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chapter 277 服药
一碗热腾腾的药汁摆在了案头上,风华虔淡然道:“喝了吧,给你换了新药。”
舜汮瞥了一眼,那黑糊糊的药瞧着就瘆人,她忍不住替自己的舌头捏了把汗。
“瞅什么,良药苦口,还想不想要不要你的胳膊了?”他蹙眉道。
她看了他一眼,犹豫再三,道:“阿虔,你确定这能喝?”
真不是她怕,只是这小子半个月不到,愣是给她换了七八种药方,且不论喝完之后疼得她直打滚,光是这色泽都让人望而却步,从最初她还能透过药汁瞧见几片叶子,到如今压根分不清这是药还是泥巴,一回比一回难喝,她就着枣花糖都觉得难以下咽。
今日这碗药,瞧着就不像能入口的玩意,这二愣子莫不是来折腾她的吧?
风华虔斜了她一眼:“怎么着,不是喝的难不成还是给你看的?赶紧喝了,我再给你瞧瞧骨头。”
一说起瞧骨头这件事,舜汮就禁不住一阵哆嗦。
怪只怪她当年在天荒没好好正骨,接了好半天还给接歪了,如今要想正过来十分不易,昨日他把着她的胳膊拧巴了好几回还是觉得不大满意,到现在她还感觉到自己的左臂一阵阵地发麻。
她端起药碗来,还没下口呢,就被扑鼻而来的药腥味熏得眼睛发酸,噙着逼出来的眼泪,扭头看向他:“你就不能调碗好喝点的药么?”
风华虔给了她一个白眼:“啰嗦,放心,你要是喝晕过去了,我会看在这么多年的情谊上把你挪到床上去的。”
她捏住鼻子,一股脑儿地将碗中浓稠的药汁灌了下去。
不细想还好,一旦放下碗来回味,这滋味真是直通天灵盖的恶心!口中酸涩得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诚然她这些年也喝过不少令人作呕的药,可风华虔配的方子,总能让她尝到所谓“更难喝的”。
她扶着桌角缓了缓,没一会儿,药效便涌了上来。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在嗡嗡作响,所闻之声,都渐渐变得遥远,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眩晕之中,还能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但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痛,从骨血中一丝一缕渗出来般的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绞在了一处,根本说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处开始的。
起初还在可以忍耐的范畴内,但随着金针入体,激发出了这碗药潜藏的药效后,这种痛楚就变成了凌迟一般,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坐在椅子上,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风华虔只能想法子按住她,将金针刺得更深。
这种痛让她想起当年酸与兽用利爪狠狠刺穿她的左臂的那会儿,如同利刃剐下皮肉,无用的挣扎令伤口更加惨不忍睹。
一刀又一刀,不知餐足地折磨着她。
好疼啊……
脑海里只剩下无边无际般的剧痛,重拾武罗枪的执念在这一刻都被抛诸脑后,她甚至没办法在这样的痛苦下想起自己是谁。
耳边不断传来风华虔的声音,可是她除了嘶喊,已经无法发出别的声音了。
这碗药,比她尝过的任何痛苦都要狠,她分不清此时此刻是要她活还是要她死。
“舜汮你撑住!”风华虔也晓得她痛,这碗药喝下去,任凭你是仙神还是妖魔,都得这么痛一遭。
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他已经尽量减轻她的痛,然而收效甚微。
紧闭的门突然打开,一阵清风掠过,眨眼功夫,舜汮便被人抱了起来。
看着她苍白的脸,叶珩的脸色沉得吓人:“你对她做了什么?”
风华虔手里还举着一根金针,没好气地瞪着他:“自然是给她治病。”
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
叶珩仔细嗅了嗅,顿感不妙:“这药里有毒,你到底用了什么!”
“七绝草。”他淡淡道。
“那可是剧毒!”
“我知道。”他看向还在痛苦中挣扎的舜汮,“这是我开的药,会有何种后果,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相思花与七绝草,两种都是毒,独服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但同时服用,却能通全身经脉,只是这过程……痛苦了些。”
“她这幅样子,岂止是‘痛苦了些’?”叶珩心焦地看着她。
他从九幽赶过来,还没来得及从云头上下来,便听到屋内传出的惨叫声,进来一看,竟是这样一番状况。
上回他看见舜汮接过药碗的时候,她还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也就没有多想,今日一见,却是这等虎狼之药。
“上神莫急,此药虽烈,却不会害她性命。”风华虔道,“这半月,晚辈开的每一服药,都亲身尝过,否则我也不敢将这些药端给她喝。”
他开出一服药之前,仅仅是试药就不下百来碗,舜汮如今承受的痛,他何尝没有承受过?
她的胳膊哪里是那么容易医治的,治了这么多年的病,也曾给她看过大大小小的伤,都没如此棘手过。皮肉之伤可以缝合,伤痕可以抹平,可是她伤在了仙骨上,且伤得如此彻底,他都不晓得当初那些畜生究竟在她的胳膊上扎了多少刀,又拧断了多少回,才会将好好的一根骨头变成这副扭曲的样子!
眼下她要重拾武罗枪,他也晓得她不是一时兴起之言,可这么一句话,要彻底治好这条胳膊却何其困难。
唯今之计,除了这等猛烈的药,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舜汮忙于应对混沌兽,重整东极军,他能做的,只有治好她的左臂。
“我已经试了很多方子,可是收效甚微,她这根骨头……伤得太重了,还能拿起茶盏这类的东西,已经不错了。”他叹着气,请叶珩将她放在榻上,继续给她施针,“叶珩上神,晚辈与舜汮相识多年,她从未如此请求过我,混沌作乱,她是真的想同您并肩作战的,她这个人固执还有些不讲道理,但唯独对您,掏心掏肺。她今日求我给她治伤,这些痛也不仅仅是为您受着,北荒这一战,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想赢,想为那些死去的东极军将士报仇,这个担子,她是硬逼着自己去扛的,晚辈是劝不住她了,您若是有心,管着她一些吧,省得她再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舜汮的心思,他明白,但是他别无他法,这些药,若是能不用,他必然不会给她用的,这是在赌,一旦赌输了,她的情况只会更糟。
他将金针从她体内拔出来,收拾妥当,对叶珩道:“上神,既然您在这,晚辈就不多留了,她一会儿会发热,您让她服下这丹药,捂一身汗,药劲就过去了。”
他将一枚丹药交给叶珩,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中还充斥着苦涩的药味,混杂在一处,不知她这些日子究竟服下了多少种药。
风华虔的医术的确了得,但也不是所有的病上手就都能治,舜汮的伤对于他来说,也举步维艰,所开之药,都得一一试过才敢端出来给她喝。
他早知医治这条胳膊不易,却没想到,她会逼着自己承受这样的痛苦。
就如风华虔所言,锥心之痛褪下去后,取而代之的是寒热交迫的煎熬,明明浑身都在发烫,她却也一度含糊地喊冷。
叶珩片刻都不敢松懈,解了外袍,与她躺在一处,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好冷……”她浑身发烫,却一直在哆嗦,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
“阿汮,忍一忍,一会就不冷了……”叶珩将她搂得更紧些,她整个人都像是刚从火炉里捞出来似的,烫得揪心。
舜汮此时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隐隐感到有人抱着自己,那人将她的嘴掰开,给她喂了一颗药,那药是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就被通身的寒意吞没了。
她感到了熟悉,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叶珩的脸。
“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做梦啊……”她颤抖着笑道。
叶珩忙着给她掖被子,没有作答,听她低喃着:“我最难过的时候,你都会来,八万年前也是这样,叶珩,梵泠,温恪……你是不是都算好了?”
闻言,叶珩一愣:“……你知道?”
她只当是自己疼得太久,出现了幻觉,吃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你真是狡猾的上神,这么多年,怎么都是你呢?……”
天荒哪里是这么好出入的地方,还是以元灵之体,借了个禺疆的身子,再不济,那也是个上古风神,此举悖逆天道,谅你是什么上古神君,生来也是在天道之内的,收你五成法力,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她从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那八万年,怎么可能是随随便便就得来的。
“不可惜吗……”她难受得眼泪都被逼出来了,在他胸口蜷缩成一团。
记忆回来了,可那五成法力,却成了他要为之付出的代价。
她想想,都觉得心疼他。
叶珩抱着她,叹了口气:“法力丢了,还能再修回来,你没了,我可上哪找去?”
她迷迷糊糊地听着,也觉得心里满足得不行,就算是场梦,她都高兴。
“嘴真甜……”她笑了笑,“阿宝,你再同我说说话,我就不那么难受了……”
“好。”他应声,“当年在天荒,仓促了些,剑法都没教全,待你治好了手,我再教你剩下的。”
她竭力压抑着体内的寒意,装作一点都不难受的样子继续同他说话:“师父说,救我的人是你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你那会儿多不待见我呀,怎么可能为了我去天荒呢……”
“是我不好,没有早点找到你,我没想到天荒那么大,我在那找了你好多年,才把你找回来了。”他温声道。
当年他耗费数万年的法力,将自己的一魂一魄送入天荒,借了死去的禺疆的尸身暂时瞒过了天道,天荒之地,东南西北都难以辨别,他在那找寻了好些年,才见到遍体鳞伤的她。
他以梵泠之名,顺理成章地陪在她身边,治不好她的左手,就只能让她学着用右手。
“你那时候话那么少,是不是怕被我发现啊……”她哑声问,“逼着我用右手拿剑,我不干,你还打我手心。”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失去左臂的时候,她都放弃了,即便是死在这天荒中,也无所谓了。他却比她父君还要严厉地逼着她走下去,惹她生气,让她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不至于麻木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
“我不知道自己能陪你多久,也许一年也许半载,我走了,你就只能靠自己继续活在那。”
那时候的他只是寄生于尸体中的一缕魂魄,迟早会被天道察觉,那个时候,他必须离开天荒,留她一人独自面对。
若是没有一点念想,她可能就走不下去了。
她忽而一笑:“若不是我强留下你的一魂一魄,说不定你早就想起这一切了……”
“早些想起或晚些想起,都无关紧要,你能回来就好。”他的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只听他柔声道:“阿汮,待混沌之乱平息,我便去葶洙宫再提一次亲,你可愿?”
她的眉梢眼角,溢出了欢喜的笑意,惨白如纸的脸上,仿佛生出了明媚的朝曦。
“八抬大轿,千里瑶光,一样都不准少,我二哥说,不能便宜了你……”
风华虔给的药终于有了效果,寒意渐渐退了下去,折腾了太久,总算能缓口气儿,这一缓,她就睡了过去。
看着怀中安睡的女子,他轻笑:“好。”
……
连日阴雨的凡间,坑坑洼洼的青石路上,是数不清的浅壑,稍一走动,便会带起水花飞溅,沾湿衣角。
撑着油纸伞的妇人牵着总角小儿路过一处矮墙下,小儿年幼不知世事,只见那墙根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白皙的下巴与莹润的唇。
“娘,那个人是乞丐吗?”小儿眼中尽是天真之色。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这身形看来约摸是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那处,任雨水浸湿了衣衫也浑然未觉,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青天白日,却遮头蔽面,瞧着就不是个正经之人。
市井之中,少管些来路不明的人,就能少些麻烦,她可不愿凭白惹上是非,拉着小儿匆匆离开。
雨窸窸窣窣地下着,滴落在从斗篷下伸出的一双手上,她终于抬起了头。
恍惚间,望着苍青的天色,不知身在何处。
从大言山逃出来已经过了五日了,她至今心有余悸。
离瞀宫已经昭告六界,削去她的仙籍,以妖魔论处,她再不是离瞀宫的神女殿下,为了躲仙界的追兵,她不得不逃到凡间,整日披着这件斗篷,掩藏自己的气息。
她真是恨极了舜汮和刑天,一夕之间,令她一无所有,从神女到逃犯,她的一切都被他们毁了!
如今她没有身份,也没有亲人,四处奔逃躲避,苟且偷生。
这样的日子,不过几日,她就有些受不住了。
她不想就这样躲一辈子,可是回去,她只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她还能去哪?
那日逃得急,也不知混沌兽是否顺利逃脱,她记得,他曾邀请她去九幽,如今或许真的只有那里,才能容得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