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话:金蝉露(四)
见她神色怔松起来,玄星立马察觉到不对劲,迅速在四周布下结界,阻挡住房内一干人的眼神和话语。
而朝阳对周围已然没有知觉了,注意力全在赵天晓那一指上。
大约五百年前,人界有一道人功德圆满,历劫飞升成神。一只金蝉从树上落下,被道人无意间带上了天界。
天界颇大,金蝉很快便从那道人身上偷溜了下来,四处闲逛了。
金蝉灵识未开,懵懂无知。有路过的仙童瞧见它,念及它是世间罕见的金蝉,便将它送去了万花殿。
万花殿是花神的住处,里面有天界所有草木植物,灵气充沛,对于金蝉的修行很是有益。
但金蝉未开灵识,脆弱的躯壳无法容纳大量的灵气,日渐无力起来。
某日晨起,它耗尽力气,半飞半爬到花丛间忍受痛苦,一朵昙花垂下花枝,落了一滴晨露。
那时的金蝉被一滴纯净的昙花露浇灌,直接生出了灵识,得了修行的机缘。
一念恩生。
有了灵识的金蝉整日围在那朵昙花身边,努力修行。万花殿强大的灵力给了它极大的帮助,它很快便化了形。
然后,她瞧见了从昙花里走出来的一位女子,穿着赤红的衣裳,头发用一支不知是什么花型的发簪绾着,明眸善睐,好看得紧。
金蝉乏善可陈的经历里,这一幕足以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
因此在朝阳的脑海里,唯有这一幕最鲜明,如同身临其境。
朝阳恍惚起来,她脑海里这个从昙花里走出来的神,同她现在这张脸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自己的鼻尖多了一颗朱砂痣。
那女子居高临下地望着金蝉,微微一笑,启唇道:“经花丛施一滴晨露,今后你便叫施丛露。”
一滴昙花露,一蝉即得道。金蝉此后便有了名字。
作为蝉来说,每日最快活的便是绕着花丛飞舞修行;但对于施丛露来说,每日最快活的便是收集昙花瓣上的晨露。
这是那日从昙花间走出来的人吩咐的,她说她叫云淞,就是那朵昙花。
“有人——”第二次见着这人,朝阳直接问了,“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赵天晓漂浮在空中朝她喊:“那是花神,给了丛露性命的花神,你这副偷来的容貌,不配跟她一样!!”
玄星眉头一皱,问她:“看到什么了?”
朝阳摇摇头,施丛露的记忆并不算很连贯,这些都是她根据时间线猜出来的。
记忆可以说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存在,但又不能长久的存在,只能以点滴片段的存在。
比如施丛露的记忆,朝阳所看到的就是她记忆深刻的片段,然而却不多,仅仅一两个小节。
最多的就是她同赵天晓的记忆了。
三百年前,施丛露不知为何从堕仙台入了人界,遇到了当时还是赵鸿延的赵天晓。
那时施丛露不过一个药铺的采药女,进山采药时不小心进了赵天晓所设的捕灵网,便生了缘。郎有情妾有意,自此之后就成了夫妻。
新婚当晚,赵天晓给她绑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那东西一绑上去转瞬就消失了。
施丛露问他:“这是什么?”
他回答:“这是姻缘绳,绑了这个,我们能做一辈子夫妻。若是谁先走一步,我们往生河畔等一等。”
朝阳见着施丛露十分欣喜地点了点头。
这段记忆诚如施丛露所言那般,确实是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直到赵天晓收妖中计,被只妖所骗,施丛露为了帮他受了重伤身亡。
接着便是施丛露在往生河畔等赵天晓两百年。
也确实如施丛露所言,她见着朝阳自己在往生河畔捏碎了四时弓。
那是在施丛露刚进往生河还没几年的时候,透过她的眼睛,朝阳看到自己左手捏着四时弓背对着她站在河岸边上,满脸冰霜,拉弓射箭,一箭穿河而过,在往生河上开出了绚烂的春花;又一箭过,赤色烈阳显出;再一箭,满目秋衰;最后一箭,冬雪遍地。
她听到自己冷漠地说:“不过是你为了安抚内心的愧疚而做,我偏不如你意。”
话音一落,她五指一张,捏碎了那张弓。
朝阳:“……”
还真是她捏碎的。
不过,朝阳忽然生出了疑惑,这就仅仅一个背影,怎么自己这么笃定就是自己呢?
很快,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答,因为这个“自己”转身了。眼前的“自己”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她的鼻尖没有朱砂痣。
朝阳看着她将四时弓的碎末扔进往生河中,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朝阳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尖,恍然想起,花神就长这副容貌的。
难道这人不是自己,而是花神?
还没等她细想,眼前跃过一个人影,那人影不实,像是刻意隐藏身份似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模糊的金色轮廓。
那人不知在往生河上找什么,手握一只聚灵囊,从往生河面上一一探过。
那只手接触到往生河水,即使在朦胧之下,朝阳也能清楚地瞧见手掌和手腕上被往生河水腐蚀出来的一片伤痕。
作为屏障的皮肤被河水逐渐侵蚀,露出浅红色的内里。随着手在河水里浸泡的时间越长,红色的血珠凝在皮肤上,瞧着便能感受到那种痛苦。
幽冥地都是惩戒之地,往生河水能洗刷一切过去,对于有执念的人来说,执念越深,碰到往生河水时的反应越大,也越痛苦。
刚刚成妖时,因为不大有灵力,朝阳往往都是像个普通人一般生活。
跑的急了会跌倒,跌倒时手肘或是膝盖会被蹭伤,若是地面不平整,有许多碎石,便会出现往生河里那人手腕的模样。这样的伤口,是钻心了的疼。
但那人仿佛没有知觉似的,仍捏着聚灵囊在河面上仔细探着,甚至一手还伸进河底摸着。
瞧得久了,朝阳眼神恍惚起来,河里的那道身影虽然模糊,但仍让她察觉出一丝熟悉感。
究竟……是谁?
仍是没等她细想,眼前的场景忽然又转变了,朝阳一凝神,就瞧见赵天晓一副不快的模样盯着她,“你给我好好瞧着,丛露同我的感情是怎样的深厚!”
朝阳:“……”
这赵天晓到底在闹什么?他跟施丛露的感情为什么要她看清楚??关她什么事????
但施丛露的记忆全在她脑海里,赵天晓仿佛能控制它们似的,他一说话,朝阳脑海里就不断浮现出画面。
于是朝阳不得不又将赵天晓和施丛露的过去重新看了一遍。
在赵天晓即将在她脑海里回忆第四遍时,朝阳终于出声了:“够了够了够了!”
再看下去,他俩的对话她都能背了。
到这时,朝阳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赵天晓好像有点疯。
若说第一次看到昙花里走出的跟自己现在顶着的一模一样的脸时,朝阳还有些震惊与疑惑,但回忆了三遍之后,她就只剩下麻木了。
朝阳两手一摊:“说明白点,你一次次给我看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赵天晓似乎很惊讶,他瞥一眼玄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大笑两声,“你竟然不知道?”
朝阳:“……”
她挺想直接说了,她蛮烦躁不肯好好说话的人。
于是她转头问玄星:“你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么?”
然而看向玄星她才发现,玄星的脸色可真难看至极。
玄星阴沉着一张脸,勾着唇冷笑:“当然知道。”
“天界的毕月星君,历劫三世仍无法回归天界,究竟是何缘故?”
“天界只道是星君历劫失败,无法回天庭。谁又知道是星君从来没渡过往生河。”
嚯!听玄星的意思,这赵天晓还是毕月星君?!
毕月星君朝阳可认识,她在星阳观的某本秘史中看到过毕月星君的故事。
那毕月星君原是人界的一名修士,苦修数百年才得了机缘,得道飞升,在天界做了几百年小仙升到了星君的位置,掌管着人界月色盈亏。
然而不知道是遇到了何事,忽然有一日这星君想不开要从幽冥地都入人界历劫。这一历劫就是三百来年,一直没回天界。
刚看到时,朝阳还跟小荷花诋毁过这毕月星君,说他定是偷懒不想回天界上值,这才一直流连凡间。
眼下瞧来,这毕月星君还真是在人界生了执念,无法渡过往生河了??
天界诸神入人界历劫,都得从幽冥地都过,洗去神骨入人界。历劫成功后要回天界,也得从幽冥地都穿往生河,洗去人界执念,方可回到天界。
执念之所以能被称之为执念,往往在于它的不可放下,不能释怀。往生河水洗脱执念的过程堪比剥皮抽筋,又不可借助灵力术法减轻痛苦,只能硬扛。
执念越深,痛苦越深。
若是执念过重,那便无法渡过往生河,只能再度入轮回,直到放下执念。
但玄星刚刚说,这毕月星君根本没有渡往生河?
朝阳不禁多看了赵天晓两眼,猜测他不过往生河的原因是什么,是执念太深无法渡过,还是不愿意渡过?
但赵天晓忽然癫狂起来,那半虚着的魂魄忽然一瞬间银光大放,竟然实化起来:“是你害死了她!”
朝阳:“……”
她可以确定,赵天晓——不,是这毕月星君,应该不是不愿意过往生河,而是无法渡过。
毕竟疯成这样,往生河也不见得愿意收。
“你怕是误会了什么——”朝阳两手摊开,掌心朝前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然而还没等她继续说,赵天晓的灵光就直直地劈过来。
“……”朝阳盯着地上被赵天晓砸出一个深坑的洞久久无法言语。
若不是玄星护得及时,眼下已经没有她朝阳这个人了。
“直接说吧,”朝阳认命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反正赵天晓是神,眼下又只有个魂魄显现,玄星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灭妖是正道,弑神可不是。
这世道,就是这般不公。
※※※※※※※※※※※※※※※※※※※※
女子:经花丛施一滴晨露,今后你便叫花一滴吧。
施丛露:……
ps:没有存稿了……以后0点不更就3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