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孙祝出山,西夜注定再波澜
夜很深,崇明祖殿前的迂回廊檐萧肃凄凉,冷风拂面,虽时值盛夏,但这风却有种尤刺骨髓的冰凉感。
孙云浪和祝烽火尾随鹤发阉奴走进大殿,殿顶高耸,是个冲天穹顶,顶上以琉璃彩绘画出一幅幅沙场征战,登顶凯旋的画面,那是历代先王赫赫功勋的写照,每一代西夜王驾崩后,王族都会挑选得力工匠为其一生绢画讼德,整整十四幅画。
殿首高台上供奉着十四座灵位,灵前点香烛宝灯,叠纸钱御酒猪羊头。一条平整鲜红的羊绒毡毯从灵台铺到门口,毡毯两旁摆放二十四盏九头青烛铜灯,烛火熠熠。
这不是孙云浪第一次来崇明祖殿,先王弥留之际也曾把他叫到这里,语重心长的要他辅佐武天秀,保住西夜江山。
往事历历在目,可惜物是人非。
沿着毡毯走到台前,鹤发阉奴则恭敬守在门外,似这般尊崇之地,他还没资格踏进半步。
明黄龙袍男子跪在灵台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好像个虔心祈求的香客。
孙云浪和祝烽火单膝跪地,垂首不语,饶是对武天秀再愤慨,头上三尺有神明,不敢对先王不遵。
等到龙袍男子对着灵台磕下三个响头后,他才尽量压低嗓音,生怕惊扰到天人:“二位大将军,孤刚才虔诚祷告西夜历代先王,望得先人庇佑,保我西夜百年基业,孤不才,有辱武家先祖之名,不知道先祖们愿不愿乞怜孤。”
孙祝二人默然不语。
老炮男子自嘲一笑:“孤即位十年,从少年天子变成一国之君,整整十年,二位老将军也陪孤守护了西夜十年,孤还记得八年前云浪老将军带孤去扶苏时,正是烽火大将军你接的驾,那时你们就曾告诉孤,国之不存毛将覆焉,要孤效仿先王,做一代明主。
“孤有罪啊,辜负了你们的嘱托,也辜负了历代先王的嘱托,如今的西夜朝强敌在侧,内乱丛生,可怜孤还蒙在鼓里做着春秋大梦,将来那一天,孤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祖啊。”
龙袍男子始终没回头,只是话至后段嗓音依然开始颤抖,如泣如诉。
孙云浪不自觉流出老泪,听到那句“国之不存毛将覆焉”时,只觉心中某处最柔软的位置被狠狠揪了一下。
疼的很。
缓缓抬头仰视灵台,离的最近的那方灵牌上,先王名讳鎏金绽芒,如芒刺背,刺得眼睛生疼。
孙云浪下意识哽咽唤声“先王啊!”伏地啜泣。
祝烽火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从进来后就一言未发,眼神异常恐空洞,脑中不停闪过过往历历。
与先王高台聊谈扶苏,与先王放马肆意胡天阔地。
这一切与眼前的龙袍男子无关,只是放不下先王托付的羁绊,放不下先王弥留之际希翼目光。
仅此而已。
面对灵台的龙袍男子悄悄拭去泪痕,缓缓起身。
这一刻,孙云浪和祝烽火仿佛看见的是先王的音容笑貌。
龙袍男子转过身,泪眼婆娑,矜持片刻后忽然双膝弯曲,朝二人深深跪下。
孙祝大惊,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做到如此,连忙朝两旁移开,跪到毡毯边缘,五体伏地:“大王不可。”
孙云浪惨然笑道:“有何不可,孤当着历代先祖,跪的不是孙云浪祝烽火,而是我西夜的国之支柱,没有你们,孤和西夜朝什么也不是,你们,当得。”话止于此,叠手在地,磕头拜下。
孙祝何敢受此大礼,慌忙磕头于地。
三拜之后方才听见龙袍男子起身的声音,抬起头,二人也缓缓起身。
礼贤下士,说的也不过如此,试问天下哪国君主甘愿跪下臣,更是当着历代先祖之面。
此刻总有万般仇恨,顷刻间化为乌有,哪怕他只是逢场作戏,不为其他,只为那十四方三尺灵牌。
孙云浪的眼神第一次显得空洞,这在以前从未有过,男儿当立天地间,不为情困,不为势弱,只为一口胸中豪气,如是以前有人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神情,指不定就会迎来一通臭骂。
孙云浪许久才回过神,似是有意所言又像呢喃自语:“先王恩德,老臣愧不敢当,如今所为,有辱先王对老臣的嘱托,待到他日,老臣自当血刎殿前,以藉先王天恩。”
言罢面色一整,此刻他仿佛又变成昔日叱咤东州的西夜镇国大元帅:“大王,请容老臣壁赤一行,自当劝说北陵退兵归朝。”
武天秀大喜,抬步上前握紧孙云浪满是老茧的大手:“老将军当真愿为孤再披戎甲?”
孙云浪眼中闪过半分挣扎,很快又被清明掩下,郑重回道:“老臣是为西夜,为历代先王重披戎甲。”
言下之意非是为你武天秀出山。
不过武天秀似乎并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不停点头,连道几个“好”字,转身看向祝烽火。
祝烽火面露苦色,他虽然和孙云浪同为三朝老城,但生性刚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武天秀此番之意他如何会猜不到,然而连孙云浪都低下头颅,他便只能遂愿。
当然,不为其他,只为西夜,只为西夜历代先王。
祝烽火缓慢起身,冉白花须轻微颤抖,拜道:“老臣只当为西夜江山再敬绵薄之力。”
……
壁赤又是一个阴雨连绵天,淅沥沥的小雨很快转为倾盆大雨,冲刷着这座亘古城池,城墙上的焰色火纹还未隐去,东南角就再添新纹。
西门闹市中的血水已经被大雨冲刷干净,露出青石路面,百姓走上街头,门市开门迎客,白日的壁赤仿佛又恢复往日热闹,在这巍峨大山脚下重焕生机。
慕北陵昨夜很晚才睡,先是陪同贺民,高道明,卫即前去抄家的士兵来报,从三人家中分别搜出纹银五十万两,纹银六十八万两,和纹银八十九万两,更有黄金玉器无数,田契拢共将近千亩。
如此庞大的家臣恐怕放在普通百姓面前都会被晃花眼,区区三个四品外员就作用此般财产,可想而知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又会何等奢靡。
听到一连串数字时,慕北陵恨不得当场将三人生吞活剥,这些可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不过皇甫方士说得对,如果真把这些贪官都绳之于法,壁赤短时间内还真就转不动了。
强压下怒火对几人教育一通,等到三人离开时已经快要天明。
浅浅伏案歇息两个时辰,他来到府衙后院的井边,丢下打水桶,扯了桶干净井水,洗把脸,然后就听见有人怯生生来到身旁。
侧头看去,是个青衣婢女,看上去年龄不大,柳眉粉黛,青丝高束,散落两指发丝垂于脸颊,倒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模样。
令尹府中的下人一直待在府里,或者说他们根本走不出去,府衙前后门都有执刀护卫把守,除非不想活命。
慕北陵轻声问道:“有事?”嗓音尽量显得温柔。
青衣婢女显然有些惧怕这位新来的主子,小脸绷的煞白,皓齿咬在下唇上,本来想好的说辞此时竟全想不起来。
慕北陵笑了笑,把水桶放在井口边,掸去最上面一层漂浮杂质的水,回头再道:“洗过脸没?刚打上来的水,要不将就洗洗?”说完伸出手指往自己右脸颊指了指。
青衣婢女“呀”的尖叫一声,下意识摸了摸右脸,她这两天还真没洗过脸,而且昨天听人讲新来主子一言不合就斩杀三位大人时,情急之下打翻了墨盘,收拾的时候又不小心把黑墨沾在脸上,一直保留到现在。
青衣婢女脸颊泛起红晕,忽然觉得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主子,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至少,此时此刻他就像个体恤人的邻家哥哥。
慕北陵咧嘴轻笑,朝水桶扬了扬下巴,婢女赶忙走到桶边合手捧水沾在脸颊上,接着就用衣袖随意擦了两下,动作没有不自然,不像是深闺大院里训练有素的婢女,却像个刚入世,还不懂世道的青涩丫头。
站在一旁等她洗完脸,慕北陵才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什么事了吧。”
青衣婢女赧色道:“那个,那个,主子,早膳已经预备好了,你看……”
慕北陵一拍脑门,听见“早膳”二字才觉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昨天只顾处理战后繁事,把这茬给忘了。
扬扬手,示意婢女在前带路,边走便问:“先生吃过了么?”话出口时想到她恐怕还不知道先生是谁,便补充一句:“就是和我一起来,头发一半白一半黑的那个。”
青衣婢女恍然回道:“先生已经在饭厅等您。”
慕北陵“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饭厅桌上摆着的早膳尤其丰盛,大大小小差不多十七道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后厨那个大腹便便的厨头说“新来的主子,一定要伺候好。”所以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拿出来,色香味俱全。
慕北陵踏进饭厅,一眼便见皇甫方士坐在次位上摇着羽扇,眼中泛着莫名的询问之色。
转眼又看见满桌的精致菜肴,慕北陵顿时傻眼,又盯着皇甫方士看几眼,再转视菜肴,嘴角狠狠抽搐:“这些,是先生点的?”
皇甫方士停下摇扇的右手,反言一句:“属下还以为是主上点的。”
四目对视,登时明悟。
慕北陵坐到主座上,青衣婢女替他乘来白粥,又给皇甫方士盛去一碗,然后退到一旁。
此时慕北陵心中百感交集,有权任性,权倾朝野,说的不外乎如此吧,连吃个早饭下属都想攀附巴结。
他抱臂胸前,没有去动筷子。
皇甫方士也异常默契的摇扇不食。
沉默良久,他忽然开口问青衣婢女:“以前这里的令尹也吃这些?”
青衣婢女听出话中不悦,小脸顿时吓得惨白,跪地告饶道:“奴婢有罪,请主子责罚。”
慕北陵扶了扶额头,心感好笑,我这就说一句话,你哪来的罪,“你先起来,以后别动不动就跪,膝盖不疼啊。”
婢女怯生生回了一声:“不敢疼。”
慕北陵登时气笑。
权下贱骨。
旋即说道:“去把厨头叫来。”
青衣婢女慌忙跑出去,很快领着个大腹便便,脸上横肉估摸能炸出几斤荤油的胖子过来。
慕北陵初见此人时嘴角忍不住咧了咧,皇甫方士更是破天荒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