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不知不觉中，凤皇华已经到了八百岁，身后九根尾羽色彩缤纷，
    对于龙凤来说，若是不擅长修行，依旧能活个五百到一千年不等，就像人类一样，有一个基础寿命。
    而到了大妖之后，最低等的大妖少说能活一万年，至于那些达到大妖巅峰，想要破境却卡在那儿不动的，没准都是些上百万年的老古董，堪称活化石。
    至于不久前刚刚晋升大妖，过了化形劫又过了凝丹劫的凤皇华，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年轻而天赋卓绝。
    再回首眺望，和自己一起练了几百年的另外三只凤凰，还在八尾处不断挣扎。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凤皇华舒张着亮丽的羽毛，九色羽冠轻轻飘扬，吸引着无数凰的目光。
    七百多年前，他受尽冷眼；七百多年后，他被长老大肆表彰。
    语言的解释往往不如实际行动的收获更能获取信任。
    用事实去打脸，这是不变的规律。
    “华儿长大了。”
    风凰慕荣依旧是那么地美丽高贵，同时，身为母亲所具有的慈爱仍然保留至今。
    她张开宽大的翅膀，一副笑意，浑然不在意其他凤凰的目光。
    她的怀抱永远向他敞开。
    无论孩子怎么成长，在父母眼里，孩子始终是孩子。
    “娘。”
    凤皇华落在她的面前，有点儿犹豫地看看四周。
    是的，凤皇华长大了。
    他早就不再是那只只会缩进风凰慕荣羽毛中喊着“娘亲娘亲”的小凤凰了。
    现在的他是一只大妖，一只成年的雄凤，凤啼国度真正的太子。
    或许小时候，面对父母的慈爱，尤其是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搂抱，你不会在意什么。
    但长大未必。
    因为长大后，你认为自己已经成熟了，不再需要小孩子式的关怀。
    更重要的是，或许你边上有同伴，有朋友。你不想被调侃，陷入难堪。
    所以在接受和面子两者间，你选择了后者。
    风凰慕荣看到他左顾右盼的神情，终归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她那金色的一双宽翼先是半拢着，看起来想张开，又想收回，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反复几次后，显得无比滑稽而古怪。
    凤皇华的身子微微颤了颤。
    他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事了，或许有伤到她的心。
    看到她窘迫的样子，他连忙抖了抖羽毛，努力做出一副归家心切，迫不及待的表情。
    “长大了……”
    不等他把自己变成一只小鸟，扑进她的怀里，风凰慕荣却早已敛了僵硬的翅膀，长叹一声：
    “长大了好啊，不用娘操心了。”
    说完，她慢慢地回过身去，金色的羽毛在风中飘摇，在阳光下逐渐黯淡。
    凤皇华沉默良久，似要赶上去追赶风凰慕荣。
    然而，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梧桐树的另一侧，他依旧还是没能迈出去那一步。
    这一天，不灭梧桐下，她去，他却不留。
    仿佛是一个朝代和另一个朝代间无法更改的变迁。
    ……
    自那之后，凤皇华再没有看到过风凰慕荣以母护子的姿态迎接他的回归。
    ……
    “不好啦，不好啦，陛下，白凤爷爷撑不过去啦！”
    一天，黑凰拽着八条长长的尾羽，心急火燎地扑到梧桐树下，狼狈地打了个滚，弄得自己的羽毛上满是灰尘。
    “孩子，不要急，慢慢说。”
    闻讯，风凰慕荣和凤皇华退出巡视，匆忙赶回：
    “凤皇白凝怎么了？”
    “白凤爷爷，白凤爷爷他从早上开始便无力动弹，现在连呼吸都十分困难，请隔壁领土的翠玉鸾族大医师来看，说是白凤爷爷屡次三番与死亡斗争折了寿，没到境界上限的岁数就要‘还梧’了！”
    黑凰急得眼泪直流，说话语气急促不堪。
    白凤长老虽与她没有太大的血缘关系，但毕竟和风凰慕荣对凤皇华的另一层身份一样，是她的凰生导师，是除了爹娘外最亲的人。
    凤皇华闻言知道，这位白凤长老怕是要不行了。
    “还梧”是凤凰族对于自身自然死亡的说法，他们在梧桐上生，接受梧桐馈赠，死时在梧桐上死，归还梧桐所赋，这便是所谓“还梧”。
    可惜的是，由于妖与妖，人与妖之间摩擦不断，能正常死亡的凤凰在极少数，大部分都是过早夭折，尸身消弭天地，无法反哺凤凰们共同的养母。
    怀着沉重的心情，三只凤凰缩小身形，振翅飞入梧桐，许久后，落在一根粗壮的枝条上。
    “陛下……”
    看到风凰慕荣亲临，周围悬空的凤凰们纷纷让到一边。
    上次见过的那只冰凰连忙飞来。
    风凰慕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后，钻入了巨大的梧桐叶之下。
    凤皇华和黑凰则是片刻犹豫，紧随其后。
    刚入叶影，便看见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鸾用灵气控制着周围的杯型花朵，调配着什么透明的液体。
    “陛下。”
    见到风凰慕荣前来，青鸾不敢怠慢，连忙行了个鸟类的礼。
    “白凝长老他，真的不行了么？”
    风凰慕荣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带着忧郁的眼光，直接开门见山。
    “是的。”
    青鸾继续调配着药液，目光中带着一分惋惜之色：
    “白凝长老受过的致命伤不少，但能以毅力挺过来，实在让妖钦佩。
    “生命常常伴随着奇迹，可它不是没有极限的。一些伤势若没有得到及时处理或处理不当，便有可能留下隐患甚至折寿。白凝长老便是这种情况。
    “虽说可以强行续命，只是续命后也只能再活个五六年，况且修为会尽失，潜藏在深处的伤不时会复发，令续命者痛苦不堪。”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风凰慕荣。
    很明显，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即希不希望年迈的白凤继续活下去。
    看着蜷缩在角落中艰难睁着眼的凤皇白凝，风凰慕荣沉默了。
    “白凝长老。”
    旋即，她轻轻唤了一声。
    苍老的白凤张着喙，不断喘出浊气。
    他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已无力再说话了。
    “不用了。”
    这样的表现已经让风凰慕荣了解他的打算。
    “那让他把最后的话说了吧。”
    青鸾摇了摇头，飞到凤皇白凝身边，将他的头扶起，为他灌下那一杯液体。
    “咳咳咳咳……”
    片刻过后，凤皇白凝猛地咳出一口污血，虚弱道：
    “陛下。”
    “不必多礼了，白凝。”
    风凰慕荣并没有过多的悲怆：
    “叫慕荣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你叫我一声慕荣姐了——”
    黑凰和凤皇华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听两只凤凰讲着很久以前的故事。
    和书上记载的一样，一个朝代的开始，最先出生的是太子，未来便是凤啼国君主，无论雌雄。
    而比太子出生晚的三尾天骄，伴随太子继承君主之位，将成为下一任的长老，辅佐君主治理和保护凤啼国度。
    不久后，黑凰被招至白凝面前，交代了一番后事后，竟哭得稀里哗啦。
    最终，长老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到了凤皇华身上。
    “传统观念在老朽心中扎根太深。当年反对的事情，是老朽眼瞎……对不起……”
    令凤皇华想不到的是，凤皇白凝竟是为了向他道歉，说罢，勉强自嘲地笑笑：
    “老朽已是将死之凤，以前碍于面子，一直不敢向你说这句话，现在倒是终于开悟，实在惭愧。倒还要感谢太子殿下的宽容大度，没让老朽颜面扫地。”
    “白凝长老说笑了，华儿其实也没往心里去。”
    凤皇华沉默半会儿后，轻声道：
    “皇族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像我这样尾羽色泽不齐的凤凰，也从未有花花绿绿的凤凰成功突破大妖，没有先例，凤凰们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再者，当时华儿也认为自己是一只废凤，而长老们的要求也是为了凤啼国度，为了整个凤凰一族。”
    凤皇白凝静静地打量着他。
    “谢谢。”
    良久，他缓缓呢喃道：
    “有华太子在，凤啼国度必能更加辉煌……可惜，老朽等不到华太子即位那一日了……”
    凤皇白凝艰难地用翅膀撑着梧桐树枝和叶片构筑的鸟巢，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出自己的家，看向梧桐树下的分支，看向年轻力盛的后辈。
    猛地，他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在一片辉煌的白焰里展开原形宽大的翅膀，身上暗淡的羽毛渐渐恢复到如雪一般白净，羽冠舒展飘逸，九条尾羽悬挂树枝，肆意恣张，神骏不凡。
    “慕荣姐。”
    白凝回过头来，爽朗一笑，浑浊的凤眸如同年轻时一样地明净透彻，回到了当年的风采：
    “多谢这些年来的照顾。
    “若有下辈子，慕荣姐……
    “嫁给我，好么。”
    风凰慕荣抬眸，张开喙，看起来想说些什么。
    但凤皇白凝身上的火焰已经越来越亮，越来越猛，他的羽毛好像烧起来了，向外散发着明艳到极致的白光。
    一片白色的烈火里，白凤的身形渐渐模糊，周身的轮廓和光交汇，点燃了梧桐树的每一片树叶。
    大火笼罩了整片梧桐，腾跃，翻滚，咆哮，一直到骄阳西坠。
    凤皇华张开翅膀，接下一朵洁白的火花，捧在翅膀之间。
    没有滚烫和炙热，有的只是温暖和属于生命的搏动。
    就像凤皇白凝那一颗待国温柔的心。
    “身如火，心似焰，涅槃绝唱梧桐间。生自枝，归于根，造福后代万千年。”
    黑凰默默地止住了眼泪，引颈展翅，虔诚地唱着亘古流传的歌谣。
    “若有下辈子，一定。”
    在悲切动听的歌声里，风凰慕荣低下了头，闭上了双眸。
    那一瞬，凤皇华觉得母亲的羽毛再度黯淡了一些。
    凤凰都会老的，无论是外表，还是心。
    ……
    【注释：如果按照大众设定，在烈火中重生的其实是西方的不死鸟，不是东方的凤凰。本设定也有涅槃重生，不过不是凤凰，而是凡鸟变凤凰的过程，如同鱼跃龙门。】
    ……
    “唰啦唰啦！”
    凤皇华用手指拨动着书阁中的典籍，细细查阅着有关凤凰自然死亡的资料。
    自从凤皇白凝还梧后，他发现风凰慕荣似乎越来越疲倦，甚至隐约呈现出一种将老的姿态。
    缠着冰凰长老许久后才知，娘亲走的是正常的天骄之路，突破大妖大概在一千岁左右，后来六千岁继业，也就是凤皇华出生的时候。
    按照常理来说，风凰慕荣的寿命至少有一万年，这还是她达到大妖之境没有继续提升的前提条件下。
    再怎么说，娘亲好歹也是凤凰一族的天骄，还是天骄中的领头者，五千八百年的时间不可能丝毫没有长进，再加上有关食龙鸦的资料和关于长老们的调查，他可以初步下定论。
    自己的母亲还年轻，至少对于她漫长的寿命来说是的确如此。
    难道她得了什么不知名的疾病？或者和白凤长老一样，因为隐疾处理不当又未重视而折寿？
    凤皇华严肃起来。
    虽然他已经可以离开风凰慕荣而独自生活，但风凰慕荣依旧是他的母亲，对他有着再造之恩和养育之情。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算飞遍整个世界，查遍所有的书籍，也要找出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
    “簌簌簌簌簌——”
    许久后，凤皇华猛地将目光停滞在一则天盟记录上。
    “据不完全统计，比较天盟建立之初（低法纪年）起至现在，人族，妖族修仙者平均寿命明显下降。
    “一方面，由于历时不断地增加，修仙界气氛愈发恶劣，甚至出现老妒新，为维护自身地位垄断新一代天骄出现或是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严重断绝新一代向上之路。
    “另一方面，我们猜测，随着修仙生灵的增加，灵气的反哺，产生量少于使用，吸收量，甚至在反复的吐纳中出现变异或不纯。另有可能后代已对灵气产生一定免疫程度，导致在寿命方面的增长越来越少。
    “因此，继续任其这么发展下去，民间小说中的末法纪年真的有可能会来到。到了那时整个修仙体系可能会遭到毁灭性打击从而崩塌，产生一系列不良后果，甚至出现‘修仙大灭绝’。”
    凤皇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如果这篇假设成立的话，其实也不能说明什么。
    毕竟，风凰慕荣才五千八百岁，就算出现什么所谓的均寿下降，也不可能使她到这种地步。
    现在动辄十万年的老怪物并非没有，所以可以排除这一点。
    “凤凰生于梧桐，死向梧桐，每一只凤凰最终的归宿都是在溃散之前奔腾的妖力中消逝，而最好的棺材便是他们发源的梧桐。
    “没有凤凰能够逆转这个事实，也没有凤凰能够逃脱时间的消磨。
    “世间生灵没有永恒，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不灭。神不存在，亦没有所谓无限。”
    这一段，大概是在说生老病死是修仙者不可避免的，寿命不可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永恒，即没有尽头。
    依旧没有头路。
    凤皇华有点烦躁地抽出另一本书。
    “几乎所有凤凰都生于梧桐和上一任君主的本命火焰。”
    蓦地，他的手指停住了：
    “新一代凤凰的诞生标志着一个朝代的更替和一个君主的逝去。”
    什么意思？
    等下，为什么旧君主会随着朝代更替而死亡？是因为只有旧君主死了，新君主才能上位吗？
    他的心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从这本书里找到关于这两句话更多的注释。
    可是这本书像是在避免着什么似的，再没有提到过有关这一点的踪迹。
    凤皇华有点儿不安地合上了这本书，走出藏书阁。
    在梧桐的正上方，一只金色的凰慢慢盘旋着，俯瞰着属于凤凰的领土。
    ……
    他又去问那些长老，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
    “陛下这几天太过操心了而已，没过多久就会恢复的。”
    其中，冰凰长老透露得多一点，大致意思就是，风凰慕荣最近心情悲伤，因此导致状态并不是很好。
    在上一代的年轻天骄们刚臻至大妖时，风凰慕荣凭借着独特的气质和姿色赢得了无数雄凤们的追求，其中包括了凤皇白凝。
    起初，同为皇族而又是天骄的风凰慕荣和凤皇白凝很投得来，如果没有干扰，那么凤皇华的父亲恐怕就是凤皇白凝了。
    可惜，在两只凤凰日渐生情的关键时刻，上一任凤啼国君主向风凰慕荣引荐了另一天骄——凤皇华的亲爹。
    在老一辈和父母的督促下，风凰慕荣最终只能和凤皇华的亲爹在一起。
    倒不是说凤皇白凝不好，也不是说凤皇华的父亲太差，只是因为命里无数。
    刚得到消息的时候，风凰慕荣伤心过一阵，甚至还抗议过，结果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命运，也接受了凤皇华的父亲，并同栖一枝，爱慕上了这只与众不同的凤。
    而凤皇白凝知道自己取闹无用，只会为风凰慕荣徒添烦恼和心伤，于是识趣地退出了和风凰慕荣的关系。
    只是自那之后，无论父母怎么劝，凤皇白凝都再没有看上过另一只雌凰。
    不要谈什么一言不合自杀上吊，那是愚蠢的行为，就算证明了爱，也不可能改变事实，反倒会让对方心里过意不去。
    毁灭的爱或许是上古佳话，被众生津津乐道，但如果真的为对方着想，不如听听对方的想法，该争时争，该放时放，这叫成全。
    也就是说，风凰慕荣这几天毛色黯淡，神情疲惫，是因为还没有走出和凤皇白凝的交情。
    或许自分离之后，风凰慕荣对凤皇白凝更多的是姐弟，君臣之间的情感，同时参杂了愧疚的心态。
    “那……封雪长老……我爹他……”
    “哦，你爹虽然十分出色，隐约能够追上慕荣陛下，可惜命数不长。在陛下抱蛋之后不久，陨落于边境巡查时和人族大能的冲突中。
    “可惜了……如果你爹还在，那群食龙鸦定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侮辱我们凤凰一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