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chapter 191 风雪城头无归人
两个时辰后。
萧缓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尽管舜汮临走前再三保证,她这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萧濯的性子她最是清楚,这等用强的法子,实在是下策。
她想去看一看,温恪却一直守在帐外,以护卫为由,阻止她去涉险。
时隔三年,她如今也拿不准萧濯对她是何想法,或许确如温恪所言,早已恨之入骨,可她只不过想让她活着回到青阳城罢了,她恨不恨她,倒是不打紧。
阿汮已经出去两个时辰了,不知可有见到皇姐……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她隔着幕帘,数次徘徊,终于听到外面有人禀报,她们回来了。
她掀了帐子,立即出去查看。
舜汮确实回来了,温恪亲自接她朝这边来,可她身边的人,并非萧濯。
扶夷被生擒回来,在萧缓意料之外,就连温恪,也没想到会是这等状况。
扶夷被捆得很是严实,舜汮嫌他一路上太咋呼,拿布条给他堵上了嘴。
她为了捉扶夷,显然费了不少功夫,右肩还挨了一剑,雪落在伤口处,转眼化开,连着那血迹染红了衣衫。
温恪已经吩咐下去,传唤医官前来包扎,她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的,若非这一剑,她恐怕也没这么快找到扶夷的破绽,将其擒回来。
况且只要没有那符水和化尸粉,凡人的刀剑于她来说,着实瞧不上眼。
她倒是有些心疼这麒麟血,随便嘬一口,能延不少寿呢!
扶夷跪在帐中,由萧缓亲自审问。
舜汮将此事的经过交代了一遍后,便随温恪回帐中包扎伤口。
“阿恪,如今扶夷在我们手里,阿濯会降吗?”她问道。
温恪拧着眉:“尚且不能下定论,明日必有一战,届时是否能将此事平息下去,全看濯殿下如何打算了。”
“我不知我这么做对也不对,阿濯如今就在凉城中,我与缓缓都希望她活着回来,今日我将扶夷擒住,也是为了同她再谈谈,缓缓说得对,便是用逼的,也要逼她降。阿恪,我从未杀过人,也不想与阿濯刀剑相向,咱们带她回来吧,回青阳城,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好不好?”
她轻轻捻着他的衣袖,无力地叹息。
他俯身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好,我尽力……”
扶夷被关押了起来,严密看守,这一回断不会再重蹈覆辙,给他任何自尽的机会。
温恪单独见了他。
用不着看扶夷此时的眼神,他也能猜得出,他对他有多恨之入骨。
他设的局,逼得扶家在青阳城无以立足,扶毓也是死在这里,温恪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恐怕早已被千刀万剐过数千回。
难为他这翩翩公子,背负着血海深仇,与朝廷相抗至今。
“你不用这般看我,扶夷。”他忽然低笑一声,“扶家是个什么德行,你祖父又做过什么对不住陛下的事,你比我更清楚,若要说恨,也该是陛下恨你们才对。”
扶夷死死盯着他,若不是口中塞着布帛,他恨不得噬其骨血。
“你带走了濯殿下,是你的本事,也是唯一令我失算之处,从前倒是小瞧你了。”温恪坐在了牢笼边,不急不缓道,“十一年前,我曾在青阳城外被人追杀,若非一直盯着我,恐怕也找不出这等机会来——是扶家派的杀手吧。”
他睨了扶夷一眼:“你不必惊讶于我是如何查到的,你们雇用了江湖上的杀手,可但凡有人的地方,总有嘴巴不牢靠的时候,我若真心想查,不过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扶家在那时便有势力潜入青阳城,看来早已将未经召不得入王城的祖训抛于脑后,扶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们还真当先帝不知?
南正阁的案子,你做得确实漂亮——只可惜,那是一局必输无疑的棋,你太急于除掉我了,急到甚至连棋局都没看清楚,便落了子。扶夷,你的自作聪明,便是你的败因。”
扶夷双目赤红,奋力向挣脱枷锁,然一切都无用。
温恪走到他面前,眼中如有寒霜冻结,铺天盖地的杀意朝他袭来。
“然扶家最不该做的,便是在先帝的药里动手脚。”
下在萧云药中的百日安,是萧云死后,他才查出来的。
这种毒着实奇特,若是光饮其中一味,并不会致命,只会令人身体虚弱,久病难愈。可萧云死前那夜,屋中香炱里,点着的龙涎香中,却混入了另一味药。
两者相合,百日无安。
萧云便这么去了。
没能早些发觉扶家的手笔,一直是哽在他心头的疙瘩,扶家恨他,他又何曾不恨扶家?
“不忠不义,谋杀先帝,扶家可真是一代肱骨之臣啊!”
尽管他想立即杀了扶夷为先帝雪恨,可眼下还不是时候,唯有再等等,一切都要待到明日才能见分晓。
他不会将此事禀报萧缓,她应当如先帝期望的那样,心无旁骛,成为一代明君,这段怨恨,让他一个人去记便足够了。即便除去弑君这一条,扶家的罪行也早已不容于世,此战之后,扶家,再留不得。
……
凉城。
萧濯从昏睡中醒来已是半夜,迷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她依旧昏昏沉沉的。
她不明白为何扶夷会给她下药,不经意间朝枕下一摸,发现那封信不见了。
她心中一沉,挣扎着爬起来想出去,拉开门却发现门外守着数名私卫。
“殿下,您醒了。”私卫对她恭恭敬敬地一揖。
她揉了揉发疼的头,问:“扶夷呢?”
私卫答道:“家主带人出城了。”
“可知他去哪了?”
“这……”私卫欲言又止。
萧濯眼下心中烦躁得很,蹙眉道:“怎么,在主子面前倒是学会知情不报了?”
“属下不敢!”私卫忙道,“家主午后便带着府中私卫出城去擒女帝萧缓了。”
她面色一冷,仰头看看天色:“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吩咐下去,立即派人去找!”
私卫们跟着她去城外寻人,入了那片信中所说的密林,却发现林中只有几具私扶府私卫的尸体,寻了一圈,终于找到扶夷遗落的佩剑。
萧濯握着那把剑,骨节逐渐发白。
如果扶夷是看了她枕头下的那封信前来赴约,那么此刻,他极有可能已经被押回北岸了。
以萧缓的功夫,不是扶夷的对手,那么今日来的人会是谁?
是温恪,还是……阿汮。
她吩咐私卫将尸体敛回去,回到凉城,立即召集了军中的扶家人,共商对策。
明日之战,在所难免,只是要想救回扶夷,着实艰难。
有了扶毓的前车之鉴,她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夜里一合眼,便会梦到扶夷死在她面前。
从前她总以为,自己起兵造反,是不甘屈服于命运,她要打回青阳城,坐上那王位,向天下人证明,她萧濯才应当是青阳的君。
可如今,她竟然犹豫了。
扶夷落在萧缓手里,一着不慎便会殒命,若是他死了……
若是他死了……
她真的想不出自己要怎么面对他的尸体。
这些年他陪着她,什么风浪都闯过,他说过会对她生死不弃,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能放弃他的性命?
便是铁石心肠,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萧缓的心思她知道,她想让她回去,可她如何还能回得去呢?
明日,无论结果如何,殊死一搏吧。
扶家与萧家,总是要有个了结,凉江便是这最后一战。
……
铁蹄踏雪,冰封千里。
两岸兵马遥遥对峙,旌旗猎猎,支离东北风尘,万里云卷天地,冷兵厉戈,于风雪间岿然肃立,战鼓擂,震苍穹,冰河残垣,风似笙箫起。
萧濯策马上前,高声道:“我萧濯愿堂堂正正应战,夺人夫婿算什么本事!既然要打,先将我的夫君还来!”
舜汮看了温恪一眼,他摇了摇头。
扶夷如今是扶家家主,既然已经缉拿,岂能随意放回?
她咬咬牙,驱马出阵,于冰河上与萧濯相对。
“阿濯!扶夷是我抓的,你若想要回她,便与我打一场,若你赢了,便将人还你,如何!”她的声音比那擂鼓更嘹亮,如惊雷响彻山林,令人心头一震。
温恪想阻止已经晚了,看向萧缓,却见她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濯大笑道:“也好,我早想与你打一场,阿汮,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结才是!”
涤墨剑与红缨枪齐声亮出,凉江之上,剑拔弩张。
兵戈相接,二人皆互不相让,除去那些年颇有分寸的切磋,这是她二人头一回放开手脚,决一胜负。
内心的怒与怨,早已堆积如山,再难以忍耐下去。
萧濯更是全力以赴,手中的剑半点没留情,招招咄咄逼人。
舜汮后仰在马背上,避开那凌厉的一剑,翻转长枪起身后刺,又被格挡回来。她俩的功夫是出自同一人,这些年下来,又各自磨砺,如此动真格,胜负还真未可定论。
萧濯的剑轻而快,灵活多变,而舜汮的枪法则更扎实些,出枪稳,落枪重,收枪快,二人在江上足足打了百来回合。
双方难解难分之际,温恪突然注意到南岸的阵列中有人正用弓弩对着舜汮,箭在弦上,随时会伤了她。
此时赶过去定然是来不及的,他立即从秦朔的马上抽出弓箭,拉满。
所有人都专注于这场决斗时,两支箭一同射出。
短弩射出的那支箭显然是瞄准了舜汮背后的,本就极快,眼见着就要射中,自北岸射出的那支箭竟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以力破千军之势凌空而来,一箭截断了那支短箭!
这一幕,恰好被萧濯清清楚楚地瞧见。
怔楞不过是一瞬,可胜负也恰恰就在这瞬息之间便可落定。
舜汮握着枪尾,猛然一旋,整支红缨枪急速翻转,力道瞬间重了数倍,压得萧濯连连后退,底盘不稳,翻身落马。
趁此机会,向上一挑,便将涤墨剑掀了出去,铿锵一声砸在冰面上。
锐利的枪锋刹那间逼至眼前,英姿绰约的女子稳坐于马上,俯瞰着她。
“阿濯,你输了。”
萧缓下令进攻的同时,她亦调转马头,与之汇合,南北两岸,终是开战了。
萧濯不知自己是被谁拉回马上,待她缓过神来,双方的兵马已然交织在一处,她拾起涤墨剑,于战场上拼杀。
也就在这时,她看到北岸一辆囚车中,被捆在木桩上的扶夷。
冰天雪地里,他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倔强地望着她。
漫天箭雨铺天盖地地朝南岸落下的瞬间,她终于看清了他在说什么。
阿濯,快走。
耳边不断有撕心裂肺的哭号与刀剑刺穿血肉的声音,她发了疯一般试图冲到北岸去,将他救出来,可是无论她杀多少人,都接近不了。
她输了啊,她怎么能输了他呢!
扶家军此时早已人心涣散,这一仗必定大败,不断有将士倒在她面前,血染红了冰面,如滚烫的溪流,缓缓朝着天边淌去……
君埋泉下泥削骨,风雪城头无归人,成为王,败为寇,天道如此,命数已尽。
身后突然有几名私卫拉住了她。
“殿下!家主吩咐了,若是落败,定要护您周全!您快随我们走吧!”
“你们放手!我要去救他!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在那!”她浑身都是伤,私卫已经没法子了,只得强行将她拉到马上,不顾一切地杀出重围!
扶夷远远望着他安排的人将萧濯带走,终是露出了安然的笑。
扶家完了,这一仗败了,可他要她活着。
不惜一切,也要她活下去。
待萧缓发现萧濯不见时,为时已晚,战局已定,数万扶家军,最后活下来受降的,只有区区一千人。凉江之上,尸山血海,断肢残臂,流落一地,数不清的人命葬送于此,便是事后清理,也需好几日。
一切结束的时候,舜汮站在这片土地上,望着眼前悲凉的一幕,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扼住了,以至于连呼吸,都有些无所适从。
寒风中,她摇摇欲坠,直到温恪将她揽入怀中,遮住了她的双眼。
“别看了……”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他的怀抱暖得令人安心,她紧紧环着他的腰,合上了双眼。
“这就是战场吗,我们……赢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发,将她的颤抖尽数接纳。
“嗯,我们赢了,都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