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三)
几乎是那人才走过来一步,桑汀便急匆匆捂住了嘴,踉跄着步子后退,热泪滚落脸颊滑入指缝之中,血腥味并着咸咸的泪水在嘴里蔓延开来,又酸又涩。
时隔两年,再见故人,没有欣悦感慨,她反而是怯的。
江之行的神色因而变得复杂,“汀汀,真的是你。”
桑汀垂头拿袖子抹去泪珠儿,这才迟钝的点了头。沉默时,耳畔响起在御花园那日,夷狄王说,'死的死了,逃的已逃,没有谋逆心思的,朕不会赶尽杀绝。'
大晋覆灭后,江之行还活着,他一皇室子孙,还安然无恙的生活在东启皇城。
霎时间,先前那股子荒诞又大胆的念头猛然袭上心头,比雨后春笋更茁壮,扎根似的在她心上飞速生长。
——趁今夜大好时机,趁江之行在,他们自小相识,有多年的故交情分,父亲出事那时他亦伸了援手,他必定会帮她的。
逃吧,往后再不要回去了,再不要活在夷狄王的恐惧之中……
桑汀吸了吸鼻子,温软嗓音似溪流,在寒凉的夜里缓缓淌开:“殿下,这两年,你过的如何?”
江之行垂眸瞧了眼身上的陈旧青衫,眼里划过嘲讽,俊逸面庞却不显露分毫,他笑着,道:“丧家之犬,侥幸留下条命罢了。”
桑汀抿了唇,两手心被石块和粗砺石板碾得血肉模糊,她不知疼痛的暗暗绞紧。
那句话在舌尖绕了许多回,却始终说不出口。
“你呢?”江之行默默看向桑汀,说话时,已不动声色打量过她全身,“当年是我护不住你,才叫你顶了江宁出城,受了那些苦楚,可我后来听说,皇…他待你不错,今夜怎会在此?”
桑汀摇头,只摇头。
江之行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声,仰头望到两个随风晃动的大红灯笼,上绘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景,他想起往事,眼神有些微空洞,“汀汀,若当年没有出这些事,今时今夜,你我已是夫妻了吧。”
桑汀蓦的低头,避开那样的目光,于江之行,她没有什么男女情意。
是那年除夕宫宴上,老皇帝酒上尽兴,亲口说下,等她及笈,便赐与三皇子兆王殿下,是为兆王妃。
金口玉言,皇命不可违,何况女子到了年纪总归要嫁,她平常的应下,没有欢喜,也不觉伤神。
谁知次年,父亲就因党派之争入狱,实则父亲出事,多半是老皇帝半醉半醒允下的这桩亲事惹的祸端。
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江之行兄弟不合已久,几年来不相上下,明争暗斗拉拢权臣,父亲刚正不阿,不曾站队,可这婚事,已无形中将她们桑氏一族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太子殿下的对立面。
当时的情形逼人,前线屡屡战败,都城隐有动乱,内忧外患老皇帝已然分. 身无暇,太子监国,大力打压皇子一党,江之行落了下风,她的父亲他们桑家,最终成了这场权力掠夺的牺牲品。
她及笈那日,是孤零零的出城送降书,最后跌在夷狄王的怀里,昏迷两年。
然而眼下江之行这话,却叫桑汀冷不丁想起夷狄王。也想起刚从牢狱中出来的父亲。
夷狄王才帮过她。
像就此逃跑这种念头究竟有多蠢?
如今两条,甚至三条命都攥在她手里。
是啊,她怎么能逃呢?
桑汀低头急匆匆说:“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桑汀!”江之行忽而上前几步,要拦住她去路,桑汀为难抬头,想要委婉拒绝,却在瞥见站在光影暗处的高大男人时,浑身一颤。
竟是夷…夷狄王…
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
这身子的反应比心绪快,桑汀三五步躲开,与江之行擦身而过时,压低了声音急道:“你快走,快走!”
闻言,江之行伸到半空的手一僵,这两年东躲西藏,他比谁都要清楚身后是什么。
可是汀汀……只一瞬,他迈开大步子,身形很快隐没于巷子深处。
桑汀忐忑又惶恐地朝稽晟走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一遍遍的安慰自己:只是走失了而已,事发突然,不怪她的……
手臂忽而一疼,随即是被大掌紧紧攥住的窒息感。
桑汀身子僵住,仰头便对上男人比夜色寒凉的双眸,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恐惧哭意逼回去。
稽晟居高临下的睨着人,声音透着愠怒:“想去哪?”
只单单这三个字落下,却是沉重而尖锐的,直击人心,那两瓣樱桃唇上便渗出大大的一滴血珠儿来,湿润了干燥的双唇。
桑汀暗暗垂下脑袋,血腥味再度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的心思,没有一点能躲过那双骇人的琥珀色眸子。
稽晟勾唇冷笑,寒凉的嗓音在桑汀耳畔回绕,如地狱魔音般的,“朕的皇后,方才是想去哪里?”
男人不说话时周身气息已是十分寒凛,如今嗓音沉沉的,仿若话里带了小尖刀子,会往人身上割。
桑汀实在抵不住这样压抑的躁怒,她硬着头皮,伸手去扯了扯男人的袖子,艰难开口:“……去,去…要去找皇上…”
“然后呢?”稽晟的眼神远远落在那幽暗的巷子口,嘴角笑意越发凉薄。
鬼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眼下再听这话,东启帝简直要被这个女人气得心肝脾肺爆裂,偏偏半分发作不得,悉数被压在胸腔里,来回翻涌着,灼烧着。
这双手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碰尖刀利刃,亦未沾染鲜血,可在方才那一瞬,他想活活将那个男人大卸八块。
小姑娘就和那个男人那么相对站着,娇娇怯怯,哪里有平日待他的畏惧生疏?
若是她没瞧见自己,今夜岂不是就这么跟别的男人走了?
真是好样的,连桑老头也不要了是吗?
无边静默中,稽晟终于低声重斥道:“说话!”
他话音方才落下,因隐忍怒气而青筋勃. 起的手背上便传来“啪嗒”一声。
桑汀双肩微微颤着,吞咽了一下,“我,我…方才事发突然,他们好多人都挤过来,声音也好大,我没有抓住你,唤你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后来我要去找你,可我不知晓你在哪里,也…也不知该怎么唤你,在外边不能唤皇上,所,所以我才去找路人打听——”
好一个路人。
真当他稽晟是瞎的吗?
“好了,先回去。”
稽晟脸色阴沉的打断这话,俯身将人抱起,步子迈得又急又大,惊得桑汀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窝在男人硬邦邦的怀里,身子比木头僵。
稽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瞧这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他欺负了人。
好,谁叫他生了一副“恶鬼”的皮相。
合该他当恶人,什么坏事合该都是出自他的手。
这厢将人抱上马车后,稽晟却没跟着进去,先回身示意大雄。
浓浓夜色中,他目光阴狠,无需过多言语,大雄便已颔首应下,手按在腰间大刀,其后随着几个侍从,直直往先前那巷子追去。
……
桑汀在软垫上坐下,心中忐忑不已,气儿都没喘匀,身上的毛领斗篷就被男人大力扯了去。
如此猝不及防,她蓦的一慌。
桑汀防备的缩到边上,声音止不住的发颤:“你要做什么?”
稽晟坐下便冷幽幽的瞧她。
桑汀不由得更慌乱,发髻上的珠花簪子轻微晃动传来清脆声响,她心头一紧,甚至已经预备伸手去拔下一支来。
稽晟却似看穿了她一般,毫不留情的讥道:“蠢货。”
桑汀一怔,双手就此顿住,恰此时车窗被敲了两下。
稽晟掀开车帘子,接过其阿婆递来的干净毯子和药箱,先把毯子丢到她身上,“盖好,把手伸出来。”
说话间,他打开了药箱,拿了一瓶创伤药和棉纱布出来,侧脸线条刚硬透着凌厉,这是不容人拒绝的霸道。
桑汀脸色有些不自然,羞愧难堪齐齐涌上来,她无意识的伸出双手,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块。
只听得男人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
嵌入手心的碎东西很快被挑出来,随后撒了止血药粉上去,桑汀没忍住疼:“嘶!”
“现在知道疼了?”稽晟瞥了她一眼,和那个野男人说了那么久的话,倒是不见喊疼。
姑娘家皮子嫩,都是他一点一滴养着的,稽晟到底是不忍心,手上力道慢慢轻了去。
桑汀黯然低头,眼眶热热的,有酸意。
“稽晟。”
她没反应过来,小心开口问:“……皇上说什么?”
“朕叫稽晟。”稽晟不耐烦的重复,“现在叫一遍。”
桑汀顿了顿,咬着字眼,生怕叫错了,“稽…稽晟。”
“再叫一遍。”
“稽…稽,稽——”
稽晟烦躁的把药瓶子丢回药箱,凶巴巴的道:“不准结巴!”
桑汀猛地一抖,这回竟是脱口而出:“稽晟。”
东启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许。
马车辘辘,驶向皇宫,二人再无言。
半响后,桑汀提着心思回了坤宁宫,等着她的只有稽三姑娘早早准备好的洗脚水,稽晟下马车便回了东辰殿,没有多说什么,可这反倒叫她放不下心来。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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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深夜,赵柳巷深处的小院子里,昏暗的灯光尚未熄灭。
江之行负身立于木门前,身形清瘦修长,窗外月光倾泻进来,青衫上未干的血渍便显得格外刺眼。
狭窄的堂屋中午,还坐着一十六七的女子,她神色忧愁问:“皇兄,你今夜当真看见表姐了吗?”
江之行回身,语气无奈:“阿宁,我几时骗过你?”
江宁愣住,不知怎的,手心冒出冷汗来。
江之行默了默,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眸光深邃,蕴着深意道:“汀汀心善,又与你亲近,当年之事不会怪你和你母亲。”
“可她差点就死——”江宁忽的想起民间流传的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被咽下,转而不敢置信问:“表姐当真得夷狄王盛宠,要封后了吗?”
江之行神色一黯,垂于身侧的手骤然握成拳,然后很快的,不甘怨愤被他不动声色的压下,他温和说:“阿宁,如今我身份多有不便,你进宫去可好?”
怕江宁不懂,江之行又和声补充:“我使法子让你进宫,去找汀汀,给我带几句话。”
江宁怔愣半响,反应过来后直接白了一张脸:“皇兄,你还想复国吗?”
闻言,江之行俊逸的面庞滑过一抹阴冷。
今夜险些命丧那粗鄙之辈,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大晋江山的后继者,这江都城真正的主人!
凭什么叫那蛮夷夺了一切?
这皇位是他的,桑汀也是他的!
江之行看向江宁,所有激愤情绪全然敛下,只剩温润如玉的笑:“阿宁,难道你就甘愿,这么见不得光的活着到老到死吗?没有华服玉食,没有身份地位,甚至连平民都不如,你愿意吗?”
江宁没说话,暗暗揪紧了衣襟。
见状,江之行把袖子撸起来,露出那道血淋淋的伤口,“阿宁,今夜我能平安回来,你可知晓代价是何?”
江宁震惊的捂住嘴,连连摇头,不敢再看那样可怖的伤口。
江之行自嘲的瞧着那伤口,继续道:“死士没了五个,伤了三个,才换我捡回这条命,再过一个时辰不到,皇宫侍卫便会搜到这处,生死逃亡的日子从未过去,更不会停息,你以为,哪里会是长久之地?”
“阿宁,不复国,你我连命都保不住,你愿意过这种日子吗?”
一字一句敲打在人心上,良久,江宁终于忍不住掩面抽泣,低低应声:“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