过穿之黑洞去到全世界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现在根本志不在人类,否则这些城市都早被灭了。”
平清盛皱起眉头:“来自静默层的非人?”他比阿拉丁和小脑袋更明白非人界的规律,知道这几个字代表什么,“为什么它们能够突破边界?甚至喧嚣层的非人也很少能够到人间来。”
猪哥叹口气,说:“因为有个小兔崽子不干正事。”捏着拳头在空中虚晃了一下,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看爹不教训你。”
继续交代:“记得啊,必须尽快大量消灭那些小怪物以延迟结界被冲破的时间,如果实在不行,要定位大怪物可能出来的点,露头就用核武器轰,轰是轰不死的,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看着平清盛,用商量的口气却不容拒绝:“要不你也去?撒哈拉的非人很强,猎人去都是送死,要么你顶一下?”平清盛点点头,拉住阿狄公主的手:“我们俩都去。”猪哥看了他们一眼,心眼明亮,高兴了一点:“好,回来请我喝喜酒。”
阿狄公主听到喜酒两个字,皱了皱鼻子:“真庸俗,”但平清盛却高呼一言为定,面对阿狄公主的白眼还振振有词打抱不平:“怎么庸俗啊,不是你想结婚啊?不是婚纱都做好了吗?就换个新郎嘛,怎么不行了。”
阿狄公主噗嗤笑了,猪哥也笑,笑了一下就收了:“好,你们都去,白弃守在梵蒂冈,另外几只老狐狸和五神族的长老分别去了其他地方压阵,大家都动起来。”
听到这个阵容,阿拉丁满怀希望:“有用吗?”
猪哥的回答给他浇了一盆冰水:“尽人事,听天命吧。”
小脑袋顿时眼泪都下来了:“完了,这样都要听天命那一定是完了。”
平清盛他们说走就走,猪哥也准备走了,他拍拍小脑袋的肩膀,像个大哥的样子,叫人很安定:“没事的,大家一起玩儿蛋这个设定不挺带感的吗?上天堂有人一起喝啤酒也不错啊。”
小脑袋瞪着他看了半天,不肯相信这个是自己所认识的猪小弟,但他的脸,他永远懒洋洋的温存笑容,熟悉可亲,怎么看都仍然是那个人,是那个会冒着生命危险从深海里救起冤家对头的那个人。
最难以忘怀的是他的眼睛,微微的绿色,如同深林中的湖水,被看着的人仿佛刹那间就洗净了红尘。
他目送着猪哥轻灵地钻出了飞行器,从出口的缝隙间,他看到猪哥沿着一道光迅速往天空的深处升起,很快就消失在了视力范围之内。
他傻看了半天,扭头问阿拉丁:“猎人有什么法门是可以爬光升空的吗?”想着这个法子好啊,一人发根手电筒,什么登月登火星计划都可以歇了。
阿拉丁探头看了一眼,以过来人的姿态毫不留情地说:“二货,什么爬光,那肯定是辟尘长老用风在托着他往上啦。”
手指连点,在屏幕上输入了北京的坐标,飞行器在空中呼啦一个大转圈,朝着猎人联盟总部的方向飞去。
正如阿拉丁所说的一样,一阵风托着猪哥缓缓升空,夜幕的深处,漫天繁星下,辟尘在等着他。
“他们走了?”辟尘问。
“走了,平清盛他们去了撒哈拉之眼,阿拉丁回北京报信去了。”
“撒哈拉?吸血鬼不行吧,他们这么弱?”犀牛对平大人的战斗力信心一般。
“两口子吸血鬼应该还行吧,再说了,山狗在撒哈拉之眼,他会接应,没问题的。”
“他在啊,那就行。”
海天缥缈一色,黑洞熠熠生光,有一瞬间他们俩望着远处,似乎都忘记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他们过得还不错,去洛杉矶找到了美亚住的地方,远远观察了一段时间,姑娘精神不太好,但还挺得住,她这么年轻,只要好好活着,身体没问题,情绪上的高高低低不算什么,迟早会恢复过来的。
猪哥是个心特别软的人,看不得姑娘的眼泪,看不得她望出窗外时那心碎的眼神,总让他想起自己一生之中那许许多多难以释怀的往事。
可是心再软的人,也知道饮鸩止渴于事无补,人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哪怕手眼通天富可敌国,也一样无可奈何。
他们守在附近守了几天,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迹象,就离开了。
穿之黑洞迟迟没有动静,他们也就假装太平无事,乐得轻松,去以前住过的地方去走一走,期间还去找过一次狄南美,发现整个狐族上层的成员都没在人间联络点出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当然不知道狄南美正在狐山倔强占卜中,而狐山没人带的话,即便他们两个也是找不到的。
猪哥慢慢从能量等比例守则造成的迷你状态恢复成了正常型号,于是放飞自我享受人生,到哪儿都要求住家庭旅馆,第一便宜,第二家庭旅馆都配备厨房,方便辟尘做饭。
他踊跃参与买菜,洗菜,尽管每次都会被赶出去,他于是就搬一小板凳坐厨房门口,满脸神往地瞧着犀牛敲敲打打,切切剁剁,煮啊蒸啊烧啊烤啊,无所不用其极地追求着将任何一种食材都调和为至味的境界。
往往吃着吃着,就叹口气:“老狐狸在就好了。”
更戳心的是:“儿子在就好了。”
忽然之间世界各地就开始闹怪物,忘川之心活跃起来,发出了高危预警。
他们收拾了一下,赶紧各个地方跑了一圈,刚看出点所以然,穿之黑洞就被激活了。
饭一时间吃不上了,好日子戛然而止,那感觉还真熟悉。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心情非常的微妙,渴望着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又似乎有一点近乡情怯。
眺望着黑洞,猪哥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异灵川干的,咱们怎么办?”
辟尘一向来对同态复仇有偏好,他言简意赅地说:“丢他进黑洞,能吸去哪儿就算哪儿。”
猪哥想了想好像也行,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不是他呢?”
他真正想问的是:“如果不是他,那还会有谁呢?”
两人沉默下来,身下的清风起伏,很舒服,就像坐在秋千上,望着远处被穿之黑洞包围着的罗特卡尔特岛。
不管坐在这里坐多久,答案也不会袅袅降临到眼前,一切迷雾,都要靠自己去拨开才行。
猪哥振作起来,拍拍手,说:“走吧。”
他们御风而行,很快就来到了罗特卡尔特岛的上空,岛屿的背后,巨大的穿之黑洞矗立着,亮光笼罩了数十公里的海平面,引力搅动海水,漩涡的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岛上的能量罩已经撤去,在穿之黑洞的引力之下,其他防护都是多余。
猪哥俯瞰岛屿,深呼吸,他本应无所畏惧,却莫名惊栗,那是对未知的极端敬畏。
他扭头对辟尘说:“我上岛,你帮我挡住引力?”
辟尘的表情清楚表明他其实也想要跟着上岛,但看了一眼星星点点遍布海上的穿之黑洞,他妥协了:“海平面空气流动速度很快,很容易形成一系列六级以上的飓风,我会确保它与穿的黑洞群正面对抗至少一小时。”
看了看远处的马累:“在那之前你得找到召唤黑洞的人,不然马尔代夫也不用等到五十年后了,一会儿就直接陆沉了。”
猪哥拨浪鼓一样摇头:“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没攒够钱住沙屋水屋享受床上早餐呢。”他坚决地挥挥手,不知道在对谁表决心:“头可断,血可流,马尔代夫不能丢。”
辟尘翻了翻白眼:“就靠你攒钱?我估计五十年后真沉了你也住不上。”他日常损完猪哥之后,举起一根手指,很郑重:“找不找到一小时内要出来。”
猪哥说:“好。”他也举起一根手指,也很郑重:“如果没出来,你得跑。”
辟尘很干脆:“不跑,我去找你。”
猪哥想了想:“好吧。”劈了个叉,说:“走了。”
像罗特卡尔特岛这样的岛,在马尔代夫和南亚一带很常见,纵海而观,它们就像小小的棋子落在巨大的棋盘上,不适合居住,也没有商业集团立项开发,表面通常都会布满原始状态的海岛植被,面包树,椰子树,槟榔树,罗望子,毫无规划地杂在一起,其间遍布没心没肺乱开一气的鸡蛋花,一小丛一小丛的果树东一下西一下地胡乱生长着,木瓜,芒果,香蕉,成熟的果实除了鸟和猴子无人问津,于是自顾自地长,自顾自地熟,最后沉甸甸地坠下去,在地面渐渐腐烂,和灌木和草叶混在一起,发出似乎能从空气中直接滴出浆汁般强烈的气味,谈不上好闻,而且闻过之后便很难忘怀。
蜥蜴,晚间的蝙蝠,无数蚂蚁忙忙碌碌来去,蜜蜂也不断嗡嗡嗡,热带的世界充满活力,生命在不断出生成长又进入轮回。
但猪哥踏上罗特卡尔特岛的第一步,就知道这座岛已经死了。
仍然有花有树,清风缓缓吹拂,但一切所见所觉,都像处身于一个技术臻于化境的vr游戏中,每一样东西都毫无瑕疵,因为每一样东西都不是真的。
他缓缓走在丛林间,暴露在牛仔裤和鞋子之间的脚踝被草叶划过,有轻微的刺痛感,但那种刺痛感显得非常虚无。
他不需要再做任何验证,因为最大最实在的证据就摆在天地之间:
以穿之黑洞发动时的引力,能令印度洋经过这一带的洋流全部为之改变方向,将深海变成一个搅拌壶。
可是这座完完全全暴露在黑洞射程范围之内的小海岛,却纹丝不动。
连岛上的一根草,都不为黑洞的引力而弯腰,端的是大义凛然。
猪哥继续往前走,速度非常快,有时还像人猿泰山一样在丛林间跳跃,只是没有发出任何喊声。
他在感应黑洞被激活那一瞬间,召唤者的定位,像一个摄像机的zoom in,从亚洲,南亚,马尔代夫,这座岛,到某一个点,一个他可以一拳打出,将满怀疑惑打个粉碎,将世界从中解救出来的点。
远在天边,但也终于近在眼前。
在距离海边大约七公里的一处椰林中,猪哥停下了脚步,围绕着椰林中最大的那棵树走了几圈,而后趴下,耳朵贴上了密布蕨类植物的地面。
自然有其脉动,集中注意力去听时,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能察觉蚯蚓在努力吞食土壤,种子在汲取破壁的力量,一条蛇试图潜伏到猎物足够靠近之时或想要入睡,屎壳郎一家大小在美好的午后享用粪球。
这一些在罗特卡尔特岛都不存在。
自然失去了其密集而鲜活的存在感,代之以巨大的空洞,其间回响着微妙而有节律的震动,遵循着某种一早设计好的规律,一刻不停,如同在高科技的飞船或生产线车间里,没有人的存在,高效能的机器精妙流畅,运转时平滑如水面,并无噪音,但无数螺丝,齿轮,电线的连接之间仍带来极轻微的,单听不可测不可觉的摩擦,成千上万的汇集在一起,造就了工业世界独特的听觉环境——不作用于听,而是作用于感觉。
猪哥拨开了那些死气沉沉的蕨类植物,指尖点在湿润的土中,一道蓝色的光涌出,伴随着手指的移动,在地面上划出了一个直径两米大小的圆圈,光芒停止,圆圈中的土层微微蠕动,仿佛有什么栖息于中的动物受了惊吓一般,而后刺啦一声,白色雾气蒸腾而上,植被,土壤,一切,都化为乌有,一个边缘光滑的洞穴出现在这个造作的世界上,唯独它是真的,因为它通往一个真实的世界,藏匿在这座岛地下中心的世界。
猪哥爬起来,插着腰想了大概两秒钟,然后一下跳了进去。
通道一开始黑的,渐渐的四周就亮了起来,无数细密光束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照耀着阳光无法触及的所在,其隐秘和复杂,就如西游记中的陷空山妖洞。他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慢慢下降,在数秒钟之后脚下传来坚实感,他落到底了。
落点在一条走廊的中间,走廊四面都是明亮的银白色,一头通往一个拱形的门,好像开关坏了,那道门不断打开又合拢,每次间隔几秒钟,反反复复不断,门外是一个十分广阔的空间。
走廊另一头延伸出去而后拐弯,直面的墙壁正中挖出一个小小的龛,里面摆着一瓶花,是猪哥从未见过的一种花,很大一朵,半透明的花瓣重叠蓬松,花瓣中心流淌着鲜艳的红色宝石颗粒,娇艳欲滴,花瓶也是银色的,和墙壁浑然一体,远望去就像有一团花镶嵌在了银色空间之中。
他犹豫了一下,转头走向那扇抽风的门,小心地没有碰触到墙壁和门的表面,走了出去。
外面果然是一个大厅,足有十几个篮球场大小,整体被设计成橄榄型,流畅的弧形外壁向上扩展一段后再往里收缩,最后每一条线都汇集在极高的顶端,扭结在一起构成如同王位般的基座,座位正面翻转过来,垂直向下的,基座上镶嵌着着一只巨大的,没有瞳仁的空白眼睛,森森然凝望下方,不可见不可查的视线笼罩着大厅中的一切。
但大厅中其实没有什么可供查看,四周空无一物,地面也是金属的,非常光滑,呈现出一种优雅的哑光黑色,物体无法倒影其上,因为它似乎是排斥光的。
每一扇墙壁上都有门,猪哥刚才走出来的就是其中一扇,门的精神状态全都不怎么稳定,只是开关的速度有快一点有慢一点,疯的程度稍有区别,
微透的表面下,一道一道隐隐的灰色裂缝延伸到各处不断开合的门里,在猪哥凝视它们的时候,那裂开的程度似乎还在加深。
是站在这里等着,看要多久才有人发现他的存在呢,还是主动去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呢?
近乡情怯。
又一次,他想起这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干的词。
激活黑洞的原发点就在这里,只要他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够锁定精准的定位。
但猪哥迟迟没有这样做,反而自己跟自己商量着,要不要先到处逛一圈呢,你看那个做成熊掌一样的飞行器还蛮好玩的,抓上两个出去后给设备司的老爷子,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越是走近真相的时候,越是难以承受对后果的想象,因为真相带来的往往是更多的悲伤。
但一连串沉闷的回响将他从两难之中解放了出来,声音来自大厅东南向墙壁后的深处,沉闷而且持久,就像是满游泳池的水向狭小的出水口挤压。
猪哥循声而去,墙上的门恰好打开,他眼前一花,只见无数奇的东西一涌而出,从他身边冲过。
形状稀奇古怪的飞行器,半生物半机械的合成妖兽,或大或小,成群结队的金属昆虫,或飞或跑或滴溜溜滚动,冲到大厅里之后便开始毫无头绪地盘旋冲突,其中一些乱哄哄地准头冲进另外的门,另一些则沿着墙壁向高处游走,本来空旷寂静的大厅突然变得非常喧哗,但对猪哥来说,这种喧哗是寂寞的,因为所有的声音都不属于生命本身,它们全都是程序与机械结合的产物。
站在奔腾而去的怪物潮中,猪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在遥远的人类未来,如果人类有未来,世界大概就是这样的。
一切都是银白色,一切井井有条,机械与生物智能主宰着每一处,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世界会按照精妙的设计自动运转,广大,壮丽,繁复,精致,是科学审美的极限。
他不喜欢那样的世界,但一个人喜不喜欢都于事无补。
逆着怪物们的去向,他慢慢往门的深处走去,那走廊的样子和降落时那个一模一样,但是出乎意料的长,经过一个又一个转角,每一个转角都以为下一眼可以见到什么,结果只是另一段走廊。
在其中一段走廊的转角处,他见到本来装饰着花瓶的墙壁无声上滑进入天花板深处,露出一面高高的金属栅栏,栅栏内是一间令人大开眼界的高科技生产车间,空间纵深,非常狭长,像西斯廷教堂一样高而庄严,所供奉的神祗是一排排精密高大的机器,它们排列在一起,组成了错综复杂的全自动生产线,机器群的尽头高悬着产品的平面标本,在空中缓缓旋转,猪哥看到了熟悉的safat鸟,还有长着鹰的眼睛,和苍蝇身体的东西。
车间的两边是整齐排列的牢笼,此刻都打开了,有一些笼子十分巨大,叫人不敢去想里面本来关着是什么,此刻半歪着,或干脆翻转过来,看上去活像刚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逃狱事件。
猪哥想要走近一点,栅栏却突然向两边悄然分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群safat鸟从车间深处窜出,越过他的头顶遥遥飞去,他终于知道刚才那些怪物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了。
他所经过的每一面墙壁后面,都应该是这样的生产线车间或者产品储藏空间,有什么东西扰乱了一整套的生产和管理的系统,他在进门时听到的声音象征着一场大型的混乱已经开始,正在发生,而且越来越强烈。
猪哥没有停下来去探究这场混乱发生的原因,如果全世界搞一个好管闲事人士排名,他至少进前三没问题,,但现在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
资深猎人的直觉告诉他,更重要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些迂回的走廊尽头。
他一直走到那里,看到一扇门。
如果说整个地下世界都是太空探奇一般的未来风格,这扇门则独辟蹊径,走的是高级度假酒店风,大颗大颗的多色宝石拼嵌出洛可可式的华丽装饰,门的表面包裹着真正的小羊皮,门缝微开,里面传来一个尖锐声音的咆哮,听得出来咆哮的人满心愤怒,满心恐惧。
猪哥站在门外,一门之隔,他听出来那是异灵川的声音,那声音在他人生的许多场合出现过,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带来悲伤,焦虑和失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开始定位。
而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激活穿之黑洞的原发点就在这扇门里。
那必须是异灵川。
他几乎是满怀喜悦地悄然走进了大门,贴在墙壁旁边,动作如此轻灵,就如同他只是一缕空气,事实上,他现在的存在感也等同于一缕空气,任何人也无法察觉。
眼前是一间套房,壁炉有真正的火熊熊燃烧,十五世纪欧洲风格的起居室墙壁上挂着真正的拉斐尔作品,地毯来自波斯,手工制作,颜色中的红以红宝石研磨后调和而成,因此经久不会褪色,始终高贵华美。
壁炉前的扶手椅转了过来,面对大门,有人站在那扶手椅前,正对着长得极其好看的一对年轻男女大喊大叫。
猪哥认识在场的所有人,一点不奇怪,他这时候居然有工夫想,我是不是活得实在太久了,久得不怎么见得到陌生人,也不怎么见得到新鲜事。
异灵川,穿着黑色的正式燕尾服,礼帽,胸前的手帕整整齐齐叠着,仿佛立刻就要去白金汉宫与女王共进下午茶一般隆重,他握着雕刻出蛇头的手杖,蛇头双眼是黄金丝线为底的巨大绿色宝石,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帽子下面和领子上面,一如既往没有脸。
一团空气正在暴跳如雷。
“我们谈好的交易不是这样的!我只需要你们帮我阻止达旦,在我回到他多尔之前不再追踪我,现在呢?你们把所有的合成生物都放出去激活邪羽罗的分身,他们能帮我做什么?你们毁掉了我最大最重要的基地,我的损失怎么弥补?”
一连串的问题,就像真正的弱者所为。
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懒洋洋坐在起居室的高茶几上,确实是一副很大胆的样子,丝毫不为异灵川所动,他非常漂亮,五官就像一副画,经过反复修改,去掉了所有可能的瑕疵,那种漂亮之中有一种通透的纯净感,任何黑暗都无法吞噬它。
猪哥倚靠在墙壁上,满怀怜惜地看着这个孩子,脑海里浮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的场景,可爱的阿落,羸弱的阿落,你回来了,你还好吗。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扑上去这样问啊。
阿落对异灵川的怒气毫不在意:“要阻止达旦的话,不激活邪羽罗的十三分身是做不到的,难道要靠你那些怪物军队去和他对抗吗?”
他好看的手指在空中摇了摇,表示这是痴心妄想,还问身边的女孩:“阿罗,你说对吗?”
长发如云的阿罗靠在阿落的身上,冷淡地说:“对,那些怪物弱爆了。”
异灵川哑然,即使根本不存在表情这种东西,也能感受到他这一刻极度的沮丧,他有气无力地问:“在马累岛下被封印着的是什么?”
阿罗想了想,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就像个天使:“狴炽。”
她眨了眨眼睛:“你会喜欢它的,虽然脾气是有点暴躁,但特别认真,要它做任何事都不拖泥带水呢。”
挥挥手:“比如说,把南印度洋整个翻过来什么的。”她问阿落:“会有龙虾吗?”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想吃龙虾刺身了。”
异灵川被这段对话彻底弄炸了,这对于没有情绪的异灵来说,还真算得上是新鲜的体验啊:“不行,不行,不行。”
他重复了大概一百次不行,然后举起了手,手指在白色的手套里捏紧了,象征了一个被激怒的疯子最强的决心:“我不会让你们胡来毁掉我的计划,邪羽罗的分身根本不受节制,而我要保留我的标本地完好无损去到他多尔。”
他试图用高昂的语调去让面前的两个人听从命令:“收回邪羽罗的分身,你们两不是有足够力量对抗达旦吗?你们之前已经跟他战斗过,然后他再也没有露面了不是吗?”
阿罗翻了翻白眼,有点不耐烦:“话是这么说啦,可是我们并没有打败他啊,他是达旦耶,不露面,说不定只是不愿意而已。”
拒绝得非常明确:“十三分身,连我和阿落的元神都已经快要出来了啦,收不回去的。”
异灵川愣住了,但他反应很快,转瞬间下了决心:“既然这样,那么我要加速穿之黑洞的运转,”
他头上的帽子微微向阿罗和阿落转过去,甚至可以想象他脸上还露出了一点笑容:“邪羽罗的分神都具有强大能量对吧?不是刚刚好为黑洞加速吗?”
仿佛抓住了又一根新鲜出炉的救命稻草一般,他兴奋起来:“他们一出来,我就加速穿的吸引力,有了分身们的能量,计划的进度说不定可以加快很多呢。”
阿罗坐在了沙发上,把腿放上面前的桌子,她好奇地看着异灵川,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摇摇头说:“川,到底你从哪里得到的信心,以为你真的可以操纵穿之黑洞呢?”
猪哥站在门边,这句话就像是一瓢雪水,在隆冬天气浇进了他的脖颈,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那里无声地尖叫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
但阿罗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因此也不可能会理解他的诉求。
只是自顾自地说:“从喧嚣层带走暗黑十兽,找到走私的通道和所谓的线人,让失去达旦控制的九工为你服务。”
她偏着头看着异灵川:“你不是能操控其他人的精神,从而明察秋毫吗?为什么你会愚蠢到认为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呢。”
异灵川僵在了原地,或者更精确的说,他的衣服僵在了原地,从空气形态的微妙变化,猪哥精确地感觉到了异灵内心的震惊。
而后他虚弱地反击了:“可是我做到了。”
和人类一样,他试图用语言来武装自己,也许像人类一样生存太久,又对人类了解太多之后,就会变得难以从中脱身吧。
衣服再度有了生命,仿佛发出声明之后就有了信心。
“我做得到了,穿之黑洞此刻正在全世界范围内落地,你们召唤出的邪羽罗分身,不过是为我更快补充黑洞壮大的能量罢了。”
他暂时地镇定了下来,不等阿罗回应他的反击,他径直转向阿落:“说起来,你不想见到你父亲了吗?”
他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之间,男孩子是心肠比较软的那个,因为他有所挂念。
关心,则乱,人与非人,概莫能外。
仿佛是即兴表演,他挥了挥衣袖,套间里那面挂着拉斐尔圣母降临画作的墙壁,忽然间变透明了,能一眼看进隔壁的房间。
那儿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巨大的长方体玻璃培植皿竖立着悬在空中,培植皿中静静站立着一个中年男子。
赤裸的身体强健优美如米开朗基罗刀下的雕塑,还有一张看起来比身体更加坚强的脸,线条利落,可是闭着的双眼眼角又有丝丝纹路,让人想着,也许在某些人和某些事面前,这个看起来铁打一般的汉子也有温柔的时刻。
比如说,以养父的身份,面对自己心爱的儿子时。
那是阿落曾经的养父,安,曾经是顶级的人类杀手,后来因为复仇的渴望而宁愿被改造成为妖怪的男人。
阿洛看着躺在配置皿中的安,脸上微带嘲讽的笑容收敛了,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按在透明墙壁上,手所按的位置对应着那个男人的肩膀。
他的背影无声述说着强烈的感情波动,这让异灵川非常兴奋,那整套燕尾服慢慢飘过去,停留在阿落的身边,轻轻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甜蜜,充满神秘的蛊惑力:“达旦能给你带来什么呢?这是你唯一的执念,他是那个制造执念的角色,为什么不跟我好好合作呢?”
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是真诚的:“在他多尔的美好世界里,安会复活,而你是自己生命的主宰,你们会好好生活在一起,那不是很好吗。”
他抛出橄榄枝,描述着传说中流奶与蜜之地的胜景:“只要到了他多尔,这一切就能实现,我,你,还有阿罗,我们是新世界的神,不再受任何人的节制。”
更加低沉,更加有诱惑力了:“让激活了的邪羽罗分身投入黑洞,为我们提供能量吧,好吗,这样是最完美的安排。”
阿落一动也没动,而阿罗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忽然安静了,而房间之外,骚乱和喧哗在一波波加码。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异灵川的脚在轻轻敲打着地面,也许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耐心,可是这一刻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他必须要拼命让自己相信,这场无声的博弈中,他会是最后的赢家。
沉重的等待中,阿落慢慢转过了身,他向异灵川笑了笑,说:“陛下,你说我们怎么办好?”
异灵川一怔。
而猪哥全身的血都凉了。
有人从乌有之中一步跨出,出现在异灵川身后。
穿着牛仔裤和黑上衣,短短的头发,小小的眼睛,模样就像年轻时的猪哥加上辟尘混合打个版,
他的儿子,他亲爱的朱小破。
但此时此刻,他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亲人,或可供给予感情的对象。
来的是达旦,带来的是毁灭和死亡,冰冷的黑色暗物质包围了他经过的每一寸土地,千万年冰结雪盖,寸草不生。
仿佛是远道而来的旅人,进门时抱怨突如其来的雪,他悠然说:“躲在这里,还真不好找呢。”
燕尾服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听出了这一句话里的凶险意味。
达旦好奇地看着透明墙壁后的玻璃皿,说:“复活安对吗?”问的对象是异灵川:“为什么你认为我做不到呢?”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抵上墙壁,一道蓝色的柔和光芒穿了过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悄然落在玻璃皿上,接着透了进去,安的身体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猛然蜷曲了起来,当他再度舒展的时候,眼睛便睁开了,茫然瞪视眼前的银色世界,仿佛生命回来得太快了,灵魂还来不及入驻,更不知道对自己的遭遇作何评判。
达旦看了看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对异灵川说:“你想用人类的科学创造生命,实在是很有勇气。”
“但无论你走得多远,走到了哪一步,都只不过是在模仿德穆革,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阿罗和阿洛在旁边皱起了眉头,他们和异灵川一样都没有听懂自家老板的话,唯一懂的人是猪哥,因为江左司徒那个家伙什么书都看,什么学问都研究,所以他知道德穆革是什么:远古的神秘教派诺替斯的文献记载,那些妄想取代真神创造生命者,名字就叫德穆革。
这个词达旦口中叫出来,充满了轻蔑和讽刺,可惜讽刺得太高级了,所以效果很不好。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爱读书了吗?”猪哥心里嘀咕着,更加努力地隐藏起了自己的存在,即使在忘川之心的加持之下,要在达旦面前屏蔽自己的存在,都是很难的。
可是现在不是冲出去的时候。
他一定要知道达旦要做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
而这也是异灵川心中所存在的问题。
只可惜达旦根本不给机会,他自己不怎么喜欢问,也不怎么喜欢答,所以他随便卷了卷袖子,交代阿罗和阿落:“让十三分身全部先过穿之黑洞,而后将穿加速到最大,进入近太空。”他说得轻描淡写:“争取一次把地球整个带过去。”阿罗答应了一声,指了指异灵川:“他呢。”
达旦想都没想:“粉碎它吧。”
非常意外地还安慰了一下异灵川:“你是灵体,不会疼,很快就解脱了。”
他残酷起来极其残酷,毫无余地:“你不必再去想他多尔,或者如何繁衍异灵族了,以前只有你一个,之后不会再有,一了百了。”
异灵川一听,一秒钟都没有犟嘴,噗通一声跪下了,高呼:“陛下,你既然要去他多尔,何不让我跟随你?我一定侍奉左右,绝不会有任何二心。”
特么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呢?折腾了那么多年下来苦心化为泡影,不应该不成功则成仁吗?怎么还是命最重要呢?
达旦想了一下,真的就是一下,然后就拒绝了:“不行。”他凝视着帽子下的虚无,平淡地说:“我非常讨厌你。我不想见到你存在于这个世界,或者任何世界。”
异灵川发出了一声悲鸣,眼睁睁看着阿罗走向他,伸手按住异灵的额头,一道红光击出,那套制作精良的晚礼服爆开,在空中气化,留下那道红光上下穿梭,勾勒出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躯干,四肢,五官,甚至还能见到表情,极不甘心却走投无路,被绝望深深笼罩着。
眼看就要魂飞魄散,异灵川聚集了最后一丝能量,突然张口喊出来:“陛下,我找到了你父亲。”
达旦眉头一皱,忽然伸手推开了阿罗的手指,红光消失,人形轮廓散落在地上,光的碎片慢慢渗入地面,熄灭了,空气中一丝缥缈的微光挣扎着浮起,那是异灵川最后的生命力,吐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他就在这里。”
那丝微光飘到了壁炉前,按下了上方一个白色按钮,壁炉向两边分开,露出了一个小隔间,正中摆着一张长台,台子上躺着一个人,也穿着黑色上衣和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没有扎,披散到台子下面。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像是睡着了,和玻璃培植皿中的安不同,这个人不需要复活,他本来就是活的。
异灵破碎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微弱得像高铁上的手机信号:“陛下,这是你最重要的人,而不论多么大的能量,都无法让他醒来,唯独我知道怎么做”。
他似乎一早就预感到了自己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因此也留了最后的后手,一系列猪哥生命中的悲伤时刻都和异灵川的作为息息相关,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人对于达旦的重要。
达旦沉默了,他没有下令继续毁灭异灵川,后者的缜密和谨慎,又为他开启了一条生路——就跟以前一样。
他慢慢走上前,站在那张台子旁边,注视着躺在上面的人,而后慢慢伸出手,抚摸他的眉毛,他的鼻梁,他的耳朵,轻轻把一缕碎发从眼前拨开,而后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像过去一样,像任何一次老头子需要安慰时一样。
那人鼻腔中呼出沉重的气息,仿佛马上就会随着一声喷嚏而清醒。
四目相对之时,小破,你要对老爹说点啥呢?
达旦摇了摇头,仿佛把这样的想象赶出脑海,而后他伸出双手,握住台子上那人的脖子,一扭。
卡啦。
最后一丝呼吸在胸腔之中折戟沉沙。
未曾真正活过来,便已经再度死去。
当达旦转过头来时,眼中闪出罕见的,真正的悲痛之色。
异灵川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终极的自寻死路。
而达旦的声音此刻有了感情。
“我喜欢你的计划,川,去遥远的地方,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与此同时,保留着这个世界里最好的,最值得保留的一切,所以我纵容你从暗黑三界走私我的臣民,因此我命令穿之黑洞接受你的召唤,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他注视着异灵川,那缕微光不安地闪烁着,慢慢失去活力,达旦所说的一切,都不是他所预料得到的——魔界的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你收集数据,收买人心,建立生产线,组织为自己服务的人际关系网,这些我都没有学过,养育我做人的那两位不会去想那么复杂的事,而关于人世间的一切,我都从他们身上学来,所以我让你去做,刚刚好。”
“他们曾经跟我说,不管怎么样,总有美好的东西在某个地方,我等着你完成把世界搬去他多尔的计划,我想,也许那些美好可以换个地方存在下去,提醒我从前这样生活过。”
他扭头看了看那张台子上的尸体,说:“谢谢你。”
异灵的微光几乎要完全熄灭了,却仍然为达旦的语气震惊,那个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礼貌用语,象征着绝大的不祥之兆。
“你克隆了猪哥,让我有机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谢谢你。”
我在人间徘徊那么久,想要找到解脱。
不管是哪一种。
直到现在,我终于能够彻底接受那残酷的事实。
最美好的存在,已经消失了。
无论是生命的创造者,还是毁灭者,都对此无能为力。
我也彻底明白,这个世界配不上他这样的人。
因此这个世界也不配继续存在下去。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遥远的外太空。
他抬起脚来,踩上了那缕光。
随着一声短促的呜咽,微光熄灭了。
异灵灭族。
死一样的沉默隆重了整个房间,许久之后,阿洛温柔的声音才打破了寂静,他很忐忑,但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跟从自己的王:“那么,还继续让我们的分身去哺育穿吗?”
达旦轻轻点点头:“是的,但是,我们不去他多尔了。”
刚刚终于放下了心头最后一丝挂念的达旦,对任何与人类有关的美丽新世界都不再有兴趣。
“改变穿的路径,我们回寂灭层。”
阿罗和阿落一愣,而后脸上出现了狂喜的表情,与此同时,阿落往隔壁看了一眼,安在缓慢的呼吸,但还没有恢复意识,他随之忧虑起来:“那样的话,穿的力量会让五大洋变成一个巨型的漩涡,整个人类世界都会摧毁啊。”
他想起了在洛杉矶街头开着一间小小汉堡店的阿布,想起了那么多他们曾经与之问候过的人,想起了他们住的临海别墅,门口的草坪上还晒着自家做的鱼干。
想起自己和安去过的所有地方。
无论如何,都有一些美好在某处存在着,存在过。
可是达旦已经有了决定。
“安已经是妖怪,可以在喧嚣层生活,你带他去吧。”
他平淡地说,不再言语。
而后,他的脸消失了。
属于朱小破的,带着人类痕迹的容貌,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擦过,就这样不见了。
一团黑色的雾气出现在了他原先站的地方,雾气中慢慢伸开的,是巨大的翅膀,翅膀轻轻扇动,第一下,地底下的全部建筑物如多诺米骨牌一般连环倒塌,轰然巨响之中砖石金属向四面八方飞射,熊熊大火转瞬吞没了一切,高温急剧上升,很快就能将整个地下世界蒸发成气体;扇动第二下,地表开裂崩塌,世界豁然开朗,达旦仰头,看到满天星光,照耀着一个即将毁灭的尘世。
阿落的身影从他身边闪过,率先冲出,他的肩上扛着安的身体,阿罗随后跟上,他们停在高处等待达旦,脚下的大海发出恐怖的呼啸声,漩涡即将连成一片,准备整个世界卷入其中。
达旦一时间没有动,星光真美,他要再看一次,也只要再看一次,就够了。
他缓缓展翅,准备向着天空升起,在高空与邪羽罗所有的元神汇合,大家可以在那里稍微等一会儿,亲眼目睹世界毁灭的一刻来临,而后再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外面有极其强烈的风,似乎正在对抗穿的引力,让这一片岛保持最后的宁静,这感觉似曾相识,但达旦什么都不愿意再去回忆。
他掠向天空,姿势摆得很端正了,结果并没有动。
有人从下面拉住了他。
达旦以为这是幻觉。
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拉得住他。
除非是破魂的摄政王,除非是忘川之心的拥有者。
他们都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但他也硬是被拉住了。
那团黑色雾气迷惑地停下,在它的下方,有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灰头土脸地从一大堆建筑物残骸中冒出来,一只手伸出来揪住达旦的一边翅膀尖儿,另一只手插着腰,正对他怒目而视,大叫着:“你这个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马上给我下来收拾烂摊子!马上!不然我就要告诉辟尘了。”
黑色雾气凝固了,过了好半天,从雾气中闪出小破的脸,傻看着来人,说:“爹?”
[6]
六个月后,拉斯维加斯,威尼斯人酒店最大的宴会厅。
一场婚礼正在举行。
整个酒店都被包了下来,从大堂入口开始就设置了严格的安检制度,所有人都要通过身份和邀请函双重验证才能上电梯,电梯门打开后便进入了欢乐的世界。
通往宴会厅大门的走廊上铺着红毯,被装成了一个室内市集,两边摆着一个一个的小摊子,有鲜花装饰陈列,有玩射击游戏,有夹娃娃,还有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摊,真的有人现场做小吃,也有人现场吃,糖油果子奶油煎饼关东煮,中西日浙陕川各种风味一应俱全。
宾客们都衣冠楚楚,在市集上逛吃逛吃买上一两朵鲜花之后,便去了宴会厅门口,那里没有设置迎接处,本应迎宾的新娘新郎也不见影踪,幸好大家都很随遇而安,自己推门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身高达两米的华丽九尾鸟,为了呼应婚礼的喜庆气氛,平常九色的长羽尾全都变成了红色,九尾鸟为宾客们送上欢迎饮品,疯狂植物园特调的“今天是个好日子”鸡尾酒,以金酒为基酒,加上番茄汁,小酸橙片,一点点胡椒粉,以及几颗像是白芝麻粉末一样的东西,飘在酒的表面人畜无害。
但那是青陆有史以来种出来的最强力的情绪振奋药物,这几颗白芝麻足够正常人不眠不休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火力全开效率赛高连续一礼拜,而且药效过去后只要睡够二十小时身体就能完全恢复,几乎没有副作用。
宾客们喝完这杯,马上就松了口气,有的继续衣冠楚楚,有的则放飞自我,拉开燕尾服领结或长裙的拉链,噌噌从人类服装的包裹中跳将出来,欢天喜地的来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几乎整个非人世界的成员,全都出现了。
就连整个废物公寓的避世群体都不例外,此时此地没有天敌也没有争斗,在银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世界必须和平并友善。
整个大厅都被挤满了,银色的鸢尾花和紫色的紫罗兰填满了四面墙壁和天花板,大厅正中有一眼真正的湖泊,水色清朗,微微有浪,璀璨的烟花喷泉从湖水中不断喷发到天花板的高度,百色千万形变幻。
天花板上前后悬浮着两个现场乐队,一个是小型的交响乐团,另一个是摇滚组合,演奏者全都正装出席,大头朝下,但该吹该拉该吼一点没耽误。随着音乐萦绕,香槟餐台遍布在大厅各个角落,身上围绕着玫瑰色火焰的火女们穿梭往来,手持银质托盘,为宾客随时提供点心和酒水,上寿司的时候如果客人觉得鱼生烤一烤表面会更好吃,火女马上现场提供加工服务。
大厅中不时会有某处突然出现旋涡,其中充满岩浆一般流动的红色液状物体,旋涡速度会越来越快,突然之间就往外吐出一个外装精美的包裹,包裹随之炸开,跳出来的是什么根本无法预测。
有时候是身高只有手臂那么长的一群舞者,飞到每张餐台上跳起热舞,点燃派对气氛不遗余力,或成千上万的大丽花蝴蝶,翩翩飞过大厅,带来梦幻般的浪漫情调,或是一段唱歌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那是纯正的天籁,能够净化心灵,驱逐魔鬼。
宾客们尽情地应和音乐,聊天跳舞翻筋斗,忽然一声长笛破空而来,良时已到,立刻大家都安静了。
宾客们让开了通道,从大厅尽头,无数花瓣缓缓飞起,在空中飘扬,银色鸢尾,紫色的紫罗兰,落下时铺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一直延伸到大厅中央,更多的花和蝴蝶从天花板上落下,交叠起来,瞬间堆出了一座心形的绚烂高台。
有两只长着翅膀的小精灵飞过来,在高台上拉出了一道雾态的横幅:贺白弃狄南美喜结连理。
音乐再度响起,理所当然是经典的结婚进行曲,狄南美穿着白蓬蓬的婚纱,挽着自家老公,噔噔噔就从通道尽头出来了。
宾客们都噼里啪啦鼓起掌来,开始往银狐和紫狐两口子身上丢各种东西,都是好东西,是他们给新人的礼物,随便捡一样放珍谷拍卖都能挣出八辈子生活费来。
狐族的亲友团站在靠高台最近那一圈,一窝子大大小小的狐狸都出来了,碧狐,霍东野都在,小黑黑他们那帮南美训出来的小的也在,都伸长脖子看着远处的新人,满脸欢喜。
猪哥和辟尘也站在亲友团里面,身边还有一条跳来跳去不安分的影子光行,一面跳着萨满的祭祀舞,一面还不断调整自己透明脖子上打的领结。
猎人联盟老爷子和理事长送来了礼物,阿拉丁和小脑袋则亲自来了现场,他们是真正的人类,也是现场最惶恐和恍惚的客人,整个宴会过程都处于“啊,哦,妈呀,是不是真的,太牛了,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的状态,大家都有点不想理他们。
但最过分的是猪哥这个人,简直不行了,他从宴会开始就不断在笑,笑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幸好辟尘一直把他拉着,小狐狸秦展还不时跳过来推他一把表示抗议,眼看南美和白弃扭扭捏捏的越走越近,他简直笑得要昏过去了,这时从宾客的后排挤过来一个人,一看猪哥的样子有点懵,问辟尘:“我爹怎么了?”
是小破来了。
猪哥拉住儿子,还在嗤嗤嗤忍不住地笑,断断续续地说:“你南美阿姨,噗,奉子成婚,噗噗,哈哈哈哈。”
小破一听楞了,也跟着笑出来:“真是苍天饶过谁。”他看看四周:“地方好漂亮啊。”
猪哥点点头:“嗯,她说既然逃不过俗套,就要搞得最俗套,往死里整,非人婚庆公司都换了七八个,最后是废柴公寓的小二出来斡旋才搞定的,他一会儿会从天而降当司仪。”说着指了指站在他们前面的秦礼,悄悄说:“花了你三叔一大笔钱哪。”
还是被秦礼听见了,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
猪哥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勉强镇定了一下,问小破:“阿罗呢?怎么没来?”
小破摸摸头:“我们在伊拉克搞了一个武装安保的大单,她出差去了。”
辟尘问他:“你们公司业务挺好的吧?”
自从猪哥把儿子拎回来之后,在秦礼的建议和直接投资下,小破搞了一个安保公司,哪儿危险奔哪儿去,保护人质,定点追杀恐怖分子,营救文物专家什么的,随口报价,利润百分之一百万。
员工一共三个就够了,阿落负责谈判,阿罗和安负责动手,运营品牌营销什么的全丢给了秦礼,大家都各得其所。
小破点点头:“挺好的,阿落他们很能干,我不怎么管。”
辟尘是个严厉的长辈,不过跟儿子板起脸说的话总还是透着软:“那你干嘛去?不怎么管也老不见回家吃饭。”
小破抱着他的肩膀摇了两下:“我不是还经常要回暗黑三界去看看嘛,不然服莱长老又要啰啰嗦嗦了,说上次把邪羽罗的分身抓来抓去害得大家元气大伤,得多花点时间修补寂灭层的君臣关系,免得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他摇摇头:“封建制度要不得,我准备改成民主集中制。”
这时候南美伉俪已经踏上了高台,天花板上炸开了如油画画卷一般色彩浓烈的光和影,化作绿树葳蕤,鸟语花香,将高台围将起来,恍然间如在伊甸。
小二的声音远远传来:“大家鼓掌!我来了!”
宾客们翘首以盼,结果小二并没有出来,好一阵子他又喊了:“机关卡住了!等一下!”大家集体发出嘘声。
趁这个当儿,南美弯下腰示意猪哥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生了孩子给你带啊,行不行。”堂堂天命银狐此刻竟然表情有点慌:“我才不要一天八次给小崽子冲奶粉!”
白弃在一边赶紧表态:“我冲,我冲。”
南美白他一眼:“你要带我去玩的。”就不想想人家猪哥也要玩啊,刚养大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好不容易才消停一点,这又来一个简直坑队友。
猪哥点头如捣蒜,全心全意,百分之百,他伸手摸摸南美的脸:“行行行。”一脸笑啊,笑得就像春风吹过草原上第一片绿叶,或一只鸟自由飞翔在蓝色无垠的高空,在这一刻他什么都有了,一切都如意。
“有我呢。”
----------------------猎物者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