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chapter 260 追查(二更)
是夜。
神女殿中传出一声声压抑的呻吟,仙婢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为颜玦换药。不知是不是用的药不对,这么多天下来,伤口竟愈合得如此缓慢。
今日颜玦为了掩饰有伤在身,闭门不出惹人怀疑,随着颜沅去九重天走了一趟,见了天君君后,自然要行大礼,又与诸位仙家在殿中议了半日的事,说起了南海打了胜仗云云。
如今混沌出世,诸仙惶恐不安,颜沅身为西王母,掌管天规礼法,出了这等大事,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而她是颜沅座下神女,需得跟随左右,为其分忧,警醒十二分精神应对各种局面,片刻不得懈怠。
一来二去,回到离瞀宫时,她腿上的伤口已经裂了,亵裤上染了血,只能换下来烧掉,以绝后患。
这几日,她时时都在担心这道伤口败露,那兮梧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费尽心思,竟连一道剑伤都处置不好。
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烦躁不安,便是在夜里也不得安宁。
仙婢哆哆嗦嗦地为她包扎好:“神,神女殿下,宫中疗伤的药快用完了,您这伤却不见好,这可怎么办啊……”
“慌什么。”颜玦收紧了拳,“你拿些别的丹药将空出来的地方补上,明日开始,去天宫取药。”
“天宫?”仙婢吓得直抖,“殿下,九重天守备森严,小仙能到何处拿到药?”
颜玦心中慌乱,思虑片刻,道:“听闻昆仑琼华仙尊旧时府邸玉竹居空置已久,那儿还有不少灵药仙草,玉竹居在羽桃林深处,平日里无人涉足,你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仙婢又慌又怕,却也只能依着她的意思点点头:“是,小仙明日便去……”
与此同时,焉渊宫。
舜汮回来后数日,战报频传,混沌仿佛是有意撩拨一般,毫无征兆且频繁地在六界各处进攻,毫无章法,最离谱的是有一日,竟接连五次交战,东极军赶去时,死灵却又撤退了。
起初连舜汮也瞧不出他是个什么意思,但日子长了,明显感到疲于应付。
无论是魔界还是仙界,整日都不敢松懈下来,只怕一旦有了破绽,便会给混沌可乘之机。但越是严密地防备,越是有些力不从心。就像绷紧了的弦,时时刻刻都处于即将断裂的状态中,渐渐地,便会无端地生出恐惧。
舜汮想,这大约就是混沌的用意所在。
他最是擅长钻进人心中最脆弱一处,十万年前她就领教过,只是没想到打起仗来,他依旧如此不择手段。
居缨来回跑了几趟后,心中涌起一股子无名火,犹如吊在眼前的果子,偏偏怎么都够不着。
看似占尽优势,却又无端憋屈得很。
“混沌这一招使得有些意思。”舜汮道,“他晓得,死灵来袭,我们不可能不应战,不一次攻下,而是一再骚扰,逼得这六界都紧张起来,只怕下一个受袭的,是自己。”
“这样下去,不必等他宣战,仙界上下都得被那些死灵逼疯。”居缨与那些死灵交过手,自然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恶心玩意,刀砍斧劈之下,还能再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发了狂似的扑过来。
那不是生灵,是邪魔的傀儡。
简直令人作呕。
“阿虔,你见多识广,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制住这些死灵?”她扭头看向风华虔。
他亦是眉头紧皱:“此中涉及上古炼魂术,如今遗存下来的讯息实在太少了,你问我也无用。不过之前也同你提过,刑天战神极有可能知情,他既然是你师父,你不妨去问问。”
提起师父舜汮就头疼:“倒不是我不肯去,只是我师父不晓得受了什么打击,一直将自己关在洞府中,便是我拜师那会儿,他也只肯隔着门指点。说来惭愧得很,我在师父门下学艺六百一十三年,连他老人家生得高矮胖瘦都不知。我也曾数次去山门前请他老人家出山,可他就像长在那石洞里了似的,半步都不肯挪,近些年更是任凭我在门外喊,师父连句话都不回了,我便是有心去问,也得他老人家肯答才行啊!”
她心里是信任师父的,不愿去打扰他清修,上回去求见师父,便是在她从天荒回来那会儿,她足足在门外候了两日,也没见那扇石门给她开条缝。
若不是还能感觉到门内的气息,她还疑心是不是时隔十万载,师父搬了家。
拜师学艺那会儿,她就独立得很,从门后丢出来的书总是厚得惊人,她在山腰处的洞穴中,一页一页地参悟,苦思许久不得解的,才拿去问师父。
说是问,也只是拿根树枝在自己不懂之处虚虚地标上一笔,搁在石门前,过一夜再去取回来时,便会有一行以法术凝成的字,一面骂她蠢笨,一面详尽地给她解答。
她有几回实在好奇,放下书后就躲在石头后面观望,想看看自家师父究竟生得什么模样。然而不晓得怎么回事,每每见到那扇门缓缓拉开一条缝后,便有一阵难以抗拒的困意袭来,待她一觉睡醒,天已大亮。
而师父的脸,她从没看到过。
凡间的志怪传奇中倒是听闻,上古战神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是个抱着自己的脑袋漫山遍野地乱窜的神灵,她私以为师父大约是不长这样的,但没有亲眼见过,总是没什么底气的。
她拿着话本子跑去求见时,将书上的猜测同师父说了,那之后,她的师父就再也没理过她。
这事儿能怨她么?书也不是她写的,画也不是她的手笔,师父也忒小心眼儿了!
直到如今,她还是对那扇门没什么自信。
“回头我再去一趟罢。”她叹了口气,“炼魂术非同小可,师父若是真知道什么,说不定能帮我们一把。”
风华虔点点头,转而问道:“弱水崖的事可有进展?你总不能一直背着这黑锅,我记得你说过,在那处见到了混沌的同党,能弹奏涂琈琴,恐怕是仙界中人。”
“你同我想的一样,这几日已经让问渊着手查办了。”舜汮将手边的几张纸递给他,“那内奸中了我一剑,风神之骨铸成的兵刃,所留之伤,极难医治,即便是你亲自来,没个把月,也别想治好,这是混沌冲破封印后,仙界各处的仙草灵药调用的记录,问渊誊抄了一份给我。”
风华虔仔细看过这份记录,皱眉道:“此人能在仙界潜伏下来,甚至将此事嫁祸于你,必定心思缜密,要想抓住他的把柄,只怕不易。”
“我自然晓得没那么容易把人逮住,可不将他揪出来,应对混沌时,总不能安心,与其让人冷不防从背后插一刀,还不如眼下多费些心思,即便不能抓住他,也能有些防备不是?”她起身,“二哥,阿虔,弱水崖下发生的事,的确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的,你们能信我,就足矣,至于究竟是谁私通混沌,嫁祸于我,我定会彻查到底,十万年前的情况,再不会重演了。”
她说得笃定,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折弯她的背脊,她该是如此问心无愧地站在人前,将所有的质疑一一驳回。
这样的她,令居缨回想起十万年前,她背负着豢养凶兽,为祸苍生的骂名,受尽责难之时。那时的她,有多么失望,如今就有多么不甘。
他抬眼瞧见她发间那只木簪,簪尾的瑶光花可谓栩栩如生,从南海回来她就一直戴着,是谁的手笔,他大约也猜得出。
凌霄殿上发生的事,他已经听阿虔说过,与十万年前相较,只是叶珩上神站在了她这边,局势就大为不同了。
毫无理由地相信着,甚至比他这个二哥还要不由分说地维护她,这样的疼惜,也难怪他妹妹会再度对他倾心了。
舜汮的性子,是不大擅长说些甜言蜜语的,也不知她的心思可有好好地传达给上神,这二人历经磋磨,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了才好。
将焉渊宫的事务安排了一番后,舜汮便去北荒深处寻师父。
北荒战神刑天,自上古便镇守于此,诸神陨落,神界式微后,便一直隐居于北荒诸余山中。
诸余山中松柏葳蕤,铜玉铺陈,诸余河东流入旄水中,诸余河的源头,便是她拜师之处。
这么多年过去,此处的景致竟无丝毫变化,就连她出师那日挂在松树枝头的一只小花灯都完完好好地挂在那。
若不是有人常年以仙术护着,区区一只花灯,哪能经得住十万年的风水日晒?
她不禁觉得有些想笑,师父说话不中听,但她留下的东西,却还是细心地庇护,实在是心口不一。
她叩了叩那扇石门:“师父,您醒着吗?”
门内一如既往地没有传来任何回应,而她也早已对刑天这怪脾气习以为常,就地坐了下来,将带来的两坛子君长醉搁在了门口。
“师父,您若是不想同徒儿说话也无妨,徒儿这么久没顾得上来看您老人家,也实在是不肖,您给的武罗枪,徒儿如今废了左臂,也辜负了您的一番心意,让您失望了。”
她晓得刑天就在里面,他不出来,她也没法强求,只能坐在这将自己想说的都说清楚。
“徒儿此次来,是有事求师父的。混沌兽冲破了封印,如今盘踞在九幽,他习得的炼魂术,能操控世间死尸,化为死灵。炼魂术已经消失多年,徒儿能想到的法子只有将它们斩成数段,令其再也不能爬起。可这等法子在交战时,颇为麻烦,极易拖延。听闻伏羲真神销毁炼魂术之时,师父也在场,所以徒儿想向师父求教,可有法子应对炼魂术?”
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石门喊道:“师父!此事牵系六界,混沌之乱必定殃及四海生灵,师父交与徒儿的北荒亦在其中,还望师父赐教!”
天色将晚,她在石门外候了多时,仍不见回应,便知今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无奈之下,只得留下两坛酒,恭恭敬敬地对着石门磕了三个头:“打扰师父了,徒儿告退。”
说罢,她起身离开。
她化作流光远去后,岿然紧闭的石门突然有了动静,缓缓打开的门扉后,走出了一道白影,布满沧桑痕迹的手轻轻捞起那两坛酒,挺拔的背影被诸余山的夕阳所染,苍凉中平添一丝暖意。
那扇门很快又合上,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门外的松枝上,一盏花灯微微地摇曳着。
虽说早有预料,今日无果而归还是令舜汮有些丧气,回到焉渊宫后,她在殿中冥想许久,依旧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她实在不了解炼魂术,更不必说如何破解它,那些死灵继续猖狂下去,只会折损更多的兵将。继续想,似乎也没什么改变,她觉得还是先回屋小憩片刻,冷静一下,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焉渊宫如今受天地浊气侵袭,山中护持之阵也受到影响,入夜后,阵阵阴风席卷而来,吹得四下灯盏飘摇不定,掀起沙尘迷眼。
舜汮回到屋中后,关上门,还没等缓口气儿,一回头就瞧见窗下坐着一人。
青衣朗朗,皎然如画,修长好看的手还拿着她案上的一本兵书,似乎已经等了许久,那书都看了一半了。
她揉了揉眼,确信他是真的,不免诧异:“……你怎么来了?”
叶珩抬起眼看向她:“突然觉得储瑶宫冷清了些,就来你这了。”
这话说得舜汮都觉得好笑:“储瑶宫那么好的地方,你从上古住到现在,还会觉得冷清?”
“那不一样。”他莞尔,“从前只有我一个人,如今还有你。”
舜汮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我这不是忙着处置混沌的事么,天君那边,你都商量好了?”
他点点头:“明日还有许多事辄待商榷,天一亮我就要回九重天,算起来也没几个时辰能来见你。”
舜汮笑了笑,走到他跟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递来的手:“那这几个时辰,你就打算一直呆在这了?”
“嗯?听这口气,你希望我早些离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极是诱人,看得舜汮心头直跳。
“我哪有这意思啊……”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九重天那边,很是棘手吧,让我看看,我的阿宝可是累着了?”
一声“阿宝”,唤的叶珩很是受用,明明一开始还觉得这名字起得颇为尴尬,可渐渐地,竟觉得她这样唤他的时候,窝心得很。
“嗯,有些累了。”他阖了阖眼,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扯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将他的头揽到肩上:“那让你靠一会。”
枕在她肩头,叶珩忽然觉得被人心疼的滋味实在是舒心得很。
世人语,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如今偷不得半日闲,只能在这几个时辰间,来看看她了,每一眼,都觉得分外可贵。
不言一辞,却胜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