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八音竹节虫
松本美亚就读的国际学校,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会感觉舒服的地方。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无缘无故转学而去,大多数都不会和同学正式告别,老师第二天走上讲台的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xx君因为家庭的问题,以后就不再来了。
所谓家庭的问题到底是什么,谁也不肯说明,去问父亲的话,他最多也只会摸摸女儿浓密光滑的黑发,说出无新意的托词:等你长大就会知道了。
她因此失去过好几个贴心的朋友,想起那不曾说过再见的离别,做梦的时候都还会悄悄落泪。
后来美亚干脆藏起自己容易被感动的一面,尽量与人保持距离,即使如此会被暗中讥讽为千金小姐高高在上什么的也罢。
她最后剩下的朋友,就只有吉安娜而已。
吉安娜是日美混血儿,金发,高挑个子,却有一双黑眼睛和纯东方的脸。她英文极流利,日文却非常不灵光,正因此她反而是美亚最忠实的听众,无论什么事她都愿意静静倾听和分享,反正她听不懂,于是无论对她说什么事美亚都不会有心理压力。
吉安娜当然也有自己的心事,比如说,因为父母的关系不大好,她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
新学期第一个周五的中午,吉安娜和往常一样,跟美亚坐在学校的餐厅吃午饭,学校有严格的饮食配备,日餐、中华料理和西餐轮换供应,出品十分精良。
今天午餐供应的是墨鱼汁意大利面,是吉安娜平常特别喜欢的菜式,但她却吃得非常少。午餐时间临近结束的时候,她忽然对美亚说:“我要回肯塔基去了,美亚,下个礼拜我就不来学校了哦。”
用日文说的,结结巴巴,可是发音非常清晰,美亚绝对没有听错,她震惊地瞪着吉安娜:“为什么?”
吉安娜耐心地解释给她听:“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爸爸和我,要回肯塔基去。”
肯塔基,美亚学过世界地理,她知道那是美国的一个州,有广袤原野和乡间小镇,有纵横田地间的拖拉机,但她没有办法把那个地方和眼前长得像洋娃娃的吉安娜联系起来。
放学时,美亚和吉安娜并肩走到校门前,家里的车和保镖等候已久,但平常也会在那里的,吉安娜妈妈和她的奔驰车却不见踪影。
吉安娜似乎对此毫不意外,她对美亚摆手告别,平静的神情下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忧伤。身边的同学如同流水般浩浩荡荡登上各色座驾逐个离去,吉安娜的父母却始终没有来。
保镖为美亚打开车门,她站在吉安娜的身边不肯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这么陪伴着,表示自己的关心。吉安娜强作镇定:“我没事啦,爸爸大概又喝醉了。”
美亚犹豫地看着她:“你要不要去我家好了?”
吉安娜摇摇头:“不要,他会来的。”
她们俩等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校门口人都走光光了,吉安娜催了美亚两次,她都坚持等着。最后两个女孩子对彼此的固执都恼怒起来,各自赌气地站在一个方向,可是美亚仍然不肯走。
快要七点,天色全暗了,校门口的路灯亮起来,一辆出租车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开到身边,一个中年男子跳下车,一面急急忙忙奔过来,一面一叠声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看吉安娜的表情,那应该就是她的父亲,美亚以前在学校游园会上见过他,现在却几乎认不出来。她印象中的那个人,高大英俊,举止潇洒,笑容中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信心满满。
眼前却是一个样子很憔悴的中年男人,像是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也没有吃过似的,胡子拉碴,身上随便套着一件夹克,皱得触目惊心。他抱了抱女儿,吉安娜的身体站得笔直,什么也没有说,两人准备转身离去,这时美亚忽然赶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吉安娜惊讶地转过头,脸上绽放像天使一般甜美的笑容,抬起手来拉拉美亚的耳朵,用笨拙的日文说:“好啦,你不要哭啦。”
结果美亚马上就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我可以给你一点什么吗?吉安娜,不要就这样离开我。”
吉安娜的深邃美目认真地看着美亚,说:“你能为我找回爱吗?很多很多的爱,爸爸妈妈的爱。”
美亚一愣:“什么?”
吉安娜摇摇头没有回答,低下头来吻了她的面颊,转身牵着父亲的手走远了。
“她说要找回爱,你说,爱要怎么找啊?”
松本美亚在书桌前,做今天的法文作业,她眉头紧锁,一面心不在焉地在书本上抄写单词,一面问。
猪小弟在她旁边的软椅上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看一本名字叫《如何与吸血鬼战斗》的书。闻言抬起头来,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啊。”
松本美亚啪一声把铅笔丢在桌子上,柳眉倒竖:“你为什么不知道?你是猎人耶!”
猪小弟叹口气:“我只是见习猎人啊,每天和你一样有上不完的课和念不完的书,今天难得休息还要复习功课,问题是大部分书的内容和当猎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跟你说,再给我加作业量我要跑路了啊。”
蹲在他腿边打瞌睡的阿黄听到“跑路”两个字,马上一脸欣喜若狂地抬起头来,用罕见的连续几声“汪汪汪”表达了自己三十二个赞的态度。
美亚觉得好笑,从他手里抢过书来看:“我看看你的作业,要不要我帮你做。”
“你做不来的啦。”
那本书非常重,书页处处带着浓淡不匀苍老的黄,翻起来沙沙作响,很脆,像秋天干透了的树叶。
猪小弟提醒她:“你不要太用力翻哦,这是古书,破了就完蛋了。”
美亚不服气:“有什么完蛋,会赔不起吗?”财阀独女的霸气马上侧漏。
猪小弟拍拍她的头:“不是赔不赔的问题,是有生命危险的问题,设备司的老爷子会打爆我的头。”
他若有所思:“说来奇怪,他说这是禁止任何人翻阅的珍贵孤本,却让我带出来随便看。”
美亚哗哗翻书:“那肯定是骗你的啦,我爸爸说,市面上超级多的古董都是骗人的,大多数古董都早被有钱人买走了,藏在家里根本不会拿出来给人看的啦。”
她翻到其中一页,眯着眼睛结结巴巴念了一段,是古英文:“如遇高等级吸血鬼,请勿采用传统的攻击方法,尤其不可使用驱邪道具,如大蒜和狗血。高阶吸血鬼常有洁癖,尤以日本地区的吸血鬼天皇座下血卫为最,在肮脏物体诱发下他们会爆发极度暴力冲动。”
美亚吐了吐舌头:“真的有吸血鬼这种东西吗?”
猪小弟摇摇头:“我希望没有。”他翻了一下书的封底,“否则的话我就完蛋了,这门课的结业考试是遭遇吸血鬼并全身而退。”
美亚自告奋勇:“我可以去万圣节礼品店买一个吸血鬼套装穿上,然后来攻击你,不够的话我让柳生一起来,你假装打打就好,不就全身而退了吗?”
柳生是美亚的贴身保镖,长得瘦瘦高高白白嫩嫩,看起来人畜无害,本身却是泰拳、跆拳道以及以色列防身术的顶级好手,要是他去扮吸血鬼的话,说不定可以以假乱真。
猪小弟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美亚,皱皱鼻子:“那也不见得,我有可能会被你烦死啊。”
美亚大怒,挥手将书向猪小弟猛丢过去,猪小弟吓得鬼叫,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白发苍苍的设备司老爷子摸出连环大砍刀把他大卸八块的恐怖场景。幸好阿黄此时一跃而起,将书轻轻衔在嘴里,掉头跑远把书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猪小弟松了一口气,话题转回了吉安娜身上:“你的同学到底怎么了?她父母不爱她了吗,所以需要把爱找回来?”
“不知道哎,看他爸爸的样子,好像没有不爱她呢!但连接女儿的事情都会忘记,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表达爱的。”
她想了想,有点忧愁:“我知道爸爸很爱我,可是他和萧哥哥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好多。”
猪小弟老气横秋地安慰她:“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做嘛,难道每天陪着你玩洋娃娃?”
美亚不服气:“我十六岁了,你什么时候见到我还玩洋娃娃?”
猪小弟摊摊手,不准备接话,因为美亚房间里满坑满谷极之昂贵的限量版洋娃娃已经完美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美亚嘟了一会儿嘴,跳下椅子,跪在猪小弟面前,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忧伤地说:“吉安娜是我的朋友呢,我不想她那么不开心。”
她拍着猪小弟:“你们猎人联盟不是什么都可以找得到吗?这个世界上应该不止一个人丢失爱之后去找你们吧,你帮帮吉安娜好不好?”
猪小弟温柔地垂下眼睑,看着美亚有一点婴儿肥的、皮肤吹弹可破的脸,还有她带着认真祈求与盼望的眼神,说:“好啦,我去问一下。”
美亚欢呼了一声,继续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身体轻轻地摇着。窗外传来叶底莺的鸣声,长长短短,夕阳渐渐落到了远山的阴影里,天色暗下来了,窗口的光线感应灯像被唤醒了般亮起,在少年与少女的周围,落下水一样柔和的光色。
“猪小弟。”
“嗯?”
“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
美亚听不到回应,抬起头来,挺直身子,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眼睛:“答应我啊,永远不要离开我。”
猪小弟的眼神越过他,看着远处的阿黄,那条懒洋洋的狗转过了头,假装没有听到这一段对话。
他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叹着苍凉的气,轻轻的,又伤感又温柔地说:“傻瓜,哪有永远这种事。”
猪小弟倾听着那似乎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声音,最后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我知道啦。”
晚上九点,猪小弟和平常一样离开松本家,高台寺的轮廓在清明夜色中清晰可见,月亮浮在一角,周围绕着一圈紫色光晕。
“阿黄,你知道怎么找到爱吗?”
他一面懒洋洋地走着,一面问跟在脚边的阿黄。阿黄亮出门牙支棱了一下耳朵,意思是这么人类专有的问题我怎么知道啊。
他走到山坡下的公路上,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似的,找到正确的方向往自己住的公寓走去,即使过了好几个月,他也时常对自己不需要睡公园这件事感到惊讶。
猎人联盟看上去完全是应松本清张的要求才让他成为猎人的,松本美亚对此很高兴,但说到要让他作为实习猎人,去东京,甚至遥远的北京,接受相当漫长的集训,美亚就翻了脸,直接撂下狠话,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不管多英明神武的男人,在独生女儿面前往往都会乱掉方寸,忘记原则,松本清张是典型的例子。而财阀面对任何问题,首先都会以财阀的思路去解决,所以松本清张又另外捐赠给联盟一笔钱,要求理事长干脆在京都设一个分部,专门安置猪小弟。
不愧是理事长,他关起来门来算了一下账之后,没有花钱去重开京都分部,而是做了另外两件事情:第一,给猪小弟在京都找了一个小公寓住下来;第二,发给他一个专属的迷你飞行器。这个迷你飞行器与现役猎人使用的飞行器相比,性能方便不见得更加优越,唯独特别带了一个高度隐形的功能,方便猪小弟在空管严格的领空进出。为了迁就他的宠物造型,还特意做成了一个狗骨头的样子,时速最高可达一千公里,实现北京和京都的每日往返无压力。
自此以后,猪小弟和他的狗就过上了通勤族的生活,只不过人家在地铁挤,他在天上跟波音客机挤,尽管飞行器会自动调整飞行高度避过客运飞机,但擦身而过时还是相当惊险。
就在他快要走到家的时候,猪小弟忽然停下来,对阿黄说:“我们去看看吉安娜好不好?”
阿黄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接着才发现猪小弟不是出于尊重而征求它的意见,而是满怀期待地:“你带我去吧,我不知道他们家住哪里啊。”
阿黄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后腿一屈,坐了下来,没有要带路的意思。
但猪小弟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刚才美亚回家没换衣服,她今天和吉安娜接触过,你一定能分辨出属于她的味道,对不对?”
阿黄的表情在说:“是又怎么样?”
“要是我们回到学校大门那里,你找到她存留在空气里的味道,不就可以顺着味道扩散的方向找到她了吗!”猪小弟说完这个洋溢着智慧火花的推断,马上自豪地挺起胸膛,感觉自己身高两米八。
阿黄还是不动,眼神显示他的内心戏非常丰富,主要情节估计是在呐喊:“到底你是猎人,还是我是猎人啊!”还有,“你问一下美亚他们家住哪不就行了,需不需要那么麻烦啊?”
不管它心里在想什么都没用,猪小弟已经上来拉住他的尾巴强拖:“好啦,走吧,我的鼻子没有你好,你就当是帮美亚一个忙啊,她每天给你多少牛肉吃对不对,你想想你吃的是和牛哎,我恨不得从你嘴里抢下来。”
他顿了顿,估计连阿黄都以为他要说抢下来吃,结果他说的是:“从你嘴里抢下来拿上街去卖啊。”
摊上这样胸无大志的主人,难怪阿黄老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不管它怎么抗拒,猪小弟都一意孤行,幸好大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否则就会看到一条狗端坐在地上,而它的主人用牛拉车的姿势,拉着它的尾巴艰苦跋涉,歪歪扭扭朝前走,时速大概十五米。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之后,因为摩擦过大,阿黄的屁股底下开始不时冒火星,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碳烤狗肉的香味……
但猪小弟对阿黄嗅觉能力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他们千辛万苦回到美亚就读的学校门口后,阿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秃了一半的屁股,认命地一跃而起,朝着氐园的方向大步流星跑过去。
吉安娜的家住在氐园附近,一栋西式楼房坐落在绿荫葱茏的独立街区里,绿化丰富但是单调。车道宽敞,所有路牌标识上都有日英两种语言,而且英文在前,乍一看环境以为自己在某个西方城市。这一带居住着很多外国驻日的商业精英和外交官,尽管不如松本家住得清贵,但仍是京都最为高级的住宅区域之一。
阿黄沿着吉安娜在空气留下的极为微弱的味道,一路带领猪小弟来到那栋房子的大门外,透过铁花的栏杆看过去,正门前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仿佛主人翻天覆地清理了一轮东西,准备出一个长长的远门。
爬墙爬树是猪小弟的强项,两人高的门对他来说只是一跳一抓一翻身的事儿,刹那间就在院子里轻盈落地。他猫着腰跑过去,阿黄摇着尾巴在他的身后望风,警惕张望的眼神里有一种不甘命运如此折堕的伤感表情。
门窗都紧闭,到处黑黑的,唯独客厅里还亮着灯,纱帘垂下,看不到里面,但有两人的身影忽而来,忽而去,影影绰绰。猪小弟轻轻走到落地窗旁席地而坐,仰头望天上明月,听着客厅里吉安娜和父亲的对话。
“你希望我待在日本吗?可是我们说得好好的,要一起去开始新的生活。”
“和妈妈待在一起不是更好吗?爸爸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照顾你啊。”
吉安娜沉默下去,那沉默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终于又说:“可是妈妈要和加藤叔叔在一起,他们还要去度蜜月,不会希望看到我的。”
仿佛因为这句话实在难以反驳,父亲也沉默了下来。吉安娜又问:“为什么妈妈现在不爱你了呢,爸爸?加藤叔叔没有你英俊,我的同学也都觉得爸爸是非常帅气的。”
父亲发出无奈的笑声,轻轻地说:“加藤叔叔是音乐家。你知道吗,你妈妈最爱音乐,她自己也一直都想当钢琴家,穿着雪白的裙子,在万众瞩目下走上舞台,然后,坐在乌黑的琴凳上,庄严地按下第一个琴键,让美妙的音乐声打破最深的寂静。”
他想必并没有望着女儿在说这番话,而是沉浸在了关于妻子的回忆中,说不定有许多的辛酸如同潮水涌上咽喉,但在女儿面前无法顺利地流露。
所以父亲只能将一切都藏匿起来,就像自己向来所习惯的那样,过了很久才勉强地说:“很晚了,吉安娜,去睡吧。”
客厅的灯关上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上了二楼,在楼梯口父女俩说了晚安,然后分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也许吉安娜很快就会睡着,也许不会,猪小弟走到院子中央,抬头看着楼上一扇窗中一盏灯亮起,并且长久没有熄灭的意思,那大概是父亲的房间,而他大概又在喝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
他带着阿黄离开了吉安娜的家。
“要找到爱的话,实在是不好找对吧,超市又没得卖。”猪小弟这么嘀咕着,“如果超市有得卖,那不是很简单吗?要多少爱,去冰箱区自己拿就好了,就算是很珍贵,那放在高级食品区,限量供应好了,至少有希望,知道去哪里找。”
他蹲下来摸了摸阿黄:“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定美亚会去买很多来喂给你吃呢。”
阿黄瞪大了眼睛,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吃牛肉活得很好,你们的爱我不需要,谢谢。”
猪小弟被它的模样逗得笑了起来,抱着它的头,脸贴在阿黄的耳朵上:“就算你不想吃,我也想试试看啊。”
他认真地看着阿黄:“爱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猪小弟的公寓很小,但什么都有,理事长深知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不但没有亏待他的身体,还特别给他准备了一个书房。
书房里除了常规的书柜、沙发、阅读灯什么的大路装潢,还在中心摆了一个s形的书桌,猪小弟和阿黄一人占一头。猪小弟的桌面上有一台巨大的一体机电脑,里面装好了猎人联盟的远程学习及咨询系统,而阿黄的面前是一整套拼音字母积木。猪小弟一直在努力训练阿黄用拼写的方式和自己对话,除了偶尔一次阿黄似乎不小心拼出过“gun dan”这两个可能代表一点实际意义的音节之外,总体而言它的语言学习没有什么进展。
猪小弟坐到电脑面前啪啪啪打字,猎人联盟的远程咨询系统页面是一张样子很不好看的简笔人脸,大概原形就是理事长看巨额账单时的样子。用鼠标点他的眼睛,就能看联盟内部资料,左眼是联盟内部资料,右眼是远程学习模块,每日更新学习内容;点鼻子的话会出来现有任务列表和已完成任务查询;鼠标移到嘴上之后,舌头会啪唧一声吐出来,上面有一个输入框,这是猎人联盟自己的开发团队做的搜索引擎,据说功能完败谷歌,能够搜索任何联网机器里的数据库,必要的时候,还能自动执行黑客任务,对公对私还是高度机密都一视同仁。
现在猪小弟输入的是两个关键词:非人 音乐家。
搜索引擎用了极短的响应时间,在电脑屏幕上闪现出一长列的搜索结果,猪小弟逐条看过去,视线停留在某一个词条上,发出了好奇的嘘声。
“阿黄你来看,八音竹节虫,好像就是我要找的东西。”阿黄一扭头,老子看不懂。
他把关于八音竹节虫的注释念出来。
八音竹节虫:非人之一种,非人世界最伟大的乐师。身如竹节,节数越多,所精通的乐器种类越多,音乐功底越深厚。死去的八音竹节虫外皮呈黑色硬壳状,磨成粉末吞服,能令完全不通音律的其他生物在一小时内具备与竹节虫生前同等的奏乐能力。
他眼睛发亮,摸着自己的鼻子:“如果吉安娜的爸爸妈妈能重新在一起的话,她就不用那么为难了。”
挥挥手,仿佛有人在听他演讲似的:“她妈妈不是喜欢音乐家吗,让她爸爸变成最了不起的音乐家,说不定她就会再次爱上他咯。”
猪小弟在书房里轻灵地打了一个侧手翻,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尽管他内心深处那个压不住的声音又在嘲笑他,说:“爱怎么可能会这么简单。”
他丢下鼠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去哪里能抓到八音竹节虫呢?”
他兴冲冲地跑出去门去,从公寓大门的门背后摸出那根可以变成飞行器的狗骨头,招呼阿黄跟上:“我们回一趟北京吧。”
飞行器开到最高时速,京都到北京只要半小时,如果不是进了北京领域之后要切换到隐形低速状态超低空飞行再找地方降落,还能更快。
十一点没到猪小弟已经领着阿黄杀进了北京猎人联盟总部,快速通关之后他脚不离地冲过猎物司和藏物司,来到了设备司。
猎人联盟的设备司在组织里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而它在办公室里占据的楼层,也确实是最高的。
从出口电梯走出去,最左边的通道贴着设备司的牌子,里面和其他职能部门一样是一条长走廊,来到走廊尽头,层高骤升,那里有一个楼层入口。
说是入口,第一次来的人看到了,绝对会误认为那是一个运输管道。
黑色、哑光表面的蛇形管道,从高处悬垂下来,一直到地,侧翻开喇叭形的入口正对走廊。
站在入口看不清内部的任何状况,因为里面是纯黑的,任何靠近的人会马上被全身扫描,整个身体的数据和脑电波被收集起来与数据库里的记录印证。如果结果无误,来人就能继续前进,否则入口会马上出现实际意义上的天罗地网控制来人,同时启动警报。
验证通过后,来人沿着通道内部的人行磁悬浮轨道往上,尽头有一个闸口,来人通过闸口的时候,会在闸口上方的全息屏幕里看到自己的受理号码、应该去的窗口数字和窗口排队状况。闸口出去就是一个厅,大厅里一字排开,一共十个设备司业务受理窗口。来人在通过管道验证的同时,名下登记的任务所需要的设备也已经被准备妥当,轮到自己到窗口后,只要递进任务牌,就可以马上领设备包裹,比较巨大的设备则会提前备好无人机远程传送。完事了右转弯,走几步,从另一条悬浮轨道往下,离开设备司。
在设备司受理窗口与管道出口之间,有一个特别入口,外面摆着一人高的木台,木台后放着一张太师椅,太师椅里常年坐着的,就是猎人联盟最老的元老,设备司总管。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人,包括理事长在内,都尊称他“老爷子”。
设备司老爷子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在猎人联盟开始工作的呢,无论怎么仔细回溯,都无法算清楚年份了,三十年,五十年,或者更久。
曾经他的眼神锐利得能够看穿一只蚊蚋的心事,或千里之外离人的行迹。但他终于慢慢老了。
人生的胜利,归根到底是来自于命长。每天他坐在设备司的高台之后,看着一个又一个过来领取装备的外勤猎人,有的话痨,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将世界当作游乐场,有的则当作火葬场。
他们来了又去,不管在联盟如何功勋卓著,炙手可热,终有一天会消失无踪,对他来说仍只有那四个字:来了又去。
凡人与事都不得长久,从某个程度来看,永恒的是他身后的设备司,说不定还有他自己。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这一段时间,联盟的业务特别繁忙,给猎人排任务的系统全天运作,一直到深夜都不能停息。
那些标准手续不需要他操心,他年纪大了也不怎么需要睡觉,就坐在高台之后慢慢喝茶,看着人们来了又去。
夜里一点半左右,猛然前门喧哗,有人从空间转换电梯里跳了出来,非常不稳重地向设备司的方向一路狂奔,听声音有六条腿。
老头子放下茶杯,嘴角忍不住露出热切的微笑。在旁边的窗口排着长队等设备的猎人们忍不住交换起狐疑的眼神,实在要老头子有表情已经非常不容易,有这种比较积极正面的表情尤其难上加难。
接着猪小弟就从设备司正门蹿了进来,往老头子面前的台子上一扑,没头没脑地问:“拿什么抓八音竹节虫?”
用什么设备可以抓到八音竹节虫?
老爷子的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怒吼起来:“像你这么伟大的猎人,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
猪小弟马上傻眼了,主要是在“你”和“伟大”这两个字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衔接,他小心翼翼地趴在台子上,说:“老爷子,你怎么了?我是猪小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伸出手指来戳猪小弟的额头:“说的就是你,说的就是你!”
眼看他好像马上要发癫痫全身都抖起来了,猪小弟吓了一个半死,赶快跑去端了一杯热水过来,爬上台子给老爷子拍背,一面诚心诚意地说:“有话慢慢说啊,不要着急,来先喝点水。”
老爷子怒视他一眼,劈手把水抢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缓过一口气来。猪小弟还是给他拍背:“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但估计一定是我不对,我不对我改嘛,不要生气啊,想多活几年就不要随便生气知道吗?”
老爷子看了他半天,叹口气,嘀咕了一声:“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终于态度柔和了,慢慢地说:“你看那边那些人。”
猪小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设备管道那边排队的猎人,玩手机的、吹牛的、站着打瞌睡的、手里抓着肌肉刺激终端在健身的,各色各样。
“那些人,都不能成为伟大的猎人,只能像流星一样划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猪小弟瞪大眼:“会吗?我看到有三星猎人呢。”他指指点点的,“你看,那个,那个,哇,他拿了一个好大的叉子,还会闪光,是要去抓鱼吗?”
老爷子按住他的脑袋转过来继续听训,顺便哼了一声:“三星猎人算个鸟。”
他语重心长:“真正的猎人,要靠这里。”他的手指向猪小弟的脑子,“还有这里。”手指移到猪小弟的心脏部位。
“你对世界的了解,决定了你眼里世界的深度和广度,而你对世界的感受,决定了你会走向哪里。
“猎人并不是一份工作,也不是一个身份,猎人是一种自我的定位,在广袤无边的宇宙里,猎人以冒险精神,勇气和才能不断探索,为世界扩展边界。”
猪小弟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老爷子你以前是不是做和尚的,说话这么玄。”
他被老头一把从台子上推了下来,摔了一个马趴之后又哎哟哎哟爬上去,笑嘻嘻的:“好了好了,不要生气,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做猎人的真正目标,是要不断突破世界与人生的边界,而不是依靠设备去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
老爷子马上容光焕发:“不愧是你啊,有些笨蛋就算一辈子都悟不出这个道理呢。”
猪小弟诚实地说:“其实我也没悟出,就是顺着你的话重新说一遍嘛。”
设备司里响起老爷子“给老子滚蛋”的怒吼,而后猪小弟抱着头跟阿黄一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但他也不是全无收获,因为在他夺门而出之前,老爷子丢给他一张标注了八音竹节虫过去五十年被捕获和目击地点的地图。
八音竹节虫历史上出没的地点并不出奇,各处剧院、音乐学院、交响乐团排练中心,还有酒吧,从一杯酒要花掉普通人半个月工资的到端杯水也能high一晚上的,都有。看来这种非人的品味很杂,猪小弟把地图看了一遍,趴在猎物司的办公桌上叹起气来:“这里有一两百个地方哎,不会每个地方都去走一遍才行吧。”
他把地图往阿黄鼻子面前一放:“你闻一下,能闻出八音竹节虫现在在哪儿吗?”
阿黄岿然不动,意思是显然不行。
于是猪小弟就陷入了迷惘之中。
这时候门打开,阿拉丁走了进来,一看到猪小弟,本能地站住,再看到阿黄,直接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他们在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之后第一次见面,考虑到之前发生过的事,阿拉丁明显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他顿了两秒,干脆准备转身离开,结果被猪小弟叫住了:“哎哎,阿拉丁师兄,你抓过八音竹节虫吗?”
阿拉丁转了一半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硬着头皮回答:“八……八音竹节虫啊,没呢,没有接到过找这种东西的订单啊。”
猪小弟点点头,愁眉苦脸的:“那就麻烦了,到底去哪里找比较好啊。”
阿拉丁深呼吸了几下,采取了离阿黄最远的一条迂回路线,走到猪小弟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地图端详:“为什么要找八音竹节虫呢?”
猪小弟把来龙去脉说了一下,毫不意外地被阿拉丁嘲笑了:“如果一个女人不再想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那即使你把这个男人变成真正的王子,也是无济于事的,何况只是让他学会弹钢琴呢。”
但是猪小弟坚持:“如果一定要分开的话,至少在分开之前,让吉安娜的父亲变成更好的人,那不是很好吗?”
阿拉丁愣了一下,嘀咕着:“有什么好呢,说不定女人根本就不在乎啊。”
但他在猪小弟毫不动摇的决心面前败下阵来,只好摇摇头:“好吧,跟你说女人什么的你也不明白,地图再给我看看。”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地图,放下来:“这样子查访不行的,第一,时间耗费太久;第二效率也太低了。”
他走到办公室一角,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好角度,将屏幕投影到正面的白色墙壁上,打开了搜索引擎。
“一个好好的人,如果忽然歇斯底里起来的话,大家会说什么?”
“活见鬼?”
“嗯,也会说恶灵啊,魔鬼附身什么的吧。”
他开始搜索各大音乐比赛的结果:“如果普通人被八音竹节虫附身的话,就会从一个平庸的人突然变成了不起的音乐家。历史上出现过好几个这样的案例,引起过我们调查人员的怀疑。”
猪小弟满怀期待:“那最后抓住了没有?”
阿拉丁摇摇头:“没有买卖,就没有追捕,这是联盟的铁律。如果没有人下单的话,即使看到厄运之蝉就在面前蹲着,也不要出手。”
猪小弟觉得厄运之蝉这四个字听起来无比耳熟,但一时之间怎么想也想不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甩了甩脑袋,继续追问:“所以呢?”
“所以就只是留下了一些记录,没有继续深入调查下去了。”
阿拉丁显然是电脑操作的高手,猎人联盟独家开发的搜索引擎响应得也非常迅猛,屏幕上如同瀑布下泻一般闪现各种数据,阿拉丁一目十行,阅读和屏幕滚动速度一样快。
最后拉了一个名单,阿拉丁直接打印出来,交给猪小弟。
“这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记录,最早的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了,最近的是……”
猪小弟看了一眼:“前年?”
名单上排第一的,是前年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年蔡斯·旺达。
第一次出来比赛就拿肖邦金奖,接着拿了全世界难度最高的音乐奇才赛钢琴单项金奖和全能银奖。
得奖之后媒体哗然,如常一样去挖他的学习经历和家庭背景,发现他是孤儿,一直在普通的高中学习,默默无闻,从来没有上过钢琴课。
他就像中了邪一样,高中毕业后的某一天突然自己跑去报名参加肖邦比赛,而后开始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胜利征途。决赛那天他出现在维也纳,孤身一人,手里捏一个塑料包,上台的时候穿着下飞机时候一样的卡其便裤和t恤,但手指一按下琴键,世人就以为自己见到了神。
尽管蔡斯在比赛后就消失在了传媒和公众的视野里,但猎人联盟要找一个凡人,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定位仪很快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g城,史密斯高级音乐培训中心。”
阿拉丁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地址:“他跑去做生意了吗?”再看了一眼,自己做出了修正,“啊,只是去做老师了。”
他顺着猎人联盟提供的路径,进入g城市公众摄像头的数据库,已经可以看到蔡斯大部分的日常生活。他来培训中心上课,大概一天四节,每节四十五分钟,然后回家,住的地方离培训中心只有十分钟步行的距离,楼下就是超市,他每周采购一次食物。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阿拉丁很满意:“宅男哦。”
猪小弟表示不理解:“艺术家不应该都过着丰富多彩的生活吗?”
阿拉丁摇摇头:“非人化身的艺术家未必会对人类所谓丰富多彩的生活有兴趣,因为他们会觉得我们做的大部分事都很愚蠢。”
他对猪小弟打个响指:“走,去拜访他一下吧。”
不时停顿,简直说得上是结结巴巴的弹奏声在琴房回荡,弹奏的孩子满头大汗,每一个音符对他来说,都重得像一块板砖。
他的老师蔡斯·旺达坐在指导席上,腰身挺得笔直。
他是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头发浓密,眼睛湛蓝,但是脸色非常严肃,很少有人见到他笑。
墙面上的钟指向下课时间,蔡斯合上琴盖,将八岁的小男孩阿蒙送出琴房。门口等待的母亲兀自在玩手机,一直到儿子跑到身边才发现今天的钢琴课结束了。
“下课了?好快哟。”
一面搂着孩子,一面笑容满面地转向蔡斯:“老师,今天上课上得好吗?”
蔡斯注视着她,用的是旧型号的手机,黄色上衣虽然洗得非常干净,但看得出早就没有了光泽,穿着修补过的凉鞋,指甲没有做过护理。
在这家高级音乐培训中心,阿蒙这一对母子应该是经济条件最不好的会员,但她们也是最坚持的,从阿蒙五岁开始,风雨无阻,每周三次课。讽刺的是,正因为条件不好,阿蒙家没办法一次交全年的会员费,反而被迫采用单次课时最昂贵的月付制度。
“克莱文女士,我建议,就此停下来吧。”
在阿蒙母子准备转身离去时,蔡斯忽然说。
阿蒙母亲惊讶地转过头来:“老师?”
“阿蒙在钢琴上毫无天分,其他人不管学得如何缓慢,如同蜗牛在地上爬行,总有前进的痕迹,但他如同青蛙在井底跳跃,每一步都是徒劳。”
他说得缓慢但是坚决:“尽管这样的话说起来很不愉快,但与其浪费时间和金钱在这里,不如去做一点更令家人高兴的事。”
出乎他意料的是,阿蒙的母亲微笑起来,并没有感情受伤的样子,她搂紧了儿子,而后低头说:“阿蒙,去帮妈咪和老师倒一杯水好吗?”
阿蒙乖巧地从母亲身边离去,母亲直起身来:“蔡斯老师,这个周末,可以请您来家里做客吗?”
她大概知道这位出了名不合群的老师不会答应这样的邀请,立刻说:“希望您可以来,也许您到时候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们坚持要阿蒙学习钢琴。”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写上自己家的地址,递给蔡斯,这时候阿蒙走了回来,双手小心翼翼地各端着一杯水,他面对老师,露出纯真的笑容:“请喝水吧,蔡斯先生。”
过了两天就是周六,蔡斯如约在上午十点来到了阿蒙家住的街区,这一带和音乐中心所在那一带相比,缺乏应有的繁华气息,但绿树成荫,街道整洁,阿蒙家的地址也很好找。
是阿蒙给他开门的,眼神里闪烁着由衷的欣喜之情,尽管作为师生,他们之间从未在琴房之外多说过一句话,但阿蒙似乎非常高兴见到他。
和阿蒙的母亲一样,房间里尽管毫不华丽,却干净整洁,就连最容易脏的纱窗上,也一尘不染。
客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钢琴,入门版的雅马哈,不算贵,但挤在相当狭小的房间里,却让整个空间都逼仄了起来。
蔡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时阿蒙母亲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上端着水果盘和点心盘,高兴地招呼着蔡斯,但后者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
“克莱文太太,您要给我看什么?”
他单刀直入地问。
阿蒙母亲看了看表,露出笑容:“要等一下哦,来,吃一个玛德琳蛋糕吧,我做的玛德琳蛋糕不比罗斯饼店逊色哦。”
蔡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他勉强地接下阿蒙母亲递到他手里的一块蛋糕,正要送进嘴里,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打翻了东西般的响动。
响声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接着就狂风暴雨般连绵不绝起来,东西翻倒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怒吼。那声音隔着一扇门,无法分辨出吼叫的是什么,但那分明不是正常人会发出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阿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跑到钢琴面前,掀开面板,开始弹钢琴入门者通常最先掌握的《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如往常一样弹得笨拙,每一个音符从手指下出来,都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么困难,但即使如此,他总算是把整首歌弹了下来。
房间里的狂暴噪音渐渐平静了下来,阿蒙的母亲出现在客厅里,她平静的眼神里有悲哀,可也有更多的欣慰。
“阿蒙的父亲,患有一种罕见的精神病,每天在某几个时刻,他会突然陷入狂想之中,认为自己是被囚禁的野兽。
“他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是轻而坚固的塑胶制品,以免他疾病发作时伤害自己。
“阿蒙出生前他已经开始发病,这几年一直没有好转。阿蒙开始学钢琴后,我们无意中发现,每次他发病,如果能够听到阿蒙弹奏的音乐,就会很快平静下来。”
蔡斯望着那扇门,不知道门后是什么样的场景,但至少现在很安静:“不能只是放唱片吗?”
阿蒙母亲摇摇头:“我们试过,没有用,也许是父子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感应吧。”
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慈爱:“如果只是为了安抚父亲,我也不愿意让阿蒙一直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我是母亲,我知道他的天赋在哪里。”
蔡斯猜到了她欲语还休的内容:“阿蒙有遗传吗?”
她点点头:“是的,医生说有遗传,但神奇的是,他所弹奏的钢琴虽然可以说惨不忍睹,但那个练习的过程却能对他的大脑神经产生影响,如果坚持学习的话,说不定能够免于发病。”
她向蔡斯深深鞠躬:“老师,阿蒙确实是没有天赋的孩子,但是音乐却能拯救他免于疯狂,所以,请您继续忍受他当你的学生吧,毕竟,这么多年以来,所有的老师里只有你一直没有放弃他。”
蔡斯半天都没有说话,而后他站起来,把那块玛德琳小蛋糕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咀嚼,等他咽下那块蛋糕,他对阿蒙说:“一四六的晚上七点,在家里等我,以后不要再去培训中心了。”
他拿起自己的帽子,转身走出了门。
正午时间,街上的人多起来了,他走着,步伐不紧不慢,一路走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在他的客厅里也有一架钢琴,那是市面价格极为高昂的限量版施坦威。
蔡斯慢条斯理挂好帽子,换了鞋子,在全屋走了一遍确认门窗都关好了之后,脱下自己所有的衣服,站在钢琴面前。
手指伸出去,按在了琴键上,就在音乐响起的同时,他的身体开始变形,一寸寸拉长,如同拉面一般柔软,上面出现了黑白相间的圆环,一共有三节,他的双腿融合在一起,头颅也变圆,脖子消失了。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仍然在琴键上飞舞,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那是真正的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哪怕像呼吸那么微弱的凝滞和阻碍。
一曲奏毕,蔡斯垂下身体,全身覆盖在琴键上,和琴键瞬间仿佛完全贴合在了一起,只有尾部的一小节还留在外面。这时候琴盖忽然猛地合上,随着一声尖锐短促的呻吟,那节指甲大的尾部和身体断开,掉在了地上。
琴盖再度打开,蔡斯恢复了人的形态,他爬下钢琴,捡起那节东西,小心地放在手心,而后打开了窗户,那节东西被阳光一射,立刻变成了粉末。蔡斯往厨房走去,将那撮粉末放在了一个小玻璃瓶里,瓶子上贴了一个小标签,上面写着:“阿蒙”。
在两百米之外,与蔡斯公寓遥遥相对的一栋楼房顶上,阿拉丁举着联盟特别研发的透视望远镜,观察着蔡斯公寓里发生的事,他身边站着猪小弟,当然还有阿黄。
他一边看一边还有闲心问:“为什么你可以不用任务令牌,老爷子就给你设备?而且问都不问拿去干吗?”
猪小弟和他一样不知道:“天晓得,每次见到我都说一堆很深奥的话,但是要什么就给什么。
“肯定因为你们平时都不陪他聊天,老人家好容易寂寞的。”
阿拉丁差点给噎死:“跟他聊天?谁敢跟他聊天你说说看?跟他打个招呼都只敢说‘您好’,加一句‘您最近还好吗’,他就说你有工夫说这么多话为什么不多出两个任务。”
猪小弟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听着还真像是设备司老爷子的风格。
等蔡斯变形完成之后,阿拉丁放下望远镜:“运气好像太好了啊,这不是八音竹节虫附身的案例,是变身啊!”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他断个尾巴尖给那笨孩子吃?”
猪小弟眉开眼笑,不知道为什么乱高兴:“一个新音乐天才要出现了啊。”
阿拉丁对天才不关心:“那怎么样,这种非人是艺术类型的,跟人类的艺术家一样应该都手无缚鸡之力,咱们去抓他不?”
他想得长远:虽然八音竹节虫没有人下单,但抓起来存着也挺好,说不定哪一天有心人发现有这样一个培养音乐家的捷径,找上门来呢。
猪小弟摇头摇得脖子要断掉了:“才不要。”
他转身就走:“你也说了,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了,让他变成肖邦本人又有什么用。”
阿拉丁觉得好笑:“怎么一下子大彻大悟了?”
猪小弟继续摇头:“八音竹节虫是条好虫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了,想想别的办法帮吉安娜吧。”
阿拉丁收起望远镜,懒洋洋跟上他和阿黄,却不与他们走同一边:“你要问我呢,别的办法都不用想了,只要能让那个男人找回自己失去的万贯家财,我保证他老婆会跑着回来。”
猪小弟投去狐疑的一瞥:“这么简单粗暴?”
阿拉丁点点头:“少年,世间事都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习惯就好。”
猪小弟好几天都没有回京都,在北京猎人联盟总部打了个地铺住下了,实习猎人必须接受的培训一结束,他就去找设备司总管聊天。老头给他准备吃的喝的还有新衣服,看得旁边排队的猎人眼珠子都是红的,谁也不明白素来鼻孔朝天看人的老爷子为啥这么喜欢一个无门无路的实习猎人。
他除了上课,每天主要忙着研究怎么做生意这个课题,最后在浩如烟海的金融管理资料面前败下阵来,悲痛地认识到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卖煎饼都会破产。
于是那一夜他就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的,阿黄在旁边蹲着,静静注视着他狂野的睡姿,狗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
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安定了下来,阿黄起身走出卧室,在客厅的中心舒展身体,变身为奎木狼,黑色烟雾散去之后,光行也悄然出现了,手里还拎了一把扇子。
奎木狼有点意外:“他又想去哪里吗?”
光行幸灾乐祸地跳着一种节奏非常慢的日本传统舞蹈,空虚的手臂在奎木狼面前抖啊抖。
“并没有,他好像最近过得还不错,没有想要去哪里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来了,”
“因为他启动了另一个梦境关键词,他想找人哦。”
“谁?”
“等我查看一下梦境记录表。嗯,他要做生意很厉害的人,去帮那个小姑娘的爸爸重振家业呢,目前的人选好像有松本家的那个萧远晴。”
奎木狼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成为钢琴家没有办法挽回女人的心,重新变成大富翁说不定可以。”
光行觉得好笑:“看不出来奎木狼你忽然对这个很有研究的样子,所以在地狱里生活也有可能失恋吗?”
奎木狼亮出牙齿恼羞成怒,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
他瞪着光行:“那么,你要去说服这个姓萧的帮他吗?”
光行的头拨得速度极快,普通人这样摇头的话脑袋早就掉了:“摄政王去找凡人帮忙,整个暗黑三界的脸都丢光了,那怎么行!”
奎木狼气不打一处来:“他苏醒过来后就每天都在找凡人帮各种各样的忙,否则早就饿死了。非人也可以,做生意特别厉害的人都有谁,光行你们不也是一家公司吗?”
光行迈着优美缓慢的舞步,在房间里转出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圈,这是日本的国宝级能舞,跳得人魂飞魄散,一面说:“我们是一家公司没错,也确实有业务要经营,但我们是纯粹垄断的行业啊,从来不知道竞争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了半天,忽然灰蒙蒙的眸子里一亮,建议:“不如去找金狐秦礼啊,他可是三千界出了名的大奸商。”
奎木狼恨不得掐死他,要是他找得到光行脖子在哪里的话:“金狐秦礼?让五神族帮人做生意?”
光行点点头:“我也觉得未免太过夸张了,但是你们的摄政王要哦,那谁又能说个不字呢!”
摩洛哥,海上。宙斯号游艇随着海波轻轻荡漾,一面淡金色底的黑条纹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阳光万里,是一个完美的海上派对之日。
秦礼坐在甲板上,旁边放着钓竿,他的衣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黑色西装,一如平常。
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他没有戴从不离身的那双黑色的薄皮质手套。他的手袒露在空气中,每一个细节都被护理得极之完美,皮肤上泛出淡淡金色,正优雅地交叠在膝盖上。
忽然一群身姿优美的比基尼女郎嬉笑着跑上甲板,喧闹中举起手机从各个角度拍完照片,又争先恐后地回到船舱,他听到女郎们窃窃私语:
“这个人是谁啊?”
“游艇的主人啦,他不喜欢跟人说话的,快点走吧。”
门开门关之间,节奏强劲的音乐传来,今天全英最顶级的dj和billboard新上榜首的乐队组合都在派对现场。此外,还有名模、俊男、美食家、脱口秀达人。尽管天色还亮,里面却已经玩得天昏地暗。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些人都是陪衬,真正重要的客人只有一位。
全美最强势的房地产商、大量的旅游胜地土地拥有者,这几年转向能源市场,在传统的石油领域和新兴的清洁能源领域都有渐执牛耳的势头。
他也是秦礼最主要的贸易竞争对手之一,过去十数年,大家翻翻滚滚,在世界各地为能源的市场占有率厮杀,各有胜负。秦礼很公平,他知道自己做不完世界上所有的生意,所以对一时一地这里那里的失利,他并不放在心上。
但前两天被欧洲媒体爆出来在罗马尼亚和匈牙利交界处一桩大片土地收购案,却引起了秦礼的注意。那片地对秦礼来说至关重要,他势在必得,绝对不准备容忍半点差错。他也不在乎谁说他胜之不武。
这个世界上胜利就是胜利,胜利不因其得到的手段高尚而更多,也不因卑鄙而更少。
失败也是如此,所谓高贵的失败,只是自欺欺人。
人类不是常常说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莫须有的力量手里,真是弱者的典型思路。
倘若确实如此,那秦礼不介意自己成为传说中的那个天。
他摊开手,一团灰白的气流忽然出现在掌心,慢慢旋转,如同水中的漩涡。秦礼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它,手势轻轻转动,气流越来越密,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变身为暴烈狂风,中心部位仿佛有闪电惊雷,大雨倾盆。
秦礼将掌心轻轻合拢,嘴唇微微翕动,带着灵性的咒语从他舌尖振翅飞出,在空气中扶摇直上,而他手心的风暴团仿佛被咒语所感召,逐渐加强,东冲西突,寻找出路。
等秦礼确认风暴团已经足够强劲,他站起身,伸出手,如同放出和平鸽一样,放出这个将在三十分钟之后,带着半个印度洋上空气流与雨水卷土重来的死神。
而后他重新坐下,戴回自己的手套,捡起鱼竿开始垂钓,期待着一场与旗鱼的邂逅。
船身慢慢开始动荡起来,船舱中人沉醉于酒精、大麻和音乐,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动。
很快风浪达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而秦礼稳坐着如铸在甲板上的雕像,他慢条斯理观察着钓饵的动静,在他身后,船舱门轻轻打开了一下,而后悄无声息紧紧关上了,指纹锁上的指示灯亮起又熄灭,游艇内部被万无一失地锁死了。
游艇剧烈摇晃,隐隐约约的尖叫和狂呼从内部传来,还有不甘束手者哐哐砸门的声音,那想必是主客身边平常寸步不离的那四位彪悍随从。
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死神来了,收割他的稻谷,稻谷不收完,他是不会走的。
秦礼皱起眉,他不喜欢听到那些惨呼,并非因为怜悯。
任何声音他都不大喜欢,最好这个世界是静默的。
他所爱的人当然是例外,但他们都不在身边,不在这个世界。
于是其他人的生死,也就全然与他无关。
他手上稳稳握住钓竿,一面抬眼观察天色。周围非常暗,海水变成了黑色狂潮,起伏如奔马,天上乌云极速聚集,太阳早已消失不见,不时有闪电刺破天际,将周围不断劈成暗与亮的两个世界。
远方的海上传来呼啸声,他放出去的飓风已经成型,移动速度大概每小时三百公里,大约十分钟之后,会正面遭遇这艘游艇。他会随着海浪漂流而去,也许在某一个岛屿上停一阵子等人救援,至于船上的其他人,就自求多福吧。
唯独一件事值得惋惜:“看来今天是钓不到旗鱼了。”秦礼想。
海浪高高卷起,不断冲上甲板,但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鞋子和裤脚,他走到栏杆边,正要跃下,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空中高喊:“大叔,抓紧栏杆不要怕,我马上就来救你。”
秦礼一愣,抬头看见空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根狗骨头形状的飞行器,盖子打开,伸出一只狗头,正吐着舌头猛瞧着他。
三个此刻用起来无比贴切的字涌上秦礼心头:什么鬼?
猪小弟这时候探出身来,抓住阿黄两条腿往下一丢,一面兴高采烈地喊:“阿黄,把船舱门撞开哈,我马上就来。”
从容从十米高空跃下,阿黄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一般,落在甲板上。它和秦礼对视了一眼,后者非常难得地露出了一种名叫惊讶的表情。
“奎木狼?!”
阿黄摇了摇头,掉转身子直奔船舱而去,它弓身低头,摆出了一个意思是我真的有在努力的姿势,冲着门撞过去。门上的电子锁应声而落,根本都不准备用自己的坚固和精密做丝毫抵抗。
里面的人先是集体静默了一刻,而后发出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争先恐后地冲出来。猪小弟从飞行器上跳下来,刚站在甲板上,一个浪头打了过来,游艇倾斜了大一半,海水呼啸着冲过来,转眼淹没了甲板。猪小弟一边鬼叫,一边冲上来,对着秦礼一转身:“来,我背你。”
他瞪着猪小弟:“你背我干吗?”
猪小弟着急啊:“船要沉了啊。”见秦礼岿然不动,没办法,于是一把拉住他往飞行器那边跑:“那你先上去,我去救其他人。”
此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跑到了甲板上,秦礼叹了口气,在极速召唤巨型海浪来个一了百了和这次就算了之间稍微权衡了一下,放弃了。
猪小弟抓住栏杆,按下飞行器的控制器,骨头飞行器在空中旋转,膨胀,数秒之间变成了之前的十倍,空间之大足够将所有人装上去,而后一头扎下来,停在已经动荡如同地震带中心点的甲板上。猪小弟保护着秦礼爬上飞行器,掉头拼命往船舱那边跑,虽然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被海浪冲走,却没有一丝惧怕,也没有一丝退缩,站在已经到他腰身的海水里拼命招手,指挥宾客们逐个往飞行器这边来。阿黄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它的四足所到之处,海浪的冲击便稍微凝滞或减弱,程度刚刚好够猪小弟一次又一次稳住身体,不至于一头栽进海里去。它不时抬头看看秦礼,大概也只有后者知道它是在干什么。
当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地挤进了狗骨头里,猪小弟拍了拍脑袋,最后连滚带爬跑进了船舱,阿黄汪汪两声,没奈何也跟了上去。
波涛汹涌,天空已经完全变成黑色,游艇几乎已经完全沉没了,狗骨头飞行器自动浮在空中,小幅度地盘旋着,飞行器里的人都屏息望着水下的船舱。
一人一狗在里面足足巡视了十几分钟,终于出来了,出来的方式是阿黄拖着猪小弟的裤脚往前游,猪小弟躺在水里仰泳,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高举着一个仓鼠笼子,里面有一只呛得半死、四脚朝天的白仓鼠。
飞行器上的人们欢呼起来,名模们甚至不顾自己的妆容凌乱,落下了感动的眼泪。只有秦礼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程咬金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还有你要是死在这里,海王波塞冬明天就要被暗黑三界那些疯子整个打翻了。
秦礼的海滨别墅里,惊魂未定的宾客们聚在起居室,喝着威士忌,聊着今天发生的恐怖经历。猪小弟在他们中间,结结巴巴解释自己本来是来找秦礼的,本来没有救人的意思,不过既然遇到了,那就救一下那是必须的。
其他人认为这真是伟大的谦虚,尤其对他最后救出可爱小仓鼠的忘我举动各种称赞,猪小弟像真正的英雄一样被簇拥着。巧的是,这里面颇有几个人是猎人联盟的客户,大家纷纷表示要回去写表扬信给联盟的客服部门。
另一头的书房里,秦礼坐在书桌后,阿黄蹲在桌子上,面面相觑。秦礼哭笑不得:“怎么回事?”
阿黄摇摇头,说来话长的意思。秦礼继续问:“审判之轮停止后下面怎么了?”
阿黄还是摇摇头,秦礼叹口气:“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阿黄突然开了口,那是奎木狼的声音,低沉而坚硬:“有什么区别呢。”
秦礼看着他点点头:“几千年了你的脾气一点没变。”
就在这时猪小弟忽然一头扎了进来,见到阿黄马上扑过去,狗头狗尾巴上到处摸,摸完松了一口气:“都给擦干了,那就好了。”
然后转过去对秦礼行了一个举手礼:“秦先生你好啊。”
秦礼瞪着他:“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简直点头哈腰:“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啊,你是秦老板,商业杂志去年评选的商业奇才第一人。”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他居然还摸出那本杂志来,上面大幅封面照片里,秦礼坐在一把价值连城的古董椅上,但照片只拍到脖子以下,他似乎非常不喜欢让人看到他的脸。
猪小弟诚恳地趴在秦礼的花梨木书桌上,水汪汪地眼睛盯着秦礼:“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秦礼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阿黄,阿黄叹了一口气。按道理狗是不会叹气的,但它就是叹了一口气。
秦礼沉吟了一下:“你说。”
吉姆在旧日属于自己的大楼前,望着街道的远方,心里有点怔忪。
昨晚他如常喝得烂醉,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昏死过去,明天就要回美国了,他却连行李都没有收拾。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女儿的哭声,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意识一点点回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动弹。
脑子里如同装满沸腾的岩浆,也装满宿醉和绝望,他知道吉安娜走近他身边,蹲下来,抽泣着,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或者被裂开的大地吞没到深渊里,如果吉安娜对着他的尸体哭泣,至少他在女儿的眼泪面前心安理得。
妻子爱上了别人,事业突然崩溃,一直乖巧听话的独女,某一天问他:“爸爸,你爱过我吗?你和妈妈愿意生下我吗?”
那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失败。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挽回,他最后能为女儿做的,就是跑得远远的,说这是逃跑也好,说是推卸责任也好,如果女儿能够将他的存在全盘忘却,说不定比怀念要令人安慰些。
他呻吟着爬起来,吉安娜为他拿来了热毛巾,一下一下擦着他的脸,等吉姆把他收拾得恢复三分人形,她递给他一张卡片:“有人送到家里来的,说让你去找他。”
吉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张卡片,然后整个人像在隆冬腊月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彻底清醒了。
现在,他就是在这里等那个人。
在约定时间的前十秒,一辆平常的黑色德系车开过来,那辆车市价大概六万美金,属于平价车,在任何城市都有成千上万同款。
车上只有一个人,从司机座下来,此时正走向吉姆,他穿着款式极简单的黑色便装,神色平和。
一切都平平无奇,除了眼前这个人名叫秦礼。
吉姆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目不转睛望着来人。
在他事业如日中天,春风得意的时候,自己算是个大人物,也真的见过不少大人物。
那些人大多聪明绝顶,非富则贵,有些人令吉姆喜爱,有些则令他尊敬。
但眼前正走向他的,却令他窒息。
如同被一个梦魇住般不真实。
秦礼。
他的生意遍布人类足迹经历过的一切区域,以及能够聚集巨大财富的一切领域。
世人传得纷纷扬扬,说他的政治献金操控许多国家的选举,每用金钱攻下一国的政坛,他的商业版图就扩展到哪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直到只手遮天。
他拥护的人一定会上台,而对他不利的人一定会在某时某处失手。
传媒都说他是天选的枭雄,不知道他的传奇会在哪里终止。
此时他却赫然驻足在吉姆面前。
他身材纤细,皮肤苍白,眼睛是两口狭长的湖,闪烁着不可名状的淼淼水光,深不可测。
抬头看了一眼大厦的名牌,他淡淡说:“是你的?”
吉姆竭力掩饰自己的震惊,赧然说:“曾经是。”
秦礼点点头,径直走进了大厦,经过前台右转,就是吉姆公司以前的办公大厅,里面冷清之极。
曾经拥有超过三百人同时工作,此刻却门可罗雀,处处贴着封条,桌椅狼藉,杂物文件撒满一地。一本产品介绍躺在入门的醒目处,上面骄傲的自我标榜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耳光,将吉姆的脸打得热辣红肿。
秦礼环顾四周,声音毫无起伏,问:”出了什么问题?”
资金?官司?内部冲突?
吉姆苦笑着摇头:“都不是。”
现金流良好,客户关系良好,内部员工协作健康。
但就是一夜之间,所有东西都卖不出去了。
已经下定的订单纷纷取消,新的订单像冰雪在盛夏消融一般无影无踪。
无论多么努力地推销,参加各种展会,以十倍甚至五十倍的资金投入去做营销,都无济于事。
一块一块砖头从吉姆辛苦建筑的城堡上掉落,直到一切都轰然崩塌。
银行开始逼债,工厂停工,职员们尽了最后的人情,没有追问吉姆欠他们的薪资,自己默默离开。
他变卖了豪宅、车子、股票、债券,提空了所有账户,甚至女儿的教育基金,试图挽救事业,只要有一个客户愿意上门,他就有信心熬下去,万事万物,总该有缘由。
他找不到自己失败的缘由,于是他不承认自己失败。
直到妻子把一纸离婚协议放到他面前,并且坦陈自己爱上了新人,是她半生倾慕的男人。
斩钉截铁,没有后悔余地。
吉姆的人生就此跌到了深渊里,旁边有龙盘踞,不准备给他一丝回天的希望。
直到这一刻。
一个叫秦礼的人,和他一起走进这里。
他淡淡打量了一下办公大厅上下,忽然唇边露出一丝冰冷的笑:“谁花这么大的工夫对付你。”
他转头看了看吉姆:“得罪过很厉害的人吗?”
吉姆一愣:“很厉害?”
秦礼慢慢说:“很厉害。”
他慢慢从办公大厅的中间走廊走过去,手指划过一两张桌子的桌面,而后仔细观察指尖上的灰尘,他戴着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非常薄,非常贴合,看起来就像他真正的皮肤。
“有人在你的办公室里施了巫术。”他看着吉姆,“巫术,听说过吗?”
吉姆一愣,脸上流露不可置信的表情:“巫术?”
他迟疑了半天,慢慢说:“我太太……呃,前妻的继母,据说曾经拜过一个巫父,她们家族的人都非常忌讳谈论他。”
内心深处,他一直认为这些东西是怪力乱神,属于愚昧与盲目者,离自己很远,但秦礼的言语,理应是金科玉律。
秦礼点点头:“那就对了。”
他指了指房屋的四角:“找工具来,从正东南西北墙壁的顶端挖进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不应该在那里的东西,如果有,就拿出来。”
吉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秦礼所说的话,但他也看不出来自己有任何反驳或质疑的能力。
他只能跑出去,满腹狐疑地从大厦工具房里找了电钻和铁铲过来。
他动作笨拙,但秦礼并没有要上来帮他的意思,只是颔首示意他开始。吉姆抹了一把汗,咬紧牙关,挽起袖子,抬起电钻对准墙壁上一个点,钻头发出巨大的轰鸣,颤抖着在墙壁内旋转,越来越深,大概五十厘米过后,忽然叮的一声,似乎顶到了什么金属的东西。吉姆把墙壁上的砖头一块一块抽出来,直到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洞,洞内果然有一个大约a4纸见方的铁盒。他无名地觉得空气骤然冷了下来,仿佛有寒冰雾气从那个墙洞里冒出来,迟疑了很久,吉姆终于伸出手去,把铁盒拿出来。
黑色铁盒,没有任何标记,比想象中要轻,他抬头望了一眼秦礼,后者点点头,吉姆打开盒盖,首先看到的是金子。
盒子内衬都由薄薄的金箔贴成,中心放着应该是羽毛织的一个小圆垫子,垫子上端端正正摆着——
“蝉蜕。”
秦礼走过来,迎着吉姆惊诧莫名的眼神,从盒子里捻起那黑色半透明的蝉蜕,在眼前端详:“继续去挖吧。”
前后花了半小时,四个墙角都找出了一个盒子,盒子埋得并不深,也看得出来是后来埋进去的。
盒子里的东西分别是:黑色的蝉蜕、一把断了锋刃的匕首、被烧焦的羽毛,以及燃烧殆尽却还保留形状的熏香柱。
“虚蝉,断刃,焦羽,冥香。”
秦礼看着眼前四个盒子:“都是破碎虚空,无望无果之物,能够影响一栋建筑物以及居住在该建筑物中的人的气运。这是从日本起源的咒术,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很喜欢用这一手,去帮助他们的主人对付敌人,但那时候的巫符需要事先培育,后来传到西方,更加改良,能够利用凡人之物制作巫符作法。”
他看看吉姆:“能埋进你的办公室,大概也是你亲近的人。”
吉姆脸如死灰,望着那四样神秘的不祥之物:“就是它们令我衰败?”
秦礼摇摇头,将那些东西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他的手接触铁盒时,有极微弱的金光流出指尖,贯穿铁盒,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低微而缥缈的尖叫声,仿佛远处有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似的。
“是你自己令自己衰败。”
他没有看吉姆,拍了拍手,轻描淡写地说:“凡事有因便有果,谁的路不是自己一步一步踏出来的呢。”
他们从写字楼出来,站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秦礼仰望天空,慢慢地说:“如果没有任何限制,你想要从事什么?”
吉姆愣住,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想了一阵之后,他说:“农民。”
他比划了一下:“我从小在农场长大,六岁就会养牛,我喜欢骑马。”他摇摇头,看看周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不知不觉吐露真言,“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
秦礼点点头:“你确实不属于这里。”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在吉姆的白色衬衣衣袖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那支笔的颜色很奇怪,仿佛浮在空气中,根本没有沾染到衣服的表面。
“打这个电话,他们会为你安排你想要的农场。带你的女儿一起去。
“你也可以选择要一笔在这里东山再起的钱。你太太或许会回来,或许不会,但她的巫师,应该是不再有能力威胁你了。”
他没有笑容,说的话斩钉截铁,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游弋或不肯定:“如果你问我的建议,不管你在哪里,都应该多花一点时间在孩子身上,带着你女儿去骑马,出席她的毕业典礼,她恋爱晚归,就为她等门。”
他望着吉姆,淡金色的眼睛毫无表情:“总有一天你知道,这些东西比全世界的钱加起来更重要。”
吉姆瞠目结舌地听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其有幸,在惜字如金的秦礼那里听到这么多话。
“秦、秦先生,你有孩子吗?”
秦礼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那微笑简直让他的样子都平易近人了一点似的,但是转瞬即逝:“我有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
而后他举步走向自己的车,没有回头,一分钟后车子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松本家,庭院里的林叶都换上黄衣,等待最后的飘零,树下,猪小弟陪着美亚在做植物标本。
他有好多天没来了,美亚格外高兴,事无巨细说着自己学校的各种事情,忽然说:“你记得上次我说过那个想要找到爱的女同学吉安娜吗?”
“嗯,她怎么了?”
“她要回肯塔基州了,我们为她开了一个告别派对呢。”
猪小弟听到告别两个字有点不是很确定:“真的吗?所以她的妈妈还是没有回到爸爸身边啊?”
美亚点点头:“嗯,是没有回来,但她父亲在肯塔基找到一块农场,而且要带她一起回去。”
她转过身望着自己父亲所住那栋楼,言语里有淡淡的惆怅:“她说她小时候,爸爸答应过会教她骑马,带她去农场上牧牛,然后每天都会在她身边,现在不用满世界去做生意,这些诺言终于成真了。”
美亚拍拍猪小弟的头:“他爸爸爱她,对吗?”
猪小弟点点头:“我想是的。”
美亚注视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你有帮她去找爱吗?”
猪小弟微笑起来:“没有啊,爱本来就在那里,本来也不需要找吧。”
美亚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对哦,吉安娜好像是真的开心起来了呢。”
她躺到草地上,把做了一半的植物标本丢到旁边,头枕在猪小弟的膝盖上,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猪小弟伸出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为她挡住从斜上方射过来的阳光,继续埋头去看自己的《吸血鬼格斗手册》,嘴里轻声地说:“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