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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二】光行

      [1]
    在穿之黑洞的气流之潮汐里,猪小弟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不算特别值得纪念的一生,来如夏末之雷电,去似避秋之惊鸿。
    睁开眼就是准备好了的一整个世界,还有阿黄,两者对他的态度都难以用常理猜度。
    怀着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情,开始无休止的流浪。从此处到彼处。如同一些人有过的濒死体验,完整的一生在眼前历历而过,其实前后不过十分之一秒。
    这一瞬间后,猪小弟全身的细胞一起发出了分崩离析的嘶喊,他于是清楚地了解到了紫狐那句话的意思。
    只要你能够撑得过去。
    必须要撑得过穿之黑洞摧枯拉朽一般的吸引力,保持身体状态的完整,才有可能谈下一步,才有希望和将来。
    但疯狂植物园所出品的莲藕,此刻表现出了一根莲藕根本就不应具备的坚强素质。
    撕裂感转瞬即逝,猪小弟又一次能够呼吸了,眼前再次出现光亮,他脱离了穿之黑洞,此刻站在了虚无之中,头上脚下四周都是丝丝缕缕的云,云仿佛漂浮在果冻质地的间隔层之上,透过间隔层,下面是无边无际深蓝色的大海,有白帆点点,亦真亦幻地飘摇着。
    除了这些,虚空中还站着一个比透明稍微可见度高一点的东西,手长脚长,五官模糊,正兴高采烈地跳着舞。
    他站在猪小弟面前,歪着头在小范围内跳着locking,一面殷切地迎上对方恢复聚焦的眼神后,意甚嘉许:“行啊,居然顶住了啊,我还以为我至少要回溯个一两次才能把你全须全尾捞出来。”
    猪小弟一脸懵逼:“你?是哪位啊?你在说什么?”四处看看,整个人变身问题宝宝:“我们在哪儿啊?”
    光行对他浅浅地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完成了社交礼仪中最基本的问候步骤:“我叫光行,就是经常把你从琶洲带到德州,从花都带到印度的那位啊。”手指绕着自己和猪小弟的身边划了一圈:“我们啊,现在在时间之外。”
    几句话换来一个恍然大悟到爆炸的反应,猪小弟花了一点时间消化那些信息量,终于反应过来了,紧握光行虚无的双手,差一点就热泪盈眶:“原来是你啊!”想想自己的遭遇,那真是千言万语在心头。
    光行抽出手,很显然他对人类的社交习惯不怎么感冒,指头飞过来在他身上戳一戳:“你的身体啊,如果是原装的话,理论上在一微秒内就化为分子状态了。”他显然拥有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质疑的专业尊严感,马上又说:“定位一微秒其实对我来说呢,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一边还要防着穿之黑洞把我扯进去,还是比较有挑战的。”
    戳上瘾了,一边说一边还在戳,猪小弟赶紧躲:“行了行了,你把我拖到时间之外来干嘛?”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往黑洞里冲的目的:“我想去找异灵川啊,他在附近吗?”
    “不在。”
    猪小弟急了:“怎么掉链子呢?是我的意愿不够强烈吗?”
    他回忆了一下以前的模式,如果某一天晚上睡觉时对肉包子的执念特别强烈,那么第二天早上,甚至当天晚些时间,就会在一个早点铺子的旁边醒来。
    他赶紧用双手拇指顶住太阳穴集中精神,闭眼念念有词,希望把根本没有形体的异灵川具象出来,好给光行一个更加明确的目标指示。
    但光行叫他别瞎费工夫了:“我这次的服务跟你本人的召唤没关系,是命运藤罗子附带的。”
    “嗯?”
    “你不会以为白弃塞到你嘴里那颗真的是干粮吧?那玩意儿珍贵得要命好吗。现在你在时间之外,要开始在另一个人的命运中旅行,如果找到了你想要改变的节点,就能出手去改变哦,牛叉不牛叉?”
    “牛叉是牛叉”,猪小弟点头如捣蒜的同时满脸疑惑,“那我们到底要改变谁的命运?”
    光行想了想:“严格的说,就是你自己的。”
    “有啥用?”
    “你要救的所有人,最后能不能得救,全都靠你这趟了。”
    离开了穿之黑洞,离开了风雨飘摇的东京,离开了存在于这个时间的世界,光行带着猪小弟进入了时间旅行的通道,猪小弟对此毫无经验,从他眼里看过去,自己就像突然进入了一个坐标远未来的巨大高科技运输管,管道中充斥着光彩夺目的高清影像,如漫天烟花闪现,颜色庞杂,闪耀和转换速度都快到不可思议,任谁都无法在一瞥之间得到清晰的信息,因为影像不停留、不定格,总是如同汹涌的山洪一般向身后奔涌不息。
    观看的人不过是被夹裹于其中的一粒沙子。
    “在时间通道里每一秒所展现的,就是这一秒钟全世界的人和非人们的存在,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正在分娩或垂死,有人痛饮欢欣的美酒,可也有人正往深渊之中沉沦,但是呢,大部分生命只是百无聊赖地活着,如此而已。”
    猪小弟不知道光行这么有思辨精神,光行也不知道:“思辨是什么?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事实。”
    他们在管道中被那些变化莫测的百色电光笼罩着,猪小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他肯定没有凝固不动,但到底是朝着哪个方向是不确定的。
    光行读到了他脸上的疑惑:“对于个人而言,时间旅行无所谓前后,只是在一条无头无尾的轴上移动而已,如果不断地继续下去,就会重复经过你自己和其他人的一生,每个人拥有的时间轴和寿命一样长。”
    这很新鲜:“那科幻小说里说的去一百万年后的未来是什么情况?
    光行反问他:“一百万年后的未来有你什么事儿吗?”
    “那倒没有。”
    “所以哪怕你去了,也就是旁观者,不能跟未来有任何互动,如果你借助第三方力量,强行跟未来互动,改变了本来的未来状态,那么就会生成另一条平行的时间轴,在那个时间轴里你的存在被延长了。”
    猪小弟对那个第三方力量很有兴趣:“那都有啥?”
    光行耸耸肩:“比如说我啊,或者拥有极大能量的高级生命体啊。”清了清喉咙,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声:“你儿子啊。”
    猪小弟幸好没听到这几个字,否则难免刨根问底,这时候光行打了一个响指,说:“你看”。
    他们在时间旅行的管道中停了下来,身旁的影像仍然呼啸而去,但光行伸出了手,从中看似随机地拈取了一些图像,围绕着猪小弟慢慢旋转,高清无码,他能够看得非常清楚。
    那些图像,都和一个人有关。
    乍眼看去,非常眼熟,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般。笑眯眯的眼睛,神采飞扬的脸,头发黑黑地绑在后面,穿着满身灰尘的衣服,却像国王一样走在路上,身边跟着一条狗。
    猪小弟完全有理由认为那就是自己。
    除了他马上认出来,他的阿黄和眼前这条狗长得不大一样。
    眼前影像中这条狗已经是老狗了,没有阿黄的精气神,唯独对啥都不在乎整天懒洋洋的气质殊途同归。
    他很好奇:“这是我不?”
    理论上这个问题应该只有两个答案,要么是,要么不是。
    但光行创造性地给出了第三个:“你猜。”
    既然要猜,就要多收集一点信息吧,猪小弟摸着下巴仔细观察,没用多久就反应过来,那确实不是他自己。
    尽管那个人过的,也是颇为莫名其妙的一生。
    影像如同质量上乘的纪录电影,展现着主人公的所作所为,还很贴心地配了字幕说明,不知道是谁干的。
    说这人的名字叫猪哥(大家同宗一派,令猪小弟立刻有了强烈的认同感),少年时便父母双亡,养母是天才的首饰设计师,设计出来的每一件作品都像是被神祝福过,但世道多艰,即使天才也看不到太多的光亮。
    为了不拖累养母,心智明显不怎么成熟的猪哥决定离家出走,变成了一个流浪儿(流浪的过程继续增强猪小弟的认同感,大家的活法都挺没谱的),长大后来不进了猎人联盟,每天忙忙碌碌出任务挣生活费,一到了食堂就没命吃(此刻猪小弟的认同感达到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级别),他有个搭档,长得虎头虎脑的,也是猎人中的奇葩,两个人一唱一和,经常跟联盟的管理层作对,但业绩太彪悍了,所以还是跌跌撞撞升到了五星,是有史以来升级最快的五星猎人,饶是如此,字幕显示,他们放走的非人比抓到的要多十倍,不但放自己抓的,还令人发指地放别人抓的!
    那些出任务的片段十分精彩,猪小弟看得入了神,从他粗浅的当猎人经验来看,这位猪哥真是身手不凡,举凡追踪、修复、战斗、鉴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非常值得后人尊敬和仰慕。他一边看一边心里纳闷,他常跟阿拉丁在一起,那哥们对历史上和现存的五星猎人都如数家珍,经常拿出来跟他介绍一下以作为对后辈的鼓励,但这位猪哥,却从来没在他的言语中提及过。
    光行一看他津津有味看上小电影了,当机立断快进,一面嘀咕:“我们在时间通道里停留的时间有限,我给你找关键点。”
    目标性强的话,自然效率就高,他所说的关键点影像很快出现在了猪小弟面前。
    屏幕变黑,随后转亮,定格在了一片诡异的灰色之中,那仿佛是某一处神殿或教堂,到处都是巍峨的石柱与塑像,向着神殿深处延伸的黑色道路上,赫然可见猪哥一脸官司地走着,慢吞吞走到了某人面前,那人高高在上,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模样,整个人向外散发的是森然入骨的气息。
    隔着空间与时间的屏障,猪小弟仍然打了一个寒噤,情不自禁联想起了许多民间传说之中那些择人而噬的暗夜妖物,藏在床底或衣柜中的鬼脸怪兽,或等待黑暗降临从坟墓中翻身而起的僵尸,无数可怕的形象像得到了邀请一般,纷至杳来。但他们加起来的威力,似乎也不及那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之万一。
    影像是默片,字幕此刻停止了出现,猪哥站在那里和黑暗中的男人交谈,过了一会儿突然冲上去好像要打架的样子,结果拳头都没伸出去,就被拎了起来,拎着他的人穿着白色的长衣,身材高大,形象俊美,毫无表情的眼睛闪烁着妖异的蓝色光芒。
    猪小弟迷失了,他寻找剧透爱好者光行:“啥情况?”指指点点的:“那是谁啊?”
    光行带着敬畏低了低头,也不知道跟谁行礼:“破魂的摄政王,拎着他的是精蓝,破魂族的战士。”
    “他们在干嘛,有过节吗?”
    “过节么,没有,算是摄政王有事相托,他想要让猪哥去找帮助达旦转世的守护灵,达旦成功出生之后,还让猪哥继续帮他带孩子。”
    他科普了一下破魂和精蓝的存在,猪小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孩子?”他一脸“还有这么操作的表情”瞪着屏幕里面看:“这孩子肯定不是亲生的吧,带死一个算一个啊?”
    光行原谅了他的无知,毕竟无知者才无畏:“他们家的孩子是破魂和食鬼的达旦,达旦的意思是独自停留于光明之中的大能者,简单来说,就是暗黑三界的统治者。”
    他摇了摇头:“如果你连暗黑三界都不知道是什么,要不就从猎人联盟辞职吧。”
    猪小弟倔强:“我都没正式入职,辞什么职啊。”
    但他确实知道暗黑三界是什么,也知道达旦是什么。
    光行给了他一点时间反应,而后这位朋友就惊慌起来了:“为啥要给我看这个?”
    能够在时间中行走的影子拍了拍手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凝视着影像中的猪哥,降落在了某一个南方城市湿热的机场,正为自己去哪里找达旦的出生守护灵而发愁,他身边跟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路絮絮叨叨走出观看者的视线又重新走出来,这是忠于原版的纪录片,一切情节都已经落定,一切故事都写在了历史的剧本之中,一切都发生过,发生着,将要发生,无可奈何。
    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猪小弟几乎看完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除了结局。
    在故事最惊心动魄的时刻,电影高潮情节将要喷发的当口,光行挥了挥手,时间通道突然暗淡而寂静了下来,猪小弟“啊”了一声。
    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没看到最关键处而表示不满。
    光行没有去管那么多,他只是看着猪小弟,没头没脑地说:“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后者还在看戏的氛围中,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丝丝缕缕缠绕在了那些光和影之间的人身上。
    “你拥有一颗命运藤罗子,能够改变猪哥的某一个命运节点走向,让今后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猪小弟结结巴巴:“怎么,怎么做?”他非常紧张,怪叫起来:“我怎么知道应该改变他的哪个节点啊。”
    光行叹口气:“没有人知道哪个节点应该被改变,你只能靠自己判断,在你觉得他应该有更好选择时刻,当机立断决定使用那颗命运藤萝子。”
    “否,否则呢?”
    猪小弟不是傻瓜,他听得出来光行语气中阴沉的不祥之兆,在那些流淌而去的片段之中,似乎也留着光行自己的回忆有,因此他在这件事上,便无法保持一贯以来的超脱。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在这个人故事的结尾,你会看到他跳进一条劈裂地面的裂缝里,死得比一把灰都透。”
    他挺胸昂首做了一个京剧里亮相的动作,恨不得配上鼓点铿锵,才能适当地衬托他此刻的情绪:“而你呢,会回到东京的穿之黑洞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可是谁都无法抱有哪怕丝毫的乐观情绪,毕竟半颗忘川之心能不能驾驭穿之黑洞,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未解之谜。
    局面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闷,幸好光行当机立断,他打了一个响指:“好了,不要耽误时间,现在我们要近距离参观一下猪哥最关键的一些人生时刻了。”
    随着他的话语渐渐落下尾音,时间通道也如同太阳下的露珠一般悄然消失,化成灰色雾气,从猪小弟身边逃逸而去,雾气如此淡薄,以至于带来强烈的不真实感,令猪小弟恍惚间以为自己一直游荡在某一个梦里。
    但光行没有让他的这个想法持续太久,再一回神,猪小弟便来到了一个阳光灿烂之地。
    [2]
    墨尔本。
    迷人金色艳阳正徐徐落向西方,作为天空的背景湛蓝如宝石,有一种坚硬的半透明质感,这是澳洲的夏日傍晚,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时光。
    大门紧闭,一株高大银桦郁郁葱葱立在院子的正中心,得到精心料理的树冠投下阴影,里面放置着一张躺椅和一张小木几。
    那位名叫猪哥的朋友现在就瘫在那张躺椅里面,大裤衩大背心穿着,没有半点形象,一溜儿龙舌兰寂灭小酒杯从他的锁骨一直摆到膝盖,每隔一会儿,他就在不低头不起身的前提下喝掉其中一杯,喝得滴水不漏。
    除了龙舌兰酒杯,他胸口上还端端正正摆着一大杯加了冰的综合果汁,还有和个装点心的小碟子,碟子里放着一颗颗青色的小丸子。
    在所有把自己的肋骨当桌子用的人里,他无疑是用得最出神入化的一个。
    “咸蛋黄肉松青团。”
    光行叉着手站在院落的一角,丝毫不担心有人会看见他们,忽然轻声嘀咕了一句。
    猪小弟说:“啥?”
    “那些青色小丸子啊,咸蛋黄肉松青团,蛋黄咸香油润,肉松甜酥细腻,再加上青团的新鲜清爽,质感结合浑然天成,真是,好吃极了。”
    他说得声情并茂馋涎欲滴,猪小弟就奇了怪了,“你吃东西的吗?”
    光行白了他一眼:“干嘛啦,不准吃啊。”
    猪小弟赶紧点头:“准吃,准吃。”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往光行的身后瞄了一眼,心里想的是:“吃完了从哪儿拉啊。”
    光行根本不需要确认自己对这个眼风的理解是不是对,挥起两米长的手臂就给了猪小弟后脑勺一下。
    猪小弟笑嘻嘻的喷了一下鼻子,远程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青团,很快也忍不住开始吞口水。
    青团制作极为精细,每一个都只有拇指盖大小,呈现出工业风格的严谨滚圆形状。躺着的那哥们儿看起来心情不算特别好,不断长吁短叹,可又不断慢条斯理地吃,既不担心消化不良,也不担心肚子胀气,仿佛活生生吃死在躺椅上这种事,只能算是人生里最不困扰他的问题之一。
    等他把那一整碗都干掉,就大叫了起来:“辟尘。”
    猪小弟眼睛一亮:“他叫谁?”
    “你自己听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果然是辟尘应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往猪哥面前一坐,说:“干嘛?”
    猪哥非常费力地把眼珠子转到旁边来,他似乎懒到了连脑袋都不想挪动的程度,简洁地说:“吃完了,还要。”
    辟尘的样子和猪小弟在自己的世界里见到的那一个完全一样,作为一只半犀,他的抗衰老能力不是随便说说的。
    脾气也没有什么变化,一把抢过猪哥肚皮上的碗:“没有了。”
    猪哥懒洋洋地:“骗人,你做了两百多个,我才吃八十。”
    “再吃你就要胃胀气了,放起屁来比隔壁农场的牛都要响,不给你吃了。”
    猪哥眼睛一亮,吃吃发笑:“上次是不是把那头牛吓了一跳?它会不会以为是自己放屁但自己居然不知道。”
    辟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完全get不到他的笑点,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吗?你一会儿到底怎么办?”
    猪哥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笑容转眼消失,他刚刚稍微提起一点的精神又蔫了,转过头去继续凝视天空,又开始长吁短叹。
    在角落里站着的猪小弟轻轻问光行:“他们俩怎么认识的?”
    “猪哥在青藏线上做体能训练的时候遇到的,辟尘一直被猎人追捕,猪哥就把他带回家藏起来了,犀牛超喜欢做饭做清洁做家务的,对其他事都没有太大兴趣。”
    猪小弟满怀羡慕:“多好啊。”大大挥舞了两下手臂强调自己的感慨:“人人都该拥有一只辟尘啊。”
    他们藏身于时间的屏障外,院落中的两位听不到他们的嘀咕,自顾自在讨论自己的问题,执着的辟尘没有得到猪哥的答复,于是又问了一次:“你考虑好了吗?”这一次还追加了后备解决方案:“现在跑么还来得及,最多咱们就去火星上住一段时间,我最近研究了一下那里的大气和水储存状态,问题不大,一段时间内你肯定活得下去的。”
    猪哥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似乎没敢去设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住在火星上的场景,“辟尘啊,你知道火星上没有菜市场吧?”
    辟尘认为菜市场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尽管那对自己的日常生活设计确实至关重要:“猪哥我知道你脑子一般,但你真的要想清楚了!”他加重了语气,“要是不跑的话,下半辈子你就得给破魂未来的主子当保姆了。”
    破魂两个字让猪哥的心理承受能力受到一万点伤害,这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顺应内心的冲动,从躺椅上滚了下去,摔到地上之后迅速爬进了躺椅下方,似乎准备用这么简单的方法把自己藏起来,造成一种主观上顺利逃避人生问题的假象。
    但问题该来的时候从来不迟到。
    几声敲门声响起。
    辟尘手指尖发出一束如鞭子一般长而强劲的风,将躺椅一把掀开,卷起猪哥往地下一拍,说:“躲个屁,来了。”
    声音质地并无变化,调门也跟平常一样,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霹雳正中猪哥的灵魂,他突然猛咳起来,双手掐着脖子从躺椅底下滚了出来,嗓子里憋出断断续续几个字:“噎,噎住了。”
    带着满脑门子恨铁不成钢的鄙视,辟尘往他背上大力踩下重重的一脚,猪哥惨叫一声,喷出两颗全须全尾的青团,一边咳一边苦着脸抬起头来质问:“你是想救人啊还是杀人啊?”
    辟尘耸耸肩:“除非你准备真的死,否则不要逃避现实。”
    他侧耳听了听,门上敲击的声音已经停下来了。
    猪哥略微松了一口气,打了个哈哈:“没事了没事了,一定是邻居小孩来借酱油的。”他殷切地希望得到辟尘的认同,“你说呢?”
    辟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你说了,不要逃避现实。”
    他对猪哥的忐忑浑然不顾,干脆往门边走去,猪哥没奈何,飞一般跟上去,开门两人双双探头,外面看不到敲门的人,却有一个小襁褓放在了地上。襁褓里有一个小婴儿,正呼呼睡着,小脸儿红扑扑的,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可爱得不行,对自己将要去往何处,日后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两人盯着那个襁褓,很长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院子角落了,光行推了一把猪小弟:“看好了。”
    猪小弟维持紧张状态:“看啥?看啥?”
    光行努努嘴:“那个小宝宝,是达旦本人,如果猪哥把他抱进去,人生就此彻底改变了,你觉得他要不要抱?”
    “呃?”猪小弟犹豫了一下,“不抱会怎么样?”
    “可能会被破魂的摄政王追杀到火星上吧,但有辟尘保护他,猪哥应该ok的。”
    “那,那个小宝宝呢?”
    光行耸耸肩:“还不是当它的达旦。”
    “会怎么样?”
    “不清楚,不过据说这一届的达旦是极恶之灵,如果不是猪哥这个烂好人带大的,可能以后会害死不少人吧。”
    说得再随便,也削弱不了内容的劲爆程度。
    猪小弟一听马上就没脾气了,他两只手绞在一起,可怜巴巴地望望光行,又往往院门那儿大眼对小眼乱了方寸的猪哥和辟尘,过了好一阵子小声说:“我不知道。”
    光行表示理解,他尽力想要帮忙:“你要跟猪哥聊聊不?”这建议听起来很专业的样子:“你啥都看到了,他没有,你要改变他的决定,首先得跟他说说后果,对吧。”说着有点心虚似的,眼睛往旁边看看,点点头,“管理定律不是说了吗,要收集到充分信息之后的决策才最有可能是适当的啊。”
    “说得对,不过,你学管理学是为了干嘛去?”
    “为了干嘛去?”光行从鼻孔里喷出一道旗帜鲜明的白气,在空中组成了一只鄙视之眼:“为了当家族企业接班人啊,我们可是有产业的知道吧。”
    猪小弟真不知道,听完后他就肃然起敬,原来为自己服务的还是一位富二代,他顺口说:“那你跟美亚想必很有共同语言。”而后猛然住口。
    那个名字让他心里一沉,就像腊月天里掉进了一口半结冰的水井,心抽了起来,仿佛全世界这一秒都由不愉快组成。猪小弟咬着自己的手指发了好一阵子呆,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他想光行既然是精通管理学的富二代,那说不定肚子有点料:“怎么跟他聊啊。”他乱用成语:“你看我们天人永隔的。”
    光行嘀咕了一声:“我还人鬼殊途呢,天人永隔。”然后跟只猫头鹰一样猛然扭头二百七十度,把猪小弟吓得跳:“看我的。”
    地面忽然上升,一切依附于地面的都在上升,天空在下降,星辰和云朵跟着下降,直到两者贴合于一处,又悄然穿透彼此,再度分开,地面抵达高处,而天空沉到低处,世界忽然颠倒了,但生物与植物们都茫然无觉,一切都如常运行着,猪小弟诧异地站在蓝色的天幕上,膝盖以下都被缥缈的云笼罩着,微风吹拂,令云海不住动荡,带来如同江水流过的清凉触感。
    他不是一个人在惊讶,至少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被天地大挪移搞了一个猝不及防,那就是突然被从地面上翻到了这里的猪哥。他站的地方有点远,一开始没注意到猪小弟,但一眼就看见了光行,马上就怪叫起来:“兄弟,你有啥想不开要到辟尘面前来装神弄鬼。”
    猪小弟低声问光行:“你跟他很熟啊?”
    “嗯。”
    确实很熟,熟到光行身为一条不需要吃饭睡觉娱乐休闲,毕生爱好只有跳舞的影子,都经常会跑到对方家里去捣乱,猪哥对任何捣乱行为都喜闻乐见,反正家里清洁也不是他做,但辟尘经常会有被他搞炸毛的时候,一炸毛就拿墨水泼光行,泼完用手电筒一照,就能看到一条蓝黑色的影子一边跳着waacking一边仓皇逃窜。
    对于猪哥来说,光行的出没从不按牌理出牌,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见到他,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但紧接着他就注意到了猪小弟。就像镜中凝视彼此,中间隔了长长的岁月流光。
    一个声音在他们两个人的心中同时响起,都在情不自禁地说:“这是谁?”
    一个已经足够年轻,另外一个更加年轻,稚气,满身伤痕累累,身上穿的衣服破得一条一缕的,只能勉强遮住重要部位,像是刚从一个满是杀人鱼的鱼缸里开完派对出来。
    他们四目相对,猪小弟首先沉不住气,喊了出来:“你,是谁啊?”明明近在咫尺,声音却轰隆隆的,不知道从哪个宇宙传过来,走过了千山万水,才传到了对方和自己的耳朵里。
    猪哥咳嗽了两声,轻轻嘀咕了一句,分明是“我可能是你爸爸”,而后提高嗓音说:“我是猪哥,是个猎人,你呢?”
    猪小弟眼睛一亮:“我也是!”
    什么叫我也是?猪哥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猪小弟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叫猪小弟,我是另一个你。”
    猪哥一口气没转过来:“啥时候的我?什么情况这是,老子这辈子好着呢,下辈子跑出来跟我搭什么话?”
    跟下辈子有关的事,基本上都冤有头债有主,扭头就叫光行:“光行!光行!你给我出来说说看你丫最近是有多闲?”
    猪小弟赶紧拦住了他:“是光行带我来的,但不是他让我来的。”
    “让我来的是白弃。”
    他没在胡说,虽然白弃是一只狐狸的名字,但那只狐狸却也从不妄语。
    “白弃?前几天我还见到他呢,没跟我说有这事儿啊。”
    猪小弟摇摇头:“说来话长。”
    在猪哥的人生经验里,任何对话里但凡出现说来话长四个字,就表示再没有往下说的机会了,尤其是女孩子们,通常都用这四个字来断绝任何进一步了解她们的可能性。
    所以他耸耸肩:“好吧。”他也不算完全死心,毕竟猪小弟不是女孩子:“那你来干啥呢?”
    猪小弟眼光往自己的下方看了看,视线所及只有朦胧,什么都看不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方向是不是正确。
    他想看的是那个刚刚出现在猪哥门口的小宝宝:“那个小孩子,你要收养吗?”
    猪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声好气地说:“你说得好像我有选择似的。”
    猪小弟很执着:“为什么要你养?”
    这问题真是问到了点子上,对方苦笑起来:“据说是因为我脾气好。”
    “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啊?”
    猪哥点点头,双方都似乎第一次感觉到脾气好三个字是可怕魔咒:“大家都知道,人知道,不是人的更知道。”
    猪小弟忧愁地望着他:“能不养吗?”
    猪哥叹口气:“跟你说了啊,这事儿轮不到我选择。”
    他看着光行,仿佛在寻求对方的认同:“江左司徒让你干点啥,你又能跑到哪里去?
    光行摆出了一幅既不关心也不干涉的超然态度,施施然跳着胡桃夹子中的片段跳远了,猪小弟盯着他,一针见血:“有选择的,光行会帮你跑,辟尘也能帮你跑,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是吗?”
    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毋庸置疑,害得猪哥有点窘,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说起来,也对。”
    “那么,为什么不走呢?离开这里就好了,破魂绝不会丢下他们未来的统治者不管吧,而你,只要躲过一阵子,就可以过上更简单的生活。”猪小弟说得急了,语调高了起来,仿佛虚空中的某处有一个声音放大器,他的声音传到猪哥耳朵里,轰隆隆的,一字一字如一个一个炸弹般炸裂。
    猪哥安静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露出了犯难的样子。
    为什么一定要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呢?为什么要卷入这一摊子破事儿呢?
    真的是因为跑不了吗?在内心深处他明明就知道——就跟猪小弟知道得一样清楚,如果决心要逃脱,总是会有办法的。
    他的手放下来,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江左司徒,就是拜托我带孩子那位,说暗黑三界有一个代代相传的预言,预言说这一届的破魂统治者将会毁灭世界,要防止那黑暗未来的实现,唯有从一开始就让达旦脱离他本来的环境,以最纯良的本性去冲淡他与生俱来的残酷,这样一来,人与非人们才能拥有在未来生存的希望。”
    猪哥瞅了一眼猪小弟和光行,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最纯良这种夸张用词,显然不是我的风格,只是转述,二位体谅一下。”
    猪小弟从时间通道里已经看了很多关于猪哥的生平,从他个人的角度,他觉得纯良两个字根本就不夸张,完全恰如其分,甚至还稍嫌程度不足,因为对方不仅仅是纯良而已,根本就是滥好人,好到了很明显缺根筋的程度。
    江左司徒,不管他是谁,一定也听说过他的那些故事,那些流传在非人界的,关于某一个猎人的故事,他善于救治,援助,支持,供养,能够将宝物和性命全部托付而不虞有意外。
    正因如此,猪哥才大热中奖,成了下一代达旦保姆的不二人选。
    看猪哥的表情,他此刻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小耳光子:叫你脾气好,叫你乱放生,叫你到处去救非人倒霉蛋,好了吧,惹出事儿来了吧?
    猪小弟口气软了,他迟疑了一下,轻轻说:“说起来,未来世界的安全应该是很多很多人的责任吧,你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猪哥直视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此刻就是猪小弟的眼睛,一切情绪思虑,都不曾隐藏掩盖。即使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为什么要为全世界去牺牲你一个人呢?
    沉默。
    在沉默之中猪小弟读到了对方的答案,在沉默的灰烬中,用心血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答案,不需要语言,他们有足够的默契与彼此心照。
    在乐天知命,混吃等死,没心没肺的日常背后,这个人全心全意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过下去,而不是突然之间被暗夜之火一把烧成灰烬。
    他热爱这个世界。
    尽管这句话说出来,实在太过于矫情。
    因为不再说。
    只是以行动证明。
    一阵轻风吹来,猪哥消失了。
    天与地再次交换了自己的位置,猪小弟一个激灵睁开眼,已经再次出现在了墨尔本这栋房子前的院子角落。
    他与猪哥对谈的过程似乎压根就不曾存在过,不远处的院门边,辟尘正一只手拎着那个襁褓,放在猪哥面前,还晃呢,后者双手抱头,一脸狗屎,辟尘说:“最后机会,要不要?一秒钟没答应算你不要,不要我就摔了。”
    他作为一只格物致知派的犀牛,还蛮喜欢做实验的:“不知道破魂家的孩子摔不摔得死。”
    犀牛从不玩虚的,说摔什么就摔什么,猪哥一见他扬手,立即吓尿,赶紧把孩子一把接过来抱在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动静太大了,小婴儿忽然醒了,过渡都没有,猛然就哇哇大哭起来。
    猪哥撒腿就往房子里跑,高喊:“奶粉呢?买好的奶粉放哪儿了?”辟尘嘀咕了一声:“我就知道。”紧跟过来:“厨房厨房。”
    在进门之前,猪小弟见到猪哥回头看了一眼,扫过整个院子,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仿佛怀里这个奶娃让他打心眼里就高兴了起来,自己前路如何,根本没心思去想。
    得过且过。
    院子里变得空空荡荡,远处传来小孩子在车道上骑自行车的声音,单调的持续的,吱呀吱呀吱呀,慢慢扭过去了。
    猪小弟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子中间,坐在那张躺椅上,他知道自己坐下去了,却感觉不到和躺椅的接触,光行跟过来,说:“我们在时间之外,你的身体无法真正接触或感觉到任何东西。”
    猪小弟点点头,望向院子里:“吃的呢?”言语中充满期待。
    光行莞尔:“也不行。”
    笑容转瞬即逝,他摇摇头:“你没有下定决心使用命运藤萝子,他这个便宜干爹是当定了。”
    猪小弟看看他:“他是你的好朋友对不对?”
    光行犹豫了一下:“呃,我的世界观里不存在朋友的概念。”但他没有否认,“不过,如果按照你们人类的标准,对,他是我的好朋友。”
    猪小弟露出笑容,尝试着往后一躺,还在躺椅上滚了两下伸了个懒腰,但是背部只有虚空感。躺椅的存在神秘地消失了,他像是一个出现了妄想症状的宇航员,正在失重的太空舱中试图过上脚踏实地的生活。他满怀遗憾地站好了,坐姿和站姿,两者之间真的一点区别都没有,想想光行说的,对食物也不会有感觉,猪小弟于是在这一刻彻底颠覆了“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的人生真理。
    “现在呢?”
    光行做了一个对人类而言难度相当于自取灭亡的弗拉明戈旋转姿势,说:“跟着他往下走咯,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
    但他说错了。
    因为他硬是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不断地出现在那些关键的时刻,不断地束手而去,猪小弟始终没有下定百分之百的决心,去用上那一颗命运藤萝子。
    他目击了猪哥的下半生,差一秒就是全部:
    朱小破,就是达旦大人,第一次小学期末考试全部科目不及格的时候,他在;
    猪哥让小破背点儿诗被小家伙发脾气揍到躺进医院的时候,他也在。
    他还去探病了,空手去的,被光行开嘲讽,说原来在人类的世界里也有人不知道探病的时候应当捎点水果。
    辟尘煮了佛跳墙的时候他全在,在那些时候他还见到了狄南美。
    当满堂食客们为了抢吃的打起架来,连裤子都差点扯破的时候,猪小弟还偷偷跑进厨房去,好像想先来上一碗,虽然最后没有得逞,但光行说他那个馋样儿倒是越看越眼熟。
    小破慢慢长大了,一会儿样子像猪哥一会儿样子像辟尘,犀牛厨艺日渐精进遇神杀神直到天下无双,南美天天起哄架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旦真的惹出麻烦来就马上会被老公从天而降拎着耳朵拖走。
    猪小弟不再试图与猪哥对话,大部分时间他不过远远的,虚无缥缈的站在某处,到处看,后者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其他人则不行,不知道是光行施了什么法门。
    一开始猪哥还跟其他人分享一下这档子邪门事,不知道是不是他说话的口气过于随便,大家都没当真,辟尘听了之后以为他发烧,啪就往额头上拍了一个小破的退烧啫喱贴,而狄南美干脆请了华佗过来,一口气给他开了十二次的心理诊疗服务,治疗他的幻视症状。
    他对小破的兴趣最大,能津津有味地看那个傻小子招猫惹狗看一整天。
    对猪哥来说,一切人生的重要时刻,就是即将或者已经踩到超大坨狗屎无法拔脚的时刻,他半点不漏地躬逢其盛。
    东京。
    江左司徒背叛破魂,想要将小破杀死在觉醒之前,借他的能量毁灭整个城市。猪哥得到江左司徒的半颗忘川之心,成为不死不灭者。注定要失去一切所爱,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
    拉斯维加斯。
    小破亲手杀掉他最好的朋友,以此获得黑暗力量觉醒,成为无所不能的王者,回到暗黑三界。
    浪游之路。
    失去所爱的猪哥告别朋友,在流浪之中遇到许许多多夜半无眠的寂寞之人,他带着忧愁,但总是笑,总是伸着手想要从深渊里救起尽量多的人。
    猪小弟盘旋左右,看着他赴汤蹈火,向死而生;也看着他一次次痛失所爱,虽生犹死。一直看着,他从难过的不知所措,到麻木的沉默不语。
    直到最后一刻。
    他在时间通道中,被光行阻止而没有看到的那一刻。
    大地裂开喷涌火舌的缝隙,从南到北,世界毁灭的前戏轰然上演,亿万生灵悬于一线。猪哥被他的命运驱使到了那条缝隙之前,眼角余光看着他的儿子向他冲来,就是那一刻。
    他纵身,起跳。
    这是他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选择。选择以自己的生命和半颗忘川之心去拯救世界,拯救他的至爱之人。
    猪小弟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让我跟他说话。”
    光行立刻挥手。
    完全是墨尔本经历过的一幕再现,真实的世界隐没消亡停顿,只留下他们两个,如在镜子对望一般,莫名其妙浮在了远离万事万物的虚空之中。
    刚一照面,猪小弟就爆点了。
    他什么也顾不得,跳着脚大吼:“能不这样吗?”眼圈都红了,又生气,又伤心,手指都在抖,猪哥愕然地望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怎么了呀真是的,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善于控制情绪。”
    “一定要这样吗?为什么除了一再自己去死,找不到其他办法解决问题呢?有那么极端吗?”
    猪哥没接话,先兀自松了一口气,“哎呀我以为自己会秒挂,现在居然还能停下来跟人说道说道动机,不错啊。”
    光行在旁边猛翻白眼,对这位爷死到临头先干为敬的德行倒也算是屡见不鲜。
    他撑着腰站在那儿,脸部肌肉活动了一下,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纠正猪小弟;“没有回回都去送死啊,你一直跟着我对吧?在东京跟江左司徒打仗,我用嗜糖蚯蚓的换心藤敲了他一棒子,不是还换了半个忘川之心回来吗??能独自活个一两百万年呢你想想还是划算的。”
    他仔细想了想,纠正了一下:“其实我也不想活那么久,你知道吗,你想想,一个人唉,你认识的人全都死了,而且以后认识的人也都会死哎,好吓人的对不对。”
    又想了想,又纠正了一下:“不过仔细一算,没有那半颗忘川之心,今天也救不了我儿子,好吧,收入持平,买卖没亏本。”
    他这么絮絮叨叨尽扯些有的没的,猪小弟气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考虑到对面这个人其实也算是他自己,而一个人居然能把自己气成这样,还真要点儿功力。
    猪小弟晃了晃脑袋,冲猪哥继续吼:“你没想过其他的选择吗?”
    猪哥愣住了。
    就像他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像世界从未指引过他走向另外一条道路。
    所谓的其他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他沉默了良久,对猪小弟笑了笑,小声说:“哎,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人生好像很复杂的样子?”
    难道不是啊?你要是能死的话,都死多少回了啊?这不叫复杂,什么能叫复杂啊。
    猪哥不理会猪小弟带着哭腔的咆哮,内心深处似乎有点诧异,为什么另一个自己这么娘炮。他只是继续说:“我有几个好朋友,一份当猎人的工作,有一个儿子,虽然是被人塞过来养的,但一点不妨碍我和犀牛都很爱他。”
    他既平静又温柔,和一贯以来逗比的形象非常不吻合,但也许这才是他的内心。
    要多么强大,平静和温柔才能至深至彻,以此去坦然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呢。
    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到。
    即使连猪哥自己也不能。
    直到他经受住了一切考验。
    “身为猎人,朋友和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当所爱的人身处威胁之中,感到恐惧,悲伤或不自由,便应该挺身而出。”
    他问猪小弟:“这不是常识吗?”
    他有更多的话想要说,但猪哥没有再说下去了,从猪小弟的表情里,他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没人想有事没事就去送死,也没人真的想活得跟银河系一样久。
    但你说说看,在那些根本没有大团圆结局设定的人生关卡里,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怎么做呢?
    放弃他们吗?
    猪哥发出哲学三问攻击,成功地把猪小弟给问蒙了,果然多吃几年饭还是有回报的。
    最后的大招是:“你看着我,你觉得我不应该那么做,我猜,你是在为我着想。”
    “那么,如果是你本人站在我的位置,去面对那些事呢?”
    他的信心并非凭空而来:“有其他的选择吗?”
    猪小弟被他击中了。
    顺便光行也被击中了,反应很大,暗搓搓地哭了起来,为了避免丢脸,撒腿就跑走了,没忘记跳舞,跳的是bachata舞步,一扭一扭的还挺风骚。
    猪哥伸出手拍了拍猪小弟,被拍的没有任何感觉,却仍然领会到了那一点安慰。
    他说:“你说得对。”
    猪哥不知道得意啥,嘿嘿一乐:“那是当然。”然后好心地说:“你从哪儿来,就赶紧回哪儿去吧,就算是光行,也不能让你在时间之外停留太久,万一有个闪失,麻烦就大了。”一边活动了一下踢脚,跟准备上国际田联钻石联赛跑一百米似的:“我也要忙去咯。”
    那叫忙去啊?
    猪哥从善如流:“那怎么说,我这就死去?”拨浪鼓一样摇头:“不吉利不吉利。”
    哪怕知道这个人其实就是另一个自己,猪小弟也没脾气了:“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来干嘛呢?我从墨尔本一直跟到你这里,千万里十数年,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猪哥笑了。摇摇头,不,不好奇。
    他伸出双手,比了一个照相机的样子,对着猪小弟的脸咔擦几声,非常平静地说:“你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人生的结局最后无可救药了吧。”
    他歪着头说:“你是我的上辈子呢还是下辈子?还是克隆人啥的?我猜一定是我的朋友们把你捣鼓过来的吧。”
    就在刚才,当他纵身那一刻,已经完全彻底地想明白了一点:这一次绝无幸理,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终场秀。
    他不怎么害怕,决定下得太忙太快,就跟踢到铁板那一瞬间的脚丫子一样,来不及痛。
    他只是觉得可惜,还有那么多好事情没有发生,法式深吻从未好好练习,婚都没结过你想想看,以处男之身死得那么惨,难道不值得大家为之洒一把同情之泪吗?
    但是跟他自己比起来,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多半是他那些朋友们吧。
    猪小弟点点头:“嗯,确实是他们让我来的。”
    说起来不知道是应当伤感还是动容:“他们见到我,都非常高兴,因为他们以为我就是你。”
    这对猪哥来说不算什么意外消息,想起来自己咔嘣脆挂了之后,辟尘啊狄南美啊这些家伙多半是不肯马上认命的。
    他猜的虽不中亦不远:“他们让你一路沿着时间线过来观摩,是不是想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你,千万不要过跟我一样的人生?”
    猪小弟那叫一个无奈啊:“你对自己的下场还真的一点都不抱侥幸心理啊。”
    “那必须的。”猪哥不知道得意个啥。
    结果猪小弟说他错了:“我不是另一个你。不是未成年的你,轮回转世的你,”他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你,你挂了之后的你。”
    猪哥有点晕车:“你知道说话绕成这样就算你是我自己我也会揍你的吧?”
    冒着被揍的危险,猪小弟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结结实实说了一遍,描摹极细,连阿黄一顿吃几块肉都没有放过,猪哥不嫌烦,听得津津有味跟在茶楼捧说书先生似的,考虑到他们是在时间之外呆着,也没耽误什么事。
    倒是光行哭完了鼻子跑回来,听了一阵子就觉得受不了了,他的身体开始古怪地摇摆起来,各个部分接力进行一种单看僵硬断裂但连在一起又天衣无缝的晃动,从指尖开始到手腕,一路延伸到肩膀头部,而后折返往下直到脚趾,幅度越来越大,总体而言就跟被电击了差不多,猪小弟吓了一跳,想要去扶光行伸手捞了一个空:“光行你怎么了?发羊角风吗?”
    猪哥不愧和光行有多年交情,瞥一眼就知道了:“哪里,他在跳机械舞。”
    猪小弟这才放下心啦,喃喃自语:“又不是印度人,好好的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跳起舞来呢。”
    猪哥摇摇头:“他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但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为什么?”
    “光行能看到任何人的前生后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干预,如果任性而为的话很容易就会造成时间线的混乱,所以族中的戒律非常严格,他们是达旦的九工之一,基本上都是按照契约者的命令提供服务,此外不观察、不询问、不记忆、不谈论、不建议,不干涉。规矩还挺多。”
    “所以呢?”
    猪哥很放松,毕竟他也不是真的那么急着一了百了:“所以我们就跟他玩玩你动我猜的小游戏呗。”
    光行跳着舞还赶紧点头,似乎感到十分欣慰。
    猪哥打起精神,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暂时不用担心柴米油盐世界安全也是好的,一招手:“来。”
    光行脖子一梗,两条手臂伸出来,变得没完没了地长,左手圈住猪哥,右手圈住猪小弟,然后,往中间一撞……
    哎呀妈呀……
    饶是猪哥们神功盖世,也备不住自己人从背后下毒手,他们俩的脑门猝不及防沉重对接,各自都掠过一个想法是光行这明显在寻隙滋事,公报私仇,莫非有谁跟他借过钱不还?但你看他那个样子,实在找不到藏钱的地方啊。
    有一个相当明显的肿块在猪哥皮肤下蠢蠢欲动,蓬勃生长,估计猪小弟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急切需要冰敷和消炎药,但光行不肯放他们走,他那两条手臂跟锁命链一样,没完没了地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把两个人硬按在一起好像想生造一个连体人拿去马戏团卖钱,一面身体开始剧烈晃动,前仰后合,手臂没动作,脚步跳的是新西兰毛利族的战斗舞蹈哈卡,气势十足。
    猪小弟眼泪都给撞出来了,努力翻着眼睛看我,说:“这怎么猜?”
    他话音还没落,光行手下已经加劲儿了,照现在的情况看,要是再给丫一条胶布把我们俩缠上,直接就能放超市打折区买一送一。
    猪哥琢磨了一下买一送一的特点,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猪小弟,你刚才说,你是我死了之后的我?”
    “虽然听起来不合理,却就是这意思。”
    “那是不是说,咱们俩是一条时间线上的?很有可能我一会儿就挂了,但你仍然在延续我的命运。”
    光行的双脚打击出一串不知道从而来的脆响,考虑到此处并无地板,那声音响得简直莫名其妙,同时投给我一个缥缈的赞许之色。
    猪哥受到了鼓励,于是继续一面对着大爷察言观色,一面继续扯:“你用命运藤萝子,既可以改我的命运关键点,也可以改你的。”
    光行翻了一个白眼,手上又加劲了,没骨头的双臂绕过两条汉子,折回到身体中间部分,还干脆利落打了一个结,这是不让走的意思!
    大家顿时很发愁,今天要是不猜出结果来,恐怕死法会轻于鸿毛啊。
    猪小弟也加入了猜猜看的行列:“我觉得他的意思是,改你的,就是改我的。”
    我们不约而同去看了看光行,对方情绪稳定,看样子路线对了。
    猪小弟二两大的脑子全力开动,他细细分析:“有哪个命运节点是我们重合的?或如果改变了你的,就相应改变了我的?”
    他们俩用一种非常吃力的方式对望了一眼,老实说眼珠子离得太近了这种看法能把人看晕车,而后异口同声喊了起来:“现在!”
    砰一声,光行的手臂松开了,呼啦啦在空中甩了几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他继续若无其事跳华尔兹,搂姑娘的姿势好像真的一样。
    猪小弟顾不得摸一下他脑袋上那个包,急吼吼问:“一会儿你跳下去的时候,会经历什么?”
    猪哥耸耸肩:“you ask me,i ask who?这不还没跳吗?”
    猪小弟说:“是whom,我有个朋友教过我。”一字师当完,之后继续不依不饶:“那你估计一下呢?至少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跳下去吧,下面是什么状态,有可能会发生什么?。”
    猪哥觉得这哥们问起问题来跟自己一样烦人,感觉真是亲切:“只知道大概啊,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现在地面上那条裂缝应该是直通暗黑三界寂灭层,审判之轮就在寂灭层的入口,通过空间折叠跟人类世界直接连接起来的,审判之轮已经开始转动,到达一定速度之后就会放出邪羽罗的十三个分身,他们一进入人类世界,事儿就闹大了。”
    随着言语描摹细节,忧虑再一次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裂缝涌入,如同海水涌入破船底部的洞眼。
    末日的气息也和海水类似,厚重而咸,刺激着鼻端和眼睛,令人浑身不适。
    猪哥清了清嗓子,对自己说的话不算特别确定:“我一下去,呃,应该就是正面撞上审判之轮吧,理论上它就应该被直接撞停了。”他露出一个不知道是骄傲自满还是被抓了一个中二病现行的表情:“要知道,我可是个大人物呢。”
    说着拍了拍自己胸口,那里有半颗一直挣扎着想好好混吃等死的猪哥之心,以及半颗特别混不吝逢人就怼怼翻算数的忘川之心。
    猪小弟明白他说的大人物是什么:“破魂摄政王。”
    “嗯呐,破魂书上写了,如果以摄政王的精魂祭祀,审判之轮会停止。”
    猪小弟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是。”
    “啥?”
    “我也有半颗忘川之心。”
    猪哥很高兴:“是吗?那这玩意儿还真结实啊,这么打都不碎。”慷慨地一挥手:“那你好好留着!平常跑步要不时变变速,这样对心肺功能好。”
    突然光行冲过来一个扫堂腿,猪哥摔个仰八叉然后就知道自己又离题了,猪小弟伸手拉起他,另一只手拍拍自己胸口:“我来跳!”
    “什么?”
    猪小弟是认真的:“不是要用摄政王的精魂祭祀吗,说起来既然我就是你,那我也算那啥摄政王吧,我跳下去也管用吧。”
    光行和猪哥对望了一眼,有点不确定:“可,可能吧?”
    “叮!好,这个世界得救了,接下来呢,既然你我是在一条时间线上的,光行就能直接带你回到我来的那个世界对不对,你有足够的能力去阻止异灵川乱搞,世界又得救一次,bingo!”
    bingo跟tango谐音,光行就跟被按错了开关一样,当机立断开始跳探戈,但他跳得有点气呼呼的,不是特别开心的样子,看来猪小弟正兴高采烈大步流星一路奔去的目标,似乎不怎么如他的意。
    也不怎么如猪哥的意,尽管听起来那已经是他可能得到的最好结局,而且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从来没有人说过还有这样的机会。
    他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猪小弟:“你的身体是神演帮你做的?灵魂是我的?”
    “是啊。”
    猪哥被感动了,自言自语:“原来我有灵魂啊,哎,要是灵魂能说话,不知道会对我骂出什么好的来。”
    他伸手捏了猪小弟手臂一把,感叹神演们端的是神乎其技,这做出来的比本来的还要好,毕竟浪迹天涯太久之后,他的六块腹肌已经快要融合为一块了。
    “融合为一块……”他这么嘀咕着,手停了在猪小弟的肩膀上,脑子里闪过一阵光,照亮了所有藏在浑浑噩噩中的角落,他若有所思好一阵,忽然高叫了一声:“光行!”
    光行在tango热情的舞步中一个猛回头,然后趟了过来,猪哥一把捞住对方,体会着抓住一只光行时会有的空虚:“我和猪小弟加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灵魂,对吗?那我们的忘川之心呢?能不能加起来算一个?”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就是忘川之心半颗和一颗的区别。
    光行一摇头:“不能。”
    “你这半颗,就是猪小弟那半颗,现在我让你们在时间之外,能够以实体的状态双双并存,一旦回到时间中,沿着时间线旅行的一方就会虚化,猪小弟的忘川之心,只是一个影像,镜花水月一般,只能看,不能用,在回到他的起点之前,没有任何实际的能量”。
    尽管他说的话不算特别鼓舞人心,但猪哥毫不气馁,因为光行的答复在意料之中:“我知道了,但是!”他摇了一下猪小弟:“我们有一个但是。”
    光行一副很期待的样子:“什么但是?”
    “命运藤萝子。”
    非人世界的林林总总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任何种族是正常的,但说到长时间持续疯狂而且强度从不减退,则只有嗜糖蚯蚓,其他都甘拜下风。
    每一条嗜糖蚯蚓都来自青陆,那是他们的故乡,也是他们能量与魔法的来源,在自己成年之初,他们都会在青陆种下一颗种子,然后以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去灌溉,护理,甚至祭祀它,有的种子发芽快,有的要等半辈子才会有一点动静,至于最后会结出什么东西来,根本无法预测。
    当嗜糖蚯蚓们漫长的生命即将结束,他们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收割他们所下的宝物,就像解开一个保留了一辈子的谜团,看几眼,试一试,心满意足之后溘然长逝,毕生所得留给族人珍藏,代代相传,有时候经济不好也得拿出去卖。
    和世上其他东西一样,大部分魔力植物都不算很特别:什么放烟火的郁金香啦,不歇气放一晚上烟花,其壮美可媲美新年时代广场夜景,什么唱歌剧的猪笼草啦,调子停在高音部分永远不用下来,直到有人上来剪草除根为止;一片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王莲叶子,单次载重上千公斤,续航能力超过巡洋舰,还能在陌生海域中自动定位和跟踪鱼群,堪称为深海渔民们量身定做的全能好帮手。
    这一切都是好的,这一切听起来都令凡人惊叹和向往,但它们来自于青陆,在那个地方,这些都只是小意思,绝不算独一无二。
    唯独长老级的嗜糖蚯蚓有能力培植出顶级的魔力植物,那是想象的极致,纯粹创造力的凝结,是造物主的光荣。
    猪哥就认识一条长老级的,它从不履行长老义务,长期住在东京地铁站混吃等死,当年猪哥没惹到江左司徒那会儿,日子过得很悠闲,住处也在蚯蚓常出没的地铁站附近,于是没事就去找它喝啤酒,大家交换一下看妹子打痴汉的经验,不知道多开心。
    那条蚯蚓在老家种出的是一根换心藤,回家赴死之前刚好遇到猪哥,顺手就给他了,给得还挺及时,马上就跟着去打架了,在猪哥被打得即将半身不遂的时刻踊跃出手,悍然击退江左司徒,在银狐的帮助下,还从人家身上捞了一半忘川之心回来。(故事请见《猎物者》)
    某次闲谈中那条长老蚯蚓曾提到,在所有的魔性植物中,唯一能与换心藤比肩的,是命运藤萝子。亘古以来只成功种出来过一颗,长啥样从未公诸于世,基本上只在传奇与传言中存在。
    那玩意儿现在在猪小弟的肚子里。
    根据猪哥所知,那意味着:“你可以在时间线上的某一个瞬间,以正常实体的状态,跟我一起出现。”
    光行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个猪哥,哪怕他有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审判之轮一击之威,只能粉身碎骨,之所以还能留下一点点神魂不灭,想必都是半颗忘川之心全力抵抗的结果。
    但如果有一颗完整的呢?
    当年江左司徒一个人独占一颗的时候,那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啊。
    猪小弟眼睛闪闪发亮,抓住猪哥猛摇了几下表示他的兴奋之情:“我挡在你面前!把第一下扛下来之后,你就可以全身而退。”
    猪哥愣了一下,刚有那一点雀跃的神情消失了,他本能地想要反对,却被猪小弟拦住了话头,他认真地说:“我的身体是神演用植物做的,跟哪吒一样,而我的灵魂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至于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只有那些我独自生活时留下的记忆。”想了想:“还有阿黄,我的狗。”他问:“你能帮我照顾它吗?吃得是有点多,但很省心,自己会洗澡,从来不随地大小便,凶起来啥都能咬。”
    光行从鼻子里喷出一道白气,毫不客气地指出:“阿黄根本不是狗,是暗黑三界的结界守护者奎木狼,破魂家的长老请他出来保护你的,不然你呜呼哀哉八百次了。”
    猪小弟震惊:“奎木狼?就是后来冒出来那位青铜狼头武士?他是我家阿黄?”
    猪哥小时候也养过狗,那条狗的名字就叫猪小弟,难怪听到猪小弟自我介绍时那种亲切感如此强烈。当年的猪小弟虽然是条狗,但大家相依为命多年,与朋友或家人无异,猪哥当年那是全身心信任它,绝对无法设想对方瞒着自己还有狗生另一面,推己及人,他非常理解猪小弟现在的心情:“哎呀,这就不对了,你想想,如果突然有一天我回家一看,我的狗竟然不是狗!而是田螺姑娘……
    他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接着就跟猪小弟异口同声说:”那,也挺好的。”
    光行喃喃自语:“你们俩没救了,你们俩都没救了。”
    猪小弟百分之百是朱家嫡系,满脸佩服地感叹:“哥们儿的演技可真不错啊!变狗变得来!惟妙惟肖!”
    既然可以放下阿黄,他更不纠结了:“神演既然可以把你仅存的神魂填进一具全新的身体,也能填回给原来的你吧。”他比了一个捏馄饨的时候往面皮里塞肉馅子的动作,显然对神演的工作内容存在很多误解,“你有我的记忆之后,我也就活下来了。”
    声音轻下去了,尽管还是殷切地看着猪哥,像在等待一个完全肯定的回答:“你会认识我新交到的朋友,也会喜欢美亚,对吗?”
    美亚是谁?
    “姑娘,长得可好看了,她挺喜欢我的。”
    喜欢朋友,肯定毫无问题,喜欢姑娘?那算是什么问题?
    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猪哥犹豫地沉默下来,内心就像一串放在炭火上慢烤的鸡皮,正在收缩,卷曲,焦渴不堪,光行很了解他,事关他人的时候,这位老兄总是犹豫得像只鹌鹑。
    他只好挺身而出,扮演了欺行霸市的角色,上来一瓢冷水把烧烤摊子的火给浇灭了:“别纠结了,做大事不用牺牲的吗?既然一定要牺牲,那就用结果最好,效率最高的牺牲法。”
    他对着猪哥那叫一个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如果是你去挡住猪小弟,那么一切都不会改变,世界并不会因此得到更多。”
    说起来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沉痛:“猪哥,你一生为人挺身而出,但在必须的时候,也应该接受有人为你挺身而出。”
    手一指猪小弟那张再过十年就跟猪哥一模一样的脸:“也不算违反原则吧,最多算是自己刚自己啊。”
    那二位对视一眼,感觉受到了深刻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教育,情不自禁地各自点了点头。
    大方向既然定下来了,细枝末节就比较容易一一呈现。
    比如说:到底要在什么时刻一起出现。
    答案是,必须在两个人跳下去之后和被审判之轮打个正着之前,猪小弟在先。猪哥在后,这个过程之极速,拿捏所需之精妙程度,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而一旦错过,也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
    他们抽着凉气想象着一下卡位的难度,光行在旁不爽了,冷冷地说:“专业的事交给专业人士来做,你们瞎操什么心。”他来了一个现代舞里的空翻跪地,随即挺腰起身,手臂一举,好像有舞伴跳了上来做托举似的,跳得来煞有介事:“只要是在时间维里,我可以定位宇宙最初那个质子开始动的瞬间,你们这算什么。”
    质子?好吧,你最近有去大学上物理课吗?
    另一个细节是:如何发动命运藤萝子?
    需要按个按钮什么的吗?还是念一串咒语,那就危险了,不管拥有多么惊世骇俗的手速或语速,都没法赶得上跟他们的动作啊。
    猪小弟犹豫额一下:“姐夫没交代,感觉他好像也不知道。”
    “姐夫是谁?”
    “南美的未婚夫,白弃啊。”
    猪哥笑得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妈呀,还没结成婚啊,小白待机时间真长。”
    没有定论,只能冒险,以他们对嗜糖蚯蚓种出来那些怪东西的了解,它们都有灵性,该出手时一定会出手,上回的换心藤也没附上说明书啊,还不是用得恰到好处。
    光行对此表示同意,与此同时他瞪着猪小弟猛看,表现出了若干虚无的担忧之色,这让猪哥有点揪心:“怎么了。”
    问题是猪哥问的,光行回答的时候却还是望着猪小弟:“你们要跳的那个缝是经过强折叠的空间入口,被暗黑三界的能量场包围,既不容许时间存在,也不允许有时间之外的通行存在,即使我带着你,也会受到能量场的影响。”
    “干嘛这么霸道啊。”
    猪小弟嘀咕了一下,浑然不知道为什么光行要把这事儿提出来说,其天真程度令无所不知的时间旅行者似乎有点抱歉:“呃,我就是想告诉你,经过这种入口,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生物,感觉都会很痛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猪小弟对他笑笑,似乎痛苦这两个字更像是一个笑话,值得抿嘴一乐,在这样一个非常适合说豪言壮语的时刻,他只是露出自己惯常无所谓的表情:“好。”
    三只手——两只实在的,一只缥缈的,搭在了一起,大家对望了一眼,各有一种我自横刀向天笑的中二豪情升腾而起:“来吧!”
    光行收了神通,猪哥重新回到了他命运炸裂点,光行带着猪小弟紧跟在后,失重感一视同仁地包裹住他们,脚下就是通往地狱的裂缝,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容从眼角闪过而后就像永远消失了,最后一眼看去,正向他们飞扑而来的男孩子满脸怒容,他们都知道那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那一刻,猪哥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身为人父。
    必备的元素除了养育的责任,情感的给予,还有时时刻刻准备为了自己孩子背黑锅擦屎屁股的自觉,不管那个锅有多大。
    小孩子么,总是要惹祸的,有时候是故意的,有时候只不过因为不懂事。身为养育者,看着下一代干出来的蠢事,有时候满腔无奈,有时候生气得张口结舌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袖手旁观。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非得牺牲的时候,也只能站出去,站的位置总是在死神与儿女的中间。
    就像现在。
    冲天的熔岩之浪在下方汹涌,数十米的红热波涛正往四面八方发散,带着人世间不可能存在的高温,渴望着去席卷与熔炼世间一切金属,岩石与肉身。
    有什么在深深的地底召唤着,他们握紧了双拳,笔直坠落,穿过沸腾着的熔岩层,铁水一般沉重而狂热的岩浆汹涌而来,将身体整个包围,收紧,干燥,而后崩裂,从太阳炸裂般的耀眼光芒之中他们一头栽进了黑暗,唯一可感是仿佛永远不会结束般的急速坠落感充斥全身,伴随着他们往不可知不可测的深渊一路直冲,五脏六腑一股脑儿涌到了嗓子眼,争先恐后往外喷,要是胆敢张嘴啊啊啊大叫几声,也许就会蹦出两片肺来。
    与熔岩层的高温迥异,通道中非常冷,往后尿一把的话,屁股上多半能活生生冻出一条尾巴来,极寒之下空气似乎也消失殆尽,肺部紧紧收缩起来,发出无声的呐喊:我的妈这是到哪儿了?
    猪小弟不能说没吃过苦,猪哥更是身经百战,饶是如此,这一刻也都灵魂出窍,环境之恶劣远远超出了普通人能够体会的极限,因为普通人在第一秒钟就已经妥妥地就挂了,一死了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说真的,那实在是幸运。
    普通人特供的好处还有一个:一旦经历剧痛或强烈情绪冲击,他们能啪地一声昏过去,干脆利落逃离现实,这是身体对自己的基本保护,猪哥这个也没份:他拥有半颗忘川之心,这杀千刀心特别倔强,不但不肯放弃,还硬生生被炼狱般的外在环境激发出百倍的动力和热情,投入地不断极速修复他的肌体,搞得人家连自我放弃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死扛。
    而肉体所遭遇的痛苦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浸染着他们的脑子。
    猪小弟跟着猪哥穿过熔岩火海坠入黑暗的瞬间,看到了美亚。
    她浮现于远处虚浮光晕之中,如同出现在一个小小的万花筒中,一开始是猪小弟初见时的模样,少女容颜如花盛放,而后一点点变小了,变成两颊饱满的小小姑娘,带着笑意,在草地上扑蝴蝶,远处是高大巍峨的城堡,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站在城堡前,似乎在对小美亚眺望,神色中满是爱怜和忧伤,美亚继续变小,直到变成一个婴儿,躺在粉红色的摇篮小床上,白色的门就在不远处,开着一条缝,婴儿安详地睡着,可是白色的门缝中忽然开始涌入成股成线连绵不绝的鲜血,摇篮渐渐被血池污染,浸泡,小婴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睛,尖锐地哭叫起来,门外传来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哭泣声,嘶喊声,仿佛在说什么人已经去世了,窗外的天突然黑了。
    光晕闪动,回到了猪小弟记忆中的一幕,当美亚要猪小弟每天来陪自己却被拒绝的时候,她哭着说:“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谁都不要我,我谁都没有。”
    少女的眼泪如晶莹珍珠,一颗颗从光晕之中滑落,变成真实的水滴,落在猪小弟身上,带来的竟是锋刃穿身般的刺痛感,猪小弟忍受着疼痛,一面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擦拭美亚的脸颊,可是刚一动,美亚连同那光晕就消失了,唯独泪珠仍然接踵而至,幻化为刀锋一般脸庞和身体的小小活物,争先恐后飞翔而至,贴服在猪小弟身上,一刀刀不断绝、不放松。在猪小弟身上和心上留下一个一个真实可见的伤口。
    光行的声音从非常幽深的所在轻轻传来,为他解释:“这些,是你的伤心事。”
    通完暗黑三界的无间通道,负面情绪在此成妖,无论是人还是非人,只要有遗憾,只要有悔恨,就会被他们所变成的怪物啃噬,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从对抗,更没有什么办法减轻身心的痛苦,因为遗憾和悔恨从不消失,它们只是被埋藏起来了,而在无间通道里,它们找到了喷薄而出的出口。
    不知算不算安慰,光行说着:“你只是辜负了姑娘对吗,那你不妨想象一下,猪哥现在是什么感受。”
    因为猪哥完全被铺天盖地的怪物包围了。
    任何拥有神经系统的生命体有可能生发出的最糟糕的感受,此刻打包奉上,化身为形形色色难以名状的有形之物,对他不由分说发动攻击。
    有一些满身尖锐,有一些粘稠凝滞,有一些散发可怕的臭味,不一而足。
    那是他的恐惧,幽闭,压迫,孤独,他的忧郁,暴躁,疯狂,失落,他的僵木,幻灭,逃避与放弃。
    怪物们蜂拥而来,攻击交织成网,每一根网线,每一个结点的强烈程度到足够令人全身心呐喊着老子不想活了啊谁过来给我一个痛快的吧要不我自己往八十楼下跳也行。可惜他根本无能为力,无法自救,也找不到人帮手解脱,只能眼睁睁被撕咬着,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又复原,如同普罗米修斯伺鹰般轮回着,而后无助地坠落,坠落。
    唯独想到死亡时才会掠过一丝难得的平静,舌尖于虚无中品尝到幻灭念头那无法忽略的甜美滋味,身体为之颤抖不已。
    这个过程如果有人从头到尾目击,感觉大概不过是“哦喝”了那么一声,整件事就发生并结束了,如果去问亲历者感受的话,猪哥大概会负责任地告诉你,那就像是八辈子那么长,而且是在煤矿里挖煤,日夜轮班不给出来喘气儿的那种八辈子。
    当然,即使是这样的八辈子,也有结束的一刻,毫无前兆的,黑暗通道的尽头突然炸开一道光亮,猪哥和猪小弟接踵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光行如往常一般及时赶到,一把把猪小弟提了起来,他们再次回到了时间之外,而猪哥就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3]
    欢迎来到暗黑三界的寂灭层。
    在非人创世的传说中,世界一共有四个部分,顶层的部分属于神灵,不与任何有形有生物限制的群体为伍,中间层属于能量等级接近半神的非人们,传说中那些修仙得道的人类,最后也就是到了这里,下一层是生物层,属于拥有性灵与思辨的人类和非人。
    最下的一层是暗黑三界,属于高能量而缺少性灵的非人种族,他们的性灵集中于寥寥几位领袖,其他全是功能体的一部分,其中以能量本身为繁衍基础的破魂是暗黑三界的主体种族,当暗黑三界的能量供应无法满足种族需求时,他们就会突破到其他两层进行劫掠和杀戮以补充动力,甚至传说还一路突破直达神界,在人类产生以前,有过许多次的灭世之战,都由破魂性灵中的极恶代表邪羽罗挑起,因此也带来后者被封印的结果。
    邪羽罗,在古老的,早已湮灭不再被人通晓和使用的破魂语言之中,意思是“长有翅膀,爪牙,持有雷电与瘟疫的至高无上者。”
    审判之轮,是平衡邪羽罗封印与和平世界的中间点。
    一旦世界不再值得眷顾,就会有力量来打破审判之轮的平衡,它转动的力量能够打破所有封印,将邪羽罗再度释放到世间。反之,如果世界还值得保留,审判之轮便岿然不动,如镇守门户的石狮。
    只是,谁来判断外面的世界到底值不值得保留呢?
    除了神灵们本身之外,唯一的答案是:
    当世上的孤独与恶毒之人的灵魂之多,足以制成灵魂十字架,打开直通往审判之轮的通道之时,这就是他们现在所看到的场景。
    无边无垠的荒原,没有平常天与地的区别,六合八荒都是同样颜色与质地的荒原,如果往上到极高就会进入太空,被无穷无尽的星尘围绕,那么向下到此则是寂灭的世界,从观感上来说,两极类似。
    高低起伏的褐黑色小山杂乱地坐落或悬挂,坚硬粗粝,上面寸草不生,却成片成片的覆盖着黑色的蕨状植物,每一片叶子都是刀锋,每一片锋刃上都长着触手,每一条触手上都有密密麻麻无数只阴沉而浑浊的眼睛,无风而动,准备收割任何踏入其中者的性命,一眼望去,如同清澈海底无穷无尽的黑色水草,但水草不会那么阴暗而怨恨,对你虎视眈眈,小山之间密布嶙峋石块,没有方寸平整之地可供落脚,石块之间的缝隙中蒸腾出微微的白色雾气,不断变幻出形形色色妖物的面目,雾气聚拢,而后消散,之后再度升腾,节奏毫无规律可言,放眼望去,一时间寂灭层如同修罗列阵所在,一时间又空无一物,极度沉寂而压抑。
    有为数不多的几棵树孤零零地生长在山丘与石块的中间,枝条是纯黑色的,弯曲纠结,从树根处一直长到树冠,角度尖锐而形状怪异,彼此交错纠缠出一团团如同无穷无尽的噩梦,笼罩着树干,远看去像被烫坏了的一个长发女人头,它们凭空带着一种厌倦一切的感觉,在这里或者那里站一会儿,然后慢吞吞挪动,走到某个地方再次停下来。
    荒原的尽头,审判之轮正在缓缓转动,那是一个青色的,如同风车与天平结合之后生下来的巨大物件,用人眼去看,其具体的形状,规模和宏伟程度都很难以用语言形容,它根本就没有具体的尺寸,只是无可比拟的大,仿佛是往视觉里扔下一个炸弹,违背所有关于“看”这个功能的常识。
    必须要闭上眼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存在,纯粹用直觉,就像一辆重型卡车突然开到了头上,它紧紧地压迫着周围的一切东西,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在能量的比拟之间,较为弱小的部分连形体都化为乌有。
    唯独在审判之轮的上空,世界不是一个荒原,一道金色弧形天空跨过世界的两端,就像在寂灭层上精心切开的一道口子,那种金色极为纯净,犹如最闪耀的阳光一般纯净,从弧形的一头到另一头,十二颗六芒星以1221211的方式横向排列着,六芒星的颜色各不同,中心明亮,散发灼人的光彩,边缘却灰暗若死。
    猪哥凝视着审判之轮的上空,像被什么在召唤,他胸膛中的忘川之心狂热地跳动起来,满地的黑色蕨类植物张开了它们所有的眼睛,齐齐向他注视,带来一种奇异的凝望,像久别重逢,或此去永别。
    他爬了起来,却没有机会哪怕好好站直一下身体,寂灭层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是天然就与审判之轮格格不入地存在,绝对的力量掀起无形的潮水,从金色天空的方向猛扑过来。
    猪哥抹了一把嘴角,在那里还有一颗他在无间通道里所流过的泪,说不定还沾着鼻涕,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去寻找站在时间之外的猪小弟和光行,他看不到他们,但他们肯定在某处,默默等待着。
    等待着他下定决心,采取行动,等待一个决定性的时刻。
    就是现在。
    it’s time。
    猪哥张开双臂,迎着审判之轮所卷起的狂风,人横飞起来,头前脚后,笔直撞向自己的目标。
    一往无前。
    如鸿毛之于东海,蝼蚁之于泰山,沙粒之于恒河。
    他的渺小之于审判之轮,就如同上述cp。
    审判之轮加快了转动,正对着猪哥而来的能量如同超新星爆发,凶猛得能将一切卷入漩涡中心,碾压蒸腾吞噬,不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似乎猪哥的接近无形中催化了它的速度,金色弧形天空中六芒星们次第裂开了一处边角,像是小鸡将要孵化之前的蛋壳,一开始是轻微的裂缝,接着逐渐在六芒星的表面延伸,扩大,那些中心的光明化为柔软的半流体,沿着裂缝流了出来,缓缓向审判之轮滴落,六芒星变得非常明亮,渐渐变成一个水晶制成的大玻璃缸,每一颗的中心部分的透明处都反射着一个古怪形状的影子,正在里面腾跃跳动,左冲右突。
    猪哥昂起头来,凝视着那些六芒星。
    那就是邪羽罗。
    一共有十三颗,一个是本尊,另外十二个是化身。
    现在却只有十二颗。
    它们在复苏,清醒,动荡。
    等审判之轮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分身们所需要的动力集聚完全,那些在六芒星中心冲动不已的东西,就会借势冲出现有的束缚,破出寂灭层,在人与非人,甚至半神们的土地上闪亮登场,大杀四方。
    恐怖大王将如何出现,世人根本毫无概念。
    任凭思绪纷纷乱乱如麻,身体却始终保持着正对审判之轮中心的角度,全力冲击,随着距离的缩短,忘川之心和审判之轮像两个唱昆剧的资深票友开始互相应和,后者似有感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阻止它的行动,顷刻间转速与能量值都遂尔暴涨,阻力成倍数增加,猪哥的前进随即变得极为困难,每一根毛都用尽了它们突破皮肤的力气。
    猪哥这个人呢,首先他有身为正常人的一面,那一面的主要特点是非常喜欢看热闹,哪怕是而今眼目下舍生忘死的当口,也照看不误,看到精彩处说不定还乐出声。
    但他还有身为摄政王的一面,那一面的生活态度要积极进取得多,现在也正是这一面竭力驱动着忘川之心,气急败坏,殊死抵抗,维护所其在的肉身不碎,但凡它有一点点闲工夫,都会马上破口大骂说本尊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给老子振作点行不行!
    那颗心跳啊,跳啊,那么激烈的跳动,就像要撞破肋骨,夺门而出。
    它竭尽所能,它英勇奋斗,但这是第一次,它发现自己力有不逮。
    遭遇到注定的失败也仍然要战斗到最后一秒,过程中的努力因此显得格外悲壮。
    百忙之中猪哥明确地感知到了它极度懊恼的情绪——我要崩溃了!
    以及:要是老子双胞胎兄弟在就好了。
    伟大的光行肯定和猪哥本人同时接受到了这个讯息,就在他和审判之轮之间物理距离就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猪小弟如同天外飞仙,biu地一声强势插入,短兵相接,准备正面硬刚。
    从猪哥的眼睛里看过去,就像有一部灾难片以正常速度的百分之一在上演,影片剧情来到了主人公遭遇生死劫难,马上就要粉身碎骨的高潮部分,只见猪小弟张开双臂,犹如奔赴战场的斯巴达勇士一般扑向审判之轮,迎面而来的能量潮闪着炫目光芒,强力如天崩海啸,出场自带bgm,无声中都带着欢乐颂的激昂效果,只需要电光石火的时间,猪小弟就要跟能量潮撞个正着。
    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凭空冒了出来,看上去活像一大团成了精的烂泥巴,迅速蔓延到了猪小弟全身,冰凉,滑腻,粘稠浓厚,活像他刚刚去做了一个完整的泥浴。
    猪小弟被卷入能量潮之中,那些烂泥巴即刻变成了果冻啫喱一般透明而有韧性感的壳状物,不管它们其实是什么,其坚硬程度都和花岗岩甚至金刚钻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正是这些东西帮助猪小弟扛下了审判之轮的第一击,
    但审判之轮并非只有一击。
    他们干扰了后者的高速转动,意味着所有的能量都改变了方向,转化为致命的攻击,向他们接踵而至。
    第二波能量带着极热高温,果冻啫喱壳即刻融化滴落,猪小弟的皮肤瞬息之间变为焦黑,干烈如火的风吹到了数公里之外,将猪哥和猪小弟都席卷其中,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呛鼻的烟煤气息,那是水分充足的植物被焚烧时特有的气息。
    他们如连体婴一般向着跟审判之轮相反的方向飞出去,后者极其强力的能量波似乎要把他们挤压成为一体,猪哥抓住猪小弟的手臂,却抓了个空。
    猪哥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感觉是:“老子是不是重新投胎了?”
    第二个念头是:“投胎有那么快吗?”
    因为此刻他确实是以婴儿的姿势被紧紧包在一个圆形的壳里,壳身的质地是软软的,布满浅淡的纵横花纹,如同透视下的神经网络。他试着伸展手脚,壳子应声而破,大好一个茧子破出来的不是蝴蝶,而是一个全须全尾的猪哥。
    他钻出了那个外壳,有一些黏黏的东西还沾在手上,往下撕的时候就像是在撕过了期的创可贴,他一边撕一边到处看,高喊着:“光行?光行?猪小弟?”
    声音回荡在绝大的寂静与空旷之中,荒原,蕨类,黑色妖树,每一样东西都带来一层震荡与回响,很快那声音就变得像是有数万人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穿透耳朵,进入五脏六腑深处,令血液与身体分离。
    一切与他们下来之时所见几乎并无不同,唯一的变化是审判之轮的速度变得非常非常的慢,金色光带上的六芒星渐渐失去了能量滋养,颜色越来越暗淡,陷入了静默与凝滞的状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唯独左上方第三颗和右下角第五颗仍在熊熊释放光芒。
    没有应答。
    猪哥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自己的喊声,响亮,空虚,循环往复,寂寞到想要变身为鸽,往西而行,直到世界尽头。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眼神落在不远处的灰色岩石的缝隙间,那里有一点点淡淡的粉色。
    他走过去,蹲在岩石上往下看,那块东西就在眼前,圆圆的,拇指盖大小,很粉嫩,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是一块藕。
    就好像是就地长出来的,正等着给人收获,上小火慢炖,跟一锅土猪排骨大团圆。
    这当然不合常理——如果寂灭层这个鬼地方能长藕的话,也一定是狂暴食肉藕,会全副武装跟猛兽干仗,干翻了人家之后扔进锅里,跟花椒大料一起炖了它再亲自跳到灶台上来吃。
    猪哥动也不动,长久地凝视着那一点点与众不同的颜色。
    这块藕曾经是猪小弟身上的一部分,活生生的,温热的,他说,有个特别好看的姑娘很喜欢他,长大后想跟他结婚,他们一定拥抱过,姑娘的鼻尖压在猪小弟的肩膀上,偷偷想着未来,嘴角含着笑。
    这块藕曾经组成的,是她的深闺梦里人。
    无论神演多么神乎其技,所制造出来的身体都只不过是身体,四肢百骸神经系统,和机器外壳并无不同。
    直到被期待,被渴望,被爱过之后,才真正成为一个人。
    不管猪小弟是由一些什么元素组成的,他活着的时候,一定是真的在活着,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像一朵花在春天怒放一样,毫无保留地活着。
    现在呢?
    光行与猪小弟的名字像一首特别长的诗,一旦开始吟诵便难以停息,直到猪哥开始嚎啕大哭,把吟游变成了喧哗。
    他哭得都把自己呛着了,遗憾在整颗心里蔓延,变成铺天盖地的雪,冷冰冰地压住了一切思考的余地。
    在光行带着猪小弟冲下来的那瞬间,他并未和猪哥处于精确的同一位置,而是超前了一点,就是那么一点点,让他先撞上了审判之轮。
    这就是猪小弟对命运的选择。
    如果两人调换,现在哭的就是猪小弟,想到这一点,痛彻心扉的猪哥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每当遇事,自己想都不想就会奋不顾身。
    相较于眼睁睁看着他人遭受苦难而透不过气来,直接牺牲来得更简单,不必想,不必煎熬,一命呜呼前后不过瞬间,能有多难,可是在那之后,那些爱着牺牲者的人,就要遭受比肉身毁灭强烈十倍的惨痛折磨,强烈到足够在无间通道中幻化为妖的痛苦情绪,会永生不灭,时时刻刻又长年累月地侵蚀着幸存者的身心。
    多难受啊。
    当他终于跳下来的时候,在眼角余光里见到的,是一张非常生气的脸。
    朱小破的脸。
    在开始悲痛与绝望之前,他全心全意地在愤怒着。
    因为这样的无畏,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即使眼泪变成瓢泼之雨,世事仍然自行其是,无论是好是坏,期待或拒绝,未来总是不断发生。
    审判之轮的速度越来越慢,渐式微但终未绝,它所带动的能量似乎集中选择了出口,金色光带左上角与右下方的两颗六芒星忽然亮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更耀眼。
    上方的六芒星红光炸裂,千百束一束束跳跃,隐现交替不绝,光与色都有着强烈的蛊惑力,仿佛能沿着注视者的视线一路延伸,直入脑仁深处,接踵预演出核弹炸裂瞬间的惨烈之景,足够吓得人家屎尿齐出。
    右下方则画风迥异,边缘的暗蓝色从外围到内核一圈圈渐变直到中心一点,呈现出非常醇厚的普鲁士蓝,即使是第一流的男模也不见得驾驭这颜色,浓稠得像药石罔效,前景堪忧的重度忧郁症。
    这两颗星的异常光亮吸引了猪哥的注意力。
    他抬起胳膊抹眼泪,衣袖碎片纷纷落地,他这才注意到身上衣服已经分崩离析,幸好这个人向来都不怎么在意形象,烂袖子擦完脸往地上一甩,站了起来。
    迈步,身与心为仇,动弹不得,低头看时,密叠缠绕的黑色蕨类在不声不响之间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背,叶片上的眼睛满怀阴沉向他齐齐注视,叶片如锋刃,成千上百,同心协力,正切割他的肉身。
    猪哥感觉到一阵剧痛,叶片刀锋纷纷穿透皮肤,切入筋骨,明明往日无仇,今日无怨,蕨类们却在尽力而为地想要把猪哥变成一个筛子。
    他弯腰将缠在身上的枝条悉数扯落,扔到地上,一脚踩住在地上摩擦了几圈,蕨们被踩到触手折断,发出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吱哇乱叫,意甚愤怒,好像很不服气地要跟对手单挑,血战到底,宁死不降。
    结果猪哥一抬脚它们就仓皇跑开了,一片一片接二连三席卷而去,没跟猪哥交过手的也跟着跑,好像很怕被株连,声势宛如跟非洲角马过河,不知道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还是太没有战斗意志。
    蕨类原先覆盖的荒原,露出了惨白色的地面,猪哥跺了跺脚感受了一下,弯腰摸了一下地面。指尖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里的土地,是由白骨构成的。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骨头,雪白,干燥,坚硬,无穷无尽都,它们来自人,非人与怪兽,以极精密的搭建方式无懈可击地融合在一起,撑起了一整片寂灭层。
    猪哥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脚下,想象着无尽的黑暗之中,以白骨搭建而成的寂灭层像孤独的金字塔一般漂流着,金字塔尖的第一根骨头,是暗黑三界的开端,也是它的基点,此后为之牺牲,被之拘系的生命,都在为之添砖加瓦,一层层搭建,扩充,加固,直到成为边界难以测量的庞大之物,变成了无法被抹杀的存在。
    要多少漫长岁月去制造累累无穷白骨,才能得到足够的建筑材料?难怪这一层的名字叫做寂灭:唯独死亡是永恒的寂灭。
    猪哥有许多感慨,但眼下他没工夫写诗,那两颗六芒星活动加剧,他背上毫毛根根竖起,暂时找不到猪小弟或者光行在眼下都不是最紧急的问题,最紧急的问题是,六芒星要炸了。
    审判之轮如果开始全速转动,并且维持足够的时间,足以将十二颗六芒星一口气激活,但瞧它眼下这副有气没力的样儿,全体人民得解放这事儿基本是没戏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主小弟为此而死,那么他死得其所。
    眼角红光乍亮,果然左上方第三颗六芒星干脆利落先炸了,他一惊,对着审判之轮的基座狂奔而去。
    暗黑三界的一切都可能与常识相悖,但有一点定律则板上钉钉;所有概念都是以能量比来界定相对值的,一样东西可以距离你无穷远,即使感觉上一伸手就能摸到,也永远接触不到,那说明你的能量相对于那一样东西实在太弱,不管实际上你跑得多快,对方可以轻而易举与你拉开距离,除非它愿意被你触碰或接近。
    反之亦然,就像现在,当猪哥他们落到寂灭层的时候,审判之轮正在加速,即使是忘川之心,也无法与之正面对抗,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现在局面则完全改变了,猪哥只发力跑了三五步,就直接飚到了审判之轮下面,与此同时,金色光带上那颗六芒星随着审判之轮的旋转垂落到地,猪哥和它碰了一个正着。
    落地的是一颗巨大的红色光球,形态如同一千颗太阳汇聚一体,熔炼得又不怎么精细,表面密布东一块西一块的明暗光晕,唯独中心一个黑色点状物颜色与形状都极鲜明,正在向外面凸出,渐大,轮廓凸出成型,整个光球的辉煌都在中心的小点吸收,边缘逐渐暗淡下去,那个点吸收了足够的光,渐渐成了形,轮廓分明,有角有翅有翼有爪,舒展躁动,而后破空而出。
    猪哥屏息注视着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上方徐徐盖下,将自己完全笼罩起来,阴影的边缘参差凌乱,忽长忽短,忽平忽曲,变化无端,一时间无限扩大到目力不可及之处,一时间缩小成一条线,模糊犹如噩梦中的烟雾,不可捉摸。
    寂灭层无日无夜,难说明暗,万物皆笼罩在一种恍恍惚惚如同梦魇般的氛围中,看得见看不见,全凭自家修为,怎么会无端端出现阴影这种需要光暗对比才会有的东西,叫人很难适应。
    猪哥再退了一步,鼻子里细细传入一种奇异的香味,像印度教神殿中供果的味道,存在感鲜明,但浓淡却非常飘忽,从高处而来,他心里咯噔一下,猛一抬头便看到了自己的对手,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是: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忌出行,忌干仗,忌去动物园。
    一头身有十二翼的长身巨怪跨距在地,翅膀沿着身体两侧均匀排列,前五对都大小一致,最后一对生在身体尾部,极迷你,仿佛是纯装饰,多头,多足,身被重甲,昂头森然而望。
    怪兽头的大小与身体全不匹配,想象一下一只亚洲象背部放上一颗绿豆,其比例即大致参差,但胜在多。人家的头不是一个一个,而是一束一束长的,头颅之下短而极纤细的脖子互相交织,自然而然编成傻大黑粗的麻花辫。
    头上各自顶着一只莹莹独目,不见瞳仁唯有眼白,色润而透,晶莹如上好的和田玉,没钱的时候拿去卖想必很能变现能力,脑袋下部分均均匀匀裂开两百七十度,度数范围内不见红唇只见利齿,内外两排,一排极锐利,一排如倒钩。眼与牙皆彼此挨挨擦擦,有效地形成了集群优势。
    多足,每一对翅膀下都有或长或短的腿,铁灰色,肌理感强烈如雕塑,毫无生命本身呼之欲出的那种血肉丰满,六指带爪,爪间有薄薄的淡红色软膜,软膜本身如在呼吸般,不断起起伏伏。
    巨怪背部高高隆起,一层层下凹如梯田,腹部则紧紧收缩进去,远远看去躯干部分如同一个拱形,外观如何我全然看不到,因为上面密密实实覆盖着红色外壳,与巨怪浑然一体,乍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但猪哥的判断力告诉他那几乎百分之百是金属,而且是自然中不可能存在的超级金属,坚硬程度难以想象。
    需要外壳防护通常意味着肌体本身相对脆弱,一旦对战,进攻要务就是要第一时间快准狠针对敌人的弱点,但猪哥快速看了一圈之后非常失望,他没在任何地方发现有机甲衔接的痕迹,那也就意味着巨怪的防护没有可见的破绽。
    哪怕全身上下的破绽比筛子还多,这玩意儿都已经足够难搞了,更不用说无懈可击。
    放在人类世界,巨怪规模大概等同于埃菲尔铁塔,如果忘川之心所储存的资料没有出错的话,在必要的时候它还可以膨胀到现在一百倍那么大,飞翔于地球的高空舒展巨翅覆盖阳光,口中喷出火球成瀑成雨,从天而降,将世界烧成一片焦土,展翅飞翔时的全力冲锋足以撞断高山之巅的孤峰,随即引发连锁式的山崩与森林毁灭。
    狴炽。
    邪羽罗十三分身中最残酷,规模毁灭性最强的一位,在战役中负责冲锋陷阵,或血洗敌城,外观呈兽形,完全地诠释了它的特色:不思考,不感受,只施暴。
    这么大块头的敌人,除非有绝对力量制衡,否则正面对抗根本无济于事,猪哥脑子里抽着风一样运转,想找出最快的方法制服它,要知道右下方那颗六芒星还在闪,丝毫没有自觉自愿偃旗息鼓的意思,随时可能会一爆就爆出个更怪的东西添乱。
    狴炽破星而出后在地上停留了数分钟,一对对翅膀相继摩擦,而后陆续展开,遮蔽漫天,一面胸腔中发出滚雷一般的低吼,作势就欲飞去,猪哥来不及多想,四下一看,刚好看到几团咕噜噜滚过去的黑色蕨类植物,无数条触手在空中放飞自我任性飞舞,不知道急急忙忙要上哪儿去,猪哥扯开步子赶上去,手避开触手刀锋,从底下一把捏住那鬼东西的柔软腹部,拎在手里,蕨类植物发出指甲刮擦玻璃一般的瘆人尖叫,在巨怪的吼声中声音仍然非常有穿透力,猪哥一共抓起来三团,把它们的触手互相缠绕在一起,打成一个球型死结——打结是猎人联盟入职训练中非常重要的一课,必要时一个出现在合适地方的合适的绳结,可以救你的命。
    现在这个球形死结看起来很强大,触手刀锋一致向外闪闪发亮,内部互楔,纠结得跟怀春少女的心一样不可自解,是一件相当趁手的暗器。
    在狴炽展翅起飞的瞬间,猪哥全力掷出了手中的刺球,能量灌注太急,一整束蓝光从球体上方怦然射出,随即流泻下来,包裹住了刺球,形成防护罩,以超新星爆发之势,冲向狴炽头部。
    砰。
    两三个头如桃花萎谢,飘然凋零,摔到了地上,还滚了几下,眼白顿时浑浊变灰,化成一团硬而肮脏之物。
    一击中敌,狴炽震动,偌大身体立刻在空中凝滞不动,耳目全开,搜寻敌踪,此刻蕨类刺球能量未衰,尤在盘旋,绕狴炽一周之后再度发动,这一次从它腹底穿插而过,上撩,侧击,打穿了它的左边第三个翅膀。
    狴炽人立起来,这是生气了,几十张迷你的血盆大口一水儿张开,都看得到里面的舌尖颤动,很有气势,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猪哥还有工夫想这难道是个哑巴?紧接着便看到无数带着蓝绿边缘的火球从它口中喷出,如万千流星飞越天空,铺天盖地奔袭而来,猪哥大惊,腾挪跳跃带翻筋斗,避过第一轮火球,一面伸手将刺球抓回身边,脚尖一点,跳起来踩到刺球上,任凭它绕着圈把我带上了半空,带到了狴炽的身后,猪哥想象着自己正在nba的赛场上打前锋,此刻已经攻到对方篮下,还有一秒就要结束比赛,还要一分才能取得胜利。
    他以高台跳水的姿态从刺球上起跳,空中转体一百八十度,在狴炽的麻花脖子上站住了,用力有点猛,刺球被踢散了,那些黑色蕨类得了解放之后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掉到地,这一次逃跑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可能直接移民到人类世界去了,至少在那里的植物界它们找不到什么敌手。
    猪哥半蹲在狴炽的脖子集束上,犹如踩在一条极细的钢索上过桥,十分不稳,他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决定来一个斩首行动。
    设法稳住了脚下,猪哥颤颤巍巍站将起来,以掌缘为刀对磨数下,双脚分开站定,正要扑上前去手起刀落,猝不及防四合八荒同时传来一阵极为剧烈的震动,幅度之大,让狴炽直接摔了一个屁蹲!
    狴炽!摔了一个屁!蹲!
    猪哥一阵头昏,感觉寂灭层整个存在都被这玩意儿一摔之势震得摇了几下。
    他也没落着好,狴炽摔翻的时候也哐当一下子被甩飞了,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手揪住了怪兽脖子上的一个小凸起,下半身左右晃荡两圈之后贴住了狴炽的腹甲,手脚并用噌噌噌爬回了它身上,这次干脆踩住了一个小脑袋,心想实在不行就先打爆两个眼珠子润润手,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往外走。
    那阵震动不知从而来,雷声大雨点小,上上下下摇撼数秒,随即就停止了,看上去一切都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唯独狴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它昂起了自己所有的头,巨大身体蜷曲,那姿态里察觉出一种惶然之色,似乎嗅到了什么大事不妙的信息。
    这种信息猪哥一无所感,却让狴炽决定不但不再爬起来,还干脆趴了下去,猪哥这就看不懂了,还没正式开始打呢,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打服了,现在摆出姿势要投降吧?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沾沾自喜,现实又用它惯有的手段教大家做人:寂灭层莫名其妙裂开了。
    假设有一个手撕面包,它刚刚出炉,香气扑鼻,金黄柔软,吃的人很饿了,急吼吼的,刚拿到面包就双手用力,一分两半。
    说的就是现在的寂灭层。
    空间与地面都同时均匀地开裂,蔓延千里直到看不见的边际都应声而断,一束光从非常高的远方漏下来,明明是大规模的破坏行动,其过程却非常柔滑而且自然,猪哥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便已见到了结果,他和狴炽各在裂缝的一侧。
    随着那道光,有人的身影从高处缓缓出现,猪哥眯着眼睛抬头,光线太亮,看不清端倪,可是心忽然就被揪住了,空前的紧张感犹如恶客不请自来,笼罩全身,那真是出乎意料的心理压力——要知道这位爷一向来以临泰山随便崩而不改其色自傲,照辟尘的说法,这主要是因为迟钝,肾上腺素分泌速度慢不说,神经线路传输还永远慢半拍。
    他怔忪不定,狴炽就一直静静趴伏在地上,所有的头都蔫下去了,十二条腿则在努力地往外趴伏,好像想尽力把肚子贴到地上,不知道是为了个啥。
    猪哥不断深呼吸想要稳住自己狂乱如野马的情绪,而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爹,请问你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那声音落进猪哥耳朵里,其效果等同于一个球形闪电,他一下就蹦了起来,此刻那道光悄然收起,天空愈合,而地面如被一团胶水填充融合,缓缓衔接,恢复了原样,黑色蕨类植物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又卷土重来,这一回明显精气神都变了,纷纷列队,排成两排作迎接状,就差拉一个横幅了。
    无法忘记的是那个十字星辰在天空开启的夜晚,在拉斯维加斯他与儿子分别,那少年模样永在心间,眼睛像辟尘,鼻子像猪哥,平时除了校服之外,总是穿黑色上衣和脏兮兮的牛仔裤,和老爹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人生变得非常难以忍耐,也看不到丝毫改善的希望,对视小破为至亲的辟尘来说,也是如此,尽管大家都英明神武,都明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等各种道理,但道理都是拿来劝别人的。
    想和以前一样,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常继续生存下去,而后很快就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猪哥选择了浪迹天涯,而辟尘选择回到半犀领地,履行他作为长老的责任。
    忘川之心令他不老,不死,也令他有能力控制自己不去做梦。
    否则的话,也许在每一次入睡的时刻,猪哥也许都会向着小破所在的方向狂奔,心中唯恐自己永远到不了他的身旁。
    就像现在。
    但最美好的梦境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真的。
    在距离一米左右的地方,猪哥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歪着头端详来人,多少年过去了,他自己的鬓发似乎都有了灰影,那也许是过多压抑着的思虑所染成的,眼前人和记忆中相比却几乎没有变化,也许长高了一点,也许没有,唯独他的眼睛,闪烁着我记忆中从不曾有的残酷光彩,是蕴藏在天子之怒,血流成河这种词语里某个杀伐决断者才会有的眼神。
    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他的朱小破。
    猪哥慢慢走过去,随时做好他会biu一声就消失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天杀的寂灭层妖气冲天,能够迷惑人至深,因此现在看的,只是内心深处不断渴求如癫狂的幻象。
    他小心翼翼伸出去,先碰了碰小破的肩膀,好消息,是真的!!再抬起来摸摸他的耳朵,最后跟揉猫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做这些动作的过程中,小破一直不动声色,偶尔还呼噜呼噜甩两下毛,鼻孔里喷气,一副“我反正拿你也没办法你高兴就好”的样子。
    小破十二岁左右的时候已经比猪哥矮不了多少,后者有时候父爱爆棚想去摸摸他抱抱他,朱小破同学就会亮出这个表情,让老爹经常一边抱一边心理压力很大,老是担心说不定再过几年他就会反抗升级,就地把自己摔成高位截瘫。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青春期人类化得还蛮合乎常理的。
    那个表情就像一个开关,释放了猪哥的内心,那里本来加了封印,顶盖与密封条,现在重重限制都被突破,难以想象的喜悦喷涌而出,占领了他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寸皮肤,每一根骨节,他咧开嘴,笑啊,简直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喉咙就堵住了,口水都吞不下去。
    猪哥退了一步,无意识地掏了掏口袋,要是这会儿能摸个电话出来打给辟尘就好了,因为除了辟尘,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明白他的心情。
    就连小破本人也不能。
    儿女离开父母的时候,都带着对新世界的梦想,一面迫不及待奔向远方的未知,一面诚恳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有再回到他们身边的机会,即使智慧和强大如达旦,一旦有了人的感情,似乎也作如是想。
    可那真是自欺欺人啊。
    孩子永远不会再真正归来,当未来向他们展开手臂或露出獠牙,故事如画卷开启,无数谜题等待揭晓,他们忙于战斗或沉沦,根本无暇回头。
    在世界上某处,结束自己征程的养育者们至死沉默不语,他们并不一定悲伤,余生一样足够充实快乐,但在内心深处,有一部分在永恒地等待,执着但无望。
    他终于有勇气再度回到小破的面前,退后一步,假装去撩不存在的刘海,顺势擦了擦开始又湿润的眼睛,一个人的时候随便怎么嚎没所谓,在自家儿子面前掉眼泪的话,仿佛就太怂了,何况还有外人。小破肩膀上扛着那个妞,脸朝下看不到眉眼,但身形纤细,长发如瀑乌黑发亮,一直披落到地,露出脖颈细白如骨瓷,绝对是一等一的美人,这完全可能是小破的女朋友啊,你说万一她突然清醒过来,一看未来公公哭成狗,那如何是好?颜面何在?
    猪哥承认自己内心戏很多,但一瞬间就演完了,他回过神来,清清喉咙,刚要说话,被小破威风凛凛地追了一句:“爹,问你呢,你跑这儿来干嘛?”
    猪哥迟疑了一下,指了指上面:“刚才你不是看见了?”
    他点点头:“我就是看见了,不然你以为我下来干嘛?”说不好脸上他那个表情是嫌弃还是赌气,一面说一面扭头望了一眼那个现在速度趋近于太空漫步的审判之轮,皱起眉头,猪哥在旁边心头一凛,儿啊,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啊,这个程度的不怒自威可不是演得出来的,害得老爹赶紧回忆了一下他喝奶抢棒棒糖的小样子平衡一下情绪。再遥望一眼审判之轮,那明明就是个巨大得没边的青铜架子,光溜溜直端端的,理论上不存在任何途径对外表现自己的任何感受,但不知怎么,它现在好像就很想装成一个人力水车,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们俩一块儿把审判之轮盯着,盯了一阵子小破说:“爹?你把它逼停了?”
    为父的胸膛一挺:“是啊。”
    他一脸严酷犹如三九隆冬,叫人不寒而栗,瞟一眼过去,说:“你傻啊?”
    “这个?”
    和儿子面面相觑,猪哥脑门上三根黑线,对这个算是技术性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突然之间,小破就笑了。
    他把肩膀上那个妞儿往地上一扔,哎呀扔得那叫一个实在啊,你个臭小子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吗??
    他才不管那么多,跳过来给了猪哥一个过肩摔,摔得人哎哟哎哟的,一面喊:“老头子!请你下次不要这样子乱搞八搞了好吗,刚刚你往下一跳,我要给你吓死了,就算你有半颗忘川之心,审判之轮也会把你打个粉碎啊。你给打个粉碎我怎么办?你要把我扔下当孤儿这事儿你问过辟尘和南美阿姨吗?”
    他喊得虽然厉害,嘴角却一直向上翘着,眼睛眯缝起来,远看两点光,近看一条线,和猪哥记忆中那个在厨房门口扬尘舞蹈,高喊“要吃小破跳墙”的小屁孩如出一辙。他啪啪啪拍老爹后背,架势像要把对方打骨折似的,一面说:“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猪哥是很了解自己的,他爱叨叨,一直口水多过茶,物极必反的缘故,儿子在表达风格方面向辟尘一边倒,进化出彻底的惜字如金技能,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他绝不会把一句话说两遍,你听到了就听到了,没听到就憋着。
    所以现在他完全可以get到小破有多高兴,但是对于自己“没事了”这件事,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坦然接受下来。
    因为代替他牺牲者,声音犹在耳畔萦绕,他说:如果我的记忆能够留下来,也就算是我活着吧。
    小破注意到了猪哥突然黯淡下去的神情,诧异地问:“老爹?你怎么了?”
    他把刚才看到那块藕托在手心给给小破看:“不是我逼停审判之轮的。”
    “嗯?”
    “怎么说呢,好吧,也是我。”他补充了一下:“但是,是另一个我。”
    小破若有所思地望着老爹,感觉在琢磨是不是很快就得送这位去老年痴呆患者疗养所了,想了一阵子叹口气,摇摇头说:“跟你说反正都说不清楚。”
    他伸手捻过那块藕,放在掌上,五指合拢,闭上眼睛,开始自己回溯事情的来龙去脉。
    猪哥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心想等着也是等着,于是在寂灭层的山丘中逛荡了起来,不出所料,他东一块西一块找到不少猪小弟留下的藕块,不多,而且都很细碎,大部分都只有指甲盖大小,完美诠释了粉身碎骨这个成语。
    到捡无可捡了,他回到小破身边,蹲在地上,将残存的猪小弟小心摆成一堆,心情非常难以形容。
    小破回溯的时间有点长,而且额头上都出汗了,这叫人惊讶,猪哥看到他亮晶晶的鼻头上有一点点黑色的灰,想说随手给擦擦吧,手一抬,指尖刚碰到小破,突然手腕上一阵剧痛,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摔着手怪叫起来。
    那是一道不知道何处而来的黑色闪电,悄然无声劈上了他的手腕子,刺啦一声空气中马上充斥着烤乳猪的香味,被劈中的地方整整齐齐一圈漆黑,皮全焦了。
    猪哥都给劈傻了,谁他妈偷袭老子!
    寂灭层怪东西是多,但达旦在好吗!你看看那些杀人树都立正,黑色蕨类的触手齐齐整整一条线跟仪仗队似的,大家都很老实。这会儿动武什么性质?这是造反啊!皇上是不是少给你们大米了?
    猪哥一面嘟嘟囔囔,一面扭头找真凶,一眼先看到个妞,就是刚被小破摔在地上的那个
    醒了,不但醒了,还自个儿特精神地爬起来了,穿得不多,背心小裤衩儿!两条长腿直溜溜的,猪哥这样的资深直男看一眼能直接得脑溢血。
    姑娘!你就穿这样出门逛老远?跟你妈妈说了吗?是自愿的吗?小破你老实跟爹说你刚才干嘛去了?
    那姑娘不理猪哥大呼小叫,瞪着两个乌溜溜的黑眼珠子猛看,手还保持着抛掷棒球的姿势,简直铁证如山,猪哥反应过来了:姑娘,是你打我吗?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明显是个行动派,不爱说话,啪又是一道黑色闪电打过来,这回猪哥防着,赶紧跳开了,姑娘一看你竟然不肯站着死,不依不饶撒腿就追过来,猪哥还手也不好,不还手也不好,只好配合她绕着小破跑圈,直到小破睁开眼,看都没看她,说:“阿罗,站住。”
    她马上老老实实站住了,尽管还在怒目而视,但真的动都不动。
    猪哥双手捂住了脸,摆出了蒙克名作《呐喊》中主人公的经典姿势,为自己这一生未能亲自见证过的奇迹而惊呼:儿子你可以的!要知道如果他自己对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大声说站住,她的第一反应百分之百是撒丫子跑去报警啊。
    小破习惯性地忽略了自己爹常规四六不着的感叹,俯身捡起地上堆好的那几块藕,神色平静地看了看,说:“爹,我大概了解事情的经过了,但可能细节不全,你把你知道的再跟我说说看?”
    说就说,怕你啊,猪哥打起精神,把他从墨尔本开始和猪小弟的互动跟小破一路娓娓道来,过程中隔三岔五被他打断:“爹你说重点。”
    “爹我知道辟尘那天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在现场,我比你吃得还多。”
    “爹你又跑题了,赶紧说正事。”
    “那天你不是说让小米叔给我讲故事你有工作吗??原来你是去跟山狗叔喝酒了!”
    “老头你再扯有的没的我要大义灭亲了。”
    总算说到最后齐齐撞上审判之轮的结局,猪哥差点又哭了,但小破及时地阻止了他:“我明白了。”
    他打了个响指,猪哥莫名其妙:“干嘛?”
    一条影子活蹦乱跳地出现了,跳着迷人的弗莱明戈,假装有一条大摆裙在自己身周飞扬,十分陶醉,还笑眯眯的:“陛下,有事儿哇?”
    猪哥登时愤愤不平,吼了起来:“光行你这个见人下菜碟的,怎么不见你对我那么客气??还有,刚才叫你,怎么不搭理我。”
    他假装没听见,跳着舞给小破行了一个屈膝礼,女式的!
    小破说:“你能带我爹回去猪小弟原来的时间线吗?”
    光行一点头:“猪小弟和猪哥本来是同根生,而且各自的命运点有一瞬间的交错,在那个点上是共享时间线的,我只要带猪哥回到那个点,就可以直接回溯到猪小弟来的时间。”而后眨眨眼:“陛下可能要帮我把他带回寂灭层之外。”
    小破露出一点点笑容:“很好。”
    他转向猪哥:“爹,你想怎么办?”
    猪哥还在气鼓鼓地对光行猛甩脸子,乍一听没明白:“怎么办?”
    “你准备留下来吗,还是跟光行回去。”
    忽然之间他给了猪哥选择的机会,尽管说得那么随随便便的,却也是千真万确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留下来的话,我这就带你出去,咱们一起去找辟尘,我刚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赶过来,估计这会儿快要气死了。”他考虑了一下得出结论:“我觉得辟尘接下来几天会往你吃的一切东西里下泻药。”
    猪哥想了想自己在马桶上拉到全身发软的场面,打了一个寒噤,抽抽鼻子,“下泻药算轻的了,嘿,辟尘那个脾气。”
    小破表示认同:“对的嘛,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肯定会帮你求情的。”
    “那你呢?找到辟尘他们之后,你准备干嘛去”
    小破往那个美妞的方向瞥了一眼,“上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了,我要和服莱长老商量一下怎么处理,等我处理完了就去找你们呗。”
    歪着头想了想,补充一句:“以后嘛,至少可以一个礼拜回家吃顿饭吧。”
    这句话镇住了猪哥。
    他站在那里歪着头,大气不敢出,惟微闭着眼睛,就这么全身心地沉浸在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黄粱美梦中:
    一家人都齐齐整整的。
    小破看样子是有女朋友了,不准备在家住,这个好克服,毕竟猪哥和辟尘认真地当了十几年监护人,一直用力做着小孩子长大了就要去上大学的美梦,梦里他们两个空巢老人终于能够放松下来,开始专心种花种树偷鸡摸狗。
    他们做梦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往往做上一会儿就回到现实,理智地开始商量怎么多挣一点儿钱给小破买失业保险养老保险,你想想啊,以小破对学习的热爱程度,他真去考试的话,结果最多就是去上蓝翔或者新东方啊。
    只要他真的一礼拜会回来吃一次饭,二老已经很满足了,不给买水果牛奶脑白金都行,倒贴脑白金都行。
    小破说的每个字,都如同救援队在灾难现场排列出来的光标,指向安全和光明,指向一个美好到难以置信的未来,对于那个未来的想象,支撑着猪哥千山万水走遍,当他身心破碎之时,唯有一点点希望还燃烧不绝:有一天他能够安安心心混吃等死,所在乎的人都在身边,尽管他们的主要日常就是不停捣乱,那也甘之如饴。
    没有离别,也不惧怕灾难,人生是玫瑰色的,高悬于半空的金色太阳永不落山。
    他遐想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可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说,不行。
    不行。
    许多人的一生所有际遇之所以会发生,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现在也是。
    猪小弟挂了,这个事实如同扎在心上的一根刺,它令那些终生梦想着的幸福都黯淡无光。
    小破静静地凝视自家爹,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知根知底,不用猪哥说什么,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爹。你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猪哥梗着脖子,嗯了一声,胸口紧紧的,充斥着有心杀贼贼不见了的沉重无奈,他仰头望着天上的灰色山丘,提前预防自己哭鼻子,过了好一阵子才问:“话说,你能让光行把我们带回去再来一次不?我们换个体位再试试看,说不定扛下审判之轮之余还能一人留一半什么的。你说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说到最后,戛然而止,光行在一旁飘荡,摆出了一幅带着悲悯的鄙视嘴脸,而猪哥自己,当然也知道那不可能。
    光行可以无限次带他回去重温那惨烈一幕,命运藤萝子却只有一颗。
    小破无言地伸出手臂,搂了一下猪哥的肩膀,身为一个比较有理性的儿子,这是他能够提供的最大程度的安慰。
    无论如何难以割舍,都只有一条路他能够坦然而行:“那么,我就不跟你一起出去找辟尘和南美阿姨了,你记得帮我跟他们说对不起。”
    他看看光行:“带我去猪小弟的时间线吧,去他的世界,帮他完成他未曾完成的事情。”
    以坦然的牺牲去换取更好的未来,这才是猪小弟,也就是另一个猪哥自己为之去死的真正意义。
    小破沉默了下来,猪哥微微抬起头,好好地端详他,从他的眉眼之间看到自己如水流逝去的那么多年,多好的孩子啊,在他身上付出的每一分钟都不是浪费,都如此宝贵,不必有丝毫后悔。
    “外面的那个烂摊子,是你搞出来的,你能收拾好吧。”
    带着最后一点残存的镇定,猪哥多问了一句,小破点点头:“能。”
    猪哥点点头,紧紧闭上了嘴,决心把满心汹涌的感伤与情绪都牢牢锁在自己心里,如果这是父子相见的最后时刻,他希望儿子觉得老爹是个硬汉。
    “那么,我走了,儿子你要好好的,啊?”
    小破点点头,露出了笑容。这样的笑容曾经是猪哥和辟尘生命中的福音,尤其是辟尘,只要一看到儿子笑,他就会跟中了魔一样飞奔去厨房,极速动手把小破喜欢吃的东西大大小小全部做上一字排开,否则无以表达他的舔犊之情。
    “爹。”他看了一眼光行,后者菊花一紧:“我可以让光行带我去看你,虽然不能说话吃东西,但陪你去散个步总没问题,你说呢。”
    猪哥强颜欢笑:“好。”有心贫嘴两句,却伤心得失去了这个功能。
    沉默降临,光行轻轻推了一把猪哥,要走了,小破忽然说:“爹,等一下。”
    他低下头,张开五指,那块之前用来回溯时空的藕还稳稳放在掌心,小破若有所思半天,忽然抬眼对猪哥一笑:“我给你变个魔术。”
    他读初中的时候,猪哥和辟尘鼓励他多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但又特别叮嘱要避开一切和身体素质有关的主题,毕竟兴趣班而已,去摔个跤就造成社员肉体全灭的结果对谁来说都不太好。
    千挑万选,最后小破去了魔术社,学期末社团汇报演出,他上台压轴节目名叫《变怪物》,大获成功,舞台上出现了一面飞翔一面从口中吐出珍珠的金色人头长尾鸟,样子挺好看但是满场拉屎;长得像野猫,但只有脑部正中一只眼,瞳仁闪烁紫色强光的单目兽,被光照到的地板就像被霰弹枪打过一样出现很多洞洞,以及一个七彩肉球,用难以目测的速度满世界乱窜,同时还不断发出婴儿一般的哭泣声,最扯的是肉球身上还绑了一个蝴蝶结。
    舞台效果非常酷炫,台下观众拍烂巴掌,魔术社同学们更是与有荣焉,尽管谁也不知道是他这是怎么练的,唯独猪哥和辟尘二老在四下点头展示骄傲脸之余,心里暗暗叫苦连天,因为等表演结束,他们两个就要忙个四脚朝天,满世界去把那些从小破手心里放出去的怪物一个一个捉将回来——那些全都是真的!
    猪哥听到魔术两个字,自然而然想起这一桩往事,忍着心酸忍不住笑:“小子你又要放什么出来吓唬人?”看了看四周:“没什么观众嘛。”
    小破对他眨眨眼,说:“你看。”
    他轻轻抬了一下手掌,那块藕飞了起来,在空中悠悠地转着圈,很慢,又很悠闲,仿佛一只蜂鸟因为倒退着滑翔,因为它舍不得离开一朵花。
    这样的藕块,猪哥捡了不少回来,都整整齐齐堆在他们脚边的地上,一开始都是粉红色的,就像健康人脸上的红晕,但很快就呈现出生机败坏的铁灰色,与周围的岩石山丘浑然同质,丝毫不需判断力也知道它们现在只是一团死物。
    但那一块一直被小破握在手心的,却仍然温润鲜活,就像仍然在执着而热烈地活着。
    现在它飞到了猪小弟和猪哥的中间,光行在旁边也瞪大了他空蒙蒙的大眼睛,好奇地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须臾间,一缕蓝色的烟气从藕块中心逸出,笔直上升,在空中凝滞了一刻,忽然一扭,活像那些小丑手中的长条气球,三下五除二,烟气形成了一个人,四肢形体颇抽象,五官却活灵活现,俨然是工于人像的大师手笔。
    一望便知是猪小弟。
    影子猪小弟一脸懵逼地站在那里,搓着手四下看,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了猪哥的存在,眼前一亮,然后就自顾自地迈步向后者走了过去,浑然不顾自己是从一块藕里面冒出来的。
    大家都默默围观,没有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人试图阻止,直到他走到了猪哥面前,没有停步,物理上来说,他和猪哥撞了一个满怀,接着穿越过去就像崂山道士持着法咒穿过一堵墙壁,但崂山道士到了对面,猪小弟却消失在了猪哥的身体里,再也没有出现。
    猪哥微微吃了一惊,张开手臂低头想看看怎么回事,却在那一刻间鲜明地体会到了,随着猪小弟的融入,自己的身体随即启动了一系列的变化,有一些肉眼可见,皮肤在收紧,肌肉膨胀而脂肪消解,伤疤平复消失留下光犹如从未出现,有一些却完全发生在肌体内部,微妙迅速,却带来更根本的不同。
    不再有猪小弟,也不再是从灾难裂缝中一跃而下的猪哥。
    天真未凿时的懵,历经沧桑后的丧,都被看不见的手抹去擦干,消失在寂灭层的无垠之中,留下的是青春最顶峰时无忧无虑的人。
    他刚刚于青藏公路上偶遇犀牛。
    他刚刚和银狐抢了半晚上的鸡翅膀。
    他正摩拳擦掌和搭档准备去考个五星猎人的头衔以防止老板继续给自己小鞋穿。
    他在无数个夜晚偷偷摸摸潜入猎人联盟的藏物司,去为那些不幸被抓获的非人们充当救世主,送餐员和心理咨询师。
    这个世界当然凶险,莫测,满是旋涡,形形色色的防不胜防。
    但他要的又不多,想的更不多,跟他亲近的人都对他很不错,从正路子弄不到什么钱,他又不会捞偏门,但身边的人反正都挺扛饿的。
    一直做好准备等喜欢的女孩子出现,一定要拼命去追追看,生个孩子叫朱可以,没心没肺地养大就行,绝不望子成龙因为知道自家几斤几两,小孩子高兴就行。
    八十岁上下,洗洗干净差不多可以准备死了。
    一生不必波澜壮阔,但生老病死朋友家人一条龙,妥妥的,足够。
    那些经历过的,当然都还在,可是经历之所以改变人,并非因为经历本身,而是它们所凝结成的悲伤,恐惧和怀念,如同浸过水的麻绳,将一个人的心紧紧缠绕,使之慢慢失去活力。
    那些麻绳,现在被达旦解开了,经历变成了保险柜里的珍贵古玩,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有的光彩夺目有的黯淡,长久呆在那里,但不再对日日夜夜的人生有更多的影响。
    包括了猪哥的,也包括了猪小弟的。
    像一条河与另一条河交汇,根本分不出彼此。
    他们成为了一个人。
    小破看着眼前的猪哥慢慢挺直了腰背,神情放松下来,唇角出现了莫名的,可是总是会挂在那里的微笑,就如同世界年纪还小时的一棵树,活在海边,无所思虑却十分快乐。
    达旦的眼神变得非常非常的温柔。
    他清清楚楚记得将近二十年前,自己在墨尔本那一栋房子外,第一眼见到自家爹的情形。
    明镜儿似的知道马上面对的是一大堆麻烦和灾难,他还是微笑,看着一个小婴儿,眼睛里就闪烁起喜悦温情,他心如水晶。
    即使万古如长夜,达旦从不知爱是什么。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破没有再说什么,不需要再解释,也不需要再叮嘱,他转过身看着光行,给出了命令:“带我爹回去吧。”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4]
    光行与猪哥消失了,在离去的瞬间猪哥似乎反应了过来,他向小破挥挥手,笑眯眯的,嘴唇无声的翕动着,仿佛在说,我所能做的已竭尽全力,我能给予的都倾尽所有,不必遗憾或悲伤。唯有深深的爱留下来。终有某日我们会在某处相见。
    一直奉从达旦的指令在原地不动的阿罗,此时慢慢走上来,她的视线落在了小破手心的那块莲藕上,它仍然泛着粉色,比之前要淡薄很多,那种鲜活的感觉却未曾消灭。
    阿罗小心地伸手摸了摸那块莲藕:“这是什么?”
    “说来话长。”
    “说说看?”
    “在最初的时间线里,我爹跳下寂灭层,与审判之轮正面遭遇,灰飞烟灭,但有非常微弱的一缕灵魂逃过了审判之轮的能量波打击,现在这一缕灵魂就藏在这块藕里。”
    “这块莲藕本来是一个人的身体?”
    “是的。”
    “一点点灵魂,就可以造就一个活人吗?”阿罗并不明白。
    小破很耐心地回答:“是啊,没有灵魂,无论神演和嗜糖蚯蚓怎么厉害,都无法制造出真正的生命。”
    “那个男人,”阿罗凝视着小破:“应该就是你爹吧?”她歪着头:“我没有见过小破对谁这么温柔。”
    小破摸摸她如同疯狂海草一般茂盛的头发:“是啊。”
    “那么,他现在把自己所有的灵魂都拿回去了吗?”
    “没有,还剩下一点点。”
    阿罗没有问为什么还会剩下一点点,她一以贯之对小破十分的崇拜,而且无论在什么情境之下都要表达出来:“达旦是破魂的首领,破魂是粉碎万物性灵的存在,也可以缝补人类的灵魂吗,好厉害喔。”
    这个语调让小破很无语,于是教诲道“你真的要少看一点日本的卡通片知道吗。”
    而后他似乎才听明白了阿罗所说的话,低头凝视手心里那一块莲藕,忽然微微一笑:“缝补灵魂。”
    眉间一刹那掠过喜悦,而后打了一个响指。
    响指清脆的声音落下,寂灭层突然大放光明,亮如冬之晴日,地面融化塌陷,如同粘稠的泥石流一般缓缓流动起来,寂灭层的边缘飞速退却,留下黑色深渊,深渊中矗立着无数六边形的白色高柱缓慢旋转,似乎在寻找自己的位置。
    深渊的边界不可见,灰色雾气笼罩其中,不可见底,白色高柱的柱体表面闪烁着幽幽的青色锋芒,如斧如钺,围绕着白色柱子,成千上万的暗影憧憧左冲右突,不断发出难以形容的怪异声响,沸腾明灭。
    小破站在某一根白色柱顶上,阿罗站在他身后,之前趴伏在地面的狴苼腾开黑色翅膀,飞到空中,围绕着小破一圈圈盘旋。
    一只黑色蛇首悄然无声从某一根石柱下探出头来,随后无数条黑色长蛇蜿蜒而上,黑蛇的头顶都有金色双角,蛇身两侧有翅,微微展开,翅膀上下不断闪现血一般颜色的光弧,最后出现的那一条体格格外巨大,如同没有脚的猛犸象,圆滚滚的,头顶不但有角,还戴着一顶与体积非常不成比例的小小金色王冠,王冠周围镶嵌着黑色的眼珠状的宝石,两侧翅膀下金色光弧极为耀眼。
    黑蛇群盘踞了那一根白色石柱的顶端,乌压压一片没有留下任何空隙,它们齐刷刷昂起上半身,向着小破的方向屈首似在行礼,紧接着左右分开一条道,蛇王爬到了蛇群中心,停下来用尾巴把自己盘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不动了。
    瞬息间它的动作绝对凝固,仿佛直接变成了一尊雕塑,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气息。
    蛇群等待着,在某一个时刻再度行动起来,围绕着蛇王转了一圈,接着掉头而去,陆续回到深渊之中。
    黑色飞蛇的出现拉开了怪物奔涌的序幕,短短数分钟内,从深渊中涌出无数怪物种群,女首鸟身的哈比,半狮半鹰的狮鹫,身体猫一般小巧,头颅却巨大的曼迪可拉兽,眼睛像烈焰一样红,不断往下滴出血一样鲜艳的珍珠眼泪,三层环环相套的利齿开合不已,齿间涌动着可腐蚀一切有机物的粘液,飞舞在寂灭层穹顶下喷着黑色毒液的七头蝙蝠。
    他们的行动高度一致,来到地面,停留在某一根白色石柱上,静止不动,深渊中不断传来轰隆隆的炸裂之声,寂灭层有规律地从明亮到灰暗,像顺应着庞然巨兽的呼吸,又如同夏日雷雨将临疾风满楼乌云满天,接着一缕缕玫瑰色的火焰在深渊的黑色虚空中熊熊燃烧起来,蔓延到了石柱的周围。
    如果从空中俯瞰,寂灭层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魔方,正在被无名的力量肆意分开,移动,重新组合,而操纵魔方的人心中并无明确的计划。
    随着万千霹雳之声,石柱群的前方落下青色巨石,如雨点一般繁密,纷纷坠下,砸进深渊中不可看见也不可测量的最深处,在那里巨石们汇合起来,相互连接堆砌,建起了巨大的阶梯,一路延伸升出地面,随后继续增叠起来,层层雄伟的台阶往上似要突破天际直到宇宙最深处,阶梯表面布满繁复华丽的图纹雕饰。
    一条黑色通道缓缓从地底升起,将阶梯与小破站的石柱连接起来,而怪兽们所在的雕像柱则开始接踵移动,分成两列,在阶梯下方排开,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处。
    阶梯一直建到了高不可攀之处,巨石落在四周,扩出一座平整的高台。
    小破踏足于黑色通道,往阶梯上行,直到高台之上,往下俯瞰,一切都在他视线之中臣服。
    在他的身后,横跨天幕的金色弧形天空再度出现,十三颗中有十一颗六芒星持续闪耀,发出锐利的亮光,忽然阿罗和狴苼齐齐发出一声狂叫,一道不知名的力量奔袭而下,将他们死死攫取,拉到了高天上,那两颗黯淡无光的六芒星猛然炸开,光与焰从爆炸点喷出,席卷而来,将他们包在中心,短短数秒之后,阿罗和狴苼都消失了,现在,十三颗六芒星都如同万千烈日凝聚。
    小破抬头看着那些六芒星,再打了一根响指。深渊底发出了隆隆之声,震耳欲聋,应和着不断闪落的霹雳,那是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
    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阶梯,一步步从浓雾之中出现。
    蓝色长发,齐襟对扣,长可过膝的白衣,冰冷的蓝色眼睛,除此之外脸上没有其他五官,一片空白。
    这是破魂的最精锐成员,达旦的直属族群。
    一道又一道身影接踵出现,形态神情动作,连眼珠子摆放的角度都一模一样,他们行走之间呈现精确的队形,彼此之间大概相距半米,一同踏着速度不差毫厘的步伐,往上攀爬,走近它们的首领。
    唯一扰乱队形的角色是个老头,身材极矮小,弯腰驼背拄拐杖,满脸都是褶子的老头,此时十分喜悦。
    第一排精蓝来到了高台,站住,后面的纷纷停步,一路排列在阶梯的两旁,老头不辞辛苦,继续往上爬,终于来到了小破的身边。
    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陛下。”
    小破叹口气,喃喃自语:“为什么一定要抱着封建社会的糟粕不放呢,咱们弄点儿自由民主制度不好吗。”
    伸手把老头扶起来:“服莱长老,我问你件事儿。”
    “陛下请说。”
    “刚才是哪个王八蛋沿着灵魂十字架进了暗黑三界,启动了审判之轮。”
    服莱翻了一个白眼,不知道内心是不是闪过一阵想要阻止老板说粗口的冲动:“是异灵川和他的随从。”
    老头儿还知道得不少,往天上的六芒星看了两眼:“如果我了解得没错的话,他的随从原本是人类之中排名第一的顶级杀手,后来被异灵改造成了妖怪之体。”
    “他们怎么样了?”
    “异灵以灵体进入,得以全身而退,那个人类变成的妖怪我没有在意,想必已经灰飞烟灭了。”
    达旦想起了安,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给安带去的惨痛经历,深深叹口气:“那是阿落的养父啊,实在是太惨了。”
    拉斯维加斯夜空下的那一幕,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这事儿归根到底怪我。”
    听到主子语气沉重的自责,服莱长老非常想找人干仗但是又不知道一时半会去哪里找。
    小破没有注意到他老人家的情绪波动,说:“既然异灵还活着,长老你去找到他。”
    没说找到之后要干嘛,但服莱长老根据种族天赋和世代传统自行补充完整了老板的命令。
    更重要的是“陛下自己呢。”
    “我们把人间搞了一个天翻地覆,害我爹差点没命,现在得去把烂摊子收拾一下。”
    他说得好像叫个外卖披萨一样简单,但服莱长老快要被他气死了,身为破魂的首领,把人世间搞个天翻地覆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吗,为什么后面要加上收拾一下的部分??这事儿归你管吗?
    何况收拾一下这几个字,放在眼下的情况里,万万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随意,服莱长老非常警惕地问了出来:“收拾一下是什么意思?”
    达旦觉得这不需要解释太多啊:“首先我得出去一下,我爹跳了,银狐和我们家辟尘肯定在外面瞪着那条缝歇斯底里,第二,我要把时间回溯到青灵审判发动之前。”
    第一句没啥,第二句吓了服莱长老一个跟头:“什么?”
    他不敢跟主子着急,但这事儿没法不着急:“陛下要回溯时间,那那那,那代价太大了啊。”
    达旦认为还好:“就是能量的问题嘛,让时间轴在超巨大能量下弯曲,重新向我们设置的特定入口连接,我觉得我加上邪羽罗,应该可以。”他还征询意见呢:“你觉得需要召唤光行或者穿吗?”
    服莱长老跳起来了:“还要加上邪羽罗?还要召唤九工?那要多少能量才够?”
    他吹胡子瞪眼的:“陛下!你一旦和邪羽罗一同耗尽能量,整个暗黑三界,甚至非人世界的平衡就要消失了,谁也拦不住喧嚣层甚至寂灭层的非人进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啊。”
    小破没想到过这一层,但姜是老的辣,服莱长老好像有他的道理:“达旦的伟大来自于其不可反抗的强大,失去了这一点,就不再有人服从命令。”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个不停,巨石上登时出现了一个洞,跟橡皮泥似的被越戳越深:“破魂与食鬼全员皆依赖达旦的性灵而生存,你有个好歹,这是要灭族啊!”
    小破一听上纲上线了嘛,赶紧安抚他:“好好好,你别急,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压根就没有再想一下,话锋一转,似乎就是在这儿等着,看向高台之下:“跟那些家伙借一点能量,你觉得怎么样?”笑得竟然很愉快:“还有五神族委员会的家伙们?”
    服莱长老一愣,不敢相信自家这位一向来以愣头青为鲜明个人特色的老大,居然有了合纵连横,要挟生事的脑筋,他继续顿拐杖,这一次有了些许欣慰:“难怪陛下突然发朝觐召唤。”伸头看了看高台之下,深渊之上,怪物首领们仍然一本正经的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陛下要怎么做。”
    小破:“我一会儿告诉你。”他抛了抛手里的那块莲藕,说:“在那之前,把神演和疯狂植物园的蚯蚓们给我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