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转移
乌云终于散去,阳光明媚地照耀着被雨水泡透的土地,升腾起一层如烟似雾的空气,绕着村庄慢慢流淌。站在村头,微风中仍飘荡着一丝的寒意。大地也已显现出初冬景象,树叶落了,田野露出本来颜色,进入了蛰伏期,等待着明年春天的又一次重生。
时隔一个半月,省委领导再次走进支队部的院子。他脸上没有赵政委担心的愠色,而是如头顶上的太阳,亲和而又温暖。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有力地握着每一个人的手。他没有丝毫的问罪迹象,倒像是闻听支队刚打过胜仗,前来慰问一般。
支队也确实刚打过胜仗。赵政委也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走到张大缸面前,盯着张大缸看了一会,问道:“兴华同志,愿意跟我到省委工作吗?”
“啊?”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张大缸立即看着赵政委和居支队长。赵政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居支队长笑了一下,说道:“首长很器重你呀。”但目光中明显流露出不舍。
张大缸抬头看着领导,低声说:“首长,俺——”
领导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好像觉得被拒绝将很没面子。他拍拍张大缸肩膀,微笑着说:“你是能打仗的好手,老居这个倔家伙,是不会放你走的。”
身后的居支队长笑笑:“呵呵,首长就是首长,慧眼识珠!”
领导脸色突然变了,但不是生气。他扭头看着居支队长,说道:“你就别挖苦我了,早知如此,当初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来。唉,也怪我啊,你说你担心受掣肘,要独立掌握指挥权,我还以为你桀骜不驯呢。”
居支队长挠挠头,没说话。赵政委赶忙说道:“首长,这不也挺好,听说运河支队在总部都挂上了号。”
“就别说——”领导脸色愈加阴沉,猛然转身,带头走进队部屋里。屋内会场已布置好了。
“到底怎么了?”政委、支队长互相看看,又赶紧招呼众人赶紧进屋。
领导的讲话很长,也很激动。领导说,去年八月份就像组建运河抗日游击队,来了两趟,但没有找到有军事能力的人,直到被国民党关押两年的居支队长被营救出狱后,才有了运河抗日大队。说到这里,领导又有些生气,指着居支队长,对众人说:“这个家伙对我说,他想去组建一支抗日游击队。我问他为啥,他说他不想受别人牵制,想独自指挥一支军队。我当时很生气,这不是严重的自由主义吗,这样的人怎么混进革命队伍来的?我本打算向省委报告,这样的同志不能用。可又一想,这个家伙当过军官打过仗,可能真有本事,正好运河抗日大队还在组建之中,就把他派来了。一年过去了,我改变了当时的看法,不止是运河抗日之队发展壮大迅速,狠狠打击了侵略者,我也从实际工作得到教训,有些领导同志不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乱指挥一气,给部队造成严重损失,有的呢,嘴上夸夸其谈,还一肚子墨水,可到了部队,就胡干蛮干瞎干,没有金刚钻非强行揽石器活,差点铸成大错——”
领导说,这一年运河支队的战绩有目共睹,省委专门向总部做了汇报,总部高度重视,要求你们将自己的战斗经验总结出来,并上报总部。“这是我给你们的第一个任务。”领导说。
“第二个任务,也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大家,八路军主力就要进入山东了,你们可能要划归主力指挥。”
领导的声音不高,但如一声春雷在会场炸响。“好啊!”众人情绪高涨,议论纷纷,甚至响起掌声。
“高兴什么?被编入主力部队的只有原运河抗日大队,省委要求,运河抗日支队务必留下一支精干队伍,继续留在运河岸边。”领导的声音很低沉,也很严肃。
坐在领导两侧的赵政委和居支队长终于明白了,不是支队做错了什么,而是省委领导舍不得,不高兴。
后来,张大缸才知道,起初省委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运河抗日大队,后来,运河抗日大队成了首屈一指的游击队,而且已接近正规部队,甚至训练水平,队员们的技战术能力,都已超过一般主力部队。省委开始高度重视这支游击队,先是成立运河抗日支队。省委后来又研究,认为运河两岸皆是平原,在当前形势下,运河支队想再发展,势必受到限制,又准备将运河抗日支队调至省八路军纵队附近的山区,以抗日支队为基干,成立纵队第七团。
没想到,一一五师领导组建东进部队时,从总部首长哪里听到运河抗日支队的战绩,遂向总部申请,要下运河抗日支队。正在延安开会的省委书记给这位省委领导打来电报,让运河抗日大队做好整编准备。
省委领导开始极为不满:“这不是生抢吗?”回电:“运河抗日大队即将成为我纵队主力,万望恳请总部予以考虑我纵队之需。”但书记回电:“已再三请求,首长回复当以抗日大局为重。”领导仍不舍。但据内线情报,鬼子已死死盯上运河抗日支队,正调集力量,予以围剿。为安全起见,省委开会研究,并报请书记批准,暂时撤销运河抗日支队番号,将支队主力调往梁山山区,隐蔽起来,等待八路军主力到来后,进行整编。省委领导再不舍得也得舍得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省委领导走后,队员们开始了议论纷纷。能当上正规军,成为主力,且被更主力的正规军抢走,对游击队员们来说,是无尚的荣誉,是一件犹如天上掉下许多馅饼的好事,许多人为之兴奋,甚至是欢呼。但问题是,他们还没有穿上统一的军装,就要离开运河和芦苇荡了。
于是,谁走,谁留,成了赵政委和居支队长最为头疼的大事。这比打鬼子还难。因为他俩觉得每个人都该走,都应该加入主力部队,更好地战斗,而每个人又都该留下,留在这片曾洒过血流过汗的土地。赵政委开大会说:“不管谁走,谁留,都以命令为准,每个人也必须服从命令!”
队员们脸上保持着平静。事实上,许多队员已有如此的想法。他们没有选择,而是等着支队对自己的选择。
张大缸依旧带别动队训练。别动队已有六十人,真正成了别动大队。李木头最后一批队员加入后,训练又成了主要任务。还好,队员们虽是新人,但各有各的长处,比如李木头,别看人木讷,但有把子力气,能举起石碾,能将手榴弹撇出七十米远,比如小癞子,别看人长的廋,但爬墙上房和猴子一样伶俐,还枪法准。
但是,脸上平静的张大缸,心里也泛起阵阵浪头。他不想走,他坚决地留在队伍上,是因为家乡有了鬼子,因为参加过济宁北城的血战。可他必须走了,居大队长的眼神告诉他:你小子得跟着我。还有黄副大队长和赵政委。黄副大队长笑呵呵地对张大缸说:“现在咱们叫干部,等到了主力部队,你小子跟老子一样,可就成为真正的军官啦!”赵政委说:“省委领导说了,等到了主力部队,就积极选送你去抗大学习。”张大缸看着赵政委,心里一片火热。
也有人提出留下来。包国梁找到支队长,说:“您就别烦了,没人想留下,俺就留下来。支队长,俺想让小营村的七十多兄弟看着俺打鬼子。”
但也有人提出要回家了。这让张大缸感到了通体的惊愕。但知道是谁后,张大缸又痛心异常。请求退伍回家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近视眼老罗,一个是腿被鬼子炮弹打瘸,不想连累队伍的小尹,还有就是吃的满身是肉但活蹦乱跳的狗剩。他的理由是,心绞痛,头有时还发晕,发晕时两眼失明。他还说,李木头可以为他作证,他已切过三次手了。李木头点点头:“他真切过。”赵政委同意了,但要求他回去务必保密,还跟以前一样,说张大缸和二蛋还在国军,你是从河南跑回来的。
“狗屁吧,净耍小聪明!”老余看着狗剩离开土岗时的背影,抽着烟袋对张大缸和二蛋说:“俺真不敢信,你们仨是同一个村子出来的。”
二蛋跳着脚地骂他:“回去吧,给鬼子当良民去吧!”
走留人员定下来后,张大缸、邓博伟带包国梁进了一趟城。他们先找到常四海。常四海告诉他们三人:“鬼子已弄到居支队长的资料,还从泰安等地调来鬼子、伪军,情报部门和侦缉队已严密监视运河抗日支队的动向,很快他们就准备收网,你们赶紧走吧。”
三人又约了胡结巴。胡结巴听说他们要走,心里竟然恋恋不舍,还有些恐慌,但听说八路军主力要来了,他竖起大拇指:“还,还,还是你们八路厉害!等你们当上八路大官了,俺就带俺们排的兄弟去找你们。”
随后他们去了三个联络点。最后去了肖大爷家。聊完公事,肖大爷又说起来私事:“大缸,你二叔刚来过,说你家里都挺好。我本想去你家看看,可我这维持会长的身份,怕对你爹娘影响不好。放心,我会找人多去你家看看,照顾好你爹娘。对了,听你二叔说,你那门婚事已经退了,那家的女孩子仍没找到。听说她也念过几年书,我想也和盈盈一样的脾气。”
张大缸笑笑:“那就算了,我只知道她姓赵,连人都没见过。”
临出门时,肖大爷又叫住了张大缸:“大缸,孩子,你和盈盈都要好好活着,大爷等你们一起回来。”
张大缸抬头看着肖大爷,脸上含着笑,眼泪流了下来。他之所以流泪,是因为觉得肖大爷是慈爱的父亲,而肖盈是调皮的妹妹。虽然他听懂了肖大爷的意思。
离开南城城门时,张大缸看到城墙上新贴的一张告示,上面竟然印着居支队长的照片,但看上去比现在要年轻很多。告示上写着:居龙华,曾用名居山龙,山东寿光人,现为——
张大缸没仔细往下看,他只记住了最后一段字:有提供此人信息者,查经属实,赏大洋两千,将此人正法者,赏大洋一万。
“一万个大洋?老赵,一万大洋在济宁城能买三处院子吧?哈哈,鬼子够看的起老子的。”听张大缸说过告示,居支队长高兴地说道。
“您不是菏泽人吗?”张大缸问道:“怎么又成寿光人了?”
“哈哈,说我的菏泽人也是假的,老子是微山人,离南阳湖也就十多里地。”居支队长说:“我啊,参加地下组织时,匿名居强,报考军校时报的是寿光人,匿名巨龙山。”
“天啊,你可真是个神奇。”张大缸看着居支队长说道。
那年冬天,飘落第一场小雪的当天上午,居支队长下达了转移的命令。部队从土岗周围的各驻地相继出发了。
房东李大爷拉着赵政委的手,流着眼泪说:“老赵,早点回来啊,俺老头子可等不久了。”
赵政委也眼含热泪,紧紧握住李大爷的手:“大爷,您放心,您一定会看到我们打回来。”
运河抗日支队刚走不久,坂田就收到报告。他立即派兵追赶。但追到嘉祥县南面,再没看到抗日支队的踪迹。雪下的并不大,路上没有了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