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幕
世界中心的孤独。
啊?你在对我说什么?
我大声问她,我怕她听不见。
世界中心的孤独。
我和她的声音被谁截断了?我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
没办法。我只好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揣摩。
世界……中心的……孤独?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搅出了一串串漩涡。
她在靠近我。
她张开手臂,是要拥抱我吗?
滑腻的身体,像蚌肉,鲜甜、冰凉。
我经受不住她的诱惑。
你是谁?
我无声地问她。
她无声地笑了。苍白的嘴唇有点发胀,但是依然美丽。
世界……中心的……孤独。
这一次,我终于确认了。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她整个人在逐渐膨胀。
“啪”。
她在我眼前爆炸了。
鲜艳的身体就是一具皮囊,四分五裂。
没有血肉。
我看见无数只雪白的蜘蛛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它们和她一样美丽。
我伸手,抓过几只。谁知道它们出手冰凉,刚碰到一点热量,就化成了一滩清水。
蜘蛛们一圈一圈地漂浮起来,像一场骤来的暴雪。
我看得呆了。
这就是……世界中心的孤独吗?
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眼泪留得越多,我的心就越畅快。
哭到后来,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五颜六色的液体从我的眼框中流出。黑色、红色、灰色还有许多我喊不出名字的颜色。
蜘蛛们似乎很高兴。它们开始“吱嘎吱嘎”地叫起来,“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声音越来越响,都快把耳膜震破了。
我捂住耳朵,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蜘蛛们沉默了。
它们是白色的花朵。
我落满身。
直到站在身披法衣的大主教面前的时候,比阿特丽丝依然沉浸在这个梦境里。
她的脚步沉重而又迟疑。胸口积压着沉甸甸的虚无感与恐惧。
心里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尖叫着:不,不,我不愿意长大。我是比阿特丽丝,不是王国的附属品啊!
她在管家的搀扶下仓惶地向前走着,一边频频回头望向父亲、妹妹还有艾谢尔。
心里的那个声音持续尖叫着:加尔尼特是我的恋人,仅仅是我的恋人。我情愿永远平凡。万一……万一普里莫洛斯王后的命运降临到我头上怎么办?我才不要!
四匹栗色母马拉着的马车在等待她。
通往王宫和皇家礼拜堂的道路已经全都由宪兵镇守住了,可依然挡不住那些渴望一睹新王、新后风采的民众。
比阿特丽丝缩在马车里,她早就听到外面鼎沸的人声了。
到底要不要揭开帘子往外看看呢。
她犹豫着探出半张脸。果然,老老少少拥挤在道路两侧,个个伸长了脖子,冲着这边望过来。
“看到了看到了!”
“你快点让开,让我也看看!”
“妈妈,陛下看上去不比姐姐大多少啊。”
“小孩子懂什么。当年普里莫洛斯王后不也才十几岁嘛。”
比阿特丽丝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已经有点恍恍惚惚的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露出笑容,只能向众人挥了挥手。
直到后很多年以后,法恩塔尼西亚王国的国民们依旧记得比阿特丽丝·法恩塔尼西亚是如何掀开帘子,又是如何探出半张脸旁,向他们微笑、挥手。
这样的光景不仅成为了这个国家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是寻常百姓永久珍藏在心底的一段美丽影像。如同一抹底色般,拓印在了时光深处。
马车在皇家礼拜堂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皇家礼拜堂又叫迪奥多里克大教堂。平时仅容皇族及高等神职人员出入。就算是地位一等一的大贵族想要在这里举行婚礼也是几乎不可能的。只有国王,才拥有在这里举行婚礼的资格。
这是座罗马式建筑,特征是圆拱。肋拱则引用了哥特式建筑的元素,并且用了大量雕刻进行装饰。内墙与外墙上都是古罗马神明的浮雕,宏大精美,栩栩如生。
礼拜堂坐落在离王宫不远的恩典园林中。在连绵的冷杉林的簇拥下,更显庄严肃穆、奇崛壮美。
比阿特丽丝在身披绿绶带的骑士的陪伴下,朝礼拜堂走去。
前来观礼的贵族们上至大公,下至骑士,人数之多自不必说。问候祝福之声震颤了烛台的火苗。
“陛下,愿您的仁慈泽被苍生。荣光永驻。”
镌刻在内墙上的众位神明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年轻的国王站在穹顶下的圣坛上。身披红白法医的大主教神态庄重,站在另一边。他身后站着七名神职人员,其中一人手捧金托盘,后冠静静地躺在上面。
比阿特丽丝只觉得加尔尼特与自己相距极远,连他的面貌也看不真切。她越发彷徨起来,几乎想甩开脚步逃离这里的一切。在诺索尔家和布里莱尔、艾谢尔还有父亲共度的时光越来越模糊不清,正像退潮时的海水。她想在众人里寻找家人和朋友的身影,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神情,她实在难以分辨。
世界中心的孤独。
这也是梦吧?是谁把我赶到了梦里?
胸膛里的声音再次尖叫起来。
我不要荣誉不要高位!国家是属于每个人的,凭什么要由我来背负!我懦弱。我无用。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要的是恋爱不是枷锁!爸爸。妈妈。艾谢尔。布里莱尔。佐伊。快点过来啊,到我的身边来!不要只是站在一边注视着我!
加尔尼特,对我微笑吧!快点喊我的名字!看看我,看看比阿特丽丝·诺索尔好吗?
那条长而又长的路终于走动了尽头。
她僵硬地登上圣坛。
加尔尼特始终看着她。他一句话都未说,只是牵起她的手,一同转向了主教。
“我们的君主。我们的国之父。加尔尼特·欧列安·尤林·瑞里兹·法恩塔尼西亚。”
主教苍老沉重的声音弥漫开来,“您将光明的晨星悬于额前。您把芬芳的油膏抹在臣民的头顶。您是人间的耶稣,为王国刻上了永恒的印。”
“今日,我们汇聚在这里,前来见证另一颗晨星的诞生。”
“您的伴侣,她是亚当的骨血。”
“她的美貌、品性、出身,都与您的光辉相衬。”
“她蒙上帝之恩,可以穿光明洁白的细麻衣。这细麻衣,即是圣徒所行的义。”
“我们的王,加尔尼特·欧列安·尤林·瑞里兹·法恩塔尼西亚。在您的诸位臣子面前,口中的话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欺瞒与违心。您愿意娶比阿特丽丝·弗蕾亚·尼莫西妮·诺索尔为妻,为她带上国之母的桂冠吗?”
“我愿意。”
主教深邃的目光落在了比阿特丽丝的脸上。
“比阿特丽丝·弗蕾亚·尼莫西妮·诺索尔,您愿意成为加尔尼特·法恩塔尼西亚的妻子,并承诺日后的岁月里用慈爱灌溉这片土地,使她如您一般,永葆青春美丽吗?”
她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反反复复地回忆着那个梦。
她仿佛再一次闻到了“她”身上新鲜蚌肉般的味道。
甘甜、潮润、柔软又娇嫩。
世界中心的孤独究竟是什么呢?
“我……”她茫然地看着主教。
他会知道吗?世界中心的孤独是什么意思。
她好想问问他。
她说:“我愿意。”
“愿你们共饮爱情的美酒。愿幸福陪伴一生。”
“现在,请交换你们对彼此的承诺。”
加尔尼特握住她的手,把一枚绿宝石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坚硬、冰冷的触感与他手掌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使她暂时清醒了些。
她一边平稳着情绪,一边握住加尔尼特的手。
他的手修长匀称,白皙细腻,像是女孩子的手,柔若无骨,她几乎舍不得松开。
我在遇见你之前,双手就已经沾上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这句话,他好像对自己说过。
她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与这枚相比,那枚订婚戒指就显得朴素多了。
“我们法恩塔尼西亚王国的王后就此诞生了!”大主教宣布道。
他庄重地捧起后冠,戴在了比阿特丽丝乌黑的发丛间。
不知道是帽箍拧得太紧还是后冠太重,她只觉得头又疼又沉。
底下观礼的众人也纷纷鼓掌庆祝,声音震耳欲聋。
“国王陛下永安!王后陛下永安!”
比阿特丽丝茫然地挥手致意,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家人和朋友的身影。只可惜自己站得太高太远,分辨不清谁是谁。
加尔尼特牵过她的手,两人并肩从圣坛上走了下来。
此时,比阿特丽丝方觉得脚下踏实了些。
她看到坐在两边中堂的贵族有德尔夫妇、洛瑞尔兄妹、佐伊、普莱珀雷西一家,还有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她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都认了一遍,仿佛只有这样做,自己才能稍得安心。
身边的那个人骄傲、坚定、无比美丽。他是自己爱的人。但是,仅仅付出爱情是不够的。她很清楚。
教堂的大门一点一点地近了。疯狂涌入的光线灼得她睁不开眼睛。
太耀眼了。真的太耀眼了。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