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chapter 137 青阳故人墓
人间的腊八节,向来是一家人坐在一处,喝着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之时,如今这天下,不知易了几回主,这老祖宗的习俗却是代代相传。
人世更迭,旧城翻新,试问又有谁人记得,千万年前曾有一座堂庭山,堂庭山下的延胥城又是何等繁华模样。
那些曾饱经风霜的城墙,不知被垒了几层新砖,如今也看不到了。曾于此地长眠之人,也随着岁月流逝,长埋地下,被人渐渐遗忘。
犹记得,谁对她说过,志在千里,报效家国,死后也定要埋在青阳城下,千秋万代,矢志不渝。
舜汮幻化成凡人模样,买了些香烛,又包了一包枣花蜜糖,走上了青阳山。
青阳山上,荆棘横生,又逢寒冬腊月,草叶枯黄,更为难行。她用兮梧剑清出一条路来,凭着往年的记忆,在树林深处的一处小坡上,找到了一座墓碑。
长年无人祭拜,墓碑周围的藤蔓已经将它遮掩得几乎看不到了,坟前的香炉也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她耐心地将杂草一点点清理干净,重新摆上香炉,小碟,将祭拜的细香点上,在摆上几块枣花蜜糖。
经年累月,日晒雨淋,将墓碑上刻的字都冲刷得模糊不清,难以分辨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坟头,又是谁立下的碑。
她细心将墓碑擦拭了一遍,在坟边就地坐下,望着墓碑上模糊不清的字,不禁有些恍惚。
一晃眼,十万年过去,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在来此地祭拜。当初遵照他的遗愿,她将他埋在此处,背着他的尸首一步一步爬上青阳山时,她就在想,这是不是一场梦呢?
一场做了十五年的梦,现在梦醒了,他就不见了。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墓碑,用最是轻柔小心的口吻如此说道。
“温怀瑾,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她拿出两只酒杯,各自满上,拿起其中一杯,与另一杯碰了一下,似乎此处还有什么人正坐在她面前,与她酣醉一场。
她拿的是焉渊宫最烈的酒,不求醉人,只愿自醉一场。
她的阿恪就埋在这里,荒冢枯骨,她竟然十万年没有来见他一面。
当年,她没能找到他轮回转世的三魂七魄,这座坟墓,便是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她靠在墓碑上,喝到最后,索性抱起了酒坛。
“阿恪,你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仙界有个和你长得极为相像的神君吗?”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应,她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纠缠了他几百年,把人家惹烦了,人家就不理我了,仔细想来,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从前跟你抱怨的,你都忘了吧。”
“阿恪,我在天荒待了十万年,认识了一个堕落的神族,他叫梵泠,就是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传说里的风神禺疆,你一定不知道,他生得很是秀气,若不是堕神了,被贬到天荒,恐怕也会随诸神陨落。”
“……他救了我,我能活到现在,都是他的功劳,他为了救我死了,我很想救他,哪怕让他转生,也无妨。可若要救他,得用一个人的真心去换。”
“我这次回来,已经同叶珩退了婚,本以为可以就这么放下,可我最近愈发有些不对劲了。阿恪,你可知这世上有人竟也会记着我喜欢吃枣花蜜糖,吃小馄饨时不爱放葱,你说这是巧合吗?……”
她望着这茫茫荒野,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她似乎看到温恪站在她面前,静静对她笑。
依旧如温风雅玉,煞是好看。
她伸出手,他却仿佛又远了。
她垂下了手,就这么望着他,幻觉就幻觉罢,能再看见他,本就是一种奢侈了。
“阿恪,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毫无缘由地待我那般好呢?叶珩上神到底在想什么,为了我闯白帝阵,莫不是真的想不开了……”她笑出了声,“我这回可欠了个大恩情啊。”
不知何时,她倾诉的内容,竟然都与叶珩有关,有时像在问旁人,有时又像是在问自己,忽而大笑,忽而哽咽,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想知道什么。
她这些年满腔的委屈,都一股脑儿地在这墓碑前倾吐出来,到最后,醉得都站不稳了。
而此时,远在北胤仙山的储瑶宫中,涔阳刚刚拿到一个不得了的消息,看完后脸色大变,拉开门冲了出去,到叶珩闭关的石室前敲门。
“上神!出事了,属下刚查到的消息,是关于三殿下在天荒时发生的一件事,您快来看一眼吧!”
……
“阿恪,你听我说,那个叶珩可难懂了,一会儿见都不见我一面,一会儿又待我那么好,我实在不知道……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舜汮扶着墓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眼都快睁不开了。
“阿虔说他好像看上我了……哈哈哈,怎么可能嘛!他能看上我什么?阿虔肯定又在诓我了!……我哪里配得上他,若是从前还成,武罗神将,意气风发,八荒六合中,就数我的东极军最能打,可现在不行了,我已经做不到了……”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便是拿个酒杯,它都在微微地发抖。
她从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何她不再用武罗枪。
——为何呢?
这就像她人生的梦魇,若是可以,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额轻轻抵在墓碑上,辛辣的酒逼得她流出两行清泪,落在那香甜的枣花糖上。
……
入天荒的第十一个年头,曾驰骋八荒未尝败绩的武罗神将,被数百囚徒围困在断崖,无路可退。
崖下,是雾茫茫的深渊,从这掉下去,必将尸骨无存。
她法力高强,然失去了武罗神兵,终究不敌,被死死按在地上。
天荒的尘土呛得她难以呼吸,却又动弹不得。
曾被她亲手缉拿的酸与兽死死踩着她的肩臂,六只眼中全是滔天的恨意,她想,它一定非常想立刻掏出她的五脏。
“武罗神将舜汮,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巧啊,您怎么也落到天荒来了?”
她侧目瞪着它:“酸与,当初没在景山将你杀了,竟留下如此祸患!……”
酸与大笑,挥动着它的四个翅膀,扇了她一脸沙尘:“都落得如此田地了,还逞个什么威风!舜三殿下,您睁大眼睛看清楚,此处可没有什么东极军,您孤身一人,已经穷途末路了。”
诚如它所言,她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妙,四周的妖兽鬼怪皆受尽天荒苦楚,她落到它们手里,岂能落得好?
她咬咬牙:“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此话一出,引得一阵哄笑。
“你听到了吗,她都这样了,还耍什么横啊!”
“酸与,莫与她客气!今日便宰了她!仙门能奈我们何!”
……
酸与笑了笑:“你们且静一静,咱们这位杀伐勇将舜三殿下,来头可不小,上古之时,女娲真神曾赐婚与那位北胤神君,她可是未来的储瑶宫帝后娘娘呢!”
“哈哈哈哈!哟,这么说咱们还得叫她一声‘帝后娘娘’了?”一旁的妖兽哄笑不止,上前捏住舜汮的下颚,“尊贵的帝后娘娘,您都这么惨了,怎么不见叶珩上神来救您呢?哦……我倒是忘了,这可是天荒啊,便是叶珩上神,他也不能说来就来呢!”
“呸!恶心!”她狠狠甩开那只手。
“诶,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蛊雕从她怀里捞出一朵蓝色瑶光花,仔细打量,“这是玉兰花吗?”
“哪有蓝色的玉兰花?”
“畜生!还给我!”谁也没料到舜汮会突然扑过去,一把从蛊雕手里夺回了那朵花。
酸与立刻将她重新按回地上:“哟,三殿下还有这么多力气啊,这可不好,若是不将你收拾了,咱们在这天荒,都得混不下去。”
舜汮的右手死死捏着那朵花,不肯放:“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必将一雪今日之耻!”
四下又是一阵大笑。
“三殿下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酸与贴着她的耳边,窃笑着,“我突然不想就这么杀了你了,武罗神将最为厉害的,便是枪法吧,武罗神枪,当年可是威震八方呢……”
它朝蛊雕看了一眼,蛊雕等妖魔立刻心领神会,上前将她的左手拉出来摆在酸与脚下。
这一刻,舜汮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酸与的利爪轻轻擦过她的左臂,似是漫不经心却又令人心头发寒。
“舜三殿下您流落至此,想来也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不如今日,我们帮您断了这最后一丝念想,如何?”
舜汮心头一颤:“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酸与笑道:“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当然是……”
尖锐的利爪在瞬息间刺穿了她的左臂,她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左臂的骨骼与筋脉在一瞬间被碾成了数节!
酸与的声音如同暗夜中的梦魇。
“当然是,废了您的左手啊……”
“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似裂肺撕心,肝肠寸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