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chapter 100 给我腾间屋子吧
夜色渐浓,舜汮独自一人坐在焉渊宫前的半山坡上。
要说这儿啊,它也称不上什么好景致,北荒草原,走石飞沙,幸而今夜没有起大风,没有让她碰一鼻子灰。
她屈着一条腿,望着夜空。
今夜月色明朗,繁星足足从东边铺到了西边,在这旷野中,亮得格外温柔。
她方才做了个梦。
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掉落凡尘那十余年里发生的一些事。
那会儿她可真不懂事,任性又不肯低头,唯一记着的规矩,是不能在凡间使用法术。
一个活了六百多岁的小姑娘,被一群凡人绑了去,还差点给卖了。
她想来都觉得颇为丢人。
她梦见自己被关在黑漆漆的狭小船舱里,一直等,一直等——
然后有一双温暖的手解开了蒙住她双眼的黑布,那名满京华的温相爷在对她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问。
他说——
“你想见我,我就来了啊。”
那一瞬间映在她眼里的温怀瑾,真是好看极了。
梦醒后,她就再无法入眠,只得去后头抱了坛酒出来,吹吹风。
“想见你,你就会来吗?哈……”她望着漫天星辰,忽然就觉得自个儿被骗了。
温怀瑾。
我想你了。
想了好多好多年,可是你怎么不来呢?
想见的人,马上就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仔细想想,恐怕连仙神都办不到吧……
蜿蜒的山涧绕着焉渊宫,一直流过小坡前,月光在潺潺流动的水面闪动,照亮了堆叠的溪石,暗绿的青苔,而后随水而去——粼粼无返。
溪水对岸的小树林中突然有声响。
草丛中走出了一头白狼。
通身雪白的毛色在月光中几乎要发出光来,一双如火似晖的兽瞳染上了清清冷冷的颜色,似乎是刚刚从哪儿回来,以至于望见对岸山坡上的女子的瞬间,不免有些错愕,额头上的银色印记都没及时隐去。
舜汮怔住了。
风华虔那番话后,她觉得他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可眼前这白狼,放眼八荒,哪去找出第二只来?
她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中的酒坛,站起身来理了理自个儿的仪容,诚然她这大半夜的,再怎么整理,这一身单衣也不是能拿来见人的。
自从阿虔对她言明了白狼真身,她可再没脸喊他“阿宝”。堂堂一个上古神君,给她胡乱起了这么个小名儿,大名更是不可名状,她都不晓得该如何解释。
既然弄清楚了,断没有再装傻的道理,她正儿八经地向他一揖:“晚辈见过上神。”
叶珩吃了一惊,从她眼神中,也明白了她已尽数得知。
“你几时知道是我?”转眼间他已化为人形,依旧是那皎月明珠之容,四海皆臣之势,一颦一息,凡他所在,俱为八荒万物眷顾。
绛蓝的长襟外,薄如蝉翼的银纱随风而动,他眨眼间已跨过溪流,站在她眼前。
舜汮笑了笑:“难道上神不先解释一下为何要化作白狼,留在焉渊宫吗?”
“我留在焉渊宫的理由,你猜不到吗?”叶珩静静凝视着她。
舜汮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立刻别开脸:“……晚辈愚钝,不知上神用意。”
“不过走了两日,你便如此不念旧情?”
“上神说得这是哪里话,晚辈对您老人家只有敬仰之意,何来旧情……”
叶珩漫不经心地仰头望了望天:“便是除去那几日帮你哄孩子,你我还有共榻之谊,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忘了。”
舜汮汗都要下来了。
“上,上神,此事……此事也不能全怪晚辈,说到底是您先跑这自荐枕席,晚辈那时不知是上神真身,这才有所冒犯。”
“哦……”叶珩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所以你把我的便宜都占尽了,还成了我的不是?”
舜汮这会儿颇为心虚,毕竟将上神连哄带骗拖上榻,吃得一锅好豆腐,末了还啃秃了上神尾巴尖儿的确确实实是她啊。
“晚辈……罪孽深重。”她这肠子都快悔青了,说好不再与他纠缠,这回可倒好,她就差没直接剥了他下口了!
叶珩也不急,抬起手替她别了别碎发:“怎么穿这么少跑出来,不嫌冷吗?”
他解了那件纱衣辟到她肩上,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她在天荒受得伤,他已经知道了,她眼下不愿让人察觉,他也不会戳破,只是入秋之后,北荒寒凉,她还半夜跑出来,真是太不让人省心。
舜汮有些错愕地看着他,眼下的气氛令她颇为尴尬,这叶珩待她的态度实在不寻常,十万年前连句话都懒得同她多说的人,这会儿怎么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莫不是哪回闭关闭岔劈了,这性子也跟着变了吧?
她干咳一声:“上神您不是应该在储瑶宫招待颜玦神女么,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叶珩皱眉:“你听说她来储瑶宫了?”
“我虽刚回来,北荒却也不是消息闭塞之处,不过听了一耳朵罢了。”舜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颜玦神女啊,生得一副好皮囊,比我可好看多了,性子又温软,对您一心一意,无时无刻都牵挂着,您老人家难道就不考虑考虑?”
叶珩颇为疑惑:“她比你好看吗?”
“可不!放眼四海,上哪去找这么个如诗如画的人儿,您老人家拣着这么个美人,就没一点自觉?”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倒觉得你更好看些。”
舜汮:“……”
“颜玦确实来过储瑶宫,不过已经离开了,我已经同她说过,今后不必再来了。”
这么一说舜汮就明白了,看来颜玦是在叶珩那碰了钉子,才来同她商量的。
不过叶珩的意思她就不太懂了。
“颜玦不是挺好的,您老人家怎么不把人留下,让她在储瑶宫伺候着,横竖她十万年前不也心甘情愿为您为奴为婢么?您放着那等温香软玉,跑我这作甚?北荒苍凉,可没有暖张红绡,事事周到。”
一提起颜玦,她便想起那场交易,虽说她还没打算答应,但颜玦既然诚心诚意拿出了聚魂之法,她心里自然是有几分犹豫的。
今日见了叶珩,心中那股不痛快的感觉便涌了上来。
“十万年前您老人家还挺护着她的,我要教训她,您还拦着不让呢,怎么这次倒让她不必再踏入储瑶宫了?”她得承认,当年叶珩在阿虔的事上护着颜玦,一直是哽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叶珩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年的事,我已看出真相,风华虔小殿下不可能做出那等事来。”
“那您为何还护着颜玦?”
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或许我这是瞧错了,不过姑且问一句——阿汮,你这是醋了?”
舜汮惊得险些跳起来。
“上神您这话可太奇怪了些!我为何要醋?您为何觉得我会吃醋?我吃得又是哪门子醋?颜玦爱慕的是您,同我有什么干系?您莫要往我身上瞎想,你我之间如今是清清白白的!”
“哦?……清清白白?”他眉梢一挑,似乎在提醒她,之前她对他干的那些事。
舜汮默默扶额:“……至少您在晚辈心里,依旧是清清白白的。”
“颜玦来储瑶宫,你当真不介意?”他似乎是有意靠她近了些。
舜汮警觉地后退半步:“上神似乎很期待我介意此事,难道我介意了,对上神来说,便能欢愉几分不成?”
“嗯,能。”他点点头。
“……啊?”她茫然地望着他。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十万年前那次,我不是护着她,颜沅曾与我有些交情,你若打了她,我不便出面袒护你。”
“可那会儿……”
“那会儿,你是我褚瑶宫未来的帝后,我晓得。”
便是十万年前,他还不曾记起她,那桩婚约却是他亲口允诺的,颜玦与她,在他心里,从来不是能相提并论的两人。
“那日你没等我同你解释,便拉着风华虔跑走了,还一副再不想理我的神情,我便在此事闹出风波之前,先一步压下去了。”
似乎怕她听得不仔细,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直到他说完,舜汮终于明白他当年是怎么看待那件事的。可这样一来,倒显得她小心眼儿了。
“此事早已过去,原本是误会一场,却是晚辈多想了,还请上神莫要介怀。”想起当初在他面前说得那些失礼之言,事到如今竟然都是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时辰不早了,上神该早些回去才是。”
叶珩突然叹了口气:“储瑶宫人丁稀疏,着实冷清,我如今不太想回去了。”
舜汮眉心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上神您意欲何为?”
只见他幽幽地看过来,那双绝美的异瞳中泛开一抹难以拒绝的微妙深意,她在他脸上再度看到了那种似瞪非瞪,不知是生气还是抽搐的不可描述的神情,伴随着他愈发不自然的嘴角,她感到背心一凉。
“给我腾间屋子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