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chapter 132 腊八粥
从方才起,他便觉得此处十分诡异,白帝阵乃是少昊帝君亲手创造,但再厉害的阵法,其中也必定遵循因果轮回,天道正法,雾中的利刃既无形,便也不是这天地万象中真实存在的一物。
于雾中化刃,那么必定与雾有关。
他在船上来回躲避,雾中利刃来势汹汹,且接连不断,便是他也有些应接不暇。
这白帝阵不容小觑,且最为关键的,是他暂时找不到幻象转换的规律,长久困于一处,不知何时才能找到长生草。
他一面在流光利刃中飞身闪避,一面凝神静思。
若想离开这个幻境,眼下最有可能的法子,大概就是破解这无形之阵,白帝阵乃天地大阵,阵中每一个幻境都是一个法阵,想找到真正的生门,尚需将这些一一化解。
数道利刃迎面而来,他侧身朝后一番,躲开大多,却还是没能挡住最为刁钻的两道,左臂与腰间各挨了一刀。
他看了看手臂上的伤,血转瞬间渗透了衣衫,绛蓝的布料上染出一片深紫色。他注意到伤口处渗出了几缕雾气,尽管很快便散开了,但却着实令人惊讶。
从伤口中溢出的雾,难不成攻击他的是……
他凝神站定,将法力汇于掌心,但见光辉灼灼,周围雾气纷纷涌来,转眼间便于虚空中凝出一把白雾长剑,以无形应对无形,方才不知如何下手的利刃竟被这把剑挡开!
看来这第一关,便是要看破白雾迷局,应对这数千流刃。
……
待小舟飘至岸边,叶珩上岸的同时,他手中的长剑也随之消散,消失了数个时辰的沧溱剑依旧完好无损地悬在他腰间,仿佛方才在雾中遭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痕,稍作整理后,继续往前走。
方才的汪洋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冷刀山。
此处兵戈无数,以刀斧堆成的山峦,弓箭铸成的城墙,便是暗河中飘过的,都是数不清的刀剑。锁链从山巅延伸到昏暗的苍穹,直上云霄,似乎要将这天都拉扯下来。
冰冷的大地广袤无边,似乎无论如何往前,所见不过是这些锋利的矛戈。
此处狂风大作,满山刀剑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嚣叫,如同禁锢着无数亡魂,在此处哭叫怨恨。
他往前走,便听见震耳欲聋的呼喊,千军万马淌过剑河,一路奔腾而下,如有摧枯拉朽之势,所经之处,掀起席卷天地的走石飞沙。
他走在这杀伐之地,触碰不到任何人,眼睁睁看着这场战争从开始到结束,直至尸横遍野,血气滔天。
他已经许久没有亲身站在沙场上,天光似乎本就薄凉,染上这无边血色,逐渐黯然。鲜血从脚下漫道天尽头,流入剑河中,将那些刀剑浸透。
不远处,破碎的战旗在风中飘摇,发出飒飒的响声,无声的天地间,震耳欲聋。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熟悉。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他回头去看,只见有个削瘦的人影提着一盏明灯踏血而来,她还那样稚嫩,却有一双明珠般的碧金色眼瞳,身上的铠甲溅着血,破烂不堪,这苍茫世间,好像就剩下她一人。
她的目光坚定而专注,放下灯火后,她独自一人将堆在一处的尸体一具一具搬开,到最后,她从哪些尸体中拖出了一个穿着银色铠甲的人。
那眉眼,像极了叶珩。
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具尸体旁,直到叶珩走到她面前。
延胥城之战,此处,是他第一次离开舜汮之地。
“阿汮……”他轻声唤她。
原以为她会与那些人一样,无法感受到他的存在,她却仰起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温怀瑾,你回来了?”她呆呆地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万年前的舜汮,不像如今这般浑身带刺,仿佛他一走,她就会被这片血海吞没,他的心忽然跟着疼了一下,捻着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泪,放轻了声音:“不怕,我在这。”
他拉起舜汮的手,继续往前走,寻找攻破此地的生门。
她从方才起,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便是叶珩问她话,她也多半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她身上的盔甲有一块没一块地耷拉着,早已损坏,叶珩便替她将甲胄脱下,让她披上他的外袍,袍子有些大,她只能提着衣摆跟在他身后。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违逆,他们在这片战场上走了许久,还是没能走出此处。
她忽然停了下来。
叶珩看了她一眼:“可是走累了?”
她点了点头。
“来。”他拉着她走到那面旗帜下暂做休憩。
舜汮依旧一言不发,挨着他坐下。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在这里,除了刀剑,他唯一能碰到的就是她。当初他回到储瑶宫后,就忘却了在凡间种种,温恪死后,她究竟是如何承受得起这一切的,他甚至都想象不出来。
周围的刀山开始蠢蠢欲动,在风中狂啸的剑鸣声不绝于耳,大地开始崩裂,此处的阵法也开始变幻了。
锁链断裂,原本沉寂的兵刃冲天而起,如洪流一般朝他们刺来!
叶珩立即抱起舜汮,朝后急避,同时唤沧溱剑出鞘,与之对抗。
沧溱剑的神力在白帝阵中亦受到抑制,竟如普通法器一般,只可挡住刀剑,却无法阻止洪流。
那些锁链似乎另有深意,随着锁链接连断裂,天色愈发昏暗,刀剑的洪流来势汹汹,他独自应对尚且勉强,更何况还带着一个。
怀中的舜汮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哭不闹,很是听话。
他无暇将她放下,只得这么迎战。
这阵法中的变化比方才更加可怕,且似乎已经将他困于此处,无论他朝那个方向跑,最终都会回到同一处。
循环往复,不见天日。
世间阵法无数,却同源共通,少昊的白帝阵便是再复杂,也不会逃出阵法本源,五行八卦。
乾坤互通,生死无常,一旦开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乾坤天地定相,震巽雷风相对,艮兑山泽互通,坎离水火不容,六十四宫位,各司其职,行大周天之道法,循因果之轮回,万物苍生,皆融于其中。
在无数变幻中,生死相对,死门凶险,且极易触发。
少昊在创此阵法时,更添五行之门,随阵法任意合炁,其变化更是难以预料。
然,这不过是基于死门之上得出的结论罢了,若想找到生门,总在如何破解无数死门上琢磨,终不得其法。
所谓的生门,于千万变化中唯一,故而是所有变化中出现最少的那一种。
最少,即定数,这阵法幻境中,最为安定的那件东西。
刀山阵中,共有十处通天锁链,每断一根,便增加一条洪流,当第五根锁链断掉时,刀剑的洪流已经渐成包围之势。
叶珩牵着舜汮,站在洪流之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阿汮,如果我们今日死在这,你怕吗?”
舜汮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叶珩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是该怕的,毕竟……我还没能替你拿到长生草啊。”
舜汮有些茫然,却见他冰火交融的眼中倒映着她的容颜。
他说:“即便知道你是假的,还是有些舍不下。”
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伸出手,试图挽留,却没能抓住他的指尖,无数刀剑奔流朝她袭来,她与他指尖,仿佛横着岁月的鸿沟,被生生劈成两岸。
她被刀剑吞没的瞬间,天地光辉乍起,生门突然大开,周围的刀山崩裂一般片片轻碎。
他的生门,便是这舜汮的幻影。
若是不作出取舍,他将被这刀山囚笼吞噬。
温恪已死,青阳王朝也早就湮灭在岁月一隅,如今对于他来说,没有比拿到长生草更为紧要的事。
连闯两关,他身上已经带着不少伤口了,再闯下去,只怕更为凶险。
他看着缓缓汇聚成型的下一处阵法,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沧溱剑。
……
今日的北荒一直飘着雪,焉渊宫中烧着暖烘烘的地龙,过两日居缨便要带着归晏晏回玉山宫见一见凤王与凰后,而后直接回葶洙宫。
“难得出来一趟,不多留几日吗?”舜汮看着正缠着九婴喷火的晏晏,九婴难得遇上能降得住它的人,被晏晏追得绕着柱子乱窜的样子,着实滑稽。
居缨叹了口气:“你说得倒是轻巧,如今大姐嫁入天宫,成了君后,而你又成天待在北荒,父君母后膝下就剩我了,葶洙宫中总得有个少君看着吧。”
对此,舜汮颇感抱歉:“二哥,你也晓得我也就是挂着帝姬的名头,干得哪是帝姬的活啊,父君平日里看着我就犯头疼,回头给别我气出病来……葶洙宫得靠你操持啊。”
居缨呵了一声,拍开她的手:“你给我老实点,少闯点祸,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几时闯祸了?这次要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在我的地界上杀人,我能插得上手吗?”舜汮一拍大腿,义正辞严道,“回头被我逮住,我非得卸了那个黑皮崽子一身骨头!……哎哟!”
话音未落,就被居缨敲了一记。
“还卸了人家的骨头呢,你看看你自个儿!……”他戳了戳她的痛处,疼得她直叫唤,“你这身骨头差点被人家折腾散了,可省省吧!”
一想起上回无量莲华镜的事,她心里就憋屈:“我那不是一时失策,没想到那镜子是真货嘛。”
居缨摇摇头:“你啊,这段时间便留在焉渊宫中好好养伤,休要在往外头瞎跑了,你刚从天荒回来,有很多事还不知道,自从三百年前仙魔那一战后,六界元气大损,便是借玉虚鼎神力,也只是面上恢复了,不晓得还有多少凶险尚未平定。”
“这事儿总归是冲我来的,我就是不想管,人家也会找上门来啊。”舜汮摊了摊手,“二哥,你曾游历四方,见识广,对夺魂之事有什么头绪吗?”
居缨皱着眉:“我遍寻古籍,也不曾找到关于你说的那人的来历,不过倒是查到了另一件事。虽寿短,凡人的三魂七魄,却是这世上最易影响轮回之物,聚集如此多的凡人魂魄,若想逆转生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用那些魂魄,复生某人?”
“眼下证据不足,我无法断言,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你平日里警醒些,莫让人钻了空子。”
她点点头:“晓得了。”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不一会儿便在窗台上积了一层薄雪。再过几日恰好是腊八节,陆离等将士学着凡间习俗,熬了一大锅腊八粥,众人坐在殿中,手捧腊八粥,说一些趣事。
这人间的腊八粥啊,熬得很有门道,黄米、白米、小米、菱角米、粟子,红豆泥,枣泥混在一处,下锅煮得发糯,又添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以蜜糖调味,满满的一碗,盛到跟前,光是看着都觉得实在。
腊八者,合聚万物而索飨之,在民间有着阖家团圆,调和千灵之意,家家户户求个吉祥如意。
这对仙神来说,本是不需要的,不过是图个热闹。
风华虔在她那碗中加了一些药材,多加了一些糖,喝下去便通身暖和起来。
“也是难为你了。”舜汮尝出她这碗粥中另加了不少作料,有些感慨地看了风华虔一眼。
他道:“知道我为难就少让自己挨刀子。”
她笑了笑:“你说以前我多结实啊,现在怎就成了药罐子了呢?”
“那还是不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风华虔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他二人坐在门边,舜汮捧着一碗腊八药粥慢慢地喝,陆离将腊八粥端去分给其他将士了,归晏晏正与居缨逗刚刚睡醒的绾绾,一时间也无人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长生草的事,你没告诉我二哥吧?”她问道。
“没有。”
居缨在焉渊宫这么多日,若是要说,她自己就告诉他了,瞒到现在,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的。
舜汮点点头:“嗯,过两日,我和你一道儿去离瞀宫走一趟罢。”
“你去作甚?”风华虔当即拦住了她,“我去是有着当初退婚的人情,你这还打了人家颜玦一巴掌呢,这么跑去问西王母要长生草,这不添堵嘛。去去去,你留在焉渊宫就成,少给我添乱了。”
闻言,舜汮不由得笑出了声:“好,那我在北荒等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