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阿然(四)
我该怎样描述自己阅读阿然日记时的心情呢?我只记得当时坐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里,举着手电筒,听着外面声势骇人的冰雹声,渐渐沉浸到了阿然用文字构建的诡异世界中去了。
这一天下午的时光,对于我来说,只剩下了一件事情,就是研究阿然的日记。
我想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也无法将我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因为阿然笔下描述的种种场景,要远比天崩地裂更为惊人。
由于阿然的日记太过于重要,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以这里摘录一些关键段落。
“六月九日,晴,进入罗布泊的第一天。队伍行进速度很快,同志们在伟大领袖的精神的感染下,誓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一切困难斗,征服罗布泊是我们唯一的目的。啊,罗布泊,我们就要揭开你的神秘面纱啦!”
“六月十二日,晴,进入罗布泊的第四天。虽然自然环境非常恶劣,遇到了一点小困难,但同志们的斗志仍旧非常高昂。王子平同志和龙哥都说预计再走一天,我们就能抵达事发现场。湖水面积萎缩的速度超出了预料,水里的盐分浓度很高,没法喝。我们先前没有遵从伟大领袖的教导,事先太过于盲目乐观,水带少了。”
“六月十三日,晴,进入罗布泊第五天。仍旧没有找到事发地,我们好像迷失了方向……”
“六月二十三日,多云,进入罗布泊第十五天。遭到不明生物的攻击,王子平同志和龙哥与我们走散了。站在这不知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同志们有些意志消沉。张指导员和他妻子都受了伤,昏睡中还叫唤着孩子的乳名,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六月三十日,晴(太热了),进入罗布泊的第二十二天(其实我们都不太在意时间了)。水喝光了,干粮也吃光了,子弹也没剩下几发了。张指导员受不了折磨,开枪自尽。我看见他妻子偷偷藏起一颗子弹,我想自己是否也该这样做?可我还有一个愿望,要是能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王子平同志,那该多好啊!”
“今天几号了?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同志们一个接一个地死了。还剩下最后五个人,其中还有两人高烧不退!!!”
“别管日期了吧,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躲在帐篷里仍旧瑟瑟发抖。今天无所事事,又死了两个同志,我们没有力气掩埋他们,也没了泪水。我好像出现了幻觉……”
“蛇,双头怪,太极,整个世界正在扭曲,脱水,干燥,湿润。有人在微笑,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歌唱……王子平,王子平,王子平……”
“有个女人抱着一堆蜥蜴,有个男人从女人嘴里爬出来。”
“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在哪里?好像在湖底,头顶是一片蔚蓝色,谁知道是湖水还是天空?好多棺材啊……我看见我了,我站在另一头对我微笑!”
“鱼在水里游,鱼在火里游,鱼在空中游,鱼在我体内游,鱼在王子平鼻孔里游,王子平在我身上游……”
“永别了,王子平同志!我从湖底走了出去,我要死在湖底了,我好像还活着,我好像死了,另外一个我……”
我轻轻合上了日记簿,心情无比的沉重和复杂,显而易见,阿然越到后来,精神似乎就越不正常,她多半是在自己的幻觉中离开了人世。
除了这些文字之外,在最后面的几段日记之下,阿然都画着一个同样的图形。那是一条扭扭曲曲的蛇,它的嘴咬着自己的尾巴,身体扭成“8”字形。
我知道这是所谓的“衔尾蛇”,最早出现在古希腊的神话中,现在一般用来表现无穷无尽,或者循环往复的含义,在有些宗教之中,衔尾蛇也代表着重生。
阿然为何在最后弥留的日子里,不断画出衔尾蛇的图案?她想要传达什么信息,或者还是她真的看见了衔尾蛇?
我摘录下来的最后几段文字,最令我感到困惑不解。我拿不准它们确切的意思,这些文字支离破碎,又晦涩难懂,它们是阿然最后的呓语,还是纪实性的文字呢?
“白帆同志,冰雹停了。”老烟枪从我手里接过日记簿,关心地说,“要不你休息一下吧?说实话,读了阿然的日记以后,我也是大为震惊。”
“龙哥看过没有?他怎么说?”我揉着太阳穴,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那些文字还在眼皮前面跳动,乱纷纷一片旋转不休,最后却形成了一条衔尾蛇。
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一条衔尾蛇,一抓落空之后,这才惊醒过来,那是一个幻觉,心里却怅然若失。
“龙哥还没有看阿然的日记,我也不打算让他看了。”老烟枪的话让我感到非常惊讶,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解释道,“龙哥腿上的枪伤还没完全痊愈,我担心他读到这些悲伤的文字以后,会支持不住。”
反正这是阿然的日记,老烟枪有权自行处理,我无话可说。
沉默片刻之后,我有些回过神来,感到车子静止不动,问道:“冰雹不是停了吗?为何车子不继续往前开?”
“天都黑啦,加上有几辆汽车被冰雹砸得发动不起来,只能停下来了。”老烟枪指着车外说道,“外面堆了好多冰雹,你真该去看一看,老子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的冰雹,我们没死真是万幸!”
我想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就算要思考也得清醒一下,不如出去吹吹冷风,见识一下罗布泊中罕见的冰雹。
布置宿营地的人们将冰雹铲开,形成一块空地。堆在营地附近的冰雹就跟小山包似的,有些冰雹的个头竟然跟小碗一般大,吓得我只拍胸脯。
许多汽车的玻璃被砸裂了,车身上还有一些凹陷的小坑,看上去触目惊心。人们惊魂未定,又怕天上继续掉冰雹,压根不敢在帐篷里过夜。
骆驼群耷拉着脑袋,阿尼提老大哥带着哭腔喊道:“老天爷啊,这些骆驼伤得太重,恐怕走不了啦!”
我长叹一声,罗布泊总是在不经意间,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告诉我们,它是真正的死亡之地!
我喝下一碗热汤以后,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躺在车兜里,满脑子都是阿然日记里的片段。那些文字描述的场景具体起来,在我脑海里不断飞旋,总是挥之不去。
睡不着了,要是还能睡着,我大概也快要死了!
我索性坐了起来,不想老烟枪还真跟我有默契,他也在黑暗中爬起来,轻声招呼我道:“白帆同志,是不是睡不着啊?老子也心烦意乱得很,不如我们聊一聊阿然吧。”
他的话正中我的下怀,车厢里还睡着其他人,我们为了不打扰他们的睡梦,便跳了下去,想要走到守夜的兄弟们点燃的篝火前再说。
身后却传来了方诗雅的声音,她浅浅地笑着说:“讲故事啊,我也要听,我可早就对阿然念念不忘了!”
“我也一样!”阿央躲在方诗雅身后,语气却非常坚定。