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chapter 214 同归
回到寝殿时,居缨已然离去,叶珩坐在案前翻看她的兵书。
长明灯下,他的眼睛似乎染上一层温润的光华,夜起夕晖阑珊处,烟波袅袅,枝头三两花蕊,安然如画。
她一路走来,心头微微的烦躁,也在刹那间被抚平。
待她迈进门,他也恰好抬起眼。
这般不温不火的模样,仿佛与之前将她压在身下的叶珩,判若两人。
“我明日一早便走。”他突然道。
舜汮一怔,犹豫了半响:“上神,晚辈多次蒙您照拂,细思许久,心中过意不去……那涂琈琴,若是您不介意,晚辈愿派遣东极军一同找寻。”
“为了还长生草的人情?”
“……嗯。”
叶珩搁下手中书卷,示意她走近些:“你若是真想帮我找琴,我不会拦着你,我赠你长生草,并非为了让你总惦记着如何还上这份人情,你不必这般拘束。”
她颇为为难:“可晚辈觉得……无功不受禄,应当还的,还是早些还清比较妥当。”
闻言,叶珩的脸色僵了僵。
“你就这么不愿同我扯上关系?”
舜汮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我听来,你就是这个意思。”
她莫名觉得,眼前这位活了千儿八百万年的上神,使起性子来也挺不讲理的。
“晚辈承蒙上神恩情,自当谨记在心,凡间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规规矩矩地给他倒了杯茶,“上神照拂晚辈,晚辈总不能厚着脸皮,理所当然地受着,那也忒不像话。”
“你报了恩,岂不是再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叶珩沉声道。
“哪里哪里!”她连连摆手,“您多虑了,晚辈绝不会做出这等没心没肝之事,您老人家的英姿晚辈定会时时记在心上。”
“你也莫要说这些场面话糊弄于我。”他抬起手轻轻一拂,掠过她的发梢,抹去寒凉的露水,舜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他的目光忽然黯了黯,苦笑道,“这么怕我吗?”
他眼中的落寞宛如细针扎在她的心上,明明应当退开的步子,反倒进了一步,想也没想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竟然会有些不知所措,当即撒开手。
然为时已晚,叶珩眨眼间反握住了她的腕,突然使劲,舜汮还未缓过神来,人已经朝他倒了过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叶珩身上,他顺势圈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疲倦地叹了口气。
舜汮不由得浑身一僵,双手聚在半空,愣是往哪儿落都不合适。
叶珩垂眸:“既然握住了,为何还要松开?”
她看着腰间的手,脑子里瞬间乱成了一锅浆糊,“晚辈只是顺手就……”
“罢了,我有些疲乏,你不是要报恩吗,让我靠一会。”
舜汮掰了掰他的手,这抱得还挺紧:“上神,按人间的话来说,您这是在公然耍流氓。”
“嗯。”他合着眼,平静道,“我几时对你说过,我是君子了?”
舜汮一噎。
沉默了一会,四下无言,她低声唤道:“上神?”
“嗯。”
“……晚辈,会找到涂琈琴的。”
“嗯。”
“欠您的恩情,晚辈也会一一还上。”
“嗯。”
“所以您先松开我吧。”
“不松。”
“……”
所以这事儿是不能好好讲道理了是吧?
她试探着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搁在他手臂上,推了推,失败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更何况还睡了人家,舜汮此时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欠谁的不好,怎么就逮着这一人了?
她又戳了戳他的手背:“上神?”
耳边的气息平缓安然。
“……上神?”
依旧没有听到叶珩的回应。
她慢慢侧过脸,只见叶珩枕在她肩头,已经睡着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睡颜。
这也能睡着啊……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瞧着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之前小睡之时,被她薅狼毛薅醒,想必是没有歇好的。
她试图从他怀里钻出来,然屡试屡败,又不想再吵醒他,最后只得挪了挪腿,僵硬地坐在他身上。
手一挥,便从榻上招来一床被褥,将他裹了起来,麒华山终年雪满山峦,到了夜里还是有些冷的,她踟蹰片刻,扯了一截被角,盖在自己腰上,捂住了他的手。
叶珩一动不动地靠着她,稍一偏头,便能瞧见他的唇角。
舜汮想起了那蜜糖般的滋味,没骨气地红了脸,当即将被子扯高些,挡住他的唇,眼不见心不烦。
……
舜汮再睁开眼,眼前的画面便不大对劲了。
这雕着瑶光花的轩窗,妆点着碧玺的车顶,还有小几上徐徐散开的香烟——这分明不是她的寝殿!
身上的被褥还是昨夜她从榻上捞的那条,只是眼下全盖在了她身上,此时此刻她所躺的怀抱,温暖又舒心,以至于她甚至有些不想动弹了。
她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了叶珩的脸。
“醒了?”他温声道。
她睡得有些蒙圈,甚为不解地望着他:“……上神,这是在哪?”
“回储瑶宫的路上。”
“晚辈怎会在这?”她明明记得昨夜的的确确是在自己的寝殿中,为何一睁眼就到了这瑶光舆上!
“本想今日一早便启程,但你手劲儿有些大,我一时没有别的法子,便将你抱上车了。”他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腰。
舜汮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滑到了他怀里,且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左手还攥着他腰带上的一枚珠玉,昨夜睡得稀里糊涂,把它整个儿抠下来了!
她赶忙松开手,从他怀里跳下来:“晚辈冒犯了……”
“无妨,你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淡然地将衣衫理齐整。
舜汮冷不丁瞧见他胸口那一块微妙的水渍,心虚地低下了头。
这下可好,连口水都蹭到上神身上去了,诚如阿虔所言,她可真是死不悔改,一锅豆腐吃到底啊……
“晚辈这便回去了。”她不忍再看那块水渍,低着头默默往外退。
“回去作甚。”叶珩唤住她,“我们已经在北胤仙山地界,你既然要帮我找琴,便随我回储瑶宫看看情况。”
舜汮从小窗看出去,果真已能瞧见不远处开满瑶光花的仙山。
云雾起,仙宫隐,山海碧空如一色,她不由得想起头一次踏入这里的那日,景致也似这般虚无缥缈,仿若蜃楼,那日的她心中动摇不安,只想问一问他为何与温恪如此相似。
无奈在瑶光林中转悠了许久,才领悟其中门道,寻出一条路来。
可这条路并非通往储瑶宫的山门,而是将她引到一处静湖旁。
水中游鱼成群,漫漫雾气间,悠然自得。
或许是雾气迷住了眼,朦胧间,她似乎瞧见有人站在湖对岸,似是梦中百转千回,挥之不去的那个人,可当她追过去时,已不见踪迹。
过了这么久,她仍不禁觉得,那是一个梦。
瑶光舆停在神宫门前,涔阳早早便迎了上来:“恭迎神君。”
叶珩停在他面前,道:“涔阳,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涔阳刚想问这屋子是给谁备的,抬头便见舜汮从车上下来,惊得脸色一变。
“三,三殿下!”
舜汮冲他点了点头,跟着叶珩走进了储瑶宫。
涔阳在后头半天缓不过神,使劲揉了揉眼,才敢确信不是他眼花了。
真的三殿下啊,这怎么就跟着神君回来了?
虽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舜汮能踏入这储瑶宫,他还是喜闻乐见的,毕竟上一回她离开时,还与上神闹得不大愉快,他还忧心以她的性子,莫不是今后都与上神老死不相往来了。
上神果然应该多在三殿下跟前转悠几回,瞧瞧,这帝后娘娘还是有希望的啊!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欢欢喜喜地转头去收拾屋子了。
铺完了床榻,他突然想起方才光顾着高兴,竟忘了还有一事要禀报叶珩,搁下手中的花盆,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舜汮跟着叶珩步入正殿,一道紫色的身影正端立在那,瞧见叶珩走来,便迎了出来。
明眸善睐,美人娇花,不是颜玦又是谁。
舜汮没想到还能在这碰见她,心中顿觉尴尬,此时想避开,也晚了些。
一年没见,颜玦是否有给她传过信,她是不知,可凭颜玦对叶珩的爱慕之情,此时瞧见她在这,心里不定怎么膈应呢。
果不其然,颜玦留意到她站在叶珩身侧,笑意都僵在了脸上。
“舜三殿下……您怎么会在这?”
这好巧不巧的一幕,舜汮也只能挤了个笑脸出来:“我是来帮上神找寻丢失的涂琈琴的。”
“你怎么来了?”叶珩道。
颜玦瞥了舜汮一眼,转而露出笑容,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他:“这是从佛祖座下求来的妙药,对上神的伤势多有助益,我便给您送来了。”
叶珩就这么看着她,迟迟不接。
舜汮在一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颜玦这么一直举着药,她便是想进屋,都不晓得该如何说,总干瞪眼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要这样耗到天黑么?
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扯了扯叶珩的衣衫,他瞧了她一眼,终于接过了颜玦手中的药。
“储瑶宫不缺灵丹妙药,今后不必再费心做这些事,记着我同你说过的话便好。”他淡漠地看着颜玦。
这样的不温不火的口吻,仿佛在说着一件从来都与他无关的事。
舜汮都不由觉得,这颜玦莫不是做了什么事,将他得罪了。
颜玦委屈都揪着自己的衣袖,恭顺道了声“是”。
涔阳火急火燎地从庭院里冲过来:“上神!属下方才忘了说,颜玦神女她!……”
眼前的场景令他心头猛一颤,知晓为时已晚,后头的话一股脑地憋了回去。
叶珩面色微沉:“涔阳,送颜玦神女出去。”
涔阳硬着头皮上前,抬了抬手:“神女,请。”
颜玦咬着嘴唇,都快哭出来了,恳切地望向舜汮。
尽管什么都没说,舜汮也晓得她的意思。
梵泠的命还得指望她手里的聚魂之术,便是心里觉得忒麻烦,此时也得站出来说句话。
“上神且慢。”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颜玦神女为您送药,也是一番好意,挂念着您的伤势,这药来之不易,此心也甚为难得……”
越说下去,叶珩的脸色便越是难看。
“那你觉得我应当如何?”
她瞥了颜玦一眼,犹豫道:“……好歹容人家喝口水。”
叶珩点点头,竟真顺着她的意思吩咐下去:“涔阳,去给颜玦神女倒杯茶来。”
涔阳心肝儿都在发颤,我的祖宗诶您可别再瞎说了,神君的眼神里哪有半点稀罕那药的意思啊!您这说得都是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被灌了迷魂汤,可着劲儿地为她说话呢!
他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此时却也不敢多言,战战兢兢地从殿中端了一杯热茶,递给颜玦:“神女请用。”
舜汮还想说什么,被他扣着手腕直接拉进了宫殿。
“涔阳,待颜玦神女喝完茶,便送她离开北胤仙山。”
颜玦眼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期盼,被这句话当头浇灭,凉得心都在疼。
涔阳抹了把冷汗,无奈地看着她:“神女您可听见了,话说开了,有时反倒伤人,神君已经给您留了情面,今后啊,莫要再往南墙上死磕了,我早与您说过,没用的……”
颜玦忍着泪,双肩都在微微发抖,将茶饮尽后,回头望了望那座宫殿,苦笑道:“你家神君可真是天底下一等绝情之人啊……”
涔阳送她到山门下,忽而笑道:“颜玦神女,我家神君大人并非绝情,只是他的情,只能给他心尖儿上的人罢了。您还是早些醒悟过来得好,莫要为了压根就不属于你的东西,将自己磋磨得连你自己都不认得了。”
“多谢仙君指点,可这是我认定的,便是南墙,我也要撞上一撞。”颜玦背过身去,走上云头,离开了北胤仙山。
涔阳无奈地摇了摇头。
该说的都说了,今后祸福旦夕,就要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